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力
Qiuzi resurrected
2014年12月11、12日两晚,我在南京文化艺术中心观看了由南京艺术学院制作的大歌剧《秋子》。这是我历经多年无望的期待之后,终于看到的复活在今日舞台上的70余年前诞生的中国歌剧《秋子》!这是一部反战题材的歌剧,1942年1月首演于重庆的国泰大戏院。编剧:陈定、李嘉、臧云远,作曲:黄源洛,导演:吴晓邦、马彦祥等,指挥:王沛纶,主演:张权、莫桂新等。当时的演出单位为国立实验歌剧团和中国电影制片厂。1943年1-2月在重庆抗建堂再度公演,1944年10-11月在成都国民大戏院第三度公演。三轮共演出40余场,其深受欢迎的程度可想而知。
据《中国歌剧史》记载:《秋子》的故事取材于民国27年(1938年)4月《大公报》刊登的一则真实的纪事。另据陈定回忆,他是1939年在常德看到一期生活书店出版的《群众周刊》,其中有一篇题为“宫毅与秋子”的报道。陈定根据这个报道,构思了同名歌剧剧本。剧中人物秋子与宫毅是一对新婚的日本青年夫妇,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后,宫毅被强征入伍,来到中国战场。不久,秋子也以营妓身份出现在扬州,成为扬州日军大尉的玩物。宫毅与秋子在中国重逢后,悲愤之极,双双自杀于扬州瘦西湖畔。最初的这个剧本,按小歌剧样式结构,唱词半文半白,受了当时知名的词作家韦瀚章的影响。陈定还记得,日本作家鹿地亘曾在常德谈到日本侵华军和日本人民中的反战情绪,提出应把他们与日本侵华当局严格区分。在常德的日本战俘收容所,陈定看到不少战俘都珍藏着护身符或妻子的照片,体察到他们的求生欲望和思乡情绪。这些感受都为他编写这个剧本打下了基础。陈定到重庆后,认识了同在励志社工作的黄源洛,把剧本给他看。黄提了三点意见,一是用宣叙调代替对白,写成大歌剧:二是唱词要口语化:三是剧名改为《秋子》。这三点都被采纳,而且黄还请了李嘉和臧云远两位加入,主要是写唱词。剧情也略有改变,主要是下半场,大尉恼羞成怒,欲枪杀宫毅,秋子以身相护,中弹身亡。暗藏在日军驻地的中国伙夫击毙大尉,适时国军攻至,扬州克复。该剧以独特的视角,表现了抗战主题,揭露了日本军润为侵略中国,不惜强迫自己的国民去充当炮灰和营妓的行径,描写了日军内部官兵的不和及普通士兵的厌战情绪。当时的演出,起到了鼓舞中国军民士气、树立抗战必胜信心的积极作用。《秋子》按西洋正歌剧样式创作,故有大歌剧之称,40余段音乐包括咏叹调、宣叙调、对唱、重唱、合唱及序曲、叙事曲、间奏曲、舞曲、尾曲。建国以来由于种种原因,该剧未得再演,仅于上世纪80年代后期,在北京、重庆两地各演过一次片段。
2014年11月举办于武汉的第二届中国歌剧节期间,歌剧理论家居其宏教授拿出了根据这一题材重新创作的新“秋子》剧本,南京艺术学院原党委书记米如群等一行专赴武汉,召集了新剧本的论证会。据主办方介绍,该剧的作曲黄源洛是南艺前身上海美专音乐科毕业生,编剧之一臧云远和首演女主角张权的声乐指导黄友葵,都曾担任南京艺术学院的副院长,指挥金律声和导演兼声乐指导谢绍曾都曾在上海美专任教,可以说这部歌剧与有百年历史的南艺关系密切。南艺已定于201 5年9月3日抗战胜利纪念日之际公演这部新《秋子》,并于20 1 4年12月1 3日首个国家公祭日之前公演原版《秋子》。
我记住了这两个日子。我在公祭日的前两天从上海专赴南京,为此还推掉了同时在北京观看另一部歌剧的机会。有得有失,得大于失,时隔70年的历史,复活的《秋子》给了我异乎寻常的精神震撼。
大幕拉开,台上是古旧的城墙,是城墙脚下高低不平的斜坡,百佘人的合唱队(包括童声)在乐队的伴奏下,唱出一段概括该剧主题的合唱:“我是一支蜡烛,把昨天、今天、连同明天一起照亮。我是一曲悲歌,为亡灵、为生者,重温不该忘却的国殇。我是一只白鸽,蓝天上、白云下,放飞人类和平理想。”随着歌声,全部是铜雕色调的人物雕塑群,在合唱队前变换出一个个苦难的造型,立刻把观众带入抗战的年代,带入大屠杀之后死城一般的南京,带入国殇般的戏剧情境。观众席通道上,身着白色长裙的青年女子,人人手持蜡烛灯,缓缓穿行。这指向明确的歌词,这安魂曲般的音乐,这无言的戏剧语境,准确,贴切,动情,打动人心。是歌剧的序曲,又不同于一般仅只是乐曲的序曲,可谓先声夺人。
金陵大旅社,日军的一个逍遥场所,满台的日本军人都沉浸在狂欢的淫乐中。老杨、小刘两个中国人(当是旅社领班及伙计身份)穿梭其间,斟酒服务,互递眼色。日本大佐(修改后提升了他的军衔)邀秋子出场献艺,与狂欢的一众唱出《对着东方大家喝下这杯酒》。隐约听到一些日本音乐的味道,但并不生硬,在第二幕秋子梦回家乡的咏叹中,似乎还有这种音乐的延续。又查《中国歌剧史》,日“作者有意以雅乐调式来表现东瀛情调”。雅乐即雅正之乐,是一种古老的音乐形式,于奈良时代自中国、朝鲜传入日本,后经模仿和融合,成为日本雅乐,兴盛于平安时代,是日本的传统音乐,也是至今沿用的宫廷音乐。
狂欢中,宫毅出现,大佐问清来者姓名,顿时紧张,两人各怀心事的二重唱。
宫毅被大佐逐去,暗转,秋子咏叹《为了我正在想他》。大佐欲与秋子温存,秋子吟唱心中的苦痛,宫毅在另一表演区咏叹《我的秋子在那儿耕田》。日本士兵的男声合唱《何时回故乡》,更唱出“老婆恋人离我们太远,只有慰安妇解我饥渴”。狂叫的过场,包括顺路劫掠施暴。老杨、小刘目睹此景的对唱和二重唱。
大佐走出秋子住所,惆怅《未来如何不敢想》。秋子加以慰抚,让他《想想你的家》。送走大佐,秋子咏叹“太阳啊快给我光明路程》。宫毅咏叹《为什么她在这个地方》,咏叹与合唱《不能见面》。
二幕,秋子在玄武湖畔忆故乡·咏叹《秋子的心》接《重温记忆》。新婚之际的宫毅,咏叹《我们永远在一起》接二重<爱的梦》。日兵强征宫毅入伍。夫妻离散,二重《离歌》。
回到现实中的秋子,咏叹《被骗渡海》。秋子对大佐的斥责与大佐的狡辩。宫毅与秋子的二重“还是在梦里》。日兵调笑的、无奈的合唱。宫毅、日兵、大佐、秋子的对唱与重唱《抗命》。秋子替宫毅挡住了大佐的子弹。宫毅的《挽歌》,抱起秋子投河而殁。老杨、小刘及中、日士兵的合唱《携手吧,兄弟》。
我连续看了两场演出,大略记下剧中的主要唱段及戏剧发展脉络。观后,与同行者一起交谈感受,被震撼的感觉不止我一人有。70余年前的歌剧作品,无论此次的修订做了多少充实和润色,都无法掩饰它最初的光泽。这光泽,是歌剧的,至少是向歌剧有意靠拢、努力迈进的光泽,而不是有意疏远或倒退的。之所以像流水账似的记下那些唱段和样式,无非是想证明这一点。我也直觉地感到,演出所用的剧本和音乐未必是70余年前原汁原味的原版,譬如一些台词唱词、一些词汇,甚至还有一些理念;又如,一些唱段及配器,唱段前奏作为铺垫音乐的明显延长等等,似乎都有新主创团队介入的印记。节目单上,居其宏教授的职务是:剧本整理、修订、编创;毕业于南艺,曾任江苏省歌舞剧院院长的崔新的职务是:音乐编配、作曲。武汉论证会前我读到两个版本的《秋子》,都是平面印象,看过戏后,增加了立体印象,更想得知我的猜测有几分准确。请教了其宏兄,他告知,“整理、修订、编创”六字是对他所做工作的高度概括。
在武汉会前见过崔新,寒暄几句,未得交谈,看过《秋子》的次日,我迫不及待地约了崔新见面。据崔新介绍,《秋子》的谱子,目前只有中国艺术研究院资料室有一套相对完整的油印谱,来源不详。另据陈蔚导演在武汉论证会上介绍,她排演《秋子》片段时,依据的是在中央戏剧学院资料室发现的油印谱。目前尚未听说有第三处保存或收藏《秋子》乐谱的机构。崔新于7月中旬接到这套谱子的复印件,发现这套简谱中能看清的音乐不到10段,唱词都是繁体字,词曲多有模糊不清的地方。而省委宣传部已有要求,即在创作新《秋子》之前,要先复排《秋子》原作,并于12月公演。按照要求,居其宏对剧本做了认真的调整、修改和补充创作,定下的基调是:对日本军人来讲,当时前景暗淡,官兵大多渴望尽快结束战争,自由、解放、和平则是我国民众甚至包括多数日本民众的普遍心声。当然,也去掉了一些当时为了支应官方的审查委员会而不得不加入的一些细节和场景。音乐方面,崔新认为可以感觉出当时西洋音乐理念刚刚进入中国不久的影响,黄自、赵元任、青主的音乐作品的影响,以致其主要风格可以说是艺术歌曲的连缀。对其原始风格,必须遵循:模糊不清、需要揣测的地方,以及重新创作和配器的部分,都要尽量沿袭可辨认的谱面上体现出的当时的特色,同时适当地融合当代审美意识。要认识到《秋子》音乐的历史烙印感,认识到它所具有的无可替代的艺术魅力,即便由于某些无奈而不得不出现一些补充(比如重写的七八个唱段),也要尽力保证不露痕迹。是不是做到了这些,崔新说,自然要听各方的反映和意见。我谈了前述观感,并对崔新说:“我赞赏你不突出个人、不张扬个性、充分尊重原作精神的创作努力,作曲界肯这样做的人,今恐不多,能看到作为歌剧的《秋子》的艺术价值的人也不多。能在居其宏教授的主持下,重新发掘、认真整理这份珍贵的中国歌剧遗产,并能把它重新搬上舞台,体现了你们对中国歌剧的一份担当。我要向你们表示我的敬意!”
《秋子》的创作团队和演员,从角色演员到全体演员,都出自南艺,这很令我惊讶,因该剧的整体呈现水准远远超出我的预料。我估计如果不是此次演出,导演钱态教授、指挥徐志廉教授等人的名字,很难说何时才能进入我关注的范畴。角色演员以南艺青年教师为主,配了一组高年级学生,表演、演唱中难免暴露的生涩处,我认为都情有可原。合唱队来自音乐学院和高职院,童声合唱来自南艺附中,交响乐团也来自音乐学院(作为乐团的训练似乎还应加强),舞蹈演员来自舞蹈学院,人物雕塑来自影视学院。济济人才,综合展示,于歌剧这门舞台艺术形式来说,再贴切不过,同时也体现了南艺的综合实力。高等艺术院校、尤其是音乐学院,创排歌剧、音乐剧,己成为持续多年的一种艺术实践手段。这种做法,于人才的成长和发展都大有好处,但却没有列入高等艺术教育的规划。虽然如此,有识之士早己行动起来,且已见到累累硕果。举一例为证:2001年中国音乐学院陈蔚等人创排的小剧场歌剧《再别康桥》,培养了一批当时还是学生的青年人,如雷佳、薛浩垠、张海庆、张英席等,如今个个都成了歌剧舞台上的中坚力量。然而,创排歌剧、音乐剧也要量力而行,如果搞一个戏,合唱、乐队等大半都是外聘,未必能真正起到推动教学、培养新人的作用。为此,我赞赏南艺举本院之力搞剧目创作的做法,固然起步晚,但起点确实高,相当地高,这个“高”中,包括了对南艺百年历史中的优秀遗产的自觉继承与发扬光大。
复活的《秋子》,是2014年我观看的最后一部歌剧,它让我兴奋、沉思、感慨。以这样一部特殊的歌剧作为我概念中的年度的中国歌剧句号,让我感到中国歌剧人的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