冷眉
毛泽东一九一三年起的课堂笔记《讲堂录》,即有关其在杨昌济门下受教期间的最早可见的文献,以抄录屈原的《离骚》为开头。毛泽东早期受世界主义思想的影响,尽管如此他后来的志向转为改造中国,但他所受的养成教育不可避免地是带有浓浓湖南先贤遗风的湖南教育。毛泽东也从湖南人的角度看晚近历史,他的早期著作就以“黄兴的运动”——而非“孙中山的运动”——称呼促成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的反满行动。
一九一三至一九一八年就读于湖南第一师范时,拜多年来许多长沙教育改革者的努力之赐,毛泽东同时吸收了中外思想,他所受教育的驳杂,不只源于该校中西混合的基本课程,也源于杨昌济本人兼容并蓄的背景。杨昌济的《论语类钞》阐扬王夫之对个人主义、人本主义之诠释,毛泽东和同学借由阅读这本教材,渐渐理解儒家典籍《论语》的重要性。毛泽东在船山学社听刘人熙演讲,领会老师在自我修养上的思想和学识,用他们的哲学思想来理解学者与周遭世界的关系。
在这些想法的影响下,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创立了学生自治会,且更重要的是,他在一九一八年四月带领几个学生组成一秘密的独立学会“新民学会”。这个学会一开始未有明确的政治哲学,而是为了体现杨昌济眼中理想的哲学追求,与学者个人的自我修养,以此为求索“道”的根本途径。
一九一八年秋,毛泽东追随杨昌济的脚步来到北京,在杨家住了数月,同时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工作。一九一九年四月回长沙,在一小学觅得教职,开始热心于公共事务,着手填补杨昌济、刘人熙离去后留下的空缺。
一九一九年春五四运动期间,毛泽东立即推动新文化运动,在公众心目中烙下新文化运动者的形象,自此与北京、上海的学者站在同一阵线,特别是《新青年》主编陈独秀。在《湘江评论》创刊宣言中,毛泽东写道:“洞庭湖的闸门动了,且开了!浩浩荡荡的新思潮业已奔腾澎湃于湘江两岸了!顺它的生,逆它的死。如何承受它?如何传播它?如何研究它?”毛泽东既是湖南本地传统的继承者,又是一种世界性“新文化”的供应者,两个角色间的拉扯,导致他在对待湖南省历史时产生了矛盾。
一九二〇年夏,随着湘籍将领赵恒惕着手将张敬尧赶出湖南,此时毛泽东不再只是主张“唤醒”湖南人,还进一步宣告湖南应趁此有利时机将自身建立为完全独立的政治与文化实体。值得注意的是,毛泽东接着表示:“吾人主张‘湘人自决主义其意义并非部落主义,又非割据主义,乃以在湖南一块地域之文明,湖南人应自负其创造之责任。”
一九二〇年九月五日,湖南《大公报》推出定期专栏《湖南建设问题》,以宣扬关于湖南未来应走之政治线路的观点。毛泽东为此专栏打头阵,九月三日发表《湖南共和国》一文,文章开头就写道:“我是反对‘大中华民国的,我是主张‘湖南共和国的。”两天后,他写了《打破没有基本的大中国,建设许多的中國:从湖南做起》,文中宣告:“湖南人呵!应该醒觉了……湖南人果有能力者,敢造出一个旭日瞳瞳的湖南共和国来!”
与充斥报刊上激越的湖南建国言论大异其趣的是,谭延闿主政下的湖南政治人物推动了一项更棘手却更务实之事,即为湖南国的自治制定宪法。但不久,谭延闿遭驱逐后,一九二〇年十二月,毛泽东写信给留法的新民学会会员,说道:“我们多数的会友都倾向于世界主义。试看多数人都鄙弃爱国;多数人都鄙弃谋一部分、一国家的私利而忘却人类全体的幸福之事;多数人都觉得自己是人类的一员而不愿意更繁复的隶属于无意义的某一国家、某一家庭、或某一宗教而为其奴隶;就可以知道了……这也就是所谓社会主义。”但应采取哪种社会主义,以及应如何落实该社会主义这些问题,仍未厘清。在同一封信中,毛泽东提到罗素最近一场谈布尔什维克的演说,并指出罗素深信改革应通过教育渐渐施行。就这一观点,他得出结论:罗素的主张“理论上说得通,事实上做不到”。这句结论彻底扬弃了通过教育改革的路线,即杨昌济、谭嗣同、郭嵩焘的一贯主张,转而走上唐才常、杨毓麟、黄兴的路线。他还说:“我看俄国式的革命,是无可如何的山穷水尽诸路皆走不通了的一个变计。”而毛泽东这时的想法认为,此刻已走到其他诸路皆走不通的时候,只能诉诸革命。
这一转变于一九二一年一月初在文化书社的一连串密集会议上完成。会议选在平静的元旦假期,新民学会十八名会员聚焦在一起讨论他们未来的新方向。经过多方辩论,他们决定,原以杨昌济“奋斗的和向上的人生观”为基础创立的新民学会,在成立三年之后,要以实行布尔什维克式革命改造中国和世界为其新使命。那次会议之后,异议者离开新民学会,走自己的路;留下来者着手计划革命。
新民学会会员同意施行布尔什维克式革命,却并未讨论那是意味着他们该以布尔什维克模式领导他们自己的革命,还是该投身布尔什维克革命本身,向第三共产国际宣誓效忠。
当时中国境内已有数个早期的独立共产主义“小组”,而这些“小组”对于未来要走的路,抱持两种彼此矛盾的可能,即可能走向实现由独立自治的地方革命运动组成的无政府主义愿景,也可能被吸纳入俄国所构想的、有着一体化结构的国际政党组织里。
一九二一年三月,湖南共产主义“小组”剩下三名成员——毛泽东、何叔衡和贺民范,在船山学社内创立了反日的“中韩互助会”。那年七月,毛泽东与何叔衡代表湖南出席在上海召开的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体会议。回长沙后,他们在船山学社里创立了自修大学。毛泽东为自修大学写了广告文,刊登在《大公报》上,重提湖南知识复兴的长久未竟之构。于是,寻找将满足湖南重生之需求,且满足湖南人“精神需要与文化本能”的学说,再度在王夫之的肖像底下展开。
一如先前设在这一地点上的机构,自修大学建立在中西模式的综合基础上。一九二二年十一月,毛泽东邀请李达回长沙接任此校校长。学校、报纸和公共会社三者鼎足而立,缺一不可,因此自修大学也开始办演讲。至一九二三年秋赵恒惕终于派兵到船山学社关闭自修大学时,此校已有两百多名师生在学习马克思主义思想。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枪口下被赶离栖身之所,而且不会是最后一次,但他们已成气候,追随者将愈来愈多。
十四年后的一九三七年初冬,红军在西北安定下来,毛泽东则是这支军队的新领袖。就是在延安巩固与准备的这段时期,毛泽东终于成为他的恩师杨济昌所一再勉励他要成为的角色:文武兼备的豪杰。他从杨济昌那里学到唯有靠武力与理念的携手合作才能打胜仗的道理,以及他从许多湖南先辈那里所学到的,这类最困顿的时刻,世界秩序似乎就要倾覆不复返的时刻,正是人该求助于书籍的时刻。
于是他拿起笔,拟了封信给曾是他在湖南第一师范的老师,这时在长沙替八路军征兵的徐特立,请他尽可能地搜集王夫之著作送到前线,一如七十五年前另一位来自湖南的儒将曾国藩写信提出同样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