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意义

2015-07-01 22:04陈霞
回族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村庄

陈霞

夹缝中的阵痛

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就开始疑惑,那些农村里健康朴实的姑娘,她们一走,小伙儿就跟着走,小伙儿走了,村庄就失去了平衡。有人调侃说今日之中国农村,驻扎着一支“613870”部队:留下儿童、妇女、老人——镇守着老树被砍老屋坍塌老狗死去的光景……如今,土地在流转,经济在提速,农民不想粮食了……我虽是个闲人,却在这中国农业逼近质变的前夜深感恐慌。万一那些掌管粮仓的权柄们虚报了数字,抑或老天发狠遭了荒年……我们面对的,就不单是一个乡村诗意消失的文化境遇的问题,而是直接牵扯到人命关天的民生大事。

我是农民的后代,祖籍在宁夏,父亲出生于六盘山下的一个叫隆德乡村。有一年秋天,我寻觅千里,费尽周折回到了老家,却因路况和天气的缘故没能进到庄子里去。在那肝肠寸断的一刻,我跪在六盘大地的山梁上想:当一个人,可怜到没有地方安放乡情时,内心的失落不仅伴有疼痛,还带有绝望。还好,过了几年,当我再去的时候,真正地把双脚给踏实了。我在父亲的故乡看到一条河,多么惊喜啊!父亲去世已经三十五年了,老宅子前面还哗啦啦淌着一条河呢!看到那条河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胜利了。因为小河哗哗的水声符合我对故乡的记忆——我心中的故乡,就是一个流水潺潺、绿树成荫、草长莺飞的地方。

那天,我在陇西的河谷川道上看到了一坡一坡的芳草,一沟一沟的林木。当然,我也看到了一个又一个被人们舍弃的村庄。祖先逐水而居,有水的地方必然有树,即便许多村庄废弃了,村庄里的树却绝不动摇!我看到那些掩映在树林里的农舍、路道、菜园、学校……完完整整地存在着,家家户户都挂着锁,锁上生着锈。

大地静悄悄,村庄无人烟,到处都是死掉的黄土墙。我看见荒院里房门上依然挂着的门帘,是那种淡蓝色的竹子花布。黑石姜窝子倒扣在门边,枣木拐棍立在墙根,窗台上还放着婴儿的奶嘴、玩具、香皂盒、漂亮的纽扣,还有一把梳子和一面小圆镜。院中树一样高大的牡丹花、樱桃树和花椒树。我还看见墙根下整整齐齐摆放着的耙子、犁头、锄、背篼、铁锨、铲子。厨房里用麦秸编织的锅盖放在灶台上,暖瓶、坛子、辣子罐、老秤杆一样也不少。垛着干苜蓿的柴房里还贴着年画和春联呢。

一拉开关,灯还亮着。人呢?

移民吊庄,牧民定居,退耕还林,城乡一体化……村民们都搬到“城”里去了。

记忆在割裂,老树在迁移,村庄在阵痛。时代与人心从田头伐起,砍掉一切赚不来钱的东西。人们正在用推土机推倒村落的外墙,铲掉草坪,填满荷塘,在平原上修建起一片又一片水泥峡谷;贪婪的机器蚊子、机器螳螂,机器蚂蚱,大面积地扑向土地。开发商似乎疯了,一面热切仿造着乡村的门廊、小道和迷人的风景,一面又疯狂地毁坏着林间的树木和绿色的田野。离乡的人追逐着城市的气息,可村庄却像被人抛弃的孩子,撕扯着人们的衣袖久久不愿松手。随着乡村的沦陷,漂泊的人无所适从。

房地产开发要先占商机,城市化建设要重整格局,村庄原有的房屋、道路、池塘、菜园、文化中心、体育场所和一些公共空间都在消失,随之一起消失的还有祖辈的祠堂和墓地。可是,城乡一体化的迁移大工程,自2004年到现在已过去了十年,我们的村庄,它真的消失了吗?

否,村庄有根!村庄里的居住者,都是会流泪的树。那些有生命的老树,在苦难、坚韧的原生地已长成森林,几千年的扎根,早已盘结了人心,盘结了大地!

无法将它带走

村庄,遇到了前所未有的两难。作为家园记忆,它已深入骨髓。可,作为生存者的躯体,它正在被时代的巨轮推滚向前。人们在慌乱中四处寻觅,把寄望投向一片森林,一块湿地,一条小溪……将那些有水、有草、有树的绿地,当成村庄、认做故乡,人们在野花中静卧,在河谷里沐浴,在沙滩上漫步……把最后的目光落在了荒野。

荒野以它顽强不屈的坚韧抵御着开发者的脚步;以它远大而静谧的朴素吸引着无家可归的游子,荒野因为有大山、河流的护佑,村庄在此得以庇护。我曾在许多边境地区看到过发育很好的村庄:山脉、森林、湖泊、草甸、鲜花、小溪以及开阔的原野和迷人的乡间小路,成群的牛羊,欢快的鸟儿,明媚的阳光……在那里,村庄的地面或许坚硬,也可能松软,它的气候或许炎热,也可能寒冷。但,它质朴的气息却经久不衰。在那里,村庄以它封闭的、永恒的寂静,蕴含着世界上最为跌宕起伏的内容。在那里,巫师可以凭借荒野汲取力量,修行者可以旁若无人放声游吟。在那里,人和家畜、草木都能在清明景和的气象中享受神性的安宁。

在天山北坡的木垒哈萨克自治县,距城十公里的地方,有一个距今三千多年的氏族公社晚期村落遗址,现在,它依然是一个完好的村庄:人们在此怡然自得地过着日子,绿树掩映着村郭,碧草铺满了山岗,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在兵团农场,许多村庄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在逐渐壮大,不但无人离开,还陆续有外来者安家落户。在那里,无论是自然还是人文都成为一种丛生现象。就植物而言,此地有杨树、榆树、沙枣树、胡杨、梭梭、红柳等,绿荫华盖,品种齐全。还有“将军树”、“英雄树”、“哨兵树”、“夫妻树”、“姊妹树”……全部的村庄意志皆以树的根扎缠绕盘旋结为一体,形成家园的森林气候,营造出现代化新农村的格调。

在帕米尔高原的村落中,太阳、山脉、坟墓、住宅、庄稼、牲畜……牧民们永远把祖先举在头顶,以仰望大山的视角崇拜着祖先,让祖先像神灵一样守护着自己,把对祖先的崇拜融入村庄的日常生活中。在那里,家园就是土地,村落就是祖国,人们相守着一座大山上共同的祖先,生老病死薪火相传。

镜 湖

说到村庄对人的影响,我会想到出生于英国北部乡村牧师家庭的勃朗特三姐妹,她们从小徜徉在荒原、沼地、山丘、田野之间,过着自食其力与世隔绝的生活。荒野的封闭,自画自写的训练,不仅培养了她们超乎常人的想象力,也使她们对大自然、对生命有了超常的体验。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安妮·勃朗特的《阿格尼丝·格雷》都以村庄为背景,写出了她们对于人生苦难命运的抗争;特别是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被著名作家毛姆誉为世界三大好书之一。她的画眉山庄,虽是文学中的虚构,却属于人间完美村庄的缩影。作者在文中写道:“1801年,我去看那个孤独的而且要找我麻烦的邻居,房东,他刚刚回来,这个村庄太美丽了,在整个英格兰境内,我从没有想到我竟找到这样一个与尘世的喧嚣完全隔离的乐土,一个隐逸者憧憬的天堂。”无疑,精神上的“返乡”,属于人类理想的最后归宿。同样,在英国一个叫做斯蒂文森的村子里,出生了另一位才华横溢的小说家简·奥斯汀。这个被称为世界上最重要的文学艺术家,在《傲慢与偏见》中,揭秘了当今社会人性中最本质的特征,当然,也包括对乡村的傲慢与偏见。

实际上,高品位的生活,不一定就在大城市。在一些发达国家,真正引领时代的前卫人士,恰恰追求着朴素的乡村生活。几年前,我去欧洲转了一圈,给我最大的感受是村庄的美好。那些优美、简洁,如教堂般遍布各地的村庄,比城市更具美感和吸引力。在那里,每个村庄都有河流经过,每个村庄都被森林环抱,古朴的城堡,或黑、或红的木板房,稀稀落落地矗立在绿茵茵的草地上,清新、柔和,给人一种回归家园的静谧之感。而且,越是富人越是抢占农庄别墅的水草,商人在城市近郊大都有一所怡情养性的小屋,他们栽植花木培养果树的兴致与自豪,不亚于商业的经营和业务的成功。尽管那些农舍无声无息,毫无盛名,然而,富人生活的重心却在那里,城市只不过是上流社会用来偶尔享乐或交际的集合之地,而大部分时间都会到乡村,去过怡然自得的农家生活。我想,这种回归自然,崇尚质朴生活的天性,不仅与物质生活的水准有关,也和民族文化的教养有关,与受教育的程度有关。对于最能领略乡居乐趣的民族来说,领略自然之美与领略书籍之美的幸福指数是同等的。

其实,就人类的现代生活而言,在我们每个人的心底,都隐存着一面镜湖,它清澈澄净,一尘不染。它既不是沙漠,也不是天空,明明亮亮闪烁着。而且,根据大自然的寓意,社会越发达生活越富足,这面镜湖的作用就越大。

复说村庄,是为了明日的田园城市。单纯的城市和乡村都不能全面反映大自然的用心和意图,人类社会和自然美景本应兼而有之,没有谁可以通过个人的力量改变一种历史的必然。关键是,农民搬到城里来要有一个通风口:这个通风口,在自然,是水草绿地;在社会,是人文关怀。一个国家和一个人一样,发展到一定时候,也会经过长途跋涉后返璞归真。人是具有植物性的,土地有它自生的力量,乡村永远是一块磁铁,贴近土地,回归自然,过一种平静、简朴、知足的生活,是多数人对永恒时光和美好愿景的寄望。

猜你喜欢
村庄
月光照耀村庄
初 春
今夜想你
山坡上
来吧,来吧
村庄晨雾
数学村庄
村庄在哪里
激活村庄内部治理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