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

2015-07-05 16:30阿尔志跋绥夫
牡丹 2015年10期
关键词:幻觉

阿尔志跋绥夫

在自己生活的这一时期里,生病和对死亡的日益恐惧使卡姆斯基备受痛苦,他完全走向了神秘主义。

临终时刻悄无声息、坚定不移地快步向他逼近,在这一刻的空虚和黑暗中,唯一的希望之光只能是对上帝的思考。在这个思考之外,什么也没有;恐惧笼罩着世界,剩下的只有驯服而忧伤地等待死亡的到来。

像所有神经质的人一样,卡姆斯基的恐惧并不是隐隐约约的重负,而是猛烈爆发出来的。当时他辗转反侧,整夜整夜地伤心,陷入患病后无可奈何的绝望之中。这种折磨人的状况不可能无限持续下去,于是转机很快就到了。

无论多么奇怪,转向信仰和希望的契机是不寻常的,甚至是一个荒谬的梦。这个转折形成新的浪潮,控制了他那备受折磨的疯狂的大脑。

那天晚上,卡姆斯基是在剧院度过的,回到家里他情绪少有的好。只是手指尖神经质的颤抖和内心轻微的激动显示出此时正在完成的重要过程。但是卡姆斯基刚刚躺进被窝,熄了灯,他立刻就感觉到一种模模糊糊的恐慌。心脏开始神经质般痛苦地剧烈跳动,时而极其缓慢,时而加速,就像一只被追赶得筋疲力尽的动物,在临死前的烦闷中辗转不安。阴暗的房间里充满了耳语般的恐惧,角落里移动着长长的影子,脑袋里一片浓雾。

他总是因为失眠而感到痛苦,这一次他病态般地很快睡着了,就像睡眠竭尽全力瞬间抓住了他。他对黑暗房间的感知还没有消失,还能意识到他蜷缩在被子下面瑟瑟发抖的瘦削身体,意识到微弱的光线幽灵般地在窗帘之间划过,而模模糊糊的幻影已经在晃动了。

卡姆斯基觉得他还没有睡着,当时他周围好像还有黑暗形成的人影在晃动。这是七个老人模糊的身影,他们长着白色的大胡子,穿着长长的白衣服,他们的身影与烟雾融为一体。卡姆斯基忧郁地预感到了不幸,他开始看向七个老人,他的恐慌更加强烈了。老人们没有动。他们好像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他这里,现在就坐在他周围,犹如白鸦般醒目、怪异。他们垂下眼睛,似乎在酝酿深刻的思想。卡姆斯基相当清楚地看见他们,尽管他眼前有些雾蒙蒙的东西。无论多么荒唐,且无论卡姆斯基多么清楚地意识到这种荒唐,他也在心中暗暗对自己说:

“这是七个希腊的智者!”

他一点也没有为自己的这一想法感到惊讶。

紧张的沉默和极度的静止。卡姆斯基也像僵尸一样一动不动;七个老人则像石雕一样坐着,连隐藏着可怕秘密的眼睛都没有抬起,而同时在他们之间又在进行一场激烈的令人惶恐不安的争论。好似磁场引起的无形波涛在翻滚,让一切都充满了无言而绝望的斗争。争论的是关于死亡的问题,而卡姆斯基也清楚地理解争论的无言实质:七个一动不动的人,苍白的脸看向地面,他们身上有着伟大的智慧,它们交汇了,像天平一样,时而下落、时而上升,让整个世界充满了令人痛苦的运动。他们把卡姆斯基看作自己人,听他的看法,甚至就像是在与他争论。深藏在心里的恐慌和笼罩在地面上的寂静微妙地纠缠在一起。

在极端的寂静中产生了一个问题:

“是的,被称作死亡的绝对虚无是会存在的,但它会永远存在吗?”

就在问题刚刚严肃而又不可更改地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老人们的身形就无力地动弹起来,就像被秋风扫落的枯叶向上飞去,在可怜的令人不安的恐慌中飞舞。他们一个接一个消失在雾中,卡姆斯基只听见远处令人烦恼的哀号。

接下来的事情很模糊,似乎透过闭着的眼皮,与其说是看到不如是说感觉到近处有一个白发的小老头,他的小脸很像塞拉芬长老。卡姆斯基还没来得及发问,一种平缓袭来的温和宁静难以言表地欢快地充满了他整个身心。卡姆斯基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內心的听觉明白了老人的回答,就好像这些话语本身是在被无穷无尽的黑暗笼罩的大脑中燃烧。

“存在还是虚无,全凭至高无上的主的意志,就像一个过渡状态!”

而接下来就响起可怕的喧闹声,一种前所未见的光突然闪烁了一下,这种光在人类的语言中没有名称。卡姆斯基醒来,感到他快死了,他已经一动也不能动了。他看见死亡就在自己对面。

一副大大的骨架,巨大的骷髅和粗粗的骨头,一动不动立在墙边。骷髅微微垂向卡姆斯基,仿佛在等待之中。他感到这个骷髅只要一动起来,死亡就来临了。

死亡的恐惧充斥了他的大脑,心脏在难以言表的烦闷中就快停止跳动了。但就在那一瞬间卡姆斯基明白了,在意识到每一个瞬间时“可以”等待,可以集中全部力量,让自己的整个身心跨过那个看不见的界限。他正在等待的无谓的恐惧排斥人的一切,而这种恐惧其实是不存在的。

卡姆斯基做了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努力,于是他轻轻地动了动嘴唇。

一切立刻就消失了,他第二次醒来。

房间里还很暗,但在结实的窗帘后面已经透进寒冷的蓝色晨曦。门及其投射在黑色镶木地板上的影子都隐隐发白;椅子和书桌上的台灯的影子也隐约可见,一切都石化了,一动不动,好像他还在睡觉,一切都死去了,停止了,不再存在了。这是一种熟悉的印象,它让卡姆斯基相信这一次他是彻底醒来了。

但他的心还在疼痛而恐慌地跳动,而房间里也让人感到一种看不见的恐惧,这恐惧准备好从各个角落钻出来,赋予所有的物品——椅子、灯、书籍和门——令人惊恐不安的生命力,卡姆斯基心中又感到害怕了。

直到天亮他都没有睡着,睁着眼睛看着窗户,思考着,全身都受控于一些模糊的、但已经是惊心动魄的思想。

从第二天开始,这个梦就给了卡姆斯基完全的、但乍眼一看甚至是看不出来的转变。

他一直是一个充满了神秘主义情绪的人,他在宗教和哲学杂志上发表的论文吸引了所有具有同一思想的人的关注。但是他的神秘主义没有生命,看起来这些论文的全部实质就在于令人眼花缭乱的技巧,如果剥去它们经过精雕细琢的外表和泼辣犀利的风格,剩下的就只是干巴巴的没有生命的书面的东西,宛如被晒干了的无花果。

关于他,有一个宗教哲学协会的成员说:

“这是一个出色的作家,但他自己都不相信他所写的东西。”

这句话只说对了一部分:卡姆斯基坚信自己思想无可争辩的正确性,坚信每一个具有最高能力在生活中去接受彼岸世界气息的人不可能不同意他。但就像一朵失去了种子的小花一样,在这种坚信中沒有最主要的东西:这种坚信没有给他自己在思考死亡时所产生的恐慌带来安慰。信念没有给他活生生的果实。当他思考的时候,一切都在人的逻辑范围之中,但当自发的恐惧出现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的立论在大脑中滑过,没有给他带来信仰,而他的心却找不到安宁,一直被那个摆脱不了的痛苦所折磨。

但在这次梦之后,他突然获得了内心的宁静。按照卡姆斯基的理解,这场梦是他自己思想和经历的简单反映。

卡姆斯基非常正确地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梦。他全身心地接受了某种伟大秘密的临近和自己头脑中这个秘密的气息。这个秘密在睡梦中经过他的头上,神秘外衣的边缘从他的眼前掠过,让他的眼睛睁开了。

紧张的思绪将模模糊糊的梦境编织在一起,宏伟神秘的图案在他面前展开。他很清楚,死亡将像绝对虚无的状态一样存在。这一寂静和虚无的地带就位于人和永恒的生命之间。但意识是否通得过这种令人惊恐不安的黑暗,全凭最高力量的旨意。尘世中一个个智者掌握了人可能获得的知识,就像发光体会在黑暗中发光,而最高力量不会熄灭它们。东方伟大智者的伟大预言卡姆斯基是清楚的。死亡只是一个过渡状态,这一过渡状态使灵魂纯洁地摆脱疯狂尘世的重负,于是死者的复活就会实现。在不存在时期,在虚无中,在黑暗和寂静中不会有时间,生命越过死亡就是永恒。

人“可以”越过被恐惧分开的生命和永恒的界限,命中注定的未知界限,而不在疯狂的恐惧中失去自己意识的力量,恐惧就会消失,就像一片干枯的树叶没有力量再在生机勃勃的树枝上存在。

这种信仰是幼稚的,易碎的,就像一株生长在石头墙上的小白桦树,但正是在这种幼稚和对尘世的脱离之中才有纯洁,卡姆斯基把它看作是伟大的忘我牺牲者,这种纯洁征服了他,自然地进入到他的心灵,是他早就希望的。这种纯洁就像波浪一样淹没了他,他的大脑奴隶般地顺从它。宁静到来了,恐惧后退了,他的存在变得明亮而平静。

这一点就像慢慢地但持续不断地吞噬着生命的疾病,被他周围的人发现和明白了。

他的全部精力都到内心深处去了,去体验最深刻最神秘的感受。他的创作开始显得平淡无味,变得脆弱不堪,就像沙漠中正在风化的砂岩。卡姆斯基自己也开始变得消瘦和苍白,仿佛明朗愉快的健康生活离他而去,让位给了修道院发霉的昏暗。他个子高高的,头发柔软呈波浪形,手指纤细,很像耶稣。他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准备消失的影子,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但是他的眼神显得很深邃,很有洞察力,仿佛他的瞳孔放大了,从里面可以洞悉黑暗的秘密。

这赋予了他那种充满魅力的神秘的美,女人们胆怯地走过他身边,宛如走在悬崖边上一样,用由于神秘的激动而变得黯淡无光的眼睛看着他。

然而他变得漫不经心,非常孤单,无论是他从生活中还是生活从他那里都已经得不到任何东西了。

如果说梦中的幻觉为他开启的那些东西是真理,那么生命的瞬间就不值得进入其中。只是应该思考,并且了解自己灵魂的实质,用认识秘密来祈祷并以平静的心情自觉地接近伟大的过渡。

生活进入到深处,太阳、春天、年轻女人的热情、争斗——五彩缤纷的人生激流都被排除在外,变得黯然失色,沉默无声,犹如大海上的雾气。

卡姆斯基迷上了孤独,他喜欢去荒无人烟的偏僻地方,在那里,在他与上帝之间唯一存在的只有他的思想。

他在墓地和教堂徘徊,他自己就开始像阴森森的影子,默不作声地在棺材上空掠过。

他就这样信步走进一个大墓地,那里埋葬着一些文学家,在他心中唤起一种奇怪而悲伤的情感,使他产生一种意识,意识到自己的坟墓就在附近。

卡姆斯基慢慢地走在冻硬了的小木桥上,小木桥在他脚下吱嘎吱嘎地响。整个墓地看不到一个人影,被雪覆盖的毛茸茸的小白桦树低垂着树枝,仿佛在忧郁地沉思。小白桦树偶尔轻轻地颤抖一下,于是细小的雪花宛如白花无声地撒落在坟墓上。在十字架上、在纪念碑上、在栅栏上都附着团团积雪,因此一切都显得圆圆的,白白的,宛如白色的白桦树俯身到坟墓上一样,冬天那白色的白昼也垂向大地。

城市在遥远的什么地方,在栅栏和树木外边,他完全没有听到喧闹声。白茫茫的坟地万籁俱寂,仿佛在沉思,就像在思考有多少人,有多少富有朝气的、鲜亮的、充满极度痛苦的和满怀喜悦的生命永远埋葬在这里。卡姆斯基拄着手杖,下意识地倾听自己沙沙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太刺耳,太响亮,破坏了这万籁俱寂。卡姆斯基在寂静的桦树林和十字架中若有所思地徘徊,半忧伤半欣赏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可大地却永恒存在……”

为什么他会想起这句话,为什么这句话会如此敏感地触痛隐藏在他心中的某种创伤,他没有想过。他不过是在欣赏这句话所产生的庄严平和的忧伤。

他来到小木桥尽头,无意识地读着在坟丘中闪闪发光的金色字母。坟丘被白雪覆盖,像一片白色的大海。他向后转过身来时,感觉到好像有人从旁边的林荫道出来,与他并排走着。

卡姆斯基没有去想什么人为什么要在这里行走,他稍微向一旁挪开,以便给人让路。但他又走了好几步,而几乎并排走的那个人并没有超过他,也没有落在后面。随后卡姆斯基想起了他完全没有听到那个人的脚步声,而当时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不是听见而是感觉到有人与他并排同行,感觉到这与他有某种关系。第一个想到的是,这是一个乞丐,像一只吸血的小飞虫令人讨厌和不顾体面地沿着坟墓到处爬。卡姆斯基带着厌恶愤怒的表情,转过身来。

白昼、在坟墓上方的白茫茫的白桦树、十字架、墓地与整个世界刹那间消失了,在他面前只剩下一张面孔,非常熟悉的面孔。但这个面孔完全不可能看见,因为是他两年前去世的朋友的面孔。

他还是卡姆斯基很多年前所熟悉的那个样子:略微泛黄的脸,好像涂了一层酸奶油,浅色的头发稀稀疏疏地梳到一边,背有点驼,宽宽的肩膀,一双极其真诚的忧郁的大眼睛,甚至向人展现他在微笑的印象。

卡姆斯基扔掉手杖,急忙闪开,发疯般地猛然睁大了眼睛。但他面前什么人也没有。那些俯身的白桦树还是那样矗立着,团团积雪还是那样附着在十字架上,金色的字母在白光中闪烁。墓地更加荒凉,更加静穆。

一瞬间卡姆斯基有这样的感觉,好像大脑中有什么东西动摇了,但他立刻醒悟过来。

“幻觉!”这是第一个词和一个普通的词,他用这个词直接简短地界定了自己思想奇怪的骚动。

他慢慢地捡起手杖,用一只手按住自己开始跳动不均的心脏部位,很快地走开了。这个满是十字架和坟丘的白色的无人之地很瘆人,让人觉得好像在这些十字架和坟丘下面有着默不作声的神秘的生命。

小木桥在他身后嘎吱嘎吱地急促响亮地响着,仿佛有人拔脚追赶他,害怕开始加剧,变成了极度的恐惧。现在四周已经没有寂静和安宁,好像在后面,在恐惧中斜着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一切都在轻轻地晃动、飘移,充满了从棺材里跑出的可怕生命。

卡姆斯基不是在走,而是在跑,他的样子很可怕,像疯子一样。

在樹木后面出现一座教堂。就在教堂的旁边,他看到一些人,在白雪之上生动地显出黑色。他悄悄地走过去,仍然在发抖,上气不接下气。

长长的椅子因为扫掉了上面的雪而发绿。从椅子到树木之间有几百人庄严肃穆地在等待埋葬和他们关系远远近近的逝者的那一刻。卡姆斯基走到这张椅子前坐下来,觉得他的脚在颤抖,力气在减弱。

显然,他病了,成为了幻觉的牺牲品。但可怕的是他对此信以为真,他想说服自己,这不过是普通的视觉欺骗。

“我把一个上面有一团雪的旧柱子当成一张脸了,这就是一切!”他想,艰难地收起混乱的想法。

但这时他又记起了什么,在他心中产生了模糊的新惶恐。曾经在一个月夜,他们,卡姆斯基和他死去的朋友,坐在修道院旅馆的台阶上悄悄地交谈,慢慢地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红色的火光一闪一闪,他们看着白色的圆月从黑色的树林后面爬上来,高悬空中。在山上什么地方一群住在别墅的小姐在欢笑。月光越来越明亮地照耀在平坦的道路上,将树木蓝色的影子勾勒在旅馆白色的墙壁上。黑衣修士从山上下来,越过背阴的地方,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天气既暖和又凉爽,呼吸畅快,整个身体充满了强盛健康的生命之感。

“好,行了,让我们许诺死后到对方那里去!”朋友友好地笑着说。

“别开这个玩笑,朋友,”卡姆斯基有些激动地回答,“这些玩笑太陈腐了……有没有死后的生活,死后的生活是怎么样的,这是另一回事,但嘲笑未知的事情,至少是不合逻辑的……”

“一点也不比认为无论如何都应该留在未知之中更不合逻辑的了……我马上就要去朋友那里了,故意跟朋友为难!”

“你来吧!”卡姆斯基看到他们的争论总是失去了严肃的基础,也笑了,“我不怕!”

“小心,朋友,不要给吓坏了!”朋友戏谑地威胁他。

那天晚上也是这么安静和月光明亮,像通常那样,这种情景好像只是在梦里。

这完全是一场偶然的荒唐的谈话,谈话中流露出来的不过是闹着好玩和精力充沛的情绪,这是月夜和附近那些年轻女人们有感染力的神秘的笑声引起的,年轻女人也是激动于明亮的月光和温暖的夜晚,现在这次偶然而荒唐的谈话非常清晰地出现在卡姆斯基的记忆中。

“多么荒诞无稽!”他莫名其妙地恶狠狠地说,站了起来,“最好回家去,服点溴化剂……”

但他没有回家,而是摘下帽子,慢慢地走进教堂。

空处的寒冷和所有声音的响亮回声迎接着他。高高的教堂里稍微有点昏暗。窄窄的尖拱窗在神香淡蓝色的烟雾中变得模糊不清。黑色的墙壁矗立着,墙壁上陈旧的镀金层在闪光,壁画上的黑色面孔很吓人,给黑色墙壁增添了昏暗和严肃,因此教堂显得更高更大,画着威严的万军之神腾云驾雾的圆顶高不可及。

从旁边的门廊传来一些人悲伤低沉的歌声,那里正在给死人举行安魂祈祷。人们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在石头地板上响亮地响起,具有一种无法解释的惊心动魄的意义,好像在提醒马上临近最后时刻的进程。在黑色的木板台上摆着两具棺材,暗淡地泛出锦缎的色调,高高的金色蜡烛的火光周围撩起一股蓝色的轻烟。花圈呈一片绿色,挽联在冰冷的地板上显得很怪异,金器和火光都在发亮,但是,在五彩缤纷令人眼花缭乱的豪华中,棺材高高隆起,更显得不祥。

卡姆斯基觉得,棺材正在使自己可怕的生命渐渐消失。它们的青铜凸耳很坚固,隆起的馆盖向外突起,它们默默地等待着被尽快放到坟墓里去,在那里的永恒孤寂和黑暗中,它们将贪婪地吞噬人的尸骨。

卡姆斯基从做梦以来第一次感到害怕和烦闷。

“幻觉,幻觉!”他无意识地重复。

歇斯底里的号啕痛哭声亵渎神明般响亮地飞向宏伟有回音的拱顶,使得卡姆斯基四处张望。他看到一个身穿黑衣的老太太,她被人搀扶着双手,泪流满面,带有近乎疯狂神色的大眼睛闪闪发亮。卡姆斯基痛苦地瑟缩起来,从教堂走了出去。

就在墓地大门的出口处,卡姆斯基听到后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全身哆嗦了一下,脊梁发冷,他转过脸来。

一个身穿丧服的漂亮少妇显得很雅致,走了过来。她一边走一边激动地哭。她那美丽的黑色眼睛在走近卡姆斯基的一瞬间看了看他的脸,就超过了他。

卡姆斯基掏出手巾,擦了擦汗湿的头发,体验到既尴尬又轻松的感觉。

“我就应该这样,不要放纵自己到那种程度!……开始害怕一切了!”

他跟着这个少妇还走了很久,看到她纤细的黑色腰身一边走一边摇摆,卡姆斯基下意识地兴致勃勃地想:“很多女人害怕穿丧服……可穿丧服赋予她们一种特别迷人的样子……这是为什么?……让人想起死亡的衣服也唤醒对生命的渴望……奇怪!……”

早先并没有乌云,天空一片白色,在天际下,在城市蓝色轮廓的上空,突然划过一道长长的金色霞光,光芒万丈的太阳发出白光的边缘炽烈起来。

一切都焕发出勃勃生机,生命的色彩,闪耀起来,马车、墙壁、玻璃、灯、栅栏外的树木都变得五彩缤纷;在黑色的窗子里亮起了红光,而雪地上延伸着蓝色的阴影。好像在此之前四周还是静悄悄、空荡荡的,而突然一切都喧哗起来,活动起来,而且朝气蓬勃,欢喜愉快,声音响亮。

但是金色暗淡了,出现了一抹雾蒙蒙的嫣红,它与远处的房顶融为一体。于是一切又变暗了,不再闪烁。

一整天卡姆斯基内心都很惊恐。

不仅在一位熟悉的作家蓬乱着头发忙乱地在他办公室来回走动,急急忙忙、结结巴巴地阐述神秘的无政府主义的时候,而且在卡姆斯基在一个宗教哲学界人士晚上召开的会议上亲自发表不同意见并招致来自各方面的疾风暴雨般反驳的时候,还在艰难转动的城市那充满夜晚的灯光和愚昧无知的女人的条条街道一一在他面前展现的时候,——在卡姆斯基旁边不知不觉出现了一个注定不祥的东西,它还没有被意识到,但已经进入他生命之中。

他脸色苍白,心不在焉,时而神经质地看看四周。他很早就回到了家,坐在书桌后面,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书房淹没在黑暗之中,只是桌面的绿色呢子和白纸上有一团强烈的光线,在家具淡淡的阴影和散开的影子的烘托下格外明亮。四周是如此地安静,似乎饭厅里的钟摆摆动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卡姆斯基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病态,开始写作。他不时本能地环顾书房,在黑暗中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就在亮堂堂的书桌旁,一把大扶手椅一动不动地突显出来,而被灯光斜照着的直直的椅背上有一个亮堂堂的光斑,在椅背后面黑色变得更浓了。

在已经习惯了的工作中,卡姆斯基稍稍获得了一些宁静。心脏跳动得更加平稳,大脑也更清晰更平静。在饭厅的钟敲响三点时,卡姆斯基放下已经写满他经历过的思想的稿子。如同珠串,他用清晰的话语串起细腻的思想。他缓慢而平静地看了看房间,又重新俯身在纸上。

就在这一刻,已经熟悉的奇怪的激动引发了他心中的惊恐,他斜着眼睛迅速往左边瞟了一眼,卡姆斯基用眼角看到一个可怕的东西。

于是他全身充滿了恐惧,闪到一边,笔掉下去,黑墨水溅满了白纸。他睁大突出的眼睛,颤抖地抓住书桌的边沿,向椅子转过身来。

是他那死去的朋友:好像涂抹了酸奶油的脑袋,微驼的背和宽宽的肩膀,一双忧郁的眼睛。他就坐在扶手椅上,翘着二郎腿,双手抱住膝盖。

“啊……啊……啊……”卡姆斯基嘟囔起来,他的声音古怪、无助,好像是一只被莫名的巨大力量快要踩死的小野兽的尖叫声。

“你怕什么,朋友!”一个声音温和地责备道,这声音仿佛来自远方,非常低沉、忧郁,却很熟悉,“放心吧,我来绝对不是为了吓唬你的……”

卡姆斯基沉默了,他用变得呆板的毫无表情的眼睛看着幻影。

四周寂静得很奇怪,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期待中凝固了。在这令人紧张的寂静中传来一个轻轻的不像人的悲伤的声音,仿佛是远处的落水声。

“现在你瞧,你关于死后生活的假设都被证明了……但你应该知道,我来找你不是为了实现诺言。我来找你,付出了你所不明白的艰难,跨过了把我们分开的界限,是为了告诉你一个真理,通过你,通过你的巨大的创造性的力量,把人们从徒劳的恐惧中解救出来……你干吗不说话?不用害怕!”

卡姆斯基没有说话。他那变歪了的毫无表情的脸就像一个恐怖的面具,手指直颤抖的手惶惶不安地在桌子边沿移动着,好像在毫无结果的寻找中摸索。

那个奇怪的身影坐在椅子上,他身上有什么东西突然晃动起来。身影向下一个踉跄并变得暗淡,但突然熟悉的轮廓再一次清晰地从昏暗中显现出来。

“朋友,”来自远方的极其忧伤和恳求的声音响亮地传到卡姆斯基的耳朵边,“对于我来说,在生命中逗留就要经历可怕的痛苦……力气正在丧失……别怕,清醒过来吧……如果你相信我是幻觉,你就会永远失去了解的可能性……”

幻影向他伸出一只手来哀求他。卡姆斯基急忙尖叫一声,闪到一旁,碰倒了椅子,自己也重重地摔在地上。

没有任何人。灯光依然明亮地照在桌子上和一动不动的椅子的平面靠背。四周一片寂静,从远处传来细细的呻吟般的声音:机车在遥远的什么地方拖着长长的声音吼叫着。

就在第二天卡姆斯基去看了医生。

医生是一个头发棕黄的高个子德国人。他穿着白大褂,袖子卷起,露出一双骨节宽大的大手,手上布满一层棕黄色的汗毛和斑点。医生严肃认真地默默听完他的话。

他们是熟人,医生知道卡姆斯基在写什么、在想什么。

当卡姆斯基激动而匆忙地描绘幻觉的情形时,他奇怪地发现,他不相信这是幻觉。恐惧使他的大脑感到寒冷袭来,产生一种近乎疯狂的折磨人的病态感觉。

医生灰色的眼睛平静而自信地看着卡姆斯基,就像一个沿着遭到破坏的但他很熟悉的房子的走廊前行的医生,在跟着病人思想非常细微曲折的全部变化走。当卡姆斯基不说话了的时候,他就提了几个简短的好像是偶然想起的问题,从这些问题中他渐渐弄清楚卡姆斯基早就生病了。而他的疾病就在他思想的特征里,他的思想集中在用准确的思维还达不到的领域,在那还很模糊的领域之中失去了生活进程所必需的支撑点。

看起来好像一台纯粹理想的计算精确的钢铁机器不断平稳地将不可更改的公式储存起来。

卡姆斯基坐在冰冷的皮椅上,感到疲倦和头昏。他失去了思想,这种思想以前挣脱了任何东西的束缚,却在医生排列成匀称数列的精准数字中软弱地挣扎。他想,医生是错误的,他的工作正是应该让人的生命充实,但他现在是那样清楚地看到他病了。陡然产生的恐惧和怀疑蔓延开来,使他脸色发白。他怀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这个头发棕黄的平静的人知道所有的现象,知道最平常最简单的发展过程。这是他有病的大脑产生的幻觉,但这并没有吓坏卡姆斯基,反而让他感到安慰。他的全部身心不能理解的那种东西已经跑到一边去了,一切都变得简单清楚:机器的一小部分坏了,运作不正常了。

医生那鲜红而湿润的嘴唇还在继续说:

“您思想太过紧张,钻进了一个死胡同,让您过度疲惫不堪。您应该在一段时间放下工作,去什么地方呼吸呼吸清新的空气,去晒晒太阳,去感受感受宁静。”

“这就是说,这是很平常的幻觉喽?”卡姆斯基若有所思地又问了一次。

“哦,是的!”医生说,他的话很像德语的“哦,呀”。“您想要什么?经常进入虚无的思想也需要吸取营养。思想吸取的营养就是想象,并在奇怪的梦和病态的幻觉出现前将想象转换。”

“梦?”卡姆斯基若有所思地重复道。

医生充满信心地看了看卡姆斯基,他棕红色的大手平静地放在白色的膝盖上,让卡姆斯基感到对他满怀一种德国孩子般的信任,就给医生讲了使他情绪改变的那个梦。

医生听完这个梦后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看得出来,他知道的不是这样的噩梦,而是这个梦的实质和来源对他来说具有简短而确定的意义。

“呀,”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是非常明白的。您的病也像任何一种疾病一样,在不断加重。起初只是头疼,随后是做梦,然后出现幻视,再后出现幻听,等等。您瞧,通常都是这个规律。但……”医生的眼中闪过一种活泼的东西,好像他想到了一件事,他想说但又不能说。在他脸上表现出小小的犹豫,医生拘谨而低声地好像对一旁问道:“不过,您给我说说,为什么您会给自己的梦赋予这样的意义,您不相信具体化的魂灵?您瞧,这是不合逻辑的。”

卡姆斯基产生了非常复杂的感觉,有一刻他沉默了,想控制这种感觉。首先,医生的语调伤害了他,在语调中有一丝嘲笑,就像青草中的蜥蜴;随后他想了想,医生有什么事情没弄明白,但那是什么,他一下子也没法确认。从表面上来看,医生是对的,他没有任何根据认为这种现象是幻觉。但他从来不相信可能与死后的世界发生关系。神秘的力量能对人的心灵产生作用,但不是从棺材里面爬出来的死人。同时,卡姆斯基明白,他不能给无限的可能性划上边界。

“这完全是另一回事。”卡姆斯基皱起眉头,眼睛看着一边,嘟哝道。

心灵的波动非常折磨人,激怒了他,但从心底最深处升起一股难以克制的异议,不由自主地去否定幻影存在的想法。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同时又是不可理解的。当绝不相容的情况病态般纠缠在一起,卡姆斯基的解决方法是自言自语:

“我给他解释什么?……反正他也不明白!”

而医生已经克制住自己,在他那健康的棕红色的脸上出现了起初那种自信而平静的表情。

“首先您自己要同疾病作斗争。实际上,您用不着这样害怕自己的幻觉。您用这种害怕只是赋予幻觉不应该具有的力量,如果您用那种自制力来对付的话。什么是幻觉?个人想象的产物……被幻觉吓坏——就与被自己的影子吓坏一样。不要害怕,而要斗争……如果是我处在你的境地,我就对自己幻影说它出现的隐秘原因……那么就会产生两种可能:这样说吧,或者您的平静通过机械的方法消除幻觉,或者您的想象给不了您答案,于是幻觉如同轻烟般消失,因为它失去了存在的必需养料。

当卡姆斯基离开的时候,医生送他到门口,有一刻他失去了他的极度冷静,说:

“您这就是神秘主义!……这是能够在人的心靈中产生可怕毁灭的毒素……您相信科学能用准确的方法揭开生与死的奥秘,可您不愿等待,宁愿作只会让大脑混乱的漫无边际的假设。”

访问医生的结果是思想出奇地变得更加复杂。卡姆斯基彻底相信自己已经成为疾病的牺牲品,他突然开始发觉自己有一些模糊的推测。似乎有一股无限的力量在他心中与本能上想放弃的异议在进行不屈不挠的斗争,卡姆斯基的灵魂就在两股自发力量的斗争中慌乱不堪,就像处在天昏地暗的暴风雨中的一株小草。

幻觉就在那天夜里又出现了。

在已经到来的可以清晰感受的寂静中好像也闪过一种莫名其妙的惊恐,使卡姆斯基的心非常激动,而一过了那个确定的时刻,他那死去的朋友已经又坐在他的面前。

“总之,你相信我是幻觉,是你的病态想象的谵语。”幻影说,他的声音还是那么低沉和轻微,仿佛从远处通过关上的房门传来。“你是那么勇敢聪明的人,你想用就医来摆脱的是构成全人类理想的真理,以前对这个真理你总是本能地相信,这个真理自己就来到你这里了!……难道你不明白自己软弱的全部可怕之处吗?……”

卡姆斯基握紧双手,以避免惊慌失措和发抖。他伸直了身体,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睁大双眼看着幻影。他那处在混乱疯狂的旋风中疯狂的大脑闪过万千思绪。

“瞧,你甚至相信,我不是胡说八道,”幻影回应他的思想般轻轻地说,“你头脑的深刻已经感到伟大秘密的临近……我们中间还存在什么呢?你都相信最高力量和死后生活,为什么你还不相信我是从那里来的呢?”

“因为你真的是幻影,”卡姆斯基默默地回答,以难以置信的力量控制住不断衰退的思想,“这是很愚蠢的……来自死后的世界的人,穿着西装上衣……失去肉体的神的化身……孩子般的胡说八道!”

“朋友,”幻影说,在他低低的嗓音中有着非人类的忧伤,“至于,如果说你总是认为荒谬的那个东西就是真的呢?……要知道关于死后生活的任何一个假设,无论它是多么美好多么复杂,都是空中楼阁,就像圣经的神意阐释者最幼稚的幻想……无论你的头脑假定什么,它都可能犯错,而被你否定的那个东西,可能是真理……”

“这是我自己要说的话!”卡姆斯基想。

“你不相信你听到的话,”幻影回答,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更加忧郁,“如果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你不再相信你跨过生与死界限的朋友对你说的话,那你还会相信什么?为什么还相信呢?……如果不能相信来自坟墓的声音,那么关于上帝的所有思想,关于死后生活的所有思想都会白白地丧失生命力!那时为什么要用无法解开的谜语来扼杀自己?……如果是这样,那就把这个秘密留给未来吧,你也就成为一个平凡的人,一个世俗的人,就像所有人那样……”

“我不相信你是因为我仍然不能判断,你是否来自另一个世界,你是否在胡说八道。”卡姆斯基高声地反驳,他太阳穴痛苦地抽搐,脸色变得苍白,“你证明一下你是那里来的,你说说……是否存在死后的生活?”

“你已经看见我了。”幻影微笑着说。

“但你也许是胡说八道!”卡姆斯基极其愤怒地喊道。

“听着,”响起了低低的声音,“人们称之为灵魂的那个东西就是人所认知的物质之外的特别的东西,它是由机体产生出来的。机体死后,它就离开了不再需要注定要简单分解的尸体,自由地在空中飘荡。”

幻影的声音开始变得越来越低沉,越来越小。

“我们包围着你们,与你们一块生活,同样胆战心惊……很多世纪过去,而每一个灵魂都会在人间存在,直到它在人世间存在的痕迹完全消失……什么将创造之源带入生活,它就会给予生活无法表达的巨大愉悦;什么毁掉生活,它就会使你们遭受谁都不知道的痛苦……”

“但为什么有这些痛苦和愉悦?不是全都一样吗?……”卡姆斯基说,竭力想抓住从意识边缘不断滑过的某种思想。

“因为创造是永恒的,而毁灭则导致黑暗,永恒生命的保证就在于此……当丑恶失去自己的根,而其影响也从世界消失,灵魂以前的生命什么也没有,灵魂自己也要再次死去,融化在永恒、黑暗和沉寂之中……會有一瞬间,当充满了伟大创造的鲜活生命与那些人间生命为创造奠基的灵魂合为一体,那时鲜活的世界和死去的世界就会成为一个整体,生命变为永恒……于是那时……”

“你胡说!”卡姆斯基非常激动地跳起来喊道,“你说的话我曾经听到过,我想过,感受过,并忘记了……你是我的幻想!什么新东西你也没有对我说,你只是在重复被我遗忘的东西!”

“如果这就是真理呢?”幻影悲伤地反驳。

但卡姆斯基带着奇怪的极其轻松的感觉看到幻影变得暗淡了,透过幻影已经看得见皮椅子的靠背。

“啊哈,你消失了,你受不了健康的思想!”他说,在无意识的恐怖中退缩了。

“不是,我离开是因为我无力与你的无神论作斗争……我不能……我现在看见,它是对的,因为……”

卡姆斯基作出努力去摆脱正在逼近他眼睛和大脑的难以忍受的雾霾。

“……要是说死人会从棺材里出来,人们不会相信的……”

这个低低的声音是不是说了这些话,或许是自己混乱思想的暗示,但房间里已经没有人了,只有潮湿的额头和令人全身乏力的颤抖在述说刚才他所经历的可怕的震撼。

这一夜卡姆斯基醒来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突然觉得他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情。天很黑,什么也看不见,但卡姆斯基觉得他的手和脚都变大了。手指放在床单上,粗得好像圆木,双脚踢开被子,好像两座大山一样,他突然在床上站起来。

“又一次发作了!”卡姆斯基想,突然感觉到极端轻松。“如果我现在产生幻觉,那么就意味着那就是一种幻觉。”

他发烧了,接着站起身,用巨大的手艰难地摸索着,用山一样沉重的脚走动着,摇摇晃晃痛苦地点燃蜡烛,穿好衣服,走出住宅,不由自主地来到户外。

深夜笼罩着城市。正是冰消雪融的天气,潮湿的人行道就像一面被打破的黑色镜子,歪歪扭扭地反射出稀少的行人黑色的身影。光秃秃的树枝在栅栏上方垂头丧气地晃动。风一阵一阵地喧嚣着,在铁皮屋顶上阴森地呼呼作响,把寒冷的飞沫刮到脸上。在黑色屋顶后面的什么地方闪动着远处火焰微弱颤抖的红色反光,时而上去,时而下来,从下面照亮了低垂的乌云。在若隐若现的光线中,乌云就像匆匆爬过去的神秘的爬行动物那棕红色的肚子。

因此在空中,黑暗的空洞就像栖息着极其庞大的生命,同时,一切又都是空的,死的,在天上和地上无边的空间中什么都没有,除了空洞和黑暗。

卡姆斯基走着,朝上看着,他感觉自己被压向地下,很沉重,极其渺小。

三天之后他来到克里米亚。幻觉没有再现。只有一次,他走到别墅的阳台上,从那里能看到烟雾般柔和的蔚蓝大海、柏树的黑色树梢和像小鸟翅膀一样的白帆,他突然感到一种熟悉的奇怪的激动。他的心脏在完全静止的身体里敏感地开始剧烈跳动。但明亮的阳光依旧欢快地照耀着大海、柏树和船帆。从大海上吹来一股潮湿的风,阳台上帆布做的遮阳布篷的边缘亲切地嗖嗖作响。卡姆斯基此后再也没有看见过什么,他感觉自己是完全健康的,他回到彼得堡便又投入到以前的工作中。

约稿编辑   李   坤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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