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崇达
即使我有一段时间买不起北京的房子,但我知道,我这一辈子,都有家可回。
一母亲还是决定要把房子建成,即使她心里清楚,房子可能在半年或者一年后被拆掉。
这座四层楼的房子,从外观上看,就知道不怎么舒适。两百平方米的地儿,朝北的前一百平方米建成了四层的楼房,后面潦草地接着的是已经斑驳的老石板房。即使是北边这占地一百平方米的四层楼房,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是几次修建的结果:底下两层是朝西的坐向,还开了两个大大的迎向道路的门——母亲曾天真地以为能在这条小路做点小生意,上面两层却是朝南的坐向,而且,没有如同一二层铺上土黄色的外墙瓷砖,砖头和钢筋水泥就这样裸露在外面。
母亲讲过太多次这块地的故事。那年她二十四岁,父亲二十七岁。两个人在媒人的介绍下,各自害羞地瞄了一眼,彼此下半辈子的事情就这么定了。父亲的父亲是个田地被政府收回而自暴自弃的浪荡子,因为吸食鸦片,早早地把家庭拖入了困境。十几岁的父亲和他兄弟一样,结婚都得靠自己。当时他没房没钱,第一次约会只是拉着母亲来到这块地,说,我会把这块地买下来,然后盖一座大房子。
母亲相信了。
买下这块地是他们结婚三年后的事情。父亲把多年积攒的钱加上母亲稀少的嫁妆凑在一起,终于把地买下。地有了,建房子还要一笔花费。当时还兼职混黑社会的父亲,正处于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拍拍胸膛到处找人举债,总算建起了前面那一百多平方米,留下偏房的位置,说以后再修。
父亲不算食言——母亲总会回忆这段故事,这几乎是父亲最辉煌的时刻。
她会回忆自己如何发愁欠着的几千元巨款,而父亲一脸不屑的样子,说,钱还不容易。母亲每每回忆起这段总是要绘声绘色,然后说,那时候你父亲真是男子汉。
但男人终究是胆小的。
第二年,父亲有了我这个儿子,从医院出来,父亲抱着我,母亲一个人拖着刚生育完的虚弱身体,身无分文的两个人一声不吭地一步步往公路挪,不知道怎么回到小镇上的家。
走到一个湖边,父亲停下来,迷惘地看着那个湖,转过头问,我们回得了家吗?
母亲已经疼痛到有点虚脱了,她勉强笑了笑:再走几步看看,老天爷总会给路的。
父亲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我们真的回得了家吗?
一个路口拐过去,竟然撞上一个来厦门补货的老乡。
“再走几步看看。”这句话母亲说出第一次后,就开始不断地用它来鼓励她一辈子要依靠的这个男人。
回家后不久父亲就被开除公职了,还罚了三年的粮食配给。他把自己关了三年,然后独自去了宁波。又过了三年,父亲带着一笔钱回到了老家,在这块地上终于建成了一间完整的石板房。他用他和母亲的名字命名了这间房。当时我六岁,就看到母亲盯着门联杵着嘴,一句话都没说。几步开外的父亲,站到一旁得意地看着。
房子建成父亲再没有走,用之前挣的钱开酒店、海鲜馆、加油站,生意却越来越小。在我高二时他摔了一跤,中了风。父亲当年建成的那座石板房子,如今只剩下南边的那一片了。母亲有意无意,经常往这里跑。
二其实,母亲现在居住的这四层小楼房,于我是陌生的。
这是我读高三的时候修建的。那也是父亲生病的第二年。母亲把我叫到她房里,打开中间抽屉,抽出一卷钱。她说我们有十万元了。那是她做生意,姐姐做会计,我高中主编书以及做家教的收入。她说你是一家之主,你决定怎么用。我想都没想,说存起来啊。
然而那个晚上,拿着那十万元,她说,我要建房子。
“你父亲生病前就想要建房子,所以我要建房子。”这是她的理由。
“但父亲还需要医药费。”
“我要建房子。”
她像商场里看到心爱的玩具就不肯挪动身体的小女孩,倔强地重复她的渴望。
我知道这房子是母亲的宣言,以建筑的形式,骄傲地立在那儿。
建房子绝不是省心的事,特别是对拮据的我们。为了省钱,母亲边看管加油站,边帮忙做小工。八十多斤的她在加油站搬完油桶,又赶到工地颤颤悠悠地挑起叠起来一人高的砖。收拾完,她还得马上去伺候父亲。
房子建了将近半年,落成的时候,我都上大学了。那房子最终的造价还是超支了,我只听母亲说找三姨和二伯借了钱,然而借了多少她一句话都不说。我还知道,连做大门的钱也都是向木匠师傅欠着的。每周她清点完加油站的生意,抽出赚来的钱,就一户户一点点地还。
然而,母亲还是决定在搬新家的时候,按照老家习俗宴请亲戚。这又折腾了一万多元。母亲对此是这样解释的:“人活着就是为了一口气,这口气比什么都值得。”
大三暑假的一个晚上,母亲又把我叫进房间,抽出一卷钱。
“我们再建两层好不好?”
“这附近没有人建到四楼,我们建到了,就真的站起来了。”
我才知道,母亲比我想象的还要倔强,还要傲气。
我知道我不能说不。
果然,房子建到第四层后,小镇一片哗然。
第二年,父亲突然去世。然后,过了两年,她在镇政府的公告栏上看到规划公路的那条线,从这房子的中间切了过去。
“我们还是把房子建完整好不好?”在从镇政府回来的那条路上,母亲突然转过身来问。
我说:“好啊。”
母亲号啕大哭,一个劲儿地向我解释,尽管我并不在意。
回到家,吃过晚饭,看了会儿电视,母亲早早躺下了。她从内心里透出的累。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一个人爬起床,打开这房子所有的灯,这几年来才第一次认真地一点一点地看這房子的一切,像看一个熟悉却陌生的亲人,它的皱纹、它的寿斑、它的伤痕。
三楼四楼修建得很潦草,没有母亲为父亲特意设置的扶手,没有摆放多少家具,建完后其实一直空置着,直到父亲去世后,母亲从二楼急急忙忙搬上来,也把我的房间安置在四楼。有段时间,她甚至不愿意走进二楼。
二楼第一间房原来是父亲和母亲住的,紧挨着的一个房间是我住的,然后隔着一个厅,是姐姐的房间。面积不大,就一百平方米不到,扣除了一个楼梯一个阳台,还要隔三间房,偏瘫的父亲常常腾挪不及,骂母亲设计得不合理。母亲每次都会回击:“我小学都没毕业,你当我建筑师啊?”
走进去,果然可以看到,那墙体,有拐杖倚靠着磨出来的刮痕。打开第一间的房门,房间还弥漫着淡淡的父亲的气息。那个曾经安放存款的木桌还在,木桌斑斑驳驳,是父亲好几次发脾气用拐杖砸的。只是中间的抽屉还是被母亲锁着。不知道此时锁着的是什么东西。
我不想打开灯,坐在椅子上看着父亲睡过的地方,想起几次他生病躺在那儿的样子,突然想起小时候喜欢躺在他肚皮上。
这个想法让我不由自主地躺到了那张床上,感觉父亲的气息把我包裹。淡淡的月光从窗户透进来,我才发觉父亲的床头贴着一张我好几年前照的大头贴,翻起身来看,那大头贴,在我脸部的位置发白得很奇怪。再一细看,才察觉,那是父亲用手每天摸白了。
我继续躺在那儿把号啕大哭憋在嘴里,不让楼上的母亲听见。等把所有哭声吞进肚子,我仓促地逃离二楼,草草结束了这趟可怕的探险。
三政府要施工了,母亲更加着急。当天下午,母亲就去拜访三伯了。父亲去世后,整个家庭的事情,她都习惯和三伯商量,还有,三伯认识很多建筑队,能拿到比较好的价钱。
待在家里的我一直心神不宁,憋闷得慌,一个人爬到了四楼的顶上。我家建在小镇的高地,从这房子的四楼,可以看到整个小镇。
那天下午我才第一次发现,整个小镇遍布着工地,它们就像是一个个正在发脓的伤口,而挖出的红土,血一般的红。东边一条正在修建的公路,像只巨兽,一路吞噬过来,而它挪动过的地方,到处是拆掉了一半的房子。这些房子外面布着木架和防尘网,就像包扎的纱布。我知道,还有更多条线已经划定在一座座房子上空,只是还没落下,等到明后年,这片土地将皮开肉绽。
晚上三伯回访。母亲以为是找到建筑队,兴奋地迎上去。
泡了茶慢慢品,三伯开口:“其实我反对建房子。”
母亲想解释什么。三伯拦住了,突然发火:“我就不理解了,以前要建房子,你当时说为了黑狗达为了这个家的脸面,我可以理解,但现在图什么?”
我想帮母亲解释,三伯还是不让:“总之我反对,你们别说了。”开始和我建议在北京买房。“你不要那么自私,你要为你儿子考虑。”
母亲脸憋得通红,强忍着情绪。
三伯反而觉得不自在了:“要不你说说你的想法。”
母亲却说不出话了。
我接过话来:“其实是我想修建的。”
其实我理解母亲了,在她的认定里,一家之主从来是父亲,无论他是残疾还是健全,他组建了这个家庭。前两次建房子,为的不是她或者我的脸面,而是父亲的脸面——她想让父亲组建的这个家庭看上去是那么健全和完整。这是母亲从没表达过,也不可能說出口的爱情。
在我的坚持下,三伯虽然不理解,但决定尊重这个决定。我知道他其实考虑的是我以后实际要面对的问题,我也实在无法和他解释清楚这个看上去荒诞的决定——建一座马上要被拆除的房子。
母亲开始奔走,和三伯挑选建筑队,挑选施工日期。最终从神佛问来的动土的日子,是在一个星期后——那时我已经必须返回北京上班了。
回北京的前一天下午,我带着母亲到银行提钱。和贫穷缠斗了大半辈子,即使是从银行提取出来的钱,她还是要坐在那一张张反复地数。清点完,她把钱搂在胸前,像怀抱着一个新生儿,小心翼翼地往家里走。
这本应该兴奋的时刻,她却一路满腹心事。到了家门口,她终于开了口:“儿子,我对不起你,这样你就不够钱在北京买房子了。”
我只能笑。
又走了几步路,母亲终于鼓起勇气和我说了另外一个事情:“有个事情我怕你生气,但我很想你能答应我。老家的房子最重要的是门口那块奠基的石头,你介意这房子的建造者打的是你父亲的名字吗?”
“我不介意。”我假装冷静地说着,心里为被印证的某些事,又触动到差点没忍住眼泪。
“其实我觉得大门还是要放老房子父亲做的那对,写有你们俩名字的对联。”
然后,我看见那笑容就这么一点点地在她脸上绽放开,这满是皱纹的脸突然透出羞涩的容光。我像摸小孩一样,摸摸母亲的头,心里想,我可爱的母亲啊。
同事的邀约,春节第一天准时上班的人一起吃饭庆祝。那个嘈杂的餐厅,每个人说着春节回家的种种故事:排队两天买到的票、回去后的陌生和不习惯、与父母说不上话的失落和隔阂……然后有人提议说,为大家共同的遥远的故乡举杯。
我举起杯,心里想着:用尽各种办法让自己快乐吧,你们这群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然后独自庆幸地想,我的母亲以及正在修建的那座房子。
我知道,即使那房子终究被拆了,即使我有一段时间里买不起北京的房子,但我知道,我这一辈子,都有家可回。
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