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电话的女人 (短篇小说)

2015-07-05 23:28路鹿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5年2期
关键词:亮子妈妈

路鹿

这些年小城里变化很大,像一个涂脂抹粉的三流妓女,红黑交错地拼命装门脸,眉眼不至于难看,但就是由内到外地渗透出一种急吼吼的廉价与暴发气质。街道两旁的树栽得不多不少,老得病死了去,自有新的树苗补上来,这些年过去,竟也未曾蓊郁成荫。早已看不出颜色的垃圾箱永远在夏天招徕层层叠叠的苍蝇,那种声波简直像伤口上流出的黄白粘稠的脓,让人牙尖打颤,滚痒难耐。可惜了街道两边的那些残破不堪的电话亭,它们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宠儿,那会每人每个月都会买几张IC卡,有时甚至需要排队打电话。可如今,电话亭的玻璃不知何时被酒鬼踢破,电话机上的按键也锈迹斑斑,一根话筒早已被扯了去,只剩下内部的金属丝在暴烈的阳光下灼灼晃人眼。每当看到这些的时候,云乐就一阵心口发闷。

那年是一九九六年,云乐十四岁,之绸也十四岁。之绸这名字很怪,其實也无非纪念她是在西北出生的。云乐烦透了每次别人问起她名字,之绸都一脸骄矜地解释一遍自己出生地的事情。之绸这女孩子也很怪,她这岁数竟已经能够很熟练地驾驭许多云乐二十几岁方能懂得的表情。云乐不知道为什么,她和之绸之间的姐妹情谊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是,她承认,之绸小小年纪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了,而她却仍然是一个小小女孩子的样子,身高竟还不足一米五。当有人问起,你是之

绸的表姐还是表妹?云乐的那份气愤就更是升级了。

云乐歪头想想,她们小时候曾经是多么要好啊,一晚上不停不停地说话,非要大人们敲好几次门窗才能罢休,她们反复说班里谁喜欢谁呀,谁喜欢自己呀,怎么喜欢自己的呀,自己是如何在两个男孩子间难以取舍的呀。那简直是一段梦幻时光,她们的偶像是林依轮,最爱的歌曲是《爱情鸟》,她们想过如果林依轮是她们的哥哥该多好啊。可是怎么似乎一下子就变了呢,可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变的。云乐觉得这似乎像条微弱的光线,细小的调节是渐变的,可又似乎是条明晃晃的分割线,变了就是变了,就再也变不回去。

十四岁的之绸似乎一下子多了许多秘密,这在许多年后云乐像解谜一样解开了一部分,可有一部分,似乎就永远留在了一九九六年。那天,云乐一家去探望又有身孕的之绸妈妈,两个小姐妹像往常一样坐在床边说话,绿蓝色的风筝被框在窗外。她们小时候常常的一个消遣,就是每隔一段时间都向对方通报五个喜欢自己或自己喜欢的男孩的名字,幸亏啊,她们都是惹人喜欢的小女生。云乐说完后,就闪着明晃晃的大眼睛等之绸说,之绸忽然笑了一下,极快地说了几个人的名字,有一个名字说得最含糊,云乐扯着她的手让她再说一次。

“就是小春啊。”之绸略略低头。

“姓什么,几班的?”

“姓陈。”之绸捂着嘴就笑了。

云乐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笑得直不起腰的之绸指了指后面。床的上方贴着一张最新的古惑仔海报,五个赤膊的大男孩脸色凶狠地瞪着吃惊的云乐。最左边的一个黄发少年旁边赫然写着:陈小春。云乐看着看着就涨红了脸,在之绸轻轻的笑声中手足无措。

云乐小时候总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忧愁,比如听到之绸要来自己家住一个暑假的消息。云乐不顾嘴巴里正在咀嚼着的食物,口齿不清地问妈妈:“为什么啊?为什么要来咱家住?”

妈妈轻巧地白了她一眼,“这不正合了你的意吗?你俩又可以互相抄作业了。”

“哪有。”云乐撅起嘴巴,小声辩解。

云乐不知该向妈妈如何解释自己和之绸之间发生的这些说不清楚的龃龉,甚至觉得有义务掩饰这种龃龉。她想象自己一脸夸张的笑容飞奔着去迎接提着行李的之绸,可能要拥抱拉拉小手什么的。她还要贡献出自己积攒的小零食,一定要把最好的留给她,以凸显自己的东道主地位,好吧,这些她不是那么心疼。可是要跟她聊些什么呢?这可真是让人费脑筋。云乐一想到爸妈白天都出去上班,电扇呼呼地重复单调的声音,两个女孩子在一间房间的寂寂无语就觉得不寒而栗。

云乐想了半天,最后终于说服自己,她要修复自己和之绸的友谊了。她很想告诉她一件事,这件事是她真心想告诉她的呀。这件事已经发生一个月了。

云乐的房间在小楼的二层,窗子临街,窗子下面就是一条白日里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街道对面是一水儿的中小学聚集地。这真是一件让云乐又是烦恼又是欣慰的事情。平日里功课多的时候,简直就无法安心学习,外面的各种声音像撞击一样声声入耳:暴烈的日头下,接孩子的家长们驻足大声讨论孩子们的成绩,学生们互相辱骂、挑衅到终于打起架来,小贩们推着雪糕车和零食车在狭窄的空间里如鱼得水地穿梭,再隔三差五出现个轻微的交通事故,简直就像个超级大电视。于是,云乐就倍加喜欢夜晚,一到晚上这情景就全部变了:暴晒了一天的小楼像是一下被冲了凉似的退了暑气,凉风习习;小楼里的老头老太太摇着蒲扇慢悠悠踱着步子出来纳凉,相互见了面连问候都是轻声细语的;隔壁的亮子总会在这时

候吹口琴,吹的什么曲子云乐从来也不清楚,就觉得那像伴奏一样似有似无地漂浮在空气里。间或夜深了,一两辆自行车疾速刹车的声音在黑硬的柏油马路上像起了青烟似的叫起,沿街少年们轻快的笑声爽爽朗朗地传过来。每当这时,云乐总忍不住扒住窗子使劲往下探头,只可惜视线早就被一棵高大的白杨遮住,任凭纱窗上的灰尘全如蜂巢般印在她的鼻尖也看不到。后来云乐学乖了,干脆不去瞧了,只把听觉修炼得越发敏锐。时间一久,她能清楚地辨认出楼下面包房里做面包的女人轻巧的走路声,能听出一伙奔闹着涌进文具店的男孩子是三个还是四个,还能在夜里通过听钥匙的撞击声晓得是爸爸还是王叔在踱步。但是,云乐想告诉之绸的都不是这些。她想告诉她的,只是一个女人总在夜里两三点钟来自己窗下的电话亭打电话。

那时,小城里流行起了BP机,总有个把手头宽裕的小青年托人买了来,挂在高腰牛仔裤的裤腰上。云乐想,那个打电话的女人打给的也该是这样一个人吧。“请呼89238,就说我已下班,请回电话,嗯……对,回本机。”随着“当啷”一声听筒被撂上,云乐的心也被弯弯地揪起,急切地盼望着电话铃声。

关于这个女人,云乐有很多想象,但有一点是共通的,就是因为看不着而觉得倍加美丽。云乐想,她该有长长如云瀑般的头发,不大但有韵味的眼睛,笑起来是一道小小的湖面波纹,个子瘦小玲珑,还有细细长长的脚踝。云乐总能听见她“嗒嗒”的高跟鞋着地的声音,这必不是一个臃肿的人踩踏出来的。后来有一天云乐在街上看见一个浓妆艳抹的把头发烫成大波浪的女人,云乐奶奶待其走过后重重啐了一口。云乐看得极呆,云乐奶奶斜斜剜过她一眼,“囡奴不要瞅了噻,那是个妓子!”云乐腾地一下脸通红,急急收回眼睛,心里却悄悄把那个大波浪与打电话女人的形象重合了起来。云乐不想承认,她以为 “那些女人”是很美的,因为这话是不可堂皇说出来的。至少是不可和大人们说的。

每晚睡不着的时光啊,都被这个打电话的女人和她的故事填充了起来。云乐听这个女人语调轻快地对着话筒讲过很多事情,有些她懂,有些她不怎么懂,可就是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女人是和一个男人说话,和一个她很喜欢的男人说话。那时候云乐不懂她怎么会和一个男人有那么多话可讲。她总把话筒那边想象成亮子,这边自然是她自己,想着想着就想不下去了,因为通常她和亮子是不大讲话的。云乐想,既然不说话,那就换亮子在话筒那边吹口琴好了,也该是浪漫的。“浪漫”这词是她新近和这个女人学的,这个女人说过一次以后要和那个男人去看大海,后面就直直跟了一句,那多浪漫啊。多浪漫啊。可在云乐心里,觉得每晚能和一个男人打电话,能对喜欢的人有这么多话讲,就很浪漫呀。多浪漫啊。她就这么听着女人或嗔或喜地讲自己的生活,每次打电话她都会像讲段子一样告诉对方,自己要说几件事,一件事往往她自己讲一半就先笑出来:她第一天上班穿反制服;她打热水烫到后面偷瞄她的男人;她给客人唱歌,客人讲,唱得好难听,多给你点小费出去吧。凡此种种,她绘声绘色地讲,讲每一件都能笑声咯咯。间或那个男人也说一点什么,她就急急問,真的吗?那边一沉吟,她就好开心的样子,说有你这句话,我再苦再难也是值得的,你等我回家。云乐不明白,每日都是开心的事情,哪有什么苦和难呢。后来,男人说话的时间越来越短,有一次竟全是这女人的自说自话,云乐心里就不舒服了,仿佛是自己抛出去的球“嘭”地一声抛到空气里,久久不能落地。就在之绸马上要来的前一天晚上,云乐已然睡沉了,忽然被一阵激烈的说话声吵醒,云乐脑子一激灵,是她,她又来了。虽然带了哭腔,可还是能听

出来这女人怪这男人对她不理,不关心她,不爱她之类。不知男人说了什么,女人马上又说,我知道你是为咱们以后考虑,可是挣钱的事情急不得呀,你要注意身体,你也不要不理我……云乐听着听着就泄了精神,她可不喜欢听这些,一点都没意思,她想这女人是怎么了呢,怎么一下性格就变了呢,想着想着又睡过去。

之绸如约而来。事实证明根本就是云乐多虑了,是之绸大大方方蹦蹦跳跳上前拥住她,主动拉住她的小手,笑容又大又甜。云乐刹那间有点受宠若惊,而后又匆忙在妈妈面前掩饰住这种吃惊,回以更加紧密地攥住之绸的手。好像她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什么,即使发生过,也烟消云散,下次见面应重新来过。她们像小时候一样互相夹菜,嬉笑着评论哪个菜好吃哪个不好吃。云乐觉得这才是真实的,那天在之绸家里发生的才是梦。说到底,十四岁的少女是不善记仇的。

妈妈说,之绸妈妈和爸爸回西北生小弟弟去了。云乐第一想到的竟是,这次之绸爸爸该给小弟弟起个什么名字呢。

“你说,有了弟弟以后爸妈还会疼我吗?”吃完晚饭的之绸和云乐躺在粉红床单的小藤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当然会!”云乐总爱在这种时候故作大人气,似乎这时候才是她显示自己表姐地位的时刻,她沉吟地按下同班同学玲子总说爸妈偏爱弟弟的事情,拼命在脑子里搜索词汇,“你想啊,你跟你爸妈比他早认识这么十多年呢,感情多深厚啊!再说都是亲生骨肉,手心手背都是肉,哪有不疼的道理呢。”

“嗯。”之绸淡淡应了句。

云乐见不得之绸不开心,便立刻岔开话题,神秘地笑笑,“告诉你一件事好不好?”

之绸嘴角便浮上一窝早已准备好的笑,“是不是又有男生喜欢你?”

说的明明不是这件事,可不知为什么,听之绸这么一笑一说,云乐忽然不自在起来,壮着声音说不是,心里却悄悄地起誓再也不跟之绸说别人喜欢自己的事情。“不是啊。我想告诉你的是,每天晚上半夜都有一个女的来我窗下打电话。”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之绸翻了个身,面孔朝向里墙。

“我还没说完呢!那不是一般的女人,她……她大概是做那个的……你懂吗?”云乐声音小起来,急急瞟了眼门口。

之绸极轻快地又翻身回来,“舞女?”那时,小城里对所有从事那行的女性都有一个统称——“舞女”,把男人们的乱搞也统称为“找舞女”,总之呢,说法都很模糊又委婉。

“对!”其实,云乐也不知道那个女人到底是不是做那行的,可是她就觉得只有这时自己肯定这点,才能获得这个话题上的发言权。

之绸满脸狐疑,“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因为我听出来的啊。她隔几天就来这打一次电话,都是打给同一个人,连说的内容都是连续的。”

“那他们都说什么了?”

“嗯……我想想啊,说了很多的。这个女的好像给男的寄钱,最早那个男的没有呼机的,是这个女的寄钱回去让他买的。女的还说,等她攒够钱了,就回去和他结婚。他们还要买房子,还要养条叫多多的小狗,还要……还要去海南旅行结婚,你知道什么叫旅行结婚吗?”

“那这也不能证明她是舞女啊。”

“能的,可以的。”云乐坐起来,再次往房门方向探探头,“她会说到客人,给小费什么的。”

“那她还怎么回去结婚呢。”

“攒够钱就可以啊!他们说过的!好像女的家里还有些债,女的先把这些债还了,然后的钱就可以给男的寄回去当彩礼了,那她就可

以不用再做舞女啦。”云乐越说越兴奋,“你说她会不会长得很漂亮?奶奶说那种女人长得都很妖的,应该蛮漂亮吧?那她喜欢的那个男的会不会也是个帅哥,像林依轮那样的?我特别想……”

“哎,这谁在吹口琴?”之绸忽然打断云乐。

“亮子啊。”

“哦。”

云乐不知道是不喜欢之绸打断她,还是不喜欢之绸提到亮子,反正就是感觉悻悻的。云乐从没觉得亮子吹口琴的声音像今天晚上这般刺耳,觉得曲子又长又难听,说什么都盖不住。其实云乐觉得,她和之绸从来都不是两个人一起长大的,而是她们两个和亮子一起长大。打小亮子就住在云乐家的隔壁,和之绸却一直都是同班同学,两个人都说不清楚究竟是谁和亮子的关系更好。每次听之绸说起喜欢的男生或是喜欢她的男生时,云乐有点期望又有点害怕里面出现亮子的名字,其实她自己也知道的,即便真的有,大概之绸也不会说的。那她自己为什么也从没提过亮子的名字呢?云乐只知道自己也不会说,可是却说不清楚自己不会说的原因是什么。

小时候亮子总来云乐家里做作业,有时做得晚了赶上饭点儿了,就留在她家和她一起吃饭。云乐妈妈不喜欢亮子,于是后来长大的亮子就不怎么过来找云乐了,反倒是云乐开始常常去找亮子。亮子妈妈很喜欢云乐,每次见了她总是拉着她问长问短。可是后来云乐发现,亮子妈妈似乎对亮子的每个女同学都有着不曾衰减的热情。而这份热情也总是有着双重含义,似乎这是亮子和他妈妈的一种秘密协定,似乎女同学的到来能够抵消一点那些来找亮子妈妈的男人们的龃龉。再到后来,初中了,那时男女同学间忽然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大家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疏远与戒备了。疏远是对彼此的,戒备是对别人的。那时好像大家同时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种界限,就叫——悠悠众口。云乐去亮子家的次数愈发少了。可是她不曾告诉别人的是,她有多么怀念亮子家。

亮子家只有亮子和他妈妈,他家里没有爸爸。这一点似乎是个禁忌,云乐不问,亮子也不说。四邻的口舌和猜测对此曾出现过无数个版本。亮子妈妈是个妖娆并且衰弱的中年女人,这几点同时集中在一个女人身上似乎有点矛盾,但事实的确如此。云乐觉得亮子妈妈比一般同学的妈妈都要显老,她在昏暗的灯光下一边咳嗽一边把新买的不摘商标的裙子套在瘦弱的身子上的情景在云樂心里是不朽的。那种场景引发出一种奇妙的心理感受,既让云乐对那个有着潮湿气息的家充满同情,又几欲让云乐吐出来。那是一种贫穷的力与反作用力。这种力曾化合成粘稠的吸引力,吸引着一个又一个领子黄黑的男人们来到亮子家,这也是他们家常常不关门的原因。这让云乐感到悲凉,她似乎在亮子脸上看到一种迅速颠覆的变数,旋转而疾速的,不是变好,而是变差。她害怕在他身上也嗅到那种中年平庸男人的气息,开始只是一点迹象,三两年就可以点染至开花结果。他常常有的阳光青草味儿的笑也会腐败了,没关系,新草可以继续从头顶、口腮、腋下长出,伴随着油脂、赘肉、臭汗一起茂盛。云乐有时想着想着这些,眼泪竟会出来。她一边负气地擦眼泪,一边恨恨地对自己说,我还是会嫁给亮子的,会的。

亮子不知从小跟谁学的口琴,总吹一把旧旧的红色口琴,吹得像模像样。每次亮子问听得呆呆的云乐,好听吗?云乐都说,好听。其实,云乐哪次都没怎么注意听过,她觉得哪次都差不多,她总爱在口琴声里略微地走神,看看鸟儿想想事儿,譬如就想一些亮子以后的问题。有次亮子吹完后,就开了收音机放磁带,云乐记得有一首是刘德华的《笨小孩》。结尾

的那段旋律云乐这些年都忘不掉,“哎哟往着胸口拍一拍呀勇敢站起来/管它上天下海/哎哟向着天空拜一拜呀别想不开/老天自有安排/老天爱笨小孩……”而与这段画外音搭配的画面总是与妈妈不知为什么就生气了的亮子牙口恨恨地削铅笔的侧脸。那一年,他们都是笨小孩,可是有没有老天爱就不知道了。那时亮子心血来潮,在房间里装了一团小彩灯,是那种在电线上绕着的五颜六色的小灯泡,通电了闪一闪,恍惚得很。亮子小心翼翼地把线绕到床上蚊帐的四个角,然后叫云乐关掉房间的大灯,按下开关,极兴奋地问云乐好不好看。云乐看到黑暗之中亮子的床五彩的灯光闪烁,仿佛《西游记》里的一幕,只是里面没有浓妆艳抹的妖精等待唐僧入帐。

小时候他们一起在亮子房间百看不厌地看《西游记》,其中有一集是,金圣宫娘娘被妖精赛太岁掳去,因为娘娘有紫阳真人赠送的五彩仙衣使得赛太岁三年来一直对其以礼相待,不能近身。里面有一幕是娘娘为帮助孙悟空捉怪,假意向赛太岁示好,云乐当时看着看着就说,其实这个娘娘和这个妖精这么过下去也挺好的;待娘娘骗过赛太岁的紫金铃,赛太岁被悟空降服时,云乐竟出乎意料地眼泪就下来了。亮子不耐烦地问这有什么好哭的呢。云乐哭着说,这个妖精是好妖精!

妖精都是坏的!笨蛋!

这个妖精就是好的,他虽然不能和娘娘成亲,可是他可以虐待她啊,可以不给她吃的啊,可以把她关起来啊,可是你看看他是怎么待她的!知道了是娘娘骗他,他可以杀了她啊,可是你看他是有多么舍不得。娘娘回去陪皇帝有什么好的,反正皇帝有那么多娘娘,可是妖精只有她一个啊!

亮子看了看云乐,眨巴眨巴眼睛,干咽了口吐沫,小声嘟囔,那你去嫁他好了。

嫁就嫁。

亮子本来被噎得没话讲,可这时房间外突然传来亮子妈妈和别人说话的声音,亮子突然站起又坐下,没头没脑来一句,是妖精就该杀!

云乐没搭腔,仰头看着亮子。云乐知道,房间外面可能真的有妖精,是院里七大姑八大姨的嘴里笑声里的那个“老妖精”——它时时刻刻潜伏在夜幕虚掩大门的阴影处,潜伏在亮子开始深沉起来的内心里。

面对之绸,云乐还是没有把要告诉她的那件事说出口。她觉得,这件事似乎对之绸缺乏吸引力且不那么重要。同样对她云乐自己来说,这件事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可是啊,云乐就是极想去亲眼看看这个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子,想了几千几万遍,想得几乎害了相思。但那女人总是深夜打电话,云乐是怎么也不敢自己偷偷溜下楼,去看一看一个陌生女人的长相的。只是让之绸陪同的愿望不知怎么就突然如鲠在喉般难以启齿了。她也不是没想过找亮子一起去看的,找亮子来大概有一种双重的冒险吧。云乐记得班主任曾经在教学楼顶层久已废弃不用的厕所里抓到过一对男女同学在里面说话。班主任当然理所应当地以为那两个同学在早恋,便拖了双方家长,让他俩当众在班里念检讨书。当同学们心情忐忑地看他俩出丑时,云乐的心却突然静得像一汪湖水,平展得无一丝褶皱,有点羡慕,又有点出神。她一会想到那个打电话的女人,一会又想这两个同学究竟私下说了什么呢。之绸说得对,云乐是有一点奇怪,打小就有一点奇怪,有一种对别人事情的过度关注。既然是过度,之绸自然不会参与。于是云乐就自己一个人想啊想。她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总是心凄凄然地想一个故事的引子,然后接着编下去。那故事的引子就是在黑暗之中她和一个男孩子一起去教学楼的顶层。那男孩十回有九回是亮子。

小时候她和亮子是有大把大把单独相处

的时光的。亮子妈妈因为自身的缘故,常常把亮子遣出家门玩。小孩子在暴烈的日头下走走停停,抓了蜻蜓,又撵蚂蚱,时间还是打发不掉,于是就常常去找云乐。云乐开始也不爱和亮子玩,因为小时候的亮子又瘦又小,还总拣别人吃剩的“星球杯”,上去舔啊舔。云乐恶心得要命。可是有次院子里的孩子又一起玩“抬花轿”的游戏,云乐不巧在外面玩得脏兮兮的,男孩子们便像商量好了似的都不选云乐做新娘,急得云乐差点哭出来。云乐永远记得当轮到亮子做新郎时,亮子向她伸出的小小脏脏的手掌。云乐长大后,有好几次都想和亮子“重温”下小时候的这把交情,可是却不知如何开口,她想大概亮子早就忘了吧。亮子后来长得极快,虽还是瘦瘦的骨骼,却颀长挺拔,很有一种小男子汉的样子了。云乐暗地里为这件事着急得很,她眼睁睁地看着亮子像被施了化肥似的见风就长,自己却总还像个小萝卜似的动静不大。有次晚饭后忽然停了电,家属院里的男女老少又来到街上乘凉,云乐看到亮子盯了一个长得高高的女孩子瞅了又瞅。

云乐心里不爽,“喂,小心眼睛都跟了人家去!”

亮子低头笑笑,“啪啪”按了两下指关节,忽而又抬起头,“我口琴忘带了,你跟我去拿?”

云乐心中稍稍惊了下,脸下却镇定,余光悄悄掠过正跟面包房的女店主扯闲话的亮子妈妈。她没说肯,也没说不肯,行动却诚实得很,两人一前一后悄悄离开了沿街乘凉的大家。亮子家的门一推就开,两人猫一样无声息地闪了进去。屋内一团漆黑,亮子极自然地轻轻扣住云乐的小手,准确而熟练地穿过杂七杂八的陈设。云乐觉得自己的脸一团一团发烫,仿佛火烧云般此起彼伏,心里一走神,腿就撞到了桌角。

“啊呀。”云乐小声叫出来。

“嘘!笨蛋。”明明骂了云乐,亮子却不是真的生气,小声笑出来。

云乐心下恼怒,使劲儿掐了下亮子的腰,“有什么好笑的!”

“啊!”这下换了亮子被云乐掐得叫出来,反身顺势将云乐的双手背到她背后,黑暗中的云乐像极了小时候被老师罚背课文的样子,而亮子却是和云乐面对面站着。

两人忽然沉默下来。云乐感到额前开始有细密黏湿的汗水冒出来,说话不对,不说话更不对。她轻轻挣扎了下,“你弄疼我了。”

亮子什么也没答,只双臂轻轻往前一带,云乐就贴在他胸膛上,听到了他如鼓的心跳。

此时,大街上不知谁家的孩子大喊了声,“来电啦!”接着,四处传来了孩子们急腾腾的拖鞋着地的叭叭声,都急着跑回家看中央一台播出的电视剧。

云乐有时想,那天晚上她真的陪亮子去拿过口琴吗,还是根本连这段都是自己因为晚上想了太多在黑暗中和亮子在一起的版本而臆想出来的呢。因为第二天,亮子照常和云乐打了招呼,神情自然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这就像过程中有一步操作失误的实验,因为精妙的误差,催化剂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而就是从这一刻,云乐觉得亮子成熟的就不仅仅是他的身高了。

“又想什么呢,呆呆的。”之绸拿扇子轻轻拍了下云乐的脑袋。

云乐撅着嘴,“没想什么啊。”

“少来了,我猜又是在想那个舞女吧?”之绸捂住嘴吃吃笑起来。

云乐正好有台阶下,“对啊,她好几天晚上都没来打电话了,我担心她不来了。”

“你啊,真是闲的,对人家那么上心干嘛。”

“我就是觉得可惜,就像你看一个故事啊,明明都讲了一半了,胃口也吊起来了,偏偏没下文了。”

“你这哪是看故事,明明是猜谜,摆明了就是拿人家当谜面,非要揭开谜底。”

云乐歪头想了想,忽然眼睛亮了,“诶,我觉得你这个比喻好啊,下次作文我要用上去!”

“神经!”之绸拿出作业本,不理云乐了。

大雾一般的口琴声忽远忽近地又从四处笼罩过来,这次云乐真的开始想那个打电话的女人了。之绸来了没几天的时候,那个女人来过一次,云乐清楚地听到她请传呼台小姐呼了九遍那个号码。为什么这么清楚?因为她打了三个电话,每一次都要求“连呼三遍”。那天晚上云乐卯着劲儿想等到那个男人和她通话的时候叫醒之绸的,好让之绸也明白她所言非虚。可是那个女人绕着电话亭来回走了好久,高跟鞋嗒嗒的声音反复响在云乐的梦里。第二天云乐经过电话亭的时候,看到下面零星地散着几个烟头,不知怎么就忽然认定是昨晚那个女人吸的了,于是关于那个女人的形象在云乐心里又具体了一回。

“爱丽丝……”之绸喃喃道。

“什么?你说什么?”云乐回过神。

“啊?哦,我在看你的作文书。”之绸晃了晃手里的书,又翻翻文具盒,“你缺不缺橡皮?我要去楼下买,给你带一块?”

“不要了,你也不用买,我有的是,给你找一块。”

“我才不要,我看好了下面文具店的一块美少女战士的。”没等云乐再说什么,之绸就急急地出门去。

“哎,我陪……真是的,我陪你去呀,话还没说完呢。”

云乐听着长手长脚的之绸轻快的下楼梯声,心里泛上一层寂寂的难捱。不管怎么尽力弥补,两人到底不像原来般亲密了。这中间难免不能说没有横亘着亮子的缘故,可是这线索又极微弱。之绸甚至从不当面和云乐谈起亮子,好的坏的都不提,只是一种有意为之的淡漠。可恰恰是这样,云乐越觉得有什么,是一种在乎,一种好的坏的都包括在内的在乎。同样早早发育出落成小大人样子的之绸与亮子站在一起时似乎更登对,可是云乐知道这对之绸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云乐就不止一次地听之绸妈妈对自己妈妈说过,之绸不似云乐这般成绩好,只模样还讨巧,以后还是省着家底再要个儿子,早早给她找个好人家也就算了。亮子家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不算是“好人家”的,這点之绸自己也晓得。云乐有时暗自欢喜,这一点是她心里最大的赌注和唯一的胜算;笑完又为自己的没出息叹气,怎么就认定亮子是喜欢之绸多一点而不是她自己呢?云乐反复胡乱地想来想去,在一片寂静里看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忽然觉得日子就这样一直继续下去也不算坏。

这日,趁了之绸去冲凉的当儿,妈妈忽然拉了云乐,没头没脑地问起之绸和亮子。云乐一头雾水,又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心虚,急急说问这个干嘛。妈妈眼神饶有意味地掠过去又返回来,说起话来也开始蜿蜒婉转,随便问问啊,妈妈也不是那种老古董,你知道什么也一定要讲给妈妈听,你看哪家孩子不是有什么事都同妈妈讲呢。云乐没做声,脸上却红一阵白一阵,心里也翻来覆去绕了好几回,是不是妈妈看到或听到了什么呢?是不是妈妈也在试探自己的心思了呢?亏了云乐平时就是一副凡事慢半拍的样子,又生得比实际岁数小,妈妈左右说了两句,看她不开窍,便心满意足地收拾碗筷去了。云乐心里却敲了小鼓,她很想知道妈妈是不是真的像她自己说的那么“开通”,如果不是之绸和亮子呢?如果是云乐和亮子呢?

“……这些年你也不是不知道,他是一直想回去的,这里毕竟没有他的亲朋故旧,他那

么一个念旧的人,这些年又是不得志,这次瞧准了二姐生伢的机会,必是不肯放过的。”

“只是这生二胎在哪里都是要罚款降职的,他回去又有什么用呢!”

“二姐跟我说,他那边西北农村管得松快,他姐丈开公司,富得流油,又怎么会少他一口饭吃。”

“这么些年来,他是铁了心地想要儿子想回去,看来这次全如愿了……”

云乐在门帘外边听到爸爸妈妈聊到这些,鼻口一下就被强酸刺激到了,挑门帘的手踌躇了几下,还是扭了身子,回了自己的房间。之绸要走。她从没想过之绸有一天会远离她,即便是她们现在这样有了隔阂。从小到大,这个有着古怪名字的、高高瘦瘦、十分漂亮的女孩子对云乐来说不只是亲戚,也是同学,是朋友,是姐妹,她们分享食物、衣服、秘密,如同是对方性格中隐藏起来的另一半;只是这显性与隐性终不可兼得,人之为人的丰富性也俱在于此。可至少啊,她们至少分享并且参与了彼此的童蒙和少女时代。而在之后,她们的人生轨迹注定要像开杈的树枝,向上的阳光雨露最先得到,风霜暴雪也逃不掉;向下的自有别人庇护,可也怨不得一生枝轻叶弱。云乐想得心口发闷,一口哇地哭出来,心里大声说,算了算了之绸,之绸别走,亮子让给你了!夜里云乐哭了又哭,枕头上湿了一片又一片。之绸轻轻把手放在云乐肩上,云乐就是不肯回身,害怕一回身就对着之绸哭。

不知过了多久,之绸说:“这次我终于可以陪你一起等那个打电话的舞女来了。如果她今天来,我就陪你一起去看。”

云乐心里一惊,她可从来没对之绸说起过想要她陪自己去的呀,还带着哭腔,“你怎么知道……”

黑暗中之绸没说话。夏夜很短,两个女孩寂寞的心事却很长。夏夜很静,仿佛能听到骨骼的松弛与脆响。十四岁之后,云乐的身高也如拔节,成年后竟超过了之绸。那个打电话的女人始终没有来,就像生活里总有一些事是虎头蛇尾的,不必有什么缘由什么转折的。

走前的那天晚上,之绸默默收拾自己的东西,云乐静静地看她。其实也不是看她什么,她只是想尽力地多记住她一些,她耳边碎发垂下来的样子,她穿着的红格子衬衫,她一定要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神情,她宜笑宜嗔的眼睛。看着看着云乐就开始承认了,之绸真的是一个很美好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是值得任何人无条件地来爱她的。此时此刻,她特别想问之绸,特别特别想,只问这么一次,问了以后就绝口不提。之后的之后,之绸还是她云乐最重要的朋友。

可还没等她问,之绸好像就听到谁叫她名字似的,一下怔住,然后就噔噔地跑下楼去。云乐略一迟疑,然后就一下子全明白了,那哪是什么人叫她,那是亮子在吹口琴。果不其然,口琴声在这个晚上刚刚响起就停下了,久久地停下。云乐觉得瞬间亮子床上的五彩灯在自己的面前闪啊闪,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都严丝合缝地连在了一起。她的腿像钉住一样,连挪动一步的力气也没有,只接着之绸丢下的衣服继续叠下去,一点一点重新把衣服按平捋直,翻过来三等分,左右袖子要按比例慢慢地折进去,再从中间一分为二折过来。就是要这样折。乱不得。

之绸就这么走了。那句话直到之绸上火车朝她含泪挥手的时候,云乐也没问出来。她想大概是这辈子都不会问了,她想之绸心里也一定明白,一定明白她即使閉口不

问心里也是什么都知道的。或许,之绸也很感激她的沉默。

云乐不是没有去找过亮子。她大概是太熟悉他家的一切,于是就忽然发现,亮子变得不熟悉了。虽然亮子妈妈仍然是那么殷勤地遮住泪痕地对云乐笑着,虽然她和亮子仍然是那么不紧不慢不冷不热地不怎么说话,虽然那个家里的气味还是一径地潮湿粘腻,可是就是亮子不熟悉了。

亮子,你在干嘛?

扫蚂蚁。

怎么会有这么多蚂蚁?

沸水浇上去,晒干就是了。

亮子,你的手肘……?

哦,刮了下。

亮子,再吹次口琴吧。

你试试。

我不会的。

不试怎么知道。

云乐笨手笨脚地深吸一口气,徐徐递送至口琴里,很自然地,声音就流淌了出来。不像她想象的那般刺耳。

送你了。

那时,他房间矮桌上的红漆在阳光下旧旧地斑驳着,桌上横七竖八地放着生锈的圆规和削得笔头尖尖的铅笔,瘦硬的桌面下是四只沉默的脚丫。屋里很静,可云乐只觉得此时不说话的亮子像是喉咙里早已破开了声,沉默的嘶吼早已盘旋在这个房间的每一寸角落。云乐把那支小小的红色口琴揣进兜里的时候,一不小心眼泪就出来了。

简直就像大梦一场,关于之绸的这段小住。日子迅速回到之前那种漫长又无聊的暑假时光。可是又像是回不去了,比如亮子再不吹口琴了,比如那个面容暧昧的打电话的女人也再没来过。云乐忽然觉得日子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时时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

夜雾漂浮着,高跟鞋嗒嗒的声音像掉落进眼睛里的露水,云乐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游泳池的深水区,远远看着那个打电话的女人像声波一样影影绰绰。那女人没她想象的那么小巧,倒也是长发,可却是高挑的样子,举手投足竟还有些眼熟。忽然,那女人扭过头来,云乐觉得自己一下被深水区的水呛到了,失声叫出来,“之绸!之绸……”

云乐大叫着醒过来,枕巾在手心里攥得生疼。忽然听到原来是楼下电话亭尖锐的铃声在响,声声不罢休。鬼使神差般,云乐悄悄踩了拖鞋就下楼,刚打开门就看到隔壁亮子家的大门敞开着,刺眼的光线从里面笔直地射出来。云乐刚想探头,就跟从里面冲出的亮子撞了个满怀。从里面冲出的亮子。浑身是血的亮子。云乐来不及张口,亮子就浑身是血满脸是泪地掠过她向街上跑去,呼呼的风声里,云乐疯了似的追亮子,眼泪不听使唤地不停地流……多年以后她每每想到这个场景,就觉得那次像是和亮子一起跑出黑夜,跑着跑着就长大成人,跑着跑着仿佛再进一步就是跑进只属于他们的幸福之门……

只是那时,电话亭下没有人,只那刺耳的铃声还在响下去。响在云乐的一九九六年。

责编:朱传辉

题图:方 艳

猜你喜欢
亮子妈妈
锁王
歪打正着
鸟妈妈
诅咒
诅咒
初恋来访
我的妈妈是个宝
不会看钟的妈妈
淘气
妈妈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