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识猷
“我这人一天不锻炼就难受,所以每天都很难受”——前日偶然读到这句妙语,简直说透我等资深锻炼尝试者的多年纠结。为了找到“命中注定的Sports Right”,我刚试了一次滑冰。跌跌撞撞的一个半小时里,我无法抑制脑内出现这么一个恐怖想象:我跌倒在地,边上几个不停尖叫的小孩的冰刀切断了我的手指。等我终于从场上下来,发现脚踝被冰鞋勒出了一碰就疼的红痕。这场滑冰的全部记忆基本如上。
再往前,我试过传说中的高强度间歇式训练,每次高强度运动1分钟,休息20秒,如是做6个循环,号称可达到普通有氧训练60分钟的效果,非常适合“时间不够用”的现代人。10分钟而已嘛,再苦也有限……这是开始运动前的盘算,但现在我只记得做完4次循环后已经瘫倒在地,边喘息边想着“我选择死亡”。
很多“好习惯”之所以知易行难,大多源于回忆中每一次实践都是痛苦的化身——戒烟对健康有好处,但上一次戒烟不但充满各种痛苦的戒断症状,最终还再度证明了意志有多么薄弱,想到这些,你就对再度戒烟裹足不前。定期体检很重要,但想到上一次忍饥挨饿、清肠憋尿,最终还起了争执,憋一肚子火,一思及此,你就对今年的体检一拖再拖。
我们永远不能“理性决策”的原因之一,是决策受记忆影响,而记忆往往是错的——或者说,记忆并不反映“全部真实体验”。心理学家丹尼尔·卡尼曼之所以获得诺贝尔奖,就是因为他解开了记忆与体验的关系,发现了“峰终定律”:对一个过程的整体回顾评估,可通过峰值体验(最高或最低)和最后时刻的体验平均而得出。卡尼曼同时还发现了“过程忽视”,峰值重要、收尾重要,而体验的持续时长不重要,体验过程中快乐与痛苦的具体比例也不重要。
好几个著名实验可以作为佐证。一是卡尼曼和多伦多医生唐·雷德梅尔共同进行的肠镜实验。做过无麻醉肠镜的人都知道,那体验绝非愉快——事实上,卡尼曼让被试者在整个肠镜过程中用0到10的数字给疼痛打分,0表示“完全无痛”,10表示“无法忍受的剧痛”,所有被试者都给自己最痛苦的时刻打了8分。不过,第一组患者经历的是“短肠镜”,医生在10分钟内完成全部检查,然后迅速让仪器退出患者体内,患者在肠镜结束时感受到的疼痛大概在7分。第二组患者则经历“长肠镜”,前10分钟经历同样的痛苦,后10分钟医生让仪器缓慢运动甚至静止不动来减轻疼痛,最后以极慢的速度退出患者体内,患者在肠镜结束时感受到的疼痛大概是1分。
从痛苦的“总量”上看,显然“长痛组”经历了更多疼痛,然而,让两组人事后给自己的肠镜经历打分时,怪事出现了,长痛组打的“痛苦分”大概在4.5分,短痛组则高达7.5分,两组的分数正是峰值分加终末分的平均值。过一段时间后,也是“长痛组”的人更愿意再度进行肠镜体检,“短痛组”则敬谢不敏。都说长痛不如短痛,我们的记忆里,则是短痛不如长痛——只要长痛到最后能稍微缓和一点,或者干脆已经痛到麻木也行。
另两个实验也得到了同样的结论,在“冰手实验”中,比起在14℃冷水里泡手60秒的“短痛组”,先在14℃的冷水里泡手60秒再在15℃冷水里泡手30秒的“长痛组”反而觉得过程不那么糟糕。在“噪音实验”中,大多数人选择重听由8秒极刺耳加8秒一般刺耳组成的16秒噪声,却不愿单听那前8秒的极刺耳噪声。结尾的“些许温柔”,冲淡了苦痛,记忆就这样打了个折扣。
卡尼曼说,人有两个自我——回答“此刻我感觉如何”的“经验自我”,和回答“记忆里总体如何”的“记忆自我”。经验自我稍纵即逝,记忆自我则与斯人长共存。行到归途中,戏至大结局,乃至一段感情走到尾声、一项工作做到收捎,还请务必打起精神,画个最佳句点——大脑记住的,一半峰与谷,一半曲終时。
(单千真荐自《南方人物周刊》)
责编:高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