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娉
电影和小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形式,但两者在本质上却有着相似之处,都是通过创造意象来讲述故事。从19世纪末电影诞生以来小说和电影就一直在相互影响。电影在早期阶段曾大量借用小说的叙事方法和技巧,因此俄国著名导演爱森斯坦评论道:“从狄更斯和维多利亚时期的小说诞生了美国电影美学的萌芽。”然而随着电影工业的迅速发展,电影早已成为了一个独立的艺术品种和强大的文化力量,并反过来对现当代文学尤其是小说产生了巨大影响。早在1908年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Leo Tolstoy)便对这点做出了预言:“这个有着旋转把手咔嚓响的小玩意将给我们的生活——作家的生活——带来重大的变革。它将对文学艺术的传统方法产生直接冲击。我们将不得不去适应这昏暗的屏幕和冰冷的机器。一种全新的写作形式将成为必要。”为了适应越来越由视觉图像为主导的全球文化,许多小说家在小说创作中运用电影技巧来进行各种写作实验,正如爱德华·茂莱所说:“1922年之后的小说史,即《尤里西斯》问世后的小说史,在很大程度上是电影化的想象在小说家头脑里发展的历史,是小说家常常怀着既恨又爱的心情努力掌握20世纪‘最生动的艺术的历史。”小说家的电影化想象也是对20世纪文学界提出的“文学枯竭”的回应。1967年,约翰·巴思在论文《枯竭的文学》中宣称文学的传统表现“形式已经被用空,或者说某些可能性已经被穷尽了”。他认为在当今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传统的小说形式和技巧不可能很好地展现社会现实,因此小说家必须找到新的方法来进行叙事。同样地,B.S.约翰逊提出“小说家必须(通过探索、借用、抄袭、结合其他媒体等方式)发展出令人满意的、能够展现千变万化的现实的新形式”。电影作为一种新的传播媒介,用特写、中景镜头、远景镜头等各种镜头再现生活,并用蒙太奇的手法来叙事,它为我们提供了讲述故事的新方式,并推动了小说叙事技巧的革新。
英国移民作家卡里尔·菲利普斯(Caryl Phillips)因其别出心裁的小说形式创新而闻名,他受到电影这一独特艺术形式的启发,在小说创作中创造性地运用了大量电影化的手法和技巧,是借用电影技巧进行小说文体实验的楷模。菲利普斯对电影元素的运用与他在舞台剧本、广播剧本、电视剧本和电影剧本方面的创作经历息息相关。他曾在散文集《欧洲部落》(The European Tribe)一书中提到,他最初的理想是成为一名电影导演,这一理想也使得他对戏剧十分热衷。在牛津大学就读期间菲利普斯曾在学校导演了大量的舞台剧,暑假时还到爱丁堡艺术节上担任舞台工作人员,毕业后,他开始写剧本。在出版了三部舞台剧本《奇异果》、《黑暗之处》、《庇护所》,并创作了几部广播剧、电视剧和纪录片剧本后,1985年菲利普斯开始把焦点转为写小说,但同时他也开始着手写自己的第一部电影剧本《客场比赛》。现如今菲利普斯虽然被公认为有才华的小说家和散文家,以小说最为著名,但他却从未停止过在戏剧方面的创作活动。目前为止他已经写作了三十多部剧本,其中大部分都没有发表,它们被收藏在耶鲁大学的贝尼克图书馆。另外,他还在2001年将奈保尔的小说《灵异推拿师》改编成了电影剧本,在2007年又将西蒙·沙玛(Simon Schama)的史书《艰难的跨越》改编成了舞台剧进行演出。由此可见,菲利普斯这些年来一直保持着对戏剧的热情。菲利普斯在电影剧本方面的创作经历对他的小说写作产生了重要影响,这在他后期的小说,尤其是小说《在黑暗中跳舞》里表现得十分明显。
《在黑暗中跳舞》讲述的是20世纪初美国著名的黑人喜剧演员伯特·威廉姆斯(Bert Williams)的故事。伯特1875年出生于西印度群岛的安提瓜和巴布达(Antigua and Barbuda),十岁时随父母移民到美国。1893年伯特和乔治·沃克尔(George Walker)组成了“威廉姆斯和沃克尔”团体,成了当时美国最为有名的黑人双人组合。乔治去世后,伯特开始了他的单飞生涯,并通过在齐格菲歌舞团的表演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本文将从镜头感、蒙太奇、光线、色彩、声音这几个方面对小说《在黑暗中跳舞》中的电影元素进行分析,以此来探讨菲利普斯如何在作品中巧妙地运用电影化的叙事技巧来打破传统的叙事模式,塑造了主人公伯特生动、具体但支离破碎的形象,进而揭示为何伯特对读者而言始终是个谜一样的人物,直到故事结尾,读者都无法获悉其内心真实的想法和情感。
一、镜头感
高行健在《现代小说技巧初探》一书中曾指出:“电影技术的发展对现代小说的读者的审美能力影响很大。现代读者在阅读文学作品的时候,往往不自觉地被由电影培养起来的审美习惯所左右。他们对冗长的环境描写和静态的叙述感到烦腻,希望文学作品多提供活的画面,也就是一个个相互连接的镜头。他们对无止境的、烦琐的心理分析也不耐烦,要求作者更为准确地抓住人物瞬间的精神活动。”为了适应新时代读者的视觉化审美习惯,菲利普斯在小说《在黑暗中跳舞》中通过模仿远景、中景、特写等不同的电影镜头来实现场景的动态化和画面感,用富有镜头感的描写来刻画历史上首位主演好莱坞电影的黑人表演艺术家伯特。
远景镜头因为能提供视野开阔的画面而常被用于电影的开头来介绍人物和环境、渲染气氛、暗示人物和环境的关系等。菲利普斯在小说开篇也运用了这一电影技巧来描写主人公伯特的出场:
他穿着体面,抬头挺胸向前走,脚上亮铮铮的皮鞋吸引着人们的眼球。女人们看着精心打扮、身杆笔挺的他走过,并用散发着香水味的手帕遮着嘴巴,在手帕后对着他窃窃私语。但她们从不会仔细打量他,因为他是和她们生活在不同世界里的人,对这样一个男人太感兴趣是毫无意义的。男人们也看着他。这些男人的衣领高高竖起,叼着长长烟灰头的香烟,大脚板无力地踏在地上。可他却大步流星地走着,丝毫没有左顾右盼。小孩们隔着一段距离尾随着他,一直跟到公园那,然后孩子们的注意力就被小草、树木、水池吸引走了,而生活在这个街坊里的他继续走着,坚定地迈向市中心他每天表演的地方。
这段生动的文字描写读起来就像是一幅电影场景:仿佛是由摆在街道上空的摄像头从上往下拍摄出来的远景镜头。它给了观众一个合适的视角可以观看整个全景画面,画面中我们看到伯特正从他生活的哈莱姆区(黑人居住区)往市中心方向走去。街坊里的其他黑人都在盯着他,并“八卦他是去市中心做‘白人才干的行当”。独自行走中的伯特是人们注视猜疑的对象,而这种从上往下看的全景视角把他放在一个更广阔的画面里,让他显得更加渺小、无助和脆弱。他被自己社区的其他黑人居民们看成是背叛者,并受到他们的排挤。作者菲利普斯类似电影镜头般的描述使读者很容易在脑海中构建出这幅画面。因此,读者仿佛亲眼目睹伯特几乎要被那些质疑的目光所吞噬,从而更深刻地感受到伯特作为公众人物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和孤独感。正如菲利普斯在接受约翰·麦克劳德采访时所说,公众人物的身份加剧了伯特的个人问题,造成了他非常紧张的心理状态,这最终导致了他的英年早逝。
菲利普斯对伯特在舞台上的表演的描写则运用了电影中的中景镜头。中景镜头通常是拍摄人物膝关节或腰部以上的画面,重点表现的是人物的面部表情或身体语言。下面就让我们看看作者如何通过模拟电影里的中景镜头来刻画伯特的舞台形象:“他抬起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放到脸上挡住刺眼的光不让照着眼睛,然后伸出另一只也带着白手套的手紧紧抓住他那破旧的夹克衫的衣领,并用衣领把露在外面的脖子紧紧地包裹起来。”此刻伯特正在舞台上进行哑剧表演,他想象自己在一个严寒的冬天站在一扇透风的窗户前,听着外面呼啸的北风。菲利普斯借用电影里的中景镜头,从距离拍摄主体较近的地方取景,以便能清楚地呈现伯特是如何仅仅通过手的移动和动作来表达这一虚拟场景的,这让读者们感觉好像正在大屏幕上观看伯特的精彩表演,使他们对富有才华的喜剧演员伯特在美国黑脸表演艺术史上的杰出地位不再有任何怀疑。
电影里的特写镜头通过近距离的拍摄来突出、强调人或物的局部,并揭示细节。贝拉·巴拉兹曾说:“特写镜头通常是对表面现象背后真正发生的事情的戏剧性揭露。”菲利普斯在小说中也运用了这一技巧来揭示那些被压抑、被隐藏的情感。伯特的搭档乔治因为病重告别舞台后,接受了某报刊的邀请撰写回忆录。在描写乔治的回忆录写作时,菲利普斯特意给了我们一个笔的特写镜头:“在短时间内,笔尖在纸上不断地来回滑动,快速地抽动着,然后笔停了下来。”在这个细节描写构成的特写镜头里,我们的注意力被这支在纸上快速滑动的笔强烈地吸引,而这支笔向我们揭示了乔治内心焦躁不安的情绪。曾经的乔治是迷人、傲慢、激进的,他“相信黑人涌上美国的舞台与白人表演者享受平等地位的时刻已经到来了”。然而,现在的乔治因为感染梅毒而患上麻痹性痴呆,受到疾病的痛苦折磨,但这支笔的特写镜头又让我们意识到乔治并没有向疾病屈服,他仍然强烈地渴望向世界发出自己的声音并被别人听到。
在整部小说中,菲利普斯就像一名摄影师,不停地把镜头上下左右移动来取得令人满意的视觉效果。让我们来看看他是如何巧妙地在不同镜头之间进行切换的:“伯特被他自己的笑话逗笑了,他的搭档乔治的嘴角也泛起了一丝笑容。乔治转过身去,抬头望向夜幕降临下的天空中快速飘过的云朵。伯特把快要熄灭的烟蒂顺着船边扔下去,并看着它掉在水面上。烟蒂在水面上随着漩涡猛烈地跳动,不一会儿就被海水吞没了。”这段相对简短的描述读起来仿佛是一系列电影镜头组合起来构成的一连串图像。首先是对乔治嘴角泛起的一丝笑容的特写,该特写揭示了伯特和乔治内心深处对下面这个笑话所感到的辛酸和苦楚:乔治感叹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准备好要回去了”,伯特开玩笑说“那你准备好要成为一个英国人了,乔治?”作为非裔美国人,伯特和乔治都深受种族歧视之苦,如同无根的浮萍,丝毫没有归属感,这个笑话真可以说是苦中作乐。这个特写镜头之后,作者又用了一个中景镜头来呈现乔治的身体动作,我们看到他把面向伯特的身子转了过去,并抬起头往上看。紧接着,这个中景镜头又切换到了一个展示昏暗天空的远景镜头。在这个仿佛是由一台放置在船上的摄像机拍摄而成的远景镜头里,我们看到因为船在快速向前驶进,天空中的云朵在快速向后飘去。该远景镜头有效地营造出了一种悲观伤感的气氛,使读者更深刻地体会到伯特和乔治这两个人物对于马上就要回到美国的家“家”怀有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情。画面然后又重新切回到一个中景镜头来展现伯特扔烟蒂并看着它落到水面的肢体动作。最后是一个对烟蒂的特写:烟蒂先是随着漩涡剧烈跳动然后就被海水淹没了。这个特写在这里具有很重要的象征意义,它代表了像伯特和乔治这样的美国黑人喜剧演员悲剧的一生:他们作为知名人物一直在与种族歧视做斗争,但最后都被巨大的社会不公压垮摧毁了,悲惨地结束了短暂的生命。作者菲利普斯的描写通过模仿电影镜头,取得了电影画面般的效果,这不仅更好地向读者传递了信息和观点,还符合了当代读者从观看电影和电视发展起来的阅读图像的新习惯。
二、蒙太奇:片段性和不连贯性
《左黑暗中跳舞》这部小说的另一大电影化元素就是作者对电影蒙太奇手法的运用。在电影制作过程中,大量的电影镜头就像词和词组一样需要被组合起来才能传递特定的信息。这种将不同的电影镜头进行挑选、剪辑和拼接的手法就叫蒙太奇。蒙太奇是法语词montage的音译,在法语中本来是拼拢、组合的意思,“在1910年代成为了电影词汇”。根据巴拉兹所说,蒙太奇是将不同的电影镜头按照预先确定好的顺序进行组合,通过这些镜头的特定排列组合方式来取得某种预期效果,就像装配工人把机器的各个零部件组合起来装配成能产生动力、正常运作的机器一样。另外一位学者罗恩·伯内特(Ron Burnett)认为蒙太奇本质上是根据广义上的叙事性和电影理念下的叙事顺序将被分割开来的不同镜头互相联系起来的方式。结合这两位学者的观点,我们可以看出蒙太奇其实就是把精心挑选的不同场景或画面组合在一起产生新的合成意义的方法。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电影诞生之前,许多艺术形式比如诗歌、绘画、音乐和建筑艺术里实际上都可以找到蒙太奇的影子,然而是在电影里蒙太奇这种手法才得到广泛运用和充分发展的。
菲利普斯在小说《在黑暗中跳舞》中运用了蒙太奇这一技巧来实现不连续的、片段的和非线性的叙事。他把各种不同文体、不同形式的片段融合在一起,将伯特悲惨而又神秘的一生用支离破碎的方式呈现出来:从不同的人物角度进行的叙事、对回忆和梦境的描写、新闻报道、音乐剧剧本和歌词、书评、乔治的回忆录、新闻采访等片段相互交织穿插结合成一个整体,使得小说产生了全新的意义。从结构上来看,该小说也模仿电影剧本或戏剧剧本的写法,由开场白、三幕和尾声这五个部分组成。三幕分别是第一幕(1873-1903)、第二幕(1903-1911)、第三幕(1911-1922)。虽然这三幕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但是在每一幕里时间和空间都在不停地来回跳跃,叙事视角也在不断地变化,就如同电影制作过程中分开拍摄的不同场景和不同镜头最后却被剪辑在一起。读者必须积极地运用联想和想象才能理解这个有着诸多不和谐因素且令人费解的作品的含义,正如人们在观看每一部电影时都需要自己主动“预料、假定和寻找意义”一样。
跳跃剪辑(jump cut)是蒙太奇的一种,指的是将不连续的镜头剪辑在一起。小说《在黑暗中跳舞》也运用了跳跃剪辑来打破传统叙事所要求的时空和动作的连续性,将不连贯的场景组合在一起。这一手法起源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法国新浪潮(New Wave)电影运动中那些颠覆传统、进行激进的电影技巧实验的电影制片者们。根据肯恩·丹席格尔(Ken Dancyger)的解释,跳跃剪辑的目的是为了突出不连续性,它常被用来暗示事件的不稳定性和不重要性。也就是说,跳跃剪辑通过拒绝连续性、线性叙事以及因果逻辑挑战了传统的叙事模式。小说中有很多作者借用跳跃剪辑这一电影技巧的例子,比方说,在第三幕的中间部分,我们先是看到伯特坐在戏院包厢的第一排观看乔治的遗孀阿依达(Aida)的舞蹈演出,表演结束后他热情地为她鼓掌喝彩,然后画面突然跳到第二天的早晨,伯特“特地走过几个街区来到阿依达的住所,爬上门前的台阶到达门口,然后按响了门铃”,并在门口等待着。紧接着,画面切换到了阿依达的讣告以及正在阅读讣告的伯特,向我们展现了伯特阅读讣告后的反应。最后,画面又切回到了伯特观看阿依达的舞蹈表演之后去阿依达的更衣室拜访她的场景,而这一场景首先是从伯特的视角,然后再从阿依达的视角来分别呈现的。从这里我们才终于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阿依达对伯特怀有很深的仇恨,为了报复他,她假装邀请伯特第二天早上去她的住所,并预谋等伯特到了之后,她就故意不开门,“让他傻乎乎地站在街上等,好让他尝尝被人耍的滋味如何”。在最后这一场景里,阿依达还揭露了乔治和伯特的妻子洛蒂(Lottie)曾有过婚外情这一秘密,但这一说法又让读者觉得十分可疑,因为除了这里,小说的其他地方都从来没有提到过或暗示过洛蒂对丈夫伯特有过不忠,同时从伯特的视角讲述的这一场景里,他告诉我们阿依达这个时候“已经喝多了”。至于阿依达为什么如此仇恨伯特也让人十分费解。根据伯特的说法,是因为阿依达认为“伯特个人应该要为可怜的乔治被大家遗忘这件事负责”,但在阿依达的叙述里,她指责伯特“在他们最需要他的时候却抛弃了黑人的舞台”。因此,读者对于阿依达到底是因公还是因私而憎恨伯特感到迷惑不解。由此可见,作者菲利普斯运用跳跃剪辑给读者带来了强烈的困惑感、冲突感和迷失感,读者读完整本小说也得不到对这些矛盾冲突和困惑的解答,这也告诉我们故事总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绝对的真实是不可能得到的。
电影中另外一种常见的蒙太奇是平行蒙太奇(parallel montage)。这是一种通过镜头的不停切换来同时对两个或以上发生在不同地点的事件进行穿插表现的技巧。几个事件,几条线索并列穿插,形成对比,互相烘托,产生了强烈的张力和悬念感。小说《在黑暗中跳舞》有很多地方都借用了平行蒙太奇这一手法。比方说,将伯特和洛蒂的感情故事同乔治与阿依达之间的感情故事交替平行呈现。洛蒂嫁给了伯特,洛蒂的好朋友阿依达则嫁给了伯特的好朋友兼好搭档乔治。这两段婚姻都非常不和睦,将它们并置起来进行穿插表现不仅能产生额外的隐喻意义,也能更深刻地表达“伤感无奈”这一共同的主题。洛蒂的叙述中用非常视觉化的语言对这两段婚姻进行的对比非常直观地揭示了作者想要运用平行蒙太奇来揭示统一主题的意图:“阿依达眼睛下面有了黑眼圈,她被抛弃在第132号大街,被冬天的白毁灭了。我们之间是两个出轨的丈夫,一个精神出轨,一个身体出轨,但我不清楚到底哪一种是更严重的背叛。”平行蒙太奇还被用来并行描述发生在不同地点的两件事情来共同表现纽约市的一场种族暴动。我们先是看到伯特躲在剧院的更衣室,四周漆黑一片。他在黑暗中倾听着“暴徒们在整个城市到处砸玻璃,殴打黑人的刺耳声音”,然后我们看到乔治被白人暴徒们从有轨电车上拖下来,他们“用拳头狠命地殴打他,打得他跌到地上,蜷曲成一团,把头埋在胸口,并用双臂抱着头挡住两边的攻击”,接着镜头又跳回到伯特躲在“更衣室里,灯全部关掉了,他脸上化的妆也已经洗掉了,他日常穿的衣服整齐地搭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这两个场景的穿插切换给了读者一种同时性的印象,增强了暴动的紧张氛围和恐怖感,并产生了强烈的感染效果。这里值得指出的另一点是菲利普斯对纽约市这场暴动的描写虽然给出了历史背景,但文中始终没有提到过“暴动”这一词,也就是说,菲利普斯是通过对人物个人经历的生动刻画来折射这段历史的,这也是菲利普斯对历史事件的一贯处理方式——通过讲述个人的故事,尤其是那些在官方历史中没有机会发出声音、被边缘化、被遗忘的人的故事,来重构历史。
蒙太奇这一技巧对菲利普斯的小说语言也产生了很大影响。下面让我们看看他是如何通过叠加词组把不同的意象拼接组合起来的:“一颗粗壮的树,几十根疲惫的树枝,一个躲在云里的太阳,一个城市,一声轰鸣,她脑子混乱,眼含热泪。”组合在一起的这一连串的意象突出强调了作者想要表达的隐含意义:阿依达做模特给某个烟草公司拍广告时受到的侮辱深深地伤害了她,让她觉得十分沮丧。这些叠加起来的意象不仅强烈地激发了读者的想象,给作者的语言注入了能量和活力,还准确有效地传达了当时阿依达内心的复杂情感。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菲利普斯对蒙太奇手法的运用成就了他小说的视觉性和简洁的语言风格。
三、光线、色彩和声音
电影中的光线、色彩和声音是电影用来营造气氛、反映人物心理状态、增强戏剧化效果的基本手段。对小说《在黑暗中跳舞》中的电影化技巧的讨论也不能忽视电影中光线、色彩和声音的运用对该小说的重要影响。
光线是电影艺术最基本的要素,它通常被用来确定场景的基调,并对镜头的含义产生影响。在这部小说的很多地方,菲利普斯都有借鉴电影对光线的运用方式来塑造某个人物形象或增强某种氛围。在第一幕里,伯特和妻子洛蒂一起搬到哈莱姆区后,他就总是做有关非洲的噩梦,并常常在半夜从噩梦中惊醒。于是作者通过对光和影的巧妙运用把这一画面惟妙惟肖地表现了出来:“在夜晚最黑暗的时刻他突然醒了过来,喉咙干涩,脑袋恍惚,好像还能听到敲击声。一束月光照到床上,他端详着光和影相互作用形成的明暗条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做什么。”这一束月光只照亮了床,而房间里的其他东西都笼罩在黑暗中,由此形成的明暗对比使得坐在床上的伯特成了整个画面的焦点,而包围着他的黑暗显得愈发浓重。光和影的相互作用也让伯特熟悉的卧室变成了一个仿佛完全陌生的地方,这不仅加深了伯特的警惕和不安感,也使读者更清楚地了解到伯特内心的恐惧、痛苦和无助,从而挖掘出作者想要表达的更深层含义:伯特因为自己在舞台上扮演被丑化的黑人角色而感到罪恶和羞愧。
菲利普斯在描写伯特在齐格菲歌舞团的告别舞台演出时,有特别强调舞台的灯光:“两束圆锥形的光从观众头顶上的黑暗中穿过。他抬起头,看着那在强光中像昆虫般疯狂跳动,不断旋转的微小的浮尘颗粒。”这两束圆锥形的光是投射到伯特身上的聚光灯,它将观众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伯特的表演上。这两束强光和四周的黑暗形成了强烈的明暗对比,大大加剧了伯特内心的孤独和忧郁感,渲染了凄凉的气氛。强光中疯狂跳动的浮尘微粒象征着隐藏在沉默寡言、彬彬有礼的伯特内心深处的强烈不安感。
菲利普斯还运用了光线的明暗变化来帮助读者通过想象构建视觉图像,从而提高画面的效果和真实感。下面这段话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他先是偶然看到几丝光线,但这丝毫不能打破四周的黑暗,然后他看到天色从漆黑变成了墨蓝,最后当他走回到自己住的街区时,褐色的树干和绿色的树叶已经清晰可见了。他站在那,观察着门上已经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门把手,以及妈妈挂在窗户上的窗帘的不同颜色,接着街灯都熄灭了,大街又再一次被白昼之光照亮,而他很快就能脱掉肿胀的脚上的拖鞋去休息了。
伯特和洛蒂结婚后就叫洛蒂为“妈妈”,他们俩并没有孩子,但伯特却用“妈妈”这个词来称呼自己的妻子,小说中也没有任何地方给出相关解释,这在读者心中留下了一个不解之谜。因此,这段话里的妈妈指的是伯特的妻子洛蒂。伯特在告别舞台之后,常常彻夜失眠,于是他养成了整晚到外面随意闲逛的习惯。上面这段话描写的是黎明破晓时分伯特看到的景象。作者通过光线的变化来表现这一场景,让读者仿佛看到了这样一幅电影画面:天亮时伯特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回家。这也使得读者更深刻地认识到黑脸表演在伯特一生中留下了非常深刻的烙印,它不仅在精神上也在身体上摧毁了他,从而更强烈地激发了读者对伯特的同情之心。
小说中还有大量运用光线的例子,比如说,“在渐渐变暗的天空中滑行的月亮”“光线昏暗的法庭”“许多闪闪发光的灯泡精致地点缀在镜子的四周”等。无论是自然光还是人造光,在大多数地方作者都是突出强调光线的昏暗,有时还通过明暗对比来赋予黑暗更深一层的含义,像是上面提到的例子中,月亮和灯泡的光产生了不同程度的阴影,使黑暗有了不同的层次和内容,也给人一种愈发神秘、忧郁和困惑的感觉。小说给读者留下了很多的谜团和疑惑,菲利普斯对光线的如此处理则使得整个故事更加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虽然促使了读者去积极地去思索、猜测,但他们却永远不可能得到确切的答案。
同样地,色彩也是电影的重要元素,能作用于电影的风格、结构和内容。色彩还常常和光线一起被用来设置场景、突出主题和表达情感。就像电影导演一样,菲利普斯选择了黑色和白色为小说《在黑暗中跳舞”奠定了沉重、压抑的基调。黑色通常给人一种不确定、恐惧和忧郁的感觉。小说中多次出现黑色,它为表现人物的心情起到了重要作用。例如,英国巡演成功结束后,伯特带领着他的剧团坐船返回美国,作者在描写他站在甲板上抽着闷烟的情景时,特地运用了黑色:“伯特吸了一口烟,眼睛盯着像地毯般轻轻起伏的黑色海水。”海水的黑色代表着伯特压抑在内心深处的忧郁、焦虑和痛苦感。伯特马上就要回家了,但他对这个“家”的感觉却无比复杂,那是一个他被人歧视,他的表演艺术遭人误解,他毫无归属感的地方,对于回去这样一个地方,他一点也不觉得兴奋和期待,而是心情十分沉重。黑色的海水也暗示了伯特一直以来对水的恐惧,这种恐惧产生于十八年前年少的他跟着父母从西印度群岛移民美国的船上,而这种对水的恐惧实际上是一种害怕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失败和迷失的心情。
另外,作者还巧妙地运用了黑色和白色形成的强烈对比来创造富有感染力的画面:“她身上裹着白色的床单,双眼在灯光下紧闭,她纤细的手臂放在床单上,笔直得像两个黑色的箭头。”阿依达由于被丈夫背叛和抛弃而自杀,这段话是描写她被抢救脱离生命危险后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情景。她那箭头般黑黑的双臂与洁白的床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烘托出悲伤绝望的气氛,更加深了读者对阿依达悲苦遭遇的同情。同样地,在描写伯特的舞台表演时,作者也利用了白色和黑色的强烈对比:“他抬起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放到脸上”,而他的脸用炭笔涂成了漆黑。白色手套和漆黑的脸形成的对比使读者在脑海中对黑脸表演这一视觉艺术形成了一个非常生动、具体的想象。除了黑色和白色,小说中基本上没有出现其他色彩,这可能是作者在观看伯特的黑白照片和黑白电影时受到的启发,但无论如何,这样的一种色彩处理方式给小说的各个场景画面增添了一种优雅感,也唤起了读者对伯特所处的那个时代的回忆。
声音也是电影的基本元素,电影中的声源有人声、音响和音乐三种形式,其中人声是人的发声器官发出的一切声音,包括人物对话、旁白、独白等。菲利普斯对声音也是十分敏感的,下文将从三个方面来分析其小说《左黑暗中跳舞》对电影声音技巧的借用:人物对话、音响、无声效果。
菲利普斯对人物对话的独特处理方式很明显地体现了电影对其小说艺术的影响。例如,小说中有的地方两个人物之间的对话是用独白的方式来呈现的,我们只能听到对话一方的声音,而另一方的声音被故意抹去了。这是电影中,尤其是在两个人物用电话进行交谈时,会用到的技巧:
洛蒂,我想乔治是爱我的。不,那不是真的。我知道他爱我,但这仅仅让一切变得更加令人难以理解。为什么这么明目张胆?为什么不像大多人一样偷偷摸摸一点?洛蒂,他为什么要那样对我?我做了什么让他要那样对我?别,你才刚刚来。别,请坐吧。或者我们可以一起去散散步?但请不要现在就离开。洛蒂,如果你是需要酒的话,我这里有酒。洛蒂,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段话是阿依达得知丈夫乔治和白人女演员伊娃·坦圭(Eva Tanguay)之间的婚外情后,洛蒂去看望她时两人之间的对话。在这段对话里,我们只能听到阿依达的声音,但听不到洛蒂对她的回应。这一处理方式有力地传达了阿依达在被丈夫抛弃后内心的孤独感和绝望感,以及她得知自己作为妻子却最后一个知道丈夫出轨真相后强烈的被孤立感和缺乏沟通感。
小说中还有许多对话是将电影剧本的格式稍作改动来写的:
——乔治,你爱上某人了吗?坦圭小姐?
乔治笑了。
——我从没想到你会钟情于一个人。
——该死的,我也从没想到自己会钟情于一个人。你知道,这确实不是我所预料的。原以为去英国待了这么久,有了一些新冒险,我就会把她忘掉。但是,她身上有种特质,伯特,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你确定你不知道那是什么?
——见鬼,她的卖弄风骚只是作秀而已。但是在所有这些愚蠢背后,那是一个内心真正慷慨大方的女人。
乔治和伯特之间的这段对话是模仿剧本的格式来写的,分为台词和舞台说明(“乔治笑了。”)两部分。菲利普斯用这种方法来处理人物对话主要起到了三种效果:通过减少不必要的说明使叙述变得更简洁、精炼:客观地表现人物的性格;推动故事的发展。此外,菲利普斯还直接从伯特、乔治、阿依达等表演过的音乐剧中直接摘取对白和歌词片段穿插在小说的叙事中,就好像关于演员的传记电影喜欢把主角的舞台表演和台下生活交叉呈现一样,这样做使得读者对黑脸表演这一艺术形式有了直观切实的感受和体会,另外这些滑稽音乐剧搞笑的对自和歌词片段也加剧了小说想要体现的伯特台上台下个性两极化的矛盾,正如W.C.菲尔兹所说,伯特是“我见过最搞笑的人,也是我所知道最悲伤的人”。
和电影一样,小说《在黑暗中跳舞》也运用了各种音响效果来创造画面的真实感,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和感情,并作为叙事手段来推动情节的发展。在开场白部分,菲利普斯用乐器声和脚步声来加深观众对黑脸歌舞秀这一视听结合的艺术的审美享受:“小号刺耳的悲鸣疯狂地传向空中,颤动着,然后被打破落回到地上,接着小号的悲鸣声被充满焦虑的切分音嗒、嗒、嗒呼取代了,而这个声音是他在夜间像奴隶般进行辛苦表演时用穿着笨拙鞋子的脚打击出的欢快的黑人苦难曲。”在这里,小号刺耳的悲鸣声和嗒、嗒、嗒呼的脚步声结合在一起,不仅通过听觉唤起了读者对黑脸歌舞表演的视觉想象,使他们对这一艺术有了更深刻、更形象的体验,也深化了小说的主题——“表演束缚”。另外,作者对声音的关注也增加了小说语言的节奏感和音乐感,小说中还有很多像这里的嗒、嗒、嗒呼这样利用词的重复来赋予语言音乐性的用法。
在另一个例子里,菲利普斯利用交通音响来增强场景的逼真感:“然后他的脑子开始慢慢清醒,他听到窗下的大街上传来车辆飞快驶过的声音。”伯特又一次在半夜从关于非洲的噩梦中惊醒,此时作者用交通的声音来填充背景环境,除了给读者真实感外,还对场景的意义产生了戏剧性的影响,并揭示了人物的心理状态和情感。深夜交通依然繁忙的现代都市形象与伯特梦中所谓原始非洲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天气酷热,到处是奇怪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满身是汗的人聚集在一起疯狂地叽里咕噜说着什么,这些人似乎想要伤害他”。伯特从没去过非洲,他对非洲扭曲的看法主要是受到了他读过很多遍的约翰·奥格尔比的《非洲》一书的影响,而这本书却自称为一本关于埃及、巴巴里、利比亚等非洲地区的准确描述。伯特在梦魇里把听到的来往车辆的声音转化成了非洲原始森林里惊悚的叫声和叽里咕噜的非洲方言,形成了两者的互换,从而打破了非洲是不文明之地这一偏见,而将现代文明都市变成了一个陌生和野蛮之地。这种对声音的用法为小说的视觉效果又新增了一个层次,也加深了读者对伯特内心恐惧和焦虑感的体会。
此外,在小说很多地方,菲利普斯还用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方式来描写动作音响:“她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听着他身体向前倾,先脱去一只鞋,再脱去另外一只鞋”,“他听到她在楼下厨房里弄得砰砰响”。伯特和洛蒂是互相真心关心对方的,但结婚后他们之间就从来没有过交流沟通,菲利普斯用看不见声源的动作音响来刻画他们的这种婚姻状态,也就是他们中的一方总是默默地倾听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并且不让对方知道,这也使得这对夫妻之间的沟通失败得到了更加生动具体的表现。
自从有声电影产生后,无声就变成了电影声音效果的一部分。《在黑暗中跳舞》这部小说也大量运用了无声这一表现手法,小说中朋友之间、夫妻之间、父子之间的交流都以沉默为主导,主要目的是为了表达人物之间相互孤立、缺乏沟通这一主题。比如说,人物之间的对话总是反复陷入沉默,有的场景甚至是完全无声的:“有好一会儿,他们坐在那,面对面沉默着”,“他全神贯注地听着充满这房间的寂静无声,这种寂静无声只是偶尔被街上的汽车声打破”。像在观看电影时一样,当听不到任何声音时,读者就会被迫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人物的心理活动和找出更深层的意义上。同时,由于大量使用无声这一技巧,小说中产生了许多歧义,让读者有一种挫败感和被疏离感,这也是造成直到小说结束伯特仍是个谜的重要原因。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小说《在黑暗中跳舞》的独特的视觉性和听觉性来源于其对电影技巧的直接或间接运用,这大概也是为什么该小说被某家制片公司选中改编成电影的重要原因。作者通过借用远景、中景、特写镜头等技巧生动地再现了伯特的一生,又通过在细节描述和叙事结构中借用蒙太奇手法使得小说的形式和内容都具有了片段性这一特点,这种片段性则要求读者最大程度地参与到小说的意义构建中,从而激发他们对小说更复杂的体验和感悟。同时蒙太奇手法导致的复调结构给读者多个视角审视伯特悲惨的一生,但即便如此,伯特对读者来说仍然是一个谜一样的人物,这不仅暗示了人性的复杂性和不可知性,也强调了伯特神秘莫测的个性特点。最后,小说对电影光线、颜色和声音的借用则增强了小说的戏剧性,并引起了读者对小说人物更深切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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