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羽
朝阳鲜活地跳出来,脑袋挤在高高的楼缝里,有三分调皮,七分灵气。举起闪光灯,远远地瞄着广场的一条竹凳。竹凳上坐着一位老人,他静静地呼吸着早晨的清新空气,身体岿然地坐成半趴的姿势,纹丝不动。
可以说,那是一尊垂暮的雕塑。
他银发如霜,稀疏,纤长,向后大背着。银发下面,是一张布满老年斑且松弛耷拉的脸。最富有智慧的额宇间,岁月的犁勤翻着这面坡地,深深地犁出几道点种记忆的沟。最饱满的两颊像拉力器的弹簧坏了,慵懒地下坠着,使整张脸有些变形。积雪压迫的眉毛不再剑一样指向对方,而是卷着刃儿,灰土土地弯下来。上眼皮儿很沉重,像用久了的卷帘门,怎么使劲也上升不到从前的位置。他的眼神低低的,不知道还能不能看清爬上脚面的蚂蚁,反正他没有去驱赶它们。曾经厉害的嘴巴,嘴角向下倒挂着,已没有昔日的盛气凌人。
一袭红裙从眼前闪过,惊动了这位老人。
他的内心是不是涟漪片片,波澜起伏?他努力地改变了一下姿势,费劲地抬高眼神,想看清楚这飘过的一抹红晕是何方妙龄佳人。可惜,他的动作太迟缓,脖子艰难地支撑着笨重的头颅。头颅将脖子压缩得粗短,转动起来一点也不灵活。肩膀像灌了铅似的,被一生漫长的责任压成十分倾斜的吊肩。他想站起来,双腿却像灌了水泥的楼柱,张开八字形,既收不回去,也迈不开步。
什么也没有看清楚,一切又恢复平静。老人又坐回原来的姿势。
看得出来,他不愿意回到自己孤独的屋子。他渴望这个充满朝气的世界赐给他力量,让他轰轰烈烈地走完最后的路程。
他很老,但他不服老,一点也不邋遢。衣着是那样干净整洁,雪白的中式衬衣,衣领挺挺的,在领口处分成恰到好处的倒三角。衬衣上套着一件浅灰色的马甲,马甲的左胸处有一个斜式口袋,口袋里插着一条折叠成小飞鸟的黄色手绢。你可以遥想他的当年,意气风发,豪情万丈,风度翩翩,志向凌云。他在追求一种精神上永不衰落的境界,不肯屈从衰败的残迹。
有麻雀叽叽喳喳地落在他头上,他脸上映出浅淡的笑,极尽努力地克制自己,一点声响也不出,怕吓坏了这天真的小家伙。
风打着旋儿,将巴掌大一片废纸吹到他面前。他憋足气力,抬手,指给不远处的清洁工看。清洁工收走了废纸,他的手像失控的吊臂,重重地砸在自己腿上。
他就这样干干净净地面向朝阳,一言不发,任其拍照。
也许今天过后,这条竹凳上将不再有他的坐姿……
我突然特别喜欢这位老人,在这美好的早晨,他坚强地垂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