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志国
基德与王直的遭遇表明,秀才碰到兵,最多不过有理说不清;但是,海盗碰到官,就只有把命撂一边的份了。
宝藏,可能与烧杀抢掠一样,是人们提到海盗时,最先想到的标识性符号。而苏格兰人威廉·基德船长,无疑是给后来的寻宝者留下最多想象的海盗之一。直到现在,他在离开世界前夕留下的那组神秘数字44~10~66~18,仍然牵动着无数探险者的好奇之心,仿佛背后便是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
但这位船长的命运,就没有那么传奇了,除了波折和坎坷,就是无奈和叹息。
一段成功的海盗经历之后,基德辗转至纽约并定居下来,不算自有的武装商船每年带来的可观商业流水,纽约的4处大宗房产(每宗房产都有3到5个门牌号)就足以让他稳稳坐实“大财主”的称呼。而教堂专门的座位以及可爱的妻女,则带给他漂泊海上难得的社会尊荣和家庭温情。
更重要的是,这老兄“谈笑有高层,往来无白丁”。当1695年底,41岁的他驾驶着那艘被命名“冒险号”的船成为国王任命的“船长”,作为英国政府认可的私掠海盗,到大海上闯荡时,不但当时英国的掌玺大臣、国务大臣、海军大臣、军械大臣联手担当大股东,国王威廉三世甚至都口头答应出一部分钱资助他。
只是,无比惬意的幸福时光,马上被基德与权贵们的这桩合作断送掉。基德的如意算盘也许是,有了“政府背景”做靠山,可以黑白通吃,比海盗更海盗。
然而,他不但成了不如海盗的海盗,而且被“政府”玩弄于股掌之间。一般类似海盗船的分红结构,一成的收入上缴国王,余下九成部分的60%留给水手,40%留给股东。“冒险号”却来了个大颠覆,根据约定,给国王上贡后的收入,水手只能分到25%,余下的75%,都要进入股东们的口袋。
这样,麻烦就来了。要满足股东们的诉求,基德就必须鼓励海盗们多抢多占。可是,让海盗们卖命,是需要动力的,这动力就是利益,“60%”的利益分成,无疑就成了动力红线。哪怕是大名鼎鼎的基德船长,也必须按照这一规矩出牌。
于是,“冒险号”水手们的分红比例很快被提到了应该的杠杠上。但这样做的结果是,权贵们的“蛋糕”又被动了。基德也许认为,只要“蛋糕”足够大,权贵朋友们的利益有保障,就会接受他“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做法,有事也会替他兜着。所以,紧接着就得寸进尺,很快对“冒险号”出海之际与政府间有关不得攻击、骚扰“英国及盟友”船只的约定也视若无睹,不仅抢劫了英格兰旗帜的商船,还袭击了由英国海军护航的东印度公司的船队。
显然,对政客们而言,和基德结交,是经过严格利益计算的。于公,是希望他能够在英法九年战争(1688年至1697年的奥格斯堡同盟战争)的后期在海上形成对法国的有效威胁;于私,是因为他能够为自己输送利益。
然而,在“冒险号”出发后一年多时间,随着九年战争在1697年的结束,基德的第一个价值便消弭于无形。而第二个价值,也因基德的我行我素降至冰点,与其说是一块诱人的利益蛋糕,不如说是一个随时可能被引燃,甚至足以断送他们政治前程的炸药包。
所以,当有关基德的怀疑和指责稍微有点声势,权贵们立即翻脸不认人,做出了一刀两断的选择。对基德的承诺、与基德的约定什么的,都抛到脑后。基德不止成了一名纯粹的海盗,而且是一名他们比任何人都希望尽快灭口的海盗。
这是情有可原的,权贵们是靠玩权力混饭吃的,政治安全当然永远都是第一需要考虑的要素。因此,从一开始,他们就不但小心翼翼地与基德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同时也时刻准备着与这名海盗“划清界限”。在权贵们的内心深处,基德从来就不是什么所谓的朋友,而只是他们牟取利益的工具而已。
可惜的是,基德毫不识相。因此,当他因海盗罪被一名来自政府的合作伙伴参与的法庭判处绞刑时,面对40万英镑都买不了一条命的残酷现实,他还在强调,他所做的一切,都和海军大臣、军械大臣“打过招呼”;当第一次被送上绞刑架,绞绳莫名断开时,他还寄希望上天昭示的“冤情”足以让他保命。天真得多么可爱又可怕!基德何止输给了不公平和不正义,更是输给了不懂政治。
因不懂政治而送命的海盗,基德绝非孤例。大他100多歲的中国前辈王直,在官员面前的智商,比他还要低。
1551年,火并“海盗同仁”陈思盼,王直向政府邀功,热脸贴了个冷屁股。1552年,配合官军打败了进犯舟山的倭寇,政府也没怎么念他好,反而在之后不久,以倭寇乔装王直僭称“净海王”的离间闹剧为借口,围剿王直的据点并逼其远走日本。
就这样,王直还一直抱有“捐躯报效”朝廷的心结。所以,1556年,当他的安徽老乡胡宗宪担任浙江抗倭最高长官后,把其母亲妻儿从金华监狱释放出来作为招抚诱饵之际,他马上迎头逢迎,与胡宗宪派出的代表在日本进行了归国接洽,并且向嘉靖皇帝呈上《自明疏》,说自己不但乐意为国家恢复沿海国际贸易竭尽全力,更愿意帮助朝廷实现对日本的“不战而治”。
更重要的是,他不但说得情真意切,还立马付诸行动。刚表完态,就立即用实际行动表达心迹,指挥所属的海上武装协助朝廷抗倭,并把自己了解的中国周边海盗世界的相关情报及时告知胡宗宪。一年后,1557年,更亲至杭州,面谒胡宗宪,希图“戴罪立功”。
哪曾想,这一去竟成为他与“自由世界”的永诀。正被御史们弹劾“阴结海贼自重”的胡宗宪,稳稳地把王直装进套里。明明是“监视居住”、撇清关系加“借刀杀人”,要把王直押解至一位同僚那里严加惩处,胡宗宪却美其名曰是让王直与自己的这位同僚沟通感情,以便将来顺利“洗白”,回到君官共治的“中土大明”,做皇帝的好臣僚、大臣的好子民。直骗得王直恨不得坐着火箭飞一般自投罗网。
结果如何?胡的同僚见到王直,话没说一句,就立马下令“系狱”。又过两年,1559年12月25日,杭州城门外,这位威震东南海域、能左右日本政局的国际海盗,被斩首示众。
政治的逻辑,王直和基德一样,搞不懂。胡宗宪真的很“歹毒”。王直死到临头,可能不但对胡宗宪“借刀杀人”的奥妙难明就里,对胡宗宪在王直决定赴杭州见他之前,让王直的代表看到他可能从未打算递呈嘉靖的赦免建议《赦直疏》的用意,更是蒙在鼓里。
也许会有人认为,胡宗宪职责所在,这么做无可厚非。不过,真相或不如此。
1562年,严嵩倒台,胡宗宪满口生花,四处活动,辩明自己不是“严党”,从而得以保全自身、告老还乡。但1565年,一桩针对他的某位老部下的调查,却显示,他遭遇与严嵩勾结的弹劾时,还与严嵩之子严世蕃有往来书信。人证物证俱在,他还声称冤枉,写了《辩诬疏》,试图挽狂澜于既倒。这样的人,心机有多深?王直之死,充其量也就是胡宗宪善用权谋的一个小注脚。纵横海上的王直送命于其手,倒是也不算委屈。
基德与王直的遭遇表明,秀才碰到兵,最多不过有理说不清;但是,海盗碰到官,就只有把命撂一边的份了。东西方的海洋发展际遇不一样,文化传统也有不同,但是,这一点,却是共通之处。
摘编自2015年第9期《南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