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鸣久
诗悬〔10则〕
■王鸣久
诗人用一张生命之纸,折叠着诗的千姿百态,生生灭灭于放飞之间。
如果说,人的社会人格应是自主的、自治的、自立的,那么,人的艺术人格就应是自得的、自适的、自洽的。
作为追求身心自由、物我相谐的灵性主体,诗人要左边避免狂妄,右边拒绝怯懦,须在灵与肉、生与死、虚与盈、喜与惧的生命两极之间,牢牢稳住一个平衡点。
既需保持一种“过去时”,让自己时常回坐于先人之间,温习古老的文明文化,掰碎嚼烂,入魂入骨,以在人类诗书的原生态濡染中,不断获得氤氲涵泳的历史感和时间感,也从而,不断获得形而上的穿凿力。
也需珍惜“当下时”,让自己沉潜于日常深处,与生活保持肌肤之亲,甘苦自尝,冷暖于斯;在衣食名利、世相万千中加厚知人达事的经验积累,并随时随地可与内心情思相互激活,以灵敏的审美响应力,不断引发诗的原始动机和最终的形成。
更需抱守一种“未来时”,让自己超越自身之上,既紧贴地面飞行,又能登高临远,以真与善的自我加持,将目光引向人的终极关怀。起于悲悯,达至觉悟;起于迷茫,达至智慧;起于苦难,达至圣洁,以响彻内心的诗性力量,迈向人文精神的美质目标。
肉体的严寒与灵魂的火焰,诗是童话女孩手上那根居中的火柴,它微弱的点亮,可能是最初的点亮,亦许是最后的点亮。
作家靠作品说话,诗人最后,靠诗说话。能否自我完成,或自我实现,只能一纸为凭。
诗,是一种人性美好。
对美好的渴望,对美好的追求,对美好的眷恋,对美好的不倦挖掘与创造,是人类精神里至恒至远而又至为强烈的部分,它源于万物之灵的本能,也基于文明指向的使命,是天道使然,也是最根本性的“人本主义”。
于是,就有了文学和艺术这种种美的承载物,也就有了种种美丽缤纷的承载物上,这颗诗的明珠。
诗是美的浓缩体也是美的结晶体,美好的事物于此集合而展现,美好的意绪于此生发而流转,美好的情愫于此凝聚而抒发,美好的景象于此摄取而折射,即使是对脏的揭示对丑的愤慨对恶的鞭挞,也在在是“美”的正气凛然,于仇视中向“好”的喷发。
作为一种心灵关照和精神施予,诗为人涵泳着真善美的正直与柔情,也养育着道德意志的刚健与纯粹;人以诗为灵性澡雪和智性暖巢,清洁自己的人性,也栖居自己的灵魂。
诗在,则美在;美在,则人在。
抱持这个美好,就是给人性保温;坚持这个美好,就是为人性保洁;守持这个美好,就是给人性保,美的繁盛与茁壮,才会万古长青。
美不可失,它是诗的灵珠之光,也是人的长命锁。
人是最具生命复杂性与立体性的存在。人既是物质性的人,也是精神性的人;既是欲望的人,也是道德的人;既是种族血脉中的人,也是历史一环中的人。诗人以诗为精神倒影,来自我验证,自我表达,他诗意的触角,常常有这样的三维指向:
一是内向性的心灵情感生活。这种指向以个体感性为主要通道,注重隐秘而细腻的自我体验,敏感于情意的流转起伏,悸动于心灵深处的喜怒哀乐,具有丰富而幽邃的内倾性质和柔软私密的美学特征,最富唯灵唯美的艺术气息,也最贴近纯艺术的本质。
二是外向性的社会世俗生活。这种指向是一种开放性指向,诗人更愿意与世俗世界、现实生活构成一种双向互动关系,社会的美丑妍媸,人生的悲壮感慨,命运的爱恨情仇和酸甜苦辣,以及人与自然万物交感交流的诗性对话等等,都构成了诗意活动的广阔空间,因而,最具诗的经常性和普遍性,也最有普适化的响应性。
三是纵向性的史哲省思生活。这种指向带有哲性、史性和神性的气息,为诗者挣脱羁绊,纵横天地大境,往返人神之间,以大悲悯与大智慧,着眼于人的本原,关注人性变迁,张扬人的美质,并以诗与思的独特洞察力,对社会万象进行深度挖掘,对历史内核进行哲性把握,从而既为时代提供仰视与俯察的制高点,也为诗人自己,生成一个超越性人格精神境界。
让诗大于诗,让人高于人,这样的指向是诗的王者。诗的高端造就与文化经典的形成,于此居多。
这三维指向,大体反映着诗人们不同的心理趋向、价值取向和艺术走向,也不可避免地显影着诗人的艺术景象与生命气象,但它具体在个体的诗歌历程里,却绝非是只在一个圆里转圈的单向度宰制,而是随着诗人人生成长和历练的加深,而多有重叠,并时有演变,但其主流品貌,却往往是突出而鲜明的。
人,是土地之子。故土之于人,具有精神“胎盘”的性质。所以,故国、故乡、故园,这些古老而温馨的字眼,便宛若一根永远剪不断的情感脐带,连接着人子的内心血肉,也牵扯着诗人灵魂最柔软处的缕缕情丝,常常波动着一生的欢悦与疼痛。
生命之根,泥土之本,它使一个“故”字,流淌在人之血脉和诗之血脉里,永不故去。
因而,乡思,乡愁,乡恋,最易在身体的远处、心意的深处、时间的疼处被轻轻触动,且低沉而淳厚地发声。
因而,故园的风情,乡土的人情,血缘的亲情,也最易成为诗人笔下依依眷恋、不弃不舍的内容。
因而,故土之恋,故国之思,故乡之爱,便日积月累,沉淀成绵延不绝的家国情怀,隆起在群体的精神文化传统中,也耸拔在个体的语言篇章里。
家国情怀,浸润在日常里,是至柔的隐含。
家国情怀,激扬在患难中,是大义的显现。
人与故土的这种血肉关系,决定了人的精神造物必然潜藏着与生俱来的土地基因,也呈现着与人相异的DNA图谱,它构成了一位文学人最原始的族群背景,也常常是一个诗人最不可磨灭的精神底色。
而这“背景”和“底色”,又总是在人与故土的时空距离中呈现着加强性,即离乡越久,其思越重;别土越远,其情越浓。它一经被外部视野所延展,和外部世界相激荡,与外部经验相化合,则势必愈加强烈,愈加复杂,愈加深切。
情不自禁,发而为诗。诗人在内外两个世界相互碰撞的情感能量交换之中,不断将陌生化的叙述,鱼水交融般地介入熟土性的诗意里,那丰富的“本土性”内质和新鲜的“普世性”表达,也就愈加丰富而新鲜了。
这仿若一棵诗歌之树,它若抽离了土地,便无法在深处养育根须;它若窝藏于泥土,便不能在高处开花结果。
眼睛是为了出去,脚跟是为了回来。精神造物就是在这样的时空往返之间,既完成了人对故土的情感固守,也完成了人对故土的文化超越。
诗如瓷。它最神奇之处,就是在古往今来的情感冶炼中,那幻化万端的语言“窑变”。
意象的胎体,思维的火焰,它们以千姿百态的初始造型和千差万别的火焰温度一起静静燃烧,惟其语言釉彩的千变万化,似可把握,又最不可把握。其“釉色”之天造斑斓,其“釉光”之迷人绚丽,其“开片”之超人般的奇幻、奇妙与奇美,有时,就连诗人自己,恐怕也要叹为观止的。
语言“窑变”,是诗的特质,它来自诗的天然规定性,又得于诗人所必备的奇异性美质思维。这种异质思维因子,既内含有高度的感性气质、超常的想象敏锐、极好的通感能力,又表征于独异的观察和发现、精准的要素调配,以及穷新极变的文字提炼与语言化合。
奇异性美质思维,人人都有,又人人强弱不同,灵滞不一,而诗人,确应是最茂盛者和最活跃者。否则,你面对语言瓷土,便可能临筐缩手,不知所取;抟制语言陶胎,就难免形不达意,意不出奇;调制语言釉料,既心头无数,又手头无准;再投之以思维火焰与情感温度的过火或不足,庸品、次品、残品的出炉,也就常见常有了。
诗的异质思维,既有先天性的发达,又有后天性的养育。诗人只有在快意的艺术烧制中,将先天天赋与后天经验不断地优质叠加,方能既具“慧心”,又得“妙手”,才能使种种的“窑变”之美,瓷立于人间,证明着创造的卓然,也证明着神的存在。
诗亦有“势”。
山有山势,水有水势,一茎叶子有弯曲之势,一块石片有尖锐之势,一朵白云有舒卷自如的流动之势……而诗,是文学的冲浪,是思绪的海涛汹涌与语言之踏板相互交激相互响应的双向动态过程,只有天助水势,水予人势,人乘浪势,浪推板势,彼此驭势而走顺势而飞,才会有诗的动势之美,以及诗的“势”所必然。
诗势不喜平,文脉要贯通。
诗的冲浪,起势最关键,必得踏准一个立足点,久蓄而后发。因为,第一行字宛如踏板的起跳,一经落纸,就大势已出,注定了一种自我态势的生成,后续的意象境界、节奏旋律、血脉气息,就必然都会不由自主地借势而起顺势而来,并以各自的风姿,完成一体的规定动作。
诗的冲浪,收势最重要,既要是利索的收拢,更要有奇崛的戛然;若能在收势之后仍有余波荡漾,回浪时生,那便会使一首诗的完美,近于化境。
文字的起承转合是势,语词的排比叠加对偶是势,诗意的跳跃间离是势,节律的舒缓强疾乃至一泓秋水般的平与一弯寒月般的静,亦都是势,而那些在诗的起伏跌宕间破势而出的美句、佳句和警句,就无疑是诗的冲浪中,至神至美而又最让人惊艳的高难度动作了。
诗之“形”势,外依“语”势,内赖“气”势,两者在一个有机整体的“动”势契合中,最终,完成了对人之“情”势的安置。
诗是语言的雕塑,大品要有力量感,小品要有精致度。
或有形无神,或形隐神动,或形神俱美,全赖诗人这个语言工艺师的不同手艺。手艺有高下,眼力有灵拙,刀法有强弱,品质有优劣,这个过程,既是结构形象、取舍材料、走刀下凿的过程,也是诗人襟怀气质、才情智慧全面参与和渗透的过程,更是“灵”与“物”互弈互化互融互生的过程。
在此过程里,工艺技巧首当其冲,且至为重要。
技巧不足,难免质量粗糙,平庸浅薄,艺术的呆滞感一经呈现,那审美的期待和激情,势必转身而去。
而技巧过甚,难免机巧,机巧过甚,便远离了艺术的原始之美和自然本色,也就消减了艺术的内在神采与它的亲和力。
诗是诗人生命质地的外铄。诗的技术化境是大匠运斤,大巧若拙,审时度势之间意到手到,在大断面上斧劈刀削,于细微处精刻细镂,使诗的造型既浑然天成,又栩栩如生,以简朴而饱满的“这一个”,危坐出一片静气、大气和锐气,“天然若斯”,便足可称为语言雕塑中的上品或极品了。
形态越简明,也许内涵越丰富。诗,有时是需要保持一点粗粝感的,保持一些粗砺感,也就保持了诗的一种本真和力度。
所以,诗的最高技巧,是看不见技巧,抑或,是无技巧。
执诗敬,也就是执事敬。
敬是一种态度,是一个人基于“执业”自尊的一种内心自重。古诗人临纸动墨前“净手焚香”,是敬;古匠人开玉镂石前“酒祭烛祈”,是敬;普通劳动者在一般性劳作中的“尺严寸谨”、“专注于心”、“晨昏不倦”,也是敬。
敬重手中之物,敬可称是“工具理性”;敬畏心中之灵,敬即成为“价值理性”,它说明,人在创造性劳动中,是能瞬间趋“神”的。
这种神是聚精会神的“神”,也是出神入化的“神”。人一旦进入另外一种事物,为自己营造出一个美感空间,给自己氤氲出一个超感气场,就常常会翩然神来,如入忘我之境。此刻,身体屏断世外喧嚣,内心滤去世俗杂念,灵象异感,触之可亲;山精水怪,皆服教化;铁骨柔肠,情思邈邈,俱在超自然的心手两畅中,完成着一个造物的过程,也体验着一个近神的过程。
一俟回过神来,人才恍然:人的体内,还有另一个“我”。
所以,敬,既是人对事的“我身肃穆”,更是人对己的“我心虔诚”。它是人对世界,人对他者的尊重,而更根本的,也是自我尊重。
若想把平庸岁月活出一节节诗意来,若想将琐屑人生锤打出美的纯粹来,执诗敬的追求或执事敬的态度,不可或缺,且是大关节。
诗的泡沫化,既有整体的现象,也有个体的现象。
整体的泡沫现象,与文化集权下的社会亢奋有关。政治魔棒的搅动,泛意识形态的动员,民粹性的情绪沸腾,人工催生了押韵文字和分行语言的大面积喷发,席卷之处,人人顺口而溜,个个捉笔成谣,平面的墙报、板报,立体的麦克、喇叭,再助之以人群集会和音乐歌舞,诗的整体性泡沫,便可一时蔚为大观了。
然而,来时迅猛,去亦倏忽。易起者,也易散。大潮一过,留下的难免是一堆堆语言垃圾,等待被时光所掩埋。
个体的泡沫现象,则与文化多元下的“小知”型时尚化有关。为争夺眼球而反复涂抹叛逆口红,为博取欢心而大量炮制政治香水,虽也有人在,但大多数,则是青春期的情感泛滥。游艺式写作,细碎性抒情,小心情、小事物、小感受的随手流淌,聚集起无数文字泡沫的轻灵和稠密。远离宏大,自乐其轻,使它更类似一种私人日记,以诗的方式示人。
而拜现代网络技术所赐,书写与传播的门槛都已空前降低,这在某种程度上打破了自古以来文化精英对诗的垄断,使“人人都是抒情者”成为可能,于此而言,诗的现代性泡沫,未见得不是一种自可含笑观之的青春景象呢。
整体泡沫,最需警惕的是瓦釜齐鸣下的金石俱毁和对人性的扭曲,对文化的戕害;个体泡沫,则难免伴随着繁荣里的贫乏、自由下的同质与喧闹中的寂寥。
大处的文化积累,深处的文明积淀,最后,依然要靠一种质量的沉实、一种密度的凝结。它沉积、蕴藏在泡沫之下,对真实而壮健的人类精神成长,做着另一种诠释。
不断在兽性中挣脱,又不断在物性中沉陷,这是人性巨大而恒久的困局。惯性在左边,吸力在右边,上帝的眼睛饱含悲悯和忧郁,但他一双神性之手高举其间,似乎常常无能为力。
在时间荒原上,我们是远未长大的毛孩儿,但倏然转身,已是一副纨绔模样。
怎么办?
理性之光的照耀,诗性之泉的浇灌,这也许是人性生长中二者不可缺一的关键,是自我救赎的惟一路径。
理性抑制愚、恶、贪。它试着给野蛮戴上笼头,给狂悖打造樊篱,为荒谬设置路障,给矛盾冲突设置缓冲阀。它消解“硬”的部分,并不断演化成“硬件”的形式,来匡正人性的扭曲和世界的纷争。
而诗性,则是人性的“软件”,它呵护“软”的部分,给悲悯以雨露,给博爱以阳光,给温情以充足水分,给和平以文明营养,它精心养育的,是爱,是善,是美。
人性之所以为“人性”,是因为这人性是含有大量“诗性”元素的。诗的高贵纯洁滋润也过滤着人性,诗的血水奶水浇灌也洗礼着人性,诗的人道情怀、终极精神净化也提升着人性。拒绝“诗性”的浸淫,人性难免干瘪;缺少“诗性”的营养,人性势必失调;社会生活中“诗性”的普遍衰减,便常常是人性向兽性退化或向物性扭曲的先兆。
神之灯在上,人之灯在前。漫漫长路中,我们见多了人格的毒化,人性的恶化,人心的硬化和人品的丑化。失望与希望之间,坚守一缕理性的光芒,坚守一丛诗性的绿意,或许就是守住了一个人性的再生缘,一株人性的还魂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