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晓宇
前一阵子,我带了一本《李小龙传》去见邹市明。你知道邹市明吧?他是唯一一个拿过奥运金牌的中国拳击手,今年34岁,住在美国,指望抓住最后的机会在那里打出一片天地。
我把这本书送给他,其实是想问:“李小龙能得到美国人的认同,不只因为他能打。他在华盛顿大学上过哲学课,懂得怎么把东方哲学和西式搏击结合起来——他有他的武术哲学,你有你的拳击哲学吗?”
邹市明一愣。他可能没想到会有人问他这么不着边际的问题。最后,他给我讲了两个故事。
在他还没出名的时候,有一次上台打拳,打一个南美人。那是业余拳赛,以点数的多少计算胜负。上台之后,两人相互试探,谁也不肯第一个出招。偶尔虚晃一枪,浅尝辄止,你不出手,我也乐意绕圈子。对方比邹市明年轻,熬到比赛快结束的时候终于忍耐不住了。邹市明瞅准机会,一拳打中他的肋骨。其实,这一拳并不重,只要对手继续闪避便没事。但血气方刚的南美人岂能受辱,第一个反应就是还击。
“打拳要有城府。人家用招数逗你,刺激你,你要是连这点气都沉不住,立刻就还手,这就等于把自己的弱点敞开给对方看。”
最后,南美人输了。
另外一次事情是最近发生的。邹市明每天都在洛杉矶的一家拳馆进行训练。他的陪练是一位前职业冠军,曾拿过两条金腰带。现在这位陪练已经40岁,状态下滑,又刚刚有了孩子,生活负担很重。没有比赛,就没有收入,他只好靠当陪练来补贴家用。
有一天上午,邹市明和他做对抗练习时被打到左眼,旧患复发。在邹市明的职业生涯中,这样的情形曾经发生过无数次。每一次只要他闭一会儿眼,缓一缓,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画面就能恢复正常。可是这一次,陪练下手确实狠了点,邹市明好几次闭眼和睁眼后,眼前还是一片模模糊糊。
邹市明慌了,一个人退到拳台角落,背对着所有人。
“那一刻,我不知道脸上是汗还是泪。我已经是这个岁数,曾经无数次想过在哪个时刻退役。我想,如果这就是我退役的那一刻,我会怎么样?”
几秒钟之后,他转身继续练习。
“那天打完之后,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还是跟他一起换衣服,一起说笑话。拳手之间没有恩怨。如果他不够狠,下次在台上被打的可能就是我。”
邹市明非常努力地想要回答我提出的问题:“如果说拳击有哲学,那我的哲学就是拳击是一项绅士运动。什么叫绅士?有城府,无恩怨。”
我们没办法把拳击和绅士联系在一起。不过,拳击手确实是个有诗意和悲剧色彩的职业。一个男人,赤裸着上身站在臺上被人围观,和另外一种生活搏斗。他看起来很可怜,但又是个斗士,要靠肉身赢回尊严。肉身就是武人的家。哪有什么关山万里,哪有什么四海为家,身体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倘若有一天身体没了,那么家就没了。
我问他看没看过徐皓峰,他说没听过。其实我很想告诉他,一拳被人把家打没了的感觉,徐皓峰曾经写过。形意门传人李尊吾学成下山,入世争名,头一个就要拿高手祭旗。高手倒下,被家人用一床蓝印花棉被裹上抬回家,两个月之后就死了。他记得蓝印花棉被的味道,那是一股旧棉花的霉味。一举成名,行走江湖,一想起这股子老棉花的霉味,李尊吾就会一阵阵恶心。
邹市明是个粗人,他不懂得其中的况味。他只记得那天回家时眼前还是流动的双影。他老婆递给他一杯水,他伸手去拿,杯子在左,手在右。他摸索半天,才默默喝下一口。他老婆不知道她的男人这一天经历了什么。万言不值一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