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剩下的东西

陈宇辉

杏花微雨的季节，我重又踏上一直在我梦中萦绕的这条江南特有的青石板小径。每走一步，仿佛都重合在记忆中童年的足迹上。傍晚时分，天色乌蒙，我魂牵梦萦的老家已近在眼前。可是不知为何我却莫名地感觉到了步履的沉重——莫非因为“近乡情更怯”？

身边黛色砖墙上的苔藓吸足了雨水，绽放出活泼泼的鲜绿。我伸出手，却不敢触碰。倘若我抹去了它，就抹去了岁月留痕。而需要多久岁月之手才会为这条小巷妆上这一片满含沧桑的绿？这些年来，城市如章鱼一般四处伸展着它湿黏的触手，渐渐将带着古意的小镇、小巷吸附、吞食；高楼大厦仿佛密织的牢笼，贪婪地捕获着每一个精神的游民。而五光十色的霓虹使这些小巷在夜间也再难享受到昔日的幽暗与宁静。而且再过不久，这条小巷就会化作一片废墟，我的童年的记忆将永久被踩在那头日趋肥硕的叫做城市的巨兽的脚下。

将来有一天，漂泊在外的游子的记忆中到底还能剩下什么？我苦苦地追问着。小巷中迎面吹来的微风，触碰着小径两旁已经合拢了的梧桐树的枝叶，发出窸窣的碎语，算是给我的回答。我踩过衰朽的门槛，踏进了幼时居住的老屋。家中家具已被清空，偌大的房子空空荡荡。依稀记得我曾在東厢房的摇椅上咿咿呀呀唱过儿歌，也曾因为书没背熟被父亲罚在挂着太爷爷遗像的北墙边面壁思过。厨房里的灶头还在，记得我曾在冬夜里用温暖的炉灰煨过土豆……我轻声呼唤着那些逝去的流年，一幕幕一帧帧如同过电影一般从我脑海中滑过。浓稠的回忆把我困在这间屋子中，让我动弹不得……

许久，我起身离去，依旧沿着小径走进巷子的深处。快到尽头时，看见一位阿婆坐在门前，娴熟地包着粽子。她是小镇剩下的最后一批住民了。我走近她，轻声唤她，她虽年逾古稀，却仍是耳聪目明。我问：“阿婆不搬走吗？”阿婆笑着轻抚我的肩膀，眼中掠过一丝凄伤：“搬，要搬的。镇上什么都不剩下了。”离开的时候，阿婆塞了几个粽子在我的包里——这是这座小镇给我的最后一份祝福。我鼻头微酸，仰起脸，让泪水淹没在雨水中。

我很想哀求城市放过这座小镇，好让她在岁月的摇曳中安眠，为我们飘摇的记忆留下一个证据。但我知道，我像极了那只伸起手臂挡车的螳螂。我这次独自回来，本就是为了向她作最好的告别。对我来说，这片曾经承载过我童年的土地上唯一剩下的东西，将是一段铭心刻骨的记忆。那些隐隐约约的美好，都会被我轻放在心灵的匣子里，上锁封存。

我离开的时候，看见老屋门口的芍药吸足了最后一口江南的烟雨，满足地谢了。五光十色太迷人，倒一季的花色。这一抹寥落的粉红，从此不再绚烂。

我离开的时候，听见零落的雨滴从屋檐处坠落，轻轻地摔碎在门前的石阶上，寂寞的雨声里有几许惆怅，有一丝惋惜。这声音似从远古飘来，在为小镇唱起一支挽歌……

【点评】

文章洋溢着一种诗意与惆怅，写出了一位游子在童年时代生活过的老屋在城市扩张中“沦陷”的前夜重回故地时的所见、所闻、所感。那小巷中的石板路，墙壁上的绿色苔痕，路边的梧桐树，老屋里留存的记忆，巷口年迈的阿婆，以及门前的芍药和屋檐上的雨滴……无不浸透了作者浓浓的情思，读来令人动容。中国的城市建设，带来了令人炫目的不尽的繁华，也淹没了多少令人眷恋的记忆。诚不知，这一切是悲是喜？（王淦生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