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英
在全疆68个县当中,木垒县差不多是我知道最早的县,这一知道不要紧,还知道的是全疆6个民族自治县当中的一个,可见事物冥冥当中都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的。
张铁涛是最后一个来班里报到的。他咧着黑红的大嘴,有些结巴地跟我解释,校医以为我是肺炎,要传染,让我退学回去治去。我又回去查去了,压根儿不是肺炎,是扬了一季的麦子肺里吸了太多粉尘的缘故,拍出来的片子是黑黑的一大片……他灿烂地笑起来,黑红的、有些坑坑洼洼的大脸上,亮闪闪的白牙和麻色的眼睛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那双麻色的眼睛里射出来的眼神。我说不清,那双既像汉族又不像汉族的麻色眼睛里传达出来的有些直愣、明亮又黯淡的光泽,让我一下子对张铁涛产生了一种信任感,这种信任感也让我在以后的大学四年中,都坚持举手投票选张铁涛当我们的班长,而他也不负我望,在有些稀稀拉拉的举起的手当中,很争气地当上了班长。
当上班长的张铁涛以后多次在各种场合,搓着他很久没干农活而变白细的手,发出哈萨克人或甘肃人又拐带着微妙的陕西口音的邀请:放假到我们那玩去!伴随着这热情的邀请还有那双麻色的眼睛,此时,它们直愣、明亮又黯淡地笑着,笑得淳朴而天真。能发出这样自信的邀请的地方,一定有着好山好水和好吃的。我因在被邀之列,幸福地憧憬着。
大学毕业之后,我和一个木垒女孩成了邻居。又一次领略到那种属于木垒的眼神,不同的是,当这种眼神从一个妙龄女孩的黑乌乌的眼睛里射出来的时候,感觉还是发生了一些变化,张铁涛的直愣变成了吴雁雁的聪慧和主见,张铁涛的明亮和黯淡,也变成了吴雁雁的晶莹和依恋……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吴雁雁跟她的男朋友成了没有,我只是看到吴雁雁当导游的将近一半的钱花在了给在西安工作的男友打电话上,她跑邮局打长途,打得邮局的人都认识她了,她一打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而且总是她打过去,因为她当导游能挣钱,可能男友没她挣得多。现在回想起来,哪还有这样的爱情。早换人了。我们那时候的爱情就是这样。好像距离、时空什么都不是问题,爱情是问题。
吴雁雁除了对爱情执着之外,其实还是个有主见的女强人型。那些年我还懵懵懂懂地在单位混时光,吴雁雁已经开始考虑创业了,她到我家来,一阵说她有个姨妈在法国,让她到法国去,而她正考虑要不要去;一阵又说木垒的粉条好,但产量不高,外地人也不知道,怎么把这么好的粉条卖出去,开个粉条加工厂怎么样?有一个假期她回来,果然给我带了一包白细的豌豆粉条,我煮汤、凉拌,吃着,觉得真的与众不同,这可是吴雁雁从木垒带回来的;又有一阵子,吴雁雁拼命地带团,接香港团,台湾团,老外团,为此还苦练英语;在这个过程中,青年姑娘吴雁雁跟各色人等打交道,包括男游客还要提出需要那种“服务”的,当然,吴雁雁会一脸严肃地以当地旅游条例明禁为由严辞拒绝,但挡不住男游客直接对她本人发生兴趣……有个老外就喜欢上了吴雁雁,吴雁雁打叠起老江湖的嘴脸跟人家老外打哈哈,搞得老外很受伤。她指着厚厚一本带团留下的相册上一个白皮肤、黄头发的老外说,喏,就是他。丑吧。到现在还经常给我打电话呢。客观地说,这个老外,不但不丑,算得上帅气英俊。惟一美中不足的是,这个老外算是个中年人了,比吴雁雁大着十来岁。那又怎样?可是吴雁雁心里只有西安那个,她还在给他打长途,都打三年了——她倚靠在我家厨房门框上,这会儿正教我怎么揪出又匀又薄又筋道的面片,做汤饭的材料不过是随手在家里能找到的,西红柿、四季豆、土豆,连肉都没有,但是她娴熟地拈了一小撮花椒扔到油锅里,油温不热不暴恰到好处,花椒被她炸出的香味直沁到汤饭的汤里、面里,又麻又香。后来,她不在的时候,我也试着做过几次这种汤饭,却再也没有吴雁雁的木垒味儿了。她噘着紫红的小嘴,黑乌乌的眼睛明亮地盯着在油锅里翻滚着的花椒,指挥着我往锅里下菜炒,是多么的有信心!生活起来热火朝天!哪怕做顿没有肉的汤饭,也是这样热火朝天!
在吴雁雁热火朝天的感召下,我也不能再行尸走肉地混时光了。我根据吴雁雁提供的资料和调查表,写出了大学毕业后的第一篇论文《论新疆民俗旅游业的发展走向》。
再次跟木垒有着明确接触已是距离张铁涛时代20年之后了。写下这个阿拉伯数字,自己都吓一跳。20年,足够一个人生下来,又长成了。20年之后,我是被李健邀请到木垒采风的。李健如今是木垒的文化名片,当然,他比当年的我的大学同学张铁涛进化很多了,单看外表,别指望看到属于在张铁涛同学身上看到的那些特征。李健长得白白净净,戴着眼镜,穿着时髦,打扮得体,开着小车,憷着眉毛。正日夜忧心长篇小说《木垒河》的姊妹篇或兄弟篇还在天上哪疙瘩飘。不过,有一些特征还是会永久地保留下来。比如,一张嘴,一口木垒话又恍然回到张铁涛时代。一瞪眼,那种直愣、明亮又黯淡的木垒眼神就又出来了。
张铁涛践行诺言,领着我们9个同学,来到了我憧憬了半个学期的木垒。大巴车颠簸着爬进了木垒的地界,我们满怀热望,张铁涛的家终于到啦,我们坐了整整一天车的腰腿可以伸展一下啦。车子蹒珊着拐进了满是秋天已经开始枯萎的草滩。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大草滩上,张铁涛安慰着我们,快了,我们家快到了。在他的快了声中,我们无望地又开始了进入张铁涛的位于某个牧村的家的新旅程。出生在南疆的没见过北疆草原的我,吃惊地看着这北疆的大草滩上灰绿的沿着地皮生长却密密匝匝的各种野草和野花,觉得和想象相差太远,我的想象早被电视上掩过人头的那种油绿而柔软,风一吹会倒伏的草地固定,对真实的草原,木垒的草原并不是这样很不习惯。我以质疑的眼光看着这灰绿的草原在秋风中萧瑟,缓慢地倒退着离我越来越远。终于,天完全黑了下来。张铁涛的爸、妈、哥哥们都严阵以待地等待着张铁涛领回来的这帮同学。我们在油灯下吃到了木垒农家的大馒头,有小面盆那么大,切成一片一片的。为了我们的到来,张铁涛的哥哥宰了一只绵羊。后面的几天,我们吃到了羊肉焖饼、手抓肉、抓饭、羊肉汤饭……
木垒羊肉的名声我是这两年才恍惚感觉到的。我家前面两条街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开了一家“木垒羊肉”的烧烤店。店主是一对木垒来的夫妇。男的像张铁涛,厚道、木讷,皮肤黑;女的像吴雁雁,漂亮、能干,白皮肤。也许张铁涛时代遗留下的对木垒的记忆,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这家烧烤店。要了一支羊腿,这支羊腿被他们精心地用保鲜膜包裹起来放在大冰柜的冰鲜层里,红的红,白的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好像它的主人只是暂时把它寄放在这里,随时可以站起来走人,不走羊。说是烧烤店,其实他们也做手抓肉,我看吃手抓肉的人倒更多,旁边一桌就有三个男的在围攻一大盘手抓肉。老板娘自豪地宣称,只有我们木垒的羊才能煮上吃,再别的羊都只能烤着吃……我也豪放地煮着吃了一支羊腿,当然是打包带回家,羊汤也装上带回来了,后来,那里就成了我经常光顾的地方。那对木垒夫妇都认下我了,一见我来了,就知道要煮肉了。
李健作为文化名片,当此文化立县的当口上,当然更要为家乡做点文化贡献。我们的到来甚至得到县委书记的接见。书记很可亲,后来在网上还搜到他亲自写的木垒美文。我们喝着木垒的鹰嘴豆奶、嚼着手抓肉风干肉,思谋着不能不作为。木垒到底出了个《木垒河》,出了个李健。李健也不是凭空蹦出来的,县里有一拨子能写会说的能人儿,听说一位前不久刚过世的魏老先生,七八十岁的高龄写出了几百万字的作品。包括《英格公主》《樊梨花征西在木垒》《孟子思想初探》等等涉猎古今历史、哲学、伦理、传说的文字,文化是怎样薪火相传并开新的?还有一位李玉广先生,一个县总要有一拨这样的写家子。从汉时就有记载的地方不是白记载的,有一脉文根儿几千年来就潜隐在木垒的空气、土壤和水源里,在谁身上种下根儿冒出芽儿来都是迟早的事儿。所以,新疆的头一部史诗性小说出在木垒我一点也不吃惊。
木垒,这个汉时记载为蒲类的古老地方,一茬茬人不过生了死了不留痕迹,留点痕迹的倒是木垒的胡杨。它们被称为中国最古老的胡杨,可不是,哪里的胡杨都没有木垒的胡杨苍老,它们扭曲的粗大的身子总是一身尘土,树干几乎化作了土,旁枝却发出新芽来。有的像一个终于完全弯下了腰的老人,倒伏在地上,腰上却长出了一片新绿;有的整个身子裂了开来,裂成两半,那一半却不知何时又另立门户抽出枝干来;有的粗粗壮壮地长成一堆,却哪棵也长不高,它们粗壮的身躯与矮而凋蔽的树冠完全不成比例,这使它们看起来好像一群怪物,树中怪物。它们实在太苍老了,老得令人心酸,生命有必要这么顽强么,活着又有什么意义。这一群群矮而粗壮,满身尘土,东倒西歪、身子扭曲、树叶焦黄的怪物,难道仅仅是为向我们昭示生命的意义,它们为陪伴我们而来,孤单的木垒人因为有了这群古老的胡杨才世代繁衍,怎样的艰难和绝望都打不倒我们,有胡杨的地方就有生命,有生命的地方就有意义。
木垒的意义在于她的美丽。她那绝世的村姑的容貌识者不多,但知道的人必会万分珍惜。自张铁涛时代我见识过这位绝世村姑的容颜,便在心里为她留下一个位置。她的美是空气、光线、时光、油画、梦境、意外……站在旱田里,都要疑心这是不是当地旅游业闹出来的新把戏,专为游人种出来的这花花绿绿的天底下的油画一样的庄稼?一块绿、一块黄、一块金、一块白,天上是海洋扯着白云的帆,地上是这条格抽象画的和田毯,天光流转,五彩流金,人往那儿一站,光线自动漂白了肤色,阴影则又突出了线条,木垒的光线是最适合照相的,不管是景还是人,在这种柔和的光线里都有如镀了一层金,变得超凡脱俗起来。冬天的木垒像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城堡,厚厚的鼓膨起来的雪堆在房顶,铺天盖地铺下来,将村庄的各种尖利的、不规则的地方抹得圆圆乎乎,人们戴着带毛的棉耳套匆匆踏着前人踩出来的雪脚印相互串门儿,老人们聚在一起唱秦腔、新疆小曲子,年轻人在一起玩电游,打麻将,边探讨着明年种什么、干什么,谁贩皮子发了财,谁倒木垒羊赚了钱……
胡杨在雪中静静站立,不想明年的计划。谁也活不过一棵木垒的胡杨树,但谁都比胡杨树想得多。胡杨有胡杨的艰难,人有人的烦恼。胡杨的干枯的大眼睛透过纷纷扬扬的雪线看向木垒县城的灯光,羡慕人类无谓的忙碌和烦忧,多么热火朝天,生机勃勃。它那树瘤眼睛也透出木垒的眼神:直愣、明亮而黯淡,好像看了千年的世间繁华又苍凉,而此时的一派灯火通明是最耀眼的华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