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鸟

张亮

冯志伟早上带队巡逻时，忽然收到后台指挥中心打来的电话：有人报警称著名钢琴演奏家夏梦被丈夫王古囚禁在地下室里。

冯志伟来不及多想，马上带人赶到位于郊区的王古家。敲开门之后，王古一见警察顿时惊慌失措，冯志伟直奔地下室，果然在里面看到了夏梦。只见她精神恍惚地坐在台阶上，无助地把手伸向冯志伟。冯志伟当即命人将王古戴上手铐押走，而他则护送夏梦去医院检查。

长达一年的夏梦隐退乐坛之谜，终于有了答案。

一年前，夏梦突然消失在音乐界，谁都联系不上她。对此，王古的解释是：夏梦到偏僻的山区寻找灵感去了。由于王古和夏梦被媒体评为模范夫妻，因此大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夏梦身边的人还有另一种推论：夏梦的妹妹夏魅在一年前自杀，姐妹俩从小父母双亡，相依为命，感情很深。所以，夏梦的隐退应该和妹妹的死有关。

谁都没想到，夏梦竟然是被自己丈夫给囚禁在了地下室。

夏梦被送到医院之后，医生为她做了全面的检查，发现除了有些营养不良之外，她身体其他各项指标均属正常。冯志伟问夏梦：“你丈夫为什么要囚禁你？”夏梦呆呆地看着他，像是精神遭受过严重的打击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尝试几次无果后，冯志伟只好作罢。

离开医院后，冯志伟回到局里，得知這个案子交给他经办。随后，他开始审讯王古。然而，无论他怎么提问，王古都只对他说同样的一句话：“要证明乌鸦都是黑的，你就要证明每一只都是黑的;如果要证明乌鸦不都是黑的，你只要找到一只白乌鸦就够了。”

这是徳裔美籍哲学家亨普尔提出的“乌鸦悖论”，王古为什么一直重复这一句话？冯志伟琢磨了半天，忽然眼前一亮：王古会不会发现了夏梦的什么秘密才将她囚禁起来的？

这个漂亮多才的女人曾有过绯闻，冯志伟做出了一个假设：要证明夏梦是忠于王古的，就需要她做过的一切事来证明;如果要证明她背叛了王古，只要一件事就可以证明。难道王古是在惩罚夏梦？

推测毕竟只是推测，冯志伟再次提审王古，问他是否因为夏梦做了什么事才囚禁她，结果王古再次重复了之前的话，眼神中透着平静。冯志伟大惑不解，婚外情引发的刑事案件中，嫌犯往往会怒不可遏，为什么王古却心如止水呢？

冯志伟打电话给接警中心，问是谁报的案，同事告诉他是夏梦的一个朋友，据称她接到了夏梦发来的短信说自己被丈夫囚禁。冯志伟更疑惑了：夏梦是怎么得到向外求救的机会呢？他正琢磨着，上级忽然给他打来了电话，让他马上带着王古赶到市郊的发电厂，那里出现了母线全停的电力故障。

发电厂母线全停是电力系统中很严重的事故，会影响到整个市区电力系统的稳定。已经有几位专家到现场排查原因，可是都没有找到故障点，只好让能力最强的王古出马了。

冯志伟无奈之下，和另一位警员带着王古赶往发电厂。一路上，王古一句话不说，只是默默地听冯志伟描述情况。就在这时，忽然从广播中传来了一条消息：被解救的钢琴演奏家夏梦将在五环剧院举办钢琴演奏会！

冯志伟一愣，夏梦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还要开演奏会？他下意识地看了王古一眼，发现他眼神中掠过一丝慌乱。

到了发电厂之后，冯志伟给王古摘下了手铐，并意味深长地对他说：“我知道你是一个聪明人，不会做傻事。”王古淡淡一笑，跟着冯志伟进入电厂和几位专家碰了头，在了解情况之后，王古马上进行了排障。

让冯志伟佩服的是，王古只用了十分钟就找出事故原因。在王古的指挥下，维护人员马上更换了开关，母线通电恢复正常。

冯志伟见事故处理完毕，就准备带着王古离开，可王古却对一位电厂的技术员说：“我要看看你们的地下转运站，那里可能还存在点儿问题。”技术员不假思索地领着王古走了，冯志伟让随行的警员守在转运站的入口，他自己则小心翼翼地跟了下去。

一行人来到地下转运站之后，王古走在最前面，四处查看着，突然，他回头猛推了一下技术员，然后转身推开通道边上的一扇小门钻了进去！

冯志伟几步冲过去开门，却发现门已经被锁住了，他对技术员大喊：“快拿钥匙！”技术员摇摇头说：“这门是单向锁定的，没钥匙！”冯志伟问：“这个入口通向哪儿？”技术员说：“这是一个应急通道口，通到电厂外面。”

冯志伟带着技术员驾车赶到了应急通道的出口，可是到了那儿却没有发现半个人影。王古对发电厂的情况相当熟悉，更糟糕的是电厂外面就是公路，王古很可能搭车跑远了！

冯志伟立刻向局里通报了情况，然而，局里却告诉他另一个消息：夏梦可能参与了暴力案件，王古囚妻案存在疑点，暂时不启动抓捕和网上通缉程序。

一个星期前，本市著名歌手罗莉在微博上发了一组被虐打的照片，说是两年前在音乐学院被指导老师庄羽殴打所致，起因是庄羽向她索取“推荐费”遭到了拒绝。

微博发出后，罗莉的粉丝和大批网民愤怒不已，他们跑到各大网站发帖子谩骂声讨庄羽，甚至进行人身攻击。今天上午，罗莉再度发微博，声称殴打她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就是夏梦。

由于罗莉被虐打案成为媒体热炒的新闻，局里安排冯志伟调查她寻找突破口。于是，冯志伟带人赶到了罗莉家。

罗莉面容憔悴地接待了冯志伟，她先是给冯志伟看了自己两年前用手机自拍的受伤照片，然后心有余悸地说：“当年我拒绝给庄羽好处，还在校内论坛上发帖谴责她，结果她就把我骗到琴房，用一个布袋套住了我的头殴打我。由于她是我的指导老师，我不敢得罪她，就没有报案。”

冯志伟盯着照片问：“你怎么认定是夏梦参与了呢？”罗莉说：“开始我也以为是庄羽一个人干的，可是前几天我才知道她的右手几年前因为事故造成了肌无力，再回忆一下当年的情景，她身边的确还有一个人！那个人身上喷了‘香奈儿邂逅淡香型香水，正是夏梦一直使用的，大家都知道！”

冯志伟一边听着罗莉讲述，一边琢磨着：夏梦刚刚成为头条，这个罗莉就马上扯到了她，是不是也太巧合了？

网络上声讨夏梦的声音越来越大，警局只好对她进行例行调查。当冯志伟再见到夏梦时，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个女人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身上还飘散着一股淡淡的“香奈儿邂逅”气味！

见夏梦状态好转，冯志伟便问她为什么会被丈夫囚禁，然而夏梦竟然作出了和王古同样的回答：“要想证明乌鸦都是黑的，你就要證明每一只都是黑的;如果要证明乌鸦不都是黑的，你只需找到一只白乌鸦就够了。”

冯志伟转而问她有没有伙同庄羽虐打罗莉，夏梦却斩钉截铁地表示没有。由于缺乏证据，冯志伟只好将夏梦送了回去。

临别时，夏梦微笑着对冯志伟说：“大后天我的演奏会就开始了，希望你能来参加。”冯志伟点了点头，目送着她离开。

回到办公室，冯志伟的思绪被搅得乱糟糟的：为什么王古和夏梦都重复着“乌鸦悖论”呢？他们到底想表达什么？

夏梦举办演奏会的日子到了，冯志伟正在考虑着要不要到现场保护她，同事给他打来了电话：有人在五环剧院看到了王古。

冯志伟驱车赶往五环剧院，看到夏梦正在排练。

此时，夏梦打扮得美丽迷人，完全不像一个刚从地下室里解救出的“囚犯”。冯志伟走到她身边低声说：“你最好取消或者推迟演出，等我们抓到了王古再说。”夏梦停止弹琴，抬头看着冯志伟说：“对我来说，这是一场很重要的演出，我不想让支持我的人失望。”

冯志伟见劝不动夏梦，只好在剧场里四处转悠寻找王古。他走到剧场的配电室，配电室里一切正常，一名电工在悠闲地玩着手机。冯志伟问他有没有可疑的人出入，电工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剧场里突然一阵骚乱，冯志伟一看，原来是罗莉带着一帮人闯入了排练现场。

跟着罗莉一起来的几个人毫不客气地踢打着现场的麦克风和扩音设备，冯志伟立即赶过去制止他们。罗莉冲着冯志伟大喊：“你们怎么还不把夏梦抓起来？她是个暴力分子！”

冯志伟将她拉到门口，严肃地说：“我昨天看了你几年前发的微博，你有严重的鼻炎，那你是怎么分清那款淡香型香水的味道的？”罗莉一时语塞，她沉默了半天，忽然翻出照片说：“这都是她们用刀子在我身上划的！难道不是证据吗？”

冯志伟看了看罗莉的伤口说：“这些伤平行不错乱，法医学上叫试刀痕，也叫踌躇伤，是典型的自伤！应该是你几年前为情所困时自己弄的吧？”

罗莉一听顿时变了脸色。冯志伟冷冷地说：“你虽然走红，但是最近几个新人出来之后压过了你的风头，你是想借夏梦来炒作自己吧？”被戳穿一切的罗莉气急败坏，说：“没错，我是撒了谎，当年打我的只有庄羽。不过夏梦也不是什么好人，她害得自己的亲妹妹自杀了！”

罗莉掏出手机给冯志伟看：“这是夏梦的妹妹夏魅发给我的信息。”冯志伟接过手机一看，上面的收发信息时间是一年前，内容只有寥寥的一行字：姐姐打我了，我不想活了，再见了，小莉。

罗莉眼睛一红，说：“我和夏魅是好朋友，她因为和已婚男人谈恋爱被曝光到了网上，最后忍受不了大家的人肉搜索就自杀了，这条信息是她自杀当天发给我的，是夏梦逼死了她！”冯志伟皱紧眉头对罗莉说：“谢谢你提供的线索，不过请你以后不要再诬陷好人，否则会付出代价的。”罗莉点点头，满面羞愧地带着人离开了。

冯志伟抬手看了看表，发现演奏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他决定守在五环剧场，因为他预感到王古一定会现身。

为了加强戒备，冯志伟又从局里调过来四个警员帮忙。在安排好各自的任务后，冯志伟开始在剧场进行巡视。就在这时，一个黑影忽然从楼上的员工通道一闪而过，冯志伟立即上楼跟了过去。可是来到楼上之后，那人影就不见了。

冯志伟急忙跑到配电室问那名电工：“你刚才看到一个人了吗？”电工疑惑地摇了摇头。

冯志伟将视线落在了舞台中央的那台电钢琴上，他担心王古会在上面做手脚，让夏梦遭受电击。正在他作着各种假设时，剧场里已经坐满了几百名观众。很快，演奏会正式开始了。

首先是主持人上台致辞，接着，夏梦身穿一袭白纱裙走到台前，深深一鞠躬。

冯志伟本以为夏梦会说一些客套话，结果她竟然说：“要想证明乌鸦都是黑的，你就要证明每一只都是黑的;如果要证明乌鸦不都是黑的，你只需找到一只白乌鸦。”

剧场里顿时发出了议论声，夏梦微笑着对大家解释说：“你想证明每一个音符都是优美的，只能耐心将它听完;如果你想证明它是噪音，那么只要抓住一个难听的段落就够了，这就是音乐，这就是人生。”夏梦说完，台下的观众先是一怔，随后有人带头鼓起了掌，最后掌声连成一片。

很快，电钢琴的声音响起来了，夏梦弹奏了本场的第一个曲子——《安妮的仙境》。清亮如晨曦般的旋律，让每一个听众都不由得心旷神怡，就连冯志伟也感到，他紧张的心稍稍平静了一些。

一曲弹毕之后，大家纷纷鼓起了掌，就在这时，夏梦忽然敲击着琴键，弹了一首十分忧伤的曲子，起初观众们没什么反应，可渐渐地，现场出现了嘘声。冯志伟发现有点不对头，这曲子不是下午排练的，这是世界三大魔曲之一的《黑色星期天》！

冯志伟惊呆了，夏梦怎么会弹奏这首曲子呢？这时，剧场里的骚动声越来越大，已经有人开始离席了！冯志伟转身对电工说：“快给电钢琴断电！”电工马上拉下分闸，然而竟没有任何反应。他急了，再度拉闸，这一次却将舞台灯都关掉了。

冯志伟意识到情况不妙，赶忙跑出了配电室，他伏在通道栏杆上向下一看，保安正在维持着秩序，可是当人们跑到大门口时却发现电控门已经被锁死，根本推不开。

正在这时，整个剧场的灯都灭了，只剩下夏梦身边的两盏照明灯！

剧场的银幕缓缓垂下，放映室里射出一道光柱，银幕上开始播放幻灯片。夏梦拿起话筒幽幽地说：“请大家认真观看，不要慌。”银幕上出现了一个女孩子的照片，冯志伟定睛细看，那正是夏魅！几张生活照片播放完之后，忽然显示了一张手机短信的截图：姐，我真不知道他是结了婚的，我受不了网络暴力，你打我是对的。

冯志伟的心像被刀戳了一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夏梦从座位上站起来说：“今天我邀请了市里各新闻媒体的记者，还有活跃在本地各门户论坛的公知，请问，你们看了这些照片之后有什么感想？一个单纯的女孩稀里糊涂做了小三，你们就在网上号召大家谴责，就因为她做了这一件错事吗？”说完，夏梦高高举起了手。

冯志伟恍然大悟，他立即跑到放映室，发现王古正在操作着机器！这时，银幕上开始播放夏魅参加社会义工活动的情景：有她给孤寡老人梳头洗脚的画面，也有她带着孤残儿童跳舞的画面。夏梦颤抖着质问：“不辨是非，抓住一个污点不放，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正义？按照你们的逻辑，你们谁也证明不了乌鸦都是黑色的！”

这时，最后一张幻灯片播放出来——那是夏魅服毒之后的死亡照片。顿时，观众席再度爆发出了尖叫声。

夏梦接着大声说道：“今天，我无意报复那些间接杀害了我妹妹的人，我只是想让你们用音乐感受一下，在《安妮的仙境》之后的《黑色星期天》，就像人生突然降臨的绝望！请你们不要再对庄羽穷追猛打了，她殴打罗莉应该受到惩罚，但是，她女儿现在被同学耻笑和排斥，殃及无辜的暴力不是正义！”说完，剧场的灯亮了。

冯志伟盯着王古说：“一年前夏魅自杀以后，夏梦就用私刑来惩罚自己，庄羽事件发生后，她不想让悲剧重演，就策划了这场演奏会，你负责修改电力系统，所以那天，你不顾一切地借着电厂发生事故的机会逃走，我说得对吗？”王古点了点头。

冯志伟叹了口气：“你们合演这场‘地窖锁妻的苦情戏，就是想给夏梦复出创造看点？”

王古无奈地说：“不这样的话那些媒体记者就不会一窝蜂地赶过来，这场演奏会就没意义了。或许你不能理解，我们为了夏魅愿意做一切牺牲！”冯志伟掏出手铐，戴在了王古的手腕上，王古忽然小声说：“电工是我朋友，请你高抬贵手。”说完，王古顺从地跟着冯志伟走出了放映室。

一楼的大厅里，观众们都陷入了沉默，他们通过幻灯片重温了一个鲜活的生命从诞生、盛开到骤然凋谢的过程，当年带头声讨夏魅的人沉浸在了内疚中。夏梦被走上台的警员戴上了手铐，观众和媒体记者纷纷站了起来，目送着这对夫妻被带出了剧院。

冯志伟坐在警车里，回头看了王古和夏梦一眼，发现他们显得十分平静。这时，观众们也陆续从五环剧场里走了出来，议论纷纷。

“演奏会可以散场，希望人们的理性和良知永远不要散场。”冯志伟发出了最后的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