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小时

2015-07-06 05:49:17金面佛
今古传奇·故事版 2015年8期
关键词:兰兰耳蜗经理

金面佛

陈大海是个命途坎坷的人。他3岁就没了娘,全靠他爹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30岁才讨上老婆,老婆杜小梅嫁进门好几年肚子都没动静,好不容易怀了一个,生的时候又碰上难产,拼死生下来,女儿居然先天性耳聋。

陈大海砸锅卖铁掏空了家底,医院跑了无数趟,女儿兰兰还是听不见这个世界的声音。陈大海看着已经双鬓斑白的父亲和整日以泪洗面的老婆,再看看满脸稚气的女儿,一咬牙一跺脚:进城!进城打工给女儿挣钱治耳朵!

树挪死人挪活,陈大海一家进了城以后,运道似乎发生了逆转。先是一家人不费神就都找到了工作:陈大海当抹灰工,陈大伯给人装空调,就连杜小梅也做起了钟点工,顺顺当当地在城里落了脚。而后又碰见大医院专家广场义诊,幸运地叫杜小梅排上了队,专家给兰兰仔细做了检查,确定兰兰只要装上人工耳蜗就能听到声音!

一家人高兴坏了,再仔细一打听,又皱起了眉头。原来装一副耳蜗得20多万,而且还得尽早装,因为3岁以前是语言发育的关键时期,过了这个时间段,越往后语言能力就恢复得越慢。眼看着兰兰已经2岁多,打工攒下的钱连装一副耳蜗费用的零头都不够,一家人不禁又急又伤心。

不久,一个赫赫有名的慈善机构说,可以免费为先天性失聪的贫困儿童提供人工耳蜗,全国有20个名额。陈大海听到这个消息,赶紧打了好几百块的长途电话费咨询,又跟老婆分头从老家到城里跑了几十趟,总算办好了申请所需要的资料给递送上去。皇天不负苦心人,兰兰竟然在全国好几十万的申请者中脱颖而出,得到了这次机会。

喜从天降,陈大海立刻跟老婆领着兰兰去了省城。慈善机构倒也不含糊,人一到就安排医院给检查身体,配置耳蜗,又做了植入手术。在医院观察了一段时间,兰兰甚至磕磕巴巴地喊出了“爸爸”,陈大海喜得恨不得仰天长啸。医生说,只要后面好好做康复锻炼,等到了6岁,兰兰就能达到正常小孩的语言水平!

夫妻俩高高兴兴地领着女儿往家赶。一下车,一家三口就被熙熙攘攘的旅客推着往外走。陈大海拿出手机看时间,发现手机上有好几通他爹的未接电话。他担心他爹有急事,赶紧拨了回去,电话一通,接电话的不是他爹,而是一个自称工程队经理的人,说他爹从樓上摔下来了。

周围的人吵吵嚷嚷,陈大海只听到“四楼”、“抢救”几个词,但也反应过来不是好事,而且是大事。他连忙朝杜小梅喊了一句,紧走两步,来到僻静处,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现在盛夏高温,正是装空调挣钱的好时机,陈大伯担心在省城要多花钱,又舍不得错过挣钱的机会,就没跟着去省城,而是起早贪黑地接活儿装空调。这天,也许是因为天太热中暑了,他从高架台上摔了下去,目前人正在医院抢救。

陈大海脑袋“嗡”的一声,眼前发黑,嘴里答应着“好好,我马上过来”,还没回到老婆女儿跟前,就被迎面跑来的一个人撞了个踉跄。杜小梅大声叫道:“大海,快抓住他,他抢了我的包!”陈大海再一转头,那个人已经混进人群中不见了。

这番动静惊动了车站的工作人员,很快有值班的民警过来处理。杜小梅带着女儿看行李时,兰兰被人碰倒了,就在她伸手扶女儿的一瞬间,有人拽走了她随身携带的一只包,包里头装了夫妻俩的身份证件和三千来块钱。陈大海觉得肉痛,那是他们家好几个月的生活费啊,但他更担心躺在医院里的父亲,便简单交代了几句,让杜小梅留下来跟着民警去做笔录,接着连忙往医院奔去。

ICU的门口乱哄哄地围了一堆人,陈大海赶紧挤过去问情况。站在中间的戴金丝眼镜的男人自我介绍,说他是陈大海他爹所在工程队的经理,姓张。他一把握住陈大海的手:“是陈大伯的儿子大海吧?大海兄弟你放心,陈大伯是我们工程队的人,老板说了,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们都会全力以赴地抢救。”

ICU的金属大门开了,里头走出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见病人家属来了,医生给陈大海交代了病情。一大堆名词术语听得陈大海云里雾里,他努力理解了半天,终于隐约明白了医生的大意:他爹的情况不容乐观,目前命还在,但深度昏迷,全靠各种仪器设备维持着,有可能一辈子也醒不过来了,而且医药费很贵,一天就得好几万。医院要尊重家属的意见,看是接着救还是顺其自然。

没等陈大海发话,张经理赶紧出来表态:“救!一定要救!我们老板说了,咱们不能没良心,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工人出事撒手不管。医生,你放心,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我们老板一年做好几千万的生意,这钱拿得出来。”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黑皮包,一见张经理立刻开腔:“张经理,老板让我给您送钱过来了,五万块,老板说了,要是不够,您随时上我那儿拿钱,一定全力以赴抢救老陈!”

陈大海激动得嘴唇直哆嗦,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爹所在的工程队老板是出了名的抠门,平常总喜欢找理由克扣工人的钱,没想到失小节而存大义,关键时候一点也不含糊。医生一听医药费有保障,原本板着的脸似乎也柔和了一点,安慰了陈大海几句,拿出一沓密密麻麻印满了字的纸让他签字。

陈大海机械地按照医生的嘱咐不停地签自己的名字。但他心里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可他爹现在人还活着,而且人家老板也积极拿出钱来治疗了,自己好像也挑不出理来闹。医生拿了家属签字,心满意足地回了金属门后面。陈大海想自己起码要表示一下,递根烟给张经理抽也是好的,不然就太不近人情了。他掏了下裤子口袋,自己抽的烟实在拿不出手,于是赶紧奔楼下小店给张经理买好烟去了。

上楼时,电梯人太多,陈大海爬的楼梯,到了ICU所在楼梯拐角处,他一抬头,张经理正在打电话。张经理背对着陈大海,语气很恭敬:“对对对,是是是,老板,你放心,人在里头躺着,命还在。我跟医生说了,什么仪器都给上,怎么也能拖上两天……我知道,48小时,肯定能拖得过去……钱够了,放心,这个我有经验,撑死也弄不过八万。”

陈大海茫然地愣在原地,脑子里就反复着一个念头,八万块,乖乖,多大一笔钱!幸亏爹的老板讲仁义,肯不惜代价地救他爹。他连忙凑过去给张经理递烟,感激道:“张经理,谢谢你们,要没你们,我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张经理被猛地冲过来的陈大海吓了一跳,差点儿没把手机扔到窗户外面去。见陈大海脸上只有虔诚的感激,他勉强挤出笑容,道:“大海兄弟,您别跟我们客套,大伯在我们工程队干活儿,就是我们的人。我们老板是最讲人心的。”

陈大海给张经理点上烟,问道:“经理,你说拖上两天,是不是撑过这两天,我爹就能缓过来。”

张经理一口烟呛到了,咳得脸红脖子粗,他干笑两声,道:“这个,这个,当然是最前面的时间最凶险,越到后面情况越稳定。人家医生不是说了吗,只要上了仪器治疗,就能稳定住。大海兄弟,咱一定要治下去,钱,不是问题!陈大伯这些年一个人拉扯你不容易,别娶了媳妇就忘了本,嫌当爹的是累赘,想着放手不治了。”

陈大海差点没跳起来,他梗着脖子嚷嚷:“张经理,你这就瞧不起人了。我陈大海一个大老爷们,做不出来这种天打雷劈的事儿!”

张经理冷笑道:“我是相信你有血性,就怕你媳妇儿吹两句枕头风,你就啥都给忘了。”

没等陈大海真跳起来反驳,领着女儿匆匆忙忙赶到医院的杜小梅先大声骂了起来:“你放屁!我杜小梅嫁进老陈家就是老陈家的人,我公爹就是我亲爹!丢着亲爹不管,我杜小梅除非是烂了肚肠。”

张经理一声喝彩:“好!有你们这句话,钱我也花得畅快。”

杜小梅没心思听张经理的表扬,她家都没回赶过来,一方面是急着看公爹,另一方面,她有大事要跟陈大海说。

杜小梅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大事,女儿的人工耳蜗丢了!

原来,人工耳蜗要保持干燥,车站里头又人挤人,杜小梅担心耳蜗的外感器被挤丢了,就给她下了装进了包里。

杜小梅已经哭得说不出来话了,她反反复复地强调:“就弄那个小盒子装着,我记得我放进箱子里了啊。”

陈大海感到如雷轰顶,一下子瘫坐在了ICU门口的椅子上。杜小梅还在不停地翻找箱子,那里头只有几件一家三口的换洗衣服,半瓶子没有吃完的咸菜,三条已经用得脱毛的毛巾,还有陈大伯给兰兰买的有时候会发出亮光的小猪储蓄罐,那是兰兰唯一的玩具。杜小梅已经全部倒出来清点了好几遍,连每一件衣服的口袋都捏了个遍,没有,根本没有!

陈大海的声音像破篾条划过了铜锣,他干巴巴地说:“别找了,我把小盒子放到你的包里去了,我以为贴身放比较安全。”

杜小梅立刻扑到陈大海的身上劈头盖脸地拍打起来:“你这是要作死啊,咱女儿以后要怎么办啊?你倒是说句话啊!”

陈大海没话可说,他说什么呢?那遭天谴的拎包贼,那么多贪官污吏奸商恶人不偷,偏偏要偷他们这样的可怜人。兰兰被撕扯到一起的父母吓到了,嘴里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呢喃,抱着她的小猪储蓄罐愣在了边上。

金属大门开了,里头走出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陈大海脑子一激灵,对了,问医生,医生能给他们出主意。

杜小梅颠三倒四地说出了事情始末。她也是苦命人,从小家里兄弟姊妹多,她家拿了老陈家刮尽家底攒出来的彩礼钱,才给她哥娶上的媳妇。好不容易成家生了孩子,女儿又是这样,熬吧熬吧,眼看着快要苦尽甘来,生活出现了一点起色,一个拎包贼就带走了她生活的全部希望。

医生捧着茶水杯听完遭遇,有点可怜他们,便打电话咨询了一下五官科的同事。挂上电话,他一摊手,表示爱莫能助:“这个外感器也不便宜,得八九万块钱,而且得尽早重新配置。不然到时候重新做一次手术,就得再花20几万。”

杜小梅顿时号啕大哭起来。医生被吵得头疼,又给支了个招:“你们那个耳蜗不是慈善会给的吗?再打电话去问问,看看有没有多下来的。”

陈大海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连忙出门打电话。对方听完了陈大海磕磕巴巴的陈述后,温和而坚定地告诉他,重新免费装一个外感器是不可能的。因为这对其他的申请者不公平。

杜小梅已经在边上听到了对方的回复,抱着女儿哭得不能自已。她对不起自己的女儿,她怎么不能把包挎牢一点,就是被砍断了胳膊也不能丢了女儿的希望啊!

陈大海茫然地对着ICU的金属大门。仅仅是10多个小时前,他还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女儿能听到这个世界了,他跟妻子都还年轻有力气,就是他爹年纪虽然大了,干活也是一把好手。三个人拉扯一个孩子,生活怎么都充满了希望。结果就这会儿工夫,他们一家就从天堂跌进了地狱。

兰兰茫然地窝在妈妈的怀里看着自己的爸爸,陳大海觉得心酸,他想找医生再问问,有没有其他活路能走。

办公室里先前那个老医生还在,他正带着个小医生值班。小医生翻着病历感慨:“哎,刘老师,这工头也是有良心的,居然没扯皮,痛痛快快地就把钱垫上了。”

老医生冷笑,不以为然:“日久见人心,这要是过了48小时,他们还肯给陈大伯垫付医药费才叫真有良心。”

小医生起了好奇心,赶紧追问:“老师,为什么要过了48小时?”站在办公室门口的陈大海心里一紧,又是48小时!他耳朵立刻支棱起来。

只听那老医生不紧不慢开了口:“这48小时是工伤的限定时间,从受伤事件开始算,48小时以内死亡的才算工伤。这工伤是什么赔偿标准?二三十万啊!比起来,两天的医药费都是零头。这个样子,保不齐就成植物人,以后医药费就是无底洞……”

陈大海脑子嗡嗡直响,医生后头还说了些什么他没听清楚。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又回到了椅子边上。杜小梅正在喂女儿吃稀饭,有医院食堂的餐车推过来卖饭,她给女儿买了鸡蛋,自己就要了个馒头就剩下来的咸菜。她招呼丈夫吃晚饭,陈大海吃不下,只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发呆。

ICU的门口有好多人在吵吵嚷嚷,有个富翁突发心梗送过来抢救,家属们在就遗嘱的财产分配问题吵架。围在中间的律师被吵得头昏脑胀,挤了出来喘口气。陈大海像被电击了一下,他一把扯住律师的袖子,急切地问道:“律师同志,是不是过了48小时,死了就不算工伤了?”

律师本来无意做免费的法律知识普及,但看陈大海失魂落魄的模样,又动了恻隐之心,为他讲解了工伤的定义,48小时是一道坎,超过了48小时的死亡,按照目前的法律规定,不算工伤。

陈大海着急地强调:“可我爹真是干活儿时从楼上摔下来的,到什么时候都是工伤啊!”律师不耐烦起来:“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49个小时都不行!”

陈大海琢磨了半天,把自己的不安告诉了老婆。杜小梅气得不行:“这算啥?说好了要给咱爹治到底的,半路撂挑子算啥?”

陈大海也急了,连忙喝道:“你别嚷嚷,我就是这么一说,保不齐人家就是真仁义。”

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两口子就留了心。当张经理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各种嘘寒问暖时,陈大海要张经理写保证书,保证对他爹管到底。张经理不高兴了,义正词严地斥骂他们不识好歹,好心当成驴肝肺,说罢就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要是之前没有听到医生跟律师说的话,陈大海两口子被这么一骂,头都要缩到地底下去。可念头一旦形成,陈大海就没那么容易相信张经理了。

陈大海跟踪了张经理。张经理果然打电话向他老板讨主意。这一趟,留了心眼的陈大海听得清清楚楚,原来他们就想钻法律的空子,等他爹拖过了48小时就撒手不管了!

最后一丝幻想破灭了。陈大海想揪着张经理的衣服狠狠揍上一顿,可这又能有什么用呢?他们耍赖不出钱,他又能拿这些良心被狗吃了的混蛋怎么办?他觉得自己似乎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跟游魂一样飘回了老婆女儿身边。

杜小梅抱着已经睡着的女儿坐在椅子上,陈大海把自己听到的告诉了她,她没有作声。夫妻俩都累坏了,杜小梅带着女儿回家休息,陈大海独自一人枯坐在长椅上等待天亮。他现在唯一能为他爹做的,只剩下尽量离他爹近一些。

陈大海抽了一夜的劣质烟,可是嘴里的苦依然挡不住心里的苦。要钱,爹要钱,女儿要钱,他上哪儿变出钱去!去闹?要怎么闹?他安分守己了30几年,连闹都不会闹。

派出所的电话打到陈大海手机上时,他已经不食不休地坐了10来个小时。陈大海接了电话,对方强调了三遍身份,他才反应过来是警察同志。原来有人捡了杜小梅的包给送到派出所去了!警察就着身份证上的信息联系到了他。

陈大海立刻跳了起来,包,他们的包,女儿的耳蜗!

他结结巴巴地向警察确认包里的东西,忙得不可开交的警察催促他们赶紧自己去派出所清点。杜小梅也乐坏了,那条泥泞的沼泽忽然又变成了一马平川。两口子抱着女儿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派出所赶。捡到包的人还没走,陈大海顾不得感谢他,赶紧核对包里的东西。现金是肯定没有了,不过钱包还在,里头的身份证跟银行卡也没丢。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东西不见了!那个装着女儿耳蜗外感器的小盒子不见了!

陈大海快瘫了,他跟警察一遍又一遍地核对东西,没有就是没有。

杜小梅一把拽住了捡包人的胳膊,哀求道:“大兄弟,我女儿耳蜗外感器是跟她配套的,卖不了钱的,求求你,还给我们好不好,我给你跪下了。”

捡包人感到莫明其妙,他这拾金不昧没落到表扬也就算了,居然还被人污蔑中饱私囊。警察架住了要下跪的杜小梅,听清楚事情始末的捡包人虽然不高兴,还是把陈大海一家三口领到了他捡包的地方。四五个人把河岸边的绿化带翻了个底朝天,仍然没能找到那个承载了一个家庭全部希望的小盒子。

帮忙寻找的警察叹气道:“这东西小偷一看弄不到现钱,也许随手就丢河里了。”

陈大海看着波浪滚滚的护城河,突然失聲痛哭起来。他对未来的希望、他的生活、他所拥有的一切都被河水带走了。

杜小梅有事要跟丈夫商量。

陈大海跟踪张经理的时候,她去找医生问得很清楚。她公爹是有醒过来的可能性,但不高,而且他伤到了脑子,即使醒过来了,可能一辈子都得躺在床上要人照应,要做康复治疗。如果他们有钱,能源源不断地填补进去,这些都不是问题;可他们没钱,而且他们的女儿也需要,不,是更需要钱。

兰兰抱着小猪储蓄罐蹲在角落里发呆,她不知道这一天多的时间自己究竟遭遇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又听不见了,这让她惊恐而不安。现在,她怎么也不肯再发出“爸爸”的声音了。杜小梅看着自己的女儿,兰兰还小,她这个当妈的必须要替她拿定主意。

工伤的赔偿款差不多可以有二十四五万,她问过那个律师。

杜小梅以为自己在丈夫面前会开不了口,可是嘴一张,她一点都不打哆嗦地说完了所有心里话。爹跟女儿都需要钱,但爹是无底洞,永远看不到希望。而女儿还小,她的生活才刚刚开始。陈大海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老婆,从嫁进门开始,杜小梅待他爹,比他这个亲儿子都孝顺!他张了几次嘴都找不到话反驳老婆,是的,他们这样的状况,即使想砸锅卖铁也没有锅可以砸。

陈大海无话可说。一边是含辛茹苦养育自己的父亲,一边是稚气无辜依靠自己的女儿,他哪个都不想丢下,他想拖着拽着一起过日子,可是他没能耐,他做不到。白天总是过得很快,陈大海的心情跟窗外的天色一样看不到光。

在抽完了最后一根烟以后,陈大海眼睛猩红,像跟谁斗气一样恶声恶气地冲杜小梅喊:“怎么办?你说怎么办?让我爹马上死?”

杜小梅眼泪差一点就下来了。她公爹待她比亲爹都好,她嫁进老陈家几年没怀上娃,她公爹也没给她摆过脸色看。村里有嘴碎的多舌,她公爹就不让那人进自家的门!她生了个带病的闺女怕遭白眼,公爹却一直说她是家里的大功臣。杜小梅痛苦地揪着头发,她知道她是要做遭天谴的事,死后要下油锅煎。可她没办法,她不能不管她的女儿。杜小梅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浓浓的鼻音:“抓阄,让老天爷定!都是老天爷自己造的孽,他来作这个主!”

最终还是没有抓成阄。他们找不到帮忙做阄的人,或者说,他们已经没有办法相信任何外人了。杜小梅拿出了一枚硬币,抛硬币定生死。硬币在空中翻滚,她跟陈大海各抛一次硬币,一正一反,老天爷又把难题丢给了他们。杜小梅眼巴巴地看着手中的硬币,兰兰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她灵机一动,把硬币交给了女儿,让女儿去决定自己跟爷爷的命运。

兰兰拿了硬币,呵呵笑着塞进了储蓄罐中,那是爷爷教她的,钱要放进小猪嘴巴里。

储蓄罐是最老式的那种,打不开,只能砸碎。陈大海不能砸碎女儿的储蓄罐,就是砸碎了,他也找不到老天爷的指示了。他想他爹能给他拿主意,他活到了30几岁,个子比他爹高了大半个头,但他爹依然是他的主心骨。

陈大海着了魔般,发疯地捶打ICU的金属门,他要找他爹,让他爹告诉他该怎么办。值班的医生被吵到了,不耐烦地开门,听完他的要求,冷冰冰地拒绝了,理由是ICU都是重症病人,不能随便探望。陈大海一下子就失控了,挽起袖子要揍医生。医生吓得不轻,连忙往后面躲,堵着的门空出了一块,陈大海就这样追打着医生跑进了ICU里面。

护士打电话叫了医院保安,陈大海很快被几个大汉摁住了手脚。他喘着粗气,眼睛猩红,绝望地盯着大块大块的玻璃跟那些嘀嘀嘟嘟闪着红光的仪器,他爹也丢下了他,没有给他任何主意。

值班的主任被惊动了,是那个给他们出过主意的老医生。陈大海只说要见他爹,不肯给任何理由。老医生倒没有一口回绝他,让他隔着玻璃看了眼他爹。他爹瘦了,露在白被单外面的脸又黑又瘦。他爹身上插了好多管子,里头流着各种药水。

“他如果能告诉你是治疗还是不治疗,他也就不需要在这里继续这样躺下去了。”

陈大海痴痴看着他爹,他爹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一人当爹又当妈,他一个没娘的孩子,从没叫人嫌弃过邋遢,没在村里受过半点委屈。他读小学时,在作文里写道: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我长大了,一定努力工作挣钱,给爸爸买最好的东西。最好的东西是生命。现在,他爹老了、伤了、没用了,他长大了,却买不起。

他还要卖他爹的命。

陈大海决定放弃治疗,在他爹摔下来第43个小时的时候。

工程队的老板亲自上阵,领着律师各种花言巧语,甚至表示要签保证书,陈大海也无动于衷。他跟老婆都去问清楚了,那个保证书跟废纸没有什么差别,根本不管用。他要用他爹的命去换女儿的未来。

父母与子女之间,被牺牲掉的永远是父母,这大概是生物传递自己基因的本能。

陈大海签完了一沓厚厚的知情同意书,医生拔掉了他爹身上的各种管子。原本跳动的心脏渐渐停止了,他爹的眼角流下了泪水。医生说,那没什么,普通的生理现象而已。陈大海捶打着自己的脑袋,那是他爹,他爹哭了,因为儿子亲手把他送上了死路。

工程队老板很生气,他辛辛苦苦做了局,结果居然被这个混小子给摆了一道,原来那个老东西说自己儿子媳妇孝顺全是吹牛!真金白银面前一样没有爹。他不甘心赔出20几万,在律师的大力斡旋下,赔偿的金额定在了15万。除去陈大伯的医药费,那个不孝子能拿在手里的不过10万块。

陈大海没有为自己辩驳,他选择了让他爹死,这个十字架他注定会背负一生。

杜小梅老了10岁,公爹的头七已过,她要赶紧联系慈善会重新配置人工耳蜗的外感器。一方面是因为女儿早点装上能早点听到这个世界的声音;另一方面,那不是钱,那是她公爹的血!

没等杜小梅联系上慈善会,慈善会先打了电话给她。电话那头的声音兴高采烈:“是陳兰兰的妈妈吗?前几天你们反映的关于陈兰兰所装的人工耳蜗外感器丢失问题,你们不是想能免费重新配一个吗?虽然这个不符合规矩,但考虑到你们家境确实困难,而且小姑娘的确可怜。我们反复跟厂商沟通,他们同意重新为陈兰兰再配置外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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