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衎
杜鹃常常会觉得自己不是住在家里,而是在一间旅馆里。
五斗柜上,小香皂、牙具、毛巾、浴帽、洗发液、沐浴露越积越多,都是小袋包装的一次性用品,外包装上印着“温泉山庄”的绿色草书。
许爱萍打了两壶热水回屋,说,“学校真是算得精,都老大不小了还游园,不就是赚服装费嘛。” 一早,杜鹃穿上演出服才发现裤脚长了一截,几乎罩住两只脚了。许爱萍又发牢骚,“平日里仔细点,多个心眼好不好呀?”许爱萍蹲下去,把女儿的两只裤脚卷折了一折,这才露出她洗了一晚上的白球鞋。
杜鹃脚上的这双白球鞋,是许爱萍当年从球铁厂下岗时,领收的慰问品之一,闲置多年,如今找出来,已经发黄了,给杜鹃穿,鞋码还大了一号。许爱萍自有主意,往鞋子里垫进几层卫生纸,“看吧,我说用不着买新的,这不就刚刚好?”要不是这次游园会演出事先要求“必须穿白球鞋”,不晓得这件陈年的慰问品还要在樟木箱里沉寂多久。许爱萍常年穿一双棕色的船鞋,耐磨损,更重要的是,耐污,穿上一月半月的都不显脏,至于白,这是她的生活里不能容忍的颜色,“白球鞋有什么好的,穿久了还不都和船鞋一个色。”说白了,姆妈是那种太会过日子的人,杜鹃越来越不屑和这个“人精”为伍。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杜鹃并没有多兴奋,演出服左肩上的亮片不时反射一块阳光到脸上,晃得她不时要眨一下眼。直到走上阴面的路肩,逆向而行,这才躲过了阳光的捉弄。
虽已升到初中,每年六一,学校还是要举行游园会。游园项目需要两两一组配合,共同完成。少男少女们各找同性搭档,女生们背靠背夹送气球到“打靶场”,之后由男生们分组射击,整体看来,还是男女搭配。还有那么一小撮人,无缘游戏,他们是游园会里的点缀,其实才是真正的焦点——用音乐老师的话讲,只有“乐感好、身段软、长相周正”的男女生才有资格入选游园表演。王斓静和杜鹃,这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到了演出剧目中,还是形影不离。王斓静一身公主打扮,清新可爱,杜鹃负责恶毒皇后的戏份,浓妆艳抹。
“Oh,my god!Where am I? What happened?”这是白雪公主苏醒过来后的第一句台词,王斓静一改平日里的娃娃音,那种恍如隔世的语气拿捏得刚刚好。已经退居后台的杜鹃不禁撩起幕布一角,偷偷看着罗凯凯扮演的王子去亲吻王斓静,两张好看的脸,缓缓凑近,再贴近,然后吻下去。当然是借位,可台下早已沸反盈天。没有人注意到刚才那个飞扬跋扈的皇后,因为鞋里的卫生纸滑脱,险些一个踉跄跌倒在台上。
“你刚才那个假摔的即兴表演,真是神来一笔啊。”白雪公主也退场了,“之前的彩排你一点不露底的,好啊你。”王斓静边卸妆边说,杜鹃苦笑着坐在一边,听着。
“走吧,”王斓静已经脱下公主裙,脸上的妆刚卸完,有点苍白,“罗凯凯请我们喝东西。”杜鹃摇摇头,“你们去吧,我想眯一会儿。”罗凯凯在后台门口徘徊了有一会儿了,王斓静不再坚持,跟着走了。
杜鹃反锁上化妆间的门,怜惜地展开女伴褪下的公主装,穿到自己身上,除了面部的浓妆不太相宜,其他一切都极为妥帖,她给自己打八十九分。就这么左看右看地黏在镜子前面,尽力想象自己脸上换成了王斓静的公主淡妆会是怎样的光景,想着想着就出神了。直到王斓静回来,见她心不在焉瘫坐着,关切道,“你怎么穿起公主裙啦?好好笑啊,你没事吧?你的脸好白,不会低血糖犯了吧?”杜鹃自己也吃不准,起身的时候,还真有点晕……
脸颊被什么搔痒着,醒来看见晚风把窗帘鼓荡成一张饱满的帆,正在她脸上踏浪而行。不耐地起来关上窗,屋里灰蒙蒙的,已近黄昏,杜鹃闻见一股西芹的气味,许爱萍正在厨房里忙活——对于杜鹃,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姆妈不远不近地被隔离在厨房里,发出的动静也是让人心安的;她自己一个人的小房间,或躺或坐,悉听尊便。没错,只有这个时候,她能倾听房间,桌椅、床铺都对她说:“悉听尊便。”她在放下窗帘的时候,心里闪过一点愧疚,不好意思,乖乖做回窗帘吧。躁动的窗帘登时在她手里温柔起来,悉听尊便。
西芹的气味散去了,接下来是西红柿蛋汤,清苦的空气有了酸度。她想,如果再做一道糖醋排骨,往空气里加一味甜,那就成提拉米苏啦——杜鹃没吃过提拉米苏,只是听王斓静时常提起,好像是把很多层味道像铸铁那样,熔铸加固到一块的。
晚饭,许爱萍没做糖醋排骨,简单的两个素菜:一盘腰果炒西芹和一碗蛋花汤。杜鹃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失望的意思,所以吃饭的时候一个劲地和许爱萍说话,“今天我演皇后,只要我一出场,台下就特别安静,我还听到有人小声说‘砍死她,真有意思的。”
许爱萍夹过一片西芹,嚼得脆响,“都要砍死你了,怎么还笑得出来啊?”
杜鹃说,“我演的是反派嘛,老师说演反派演到人人喊打就算赢了。”杜鹃隐去了白球鞋那段小插曲,只拣风光的说。
许爱萍说,“今天下午送你回来的那个是谁啊?”杜鹃这才想起来,下午不知怎么的,困得厉害,是王斓静坐出租车送她回来的,杜鹃执意不让王斓静送到家门口,所以两人就在“锦江花园”前别过了。杜鹃穿过锦江花园的门禁,在小区公园里溜达了一会儿,估摸着王斓静的出租车应该开走了,这才通过尚在施工的九号楼和十三号楼之间的窄弄,回到家来——她的家在“锦江花园”后面的“春光里”。
许爱萍眉头一蹙,“她就是王斓静啊?老听你说,要不是下班路过看见,我还真不晓得现在的女生都是这副打扮了,看起来妖里妖气的。”杜鹃惊骇又庆幸,幸亏姆妈当时没有朝她打招呼。王斓静送她回家时,穿回了演出的行头,脸上虽无妆,胜在年轻,一样水灵可人,连出租车司机都很配合地打趣说,“公主出巡呐,启程要去哪里呀?”挨着一块坐的杜鹃暗自怅然,挪了挪座位,逃开了后视镜的视域,在王斓静面前,她情愿不起眼。
当王斓静娇嗔着抱怨说:“没想到下午天转凉了,我只带了一件薄外套”时,杜鹃立刻顺水推舟地鼓励说:“不要紧的,就穿回公主裙吧。”她明白,王斓静虽然美丽惯了,也被赞美骄纵惯了,但这游园演出毕竟一年一度。于是,王斓静假意充出一脸“只能如此”的无奈,变回了白雪公主,并且走下舞台,走进人群里,人见人怜。下车前,趁王斓静不注意,杜鹃狠狠地掐了一把公主裙的裙摆,十足的力道,只留下淡淡的折痕。
隔着车窗玻璃,王斓静大大方方地冲她笑,笑靥如花,温室里的花朵。杜鹃故作镇静地走向锦江花园小区,监控室的保安看了看她,报以一笑,杜鹃装作没看见。她晓得自己也是美的,但和王斓静不同,打个比方,她也是花,但绝无可能是花魁,充其量是春天时漫山遍野都会开放的杜鹃花,抑或永远摆设在室内的绢花,日月交替,布面上蒙了一层垢。
还记得小学第一次组织登山踏青,五个班级的小朋友走了一上午,才走到山脚下,午时休息完上山,有个小朋友最先发现了秘密,“老师,这里有花!”那种红艳艳的山花,被老师冠以“杜鹃”的学名后,她略微一愣,怎么和自己同名?此后,四散开去的小朋友们捷报频传,不断有新发现,“我这里也有杜鹃!”“我这里的杜鹃,比你那儿的多!”“我这里的杜鹃是粉红色的!”明知不相干,但听着两个和自己名字相同的音节此消彼长、星火燎原,心里也覆上了一层暖意——“我在这里啊!”她在心底回应着,被人发现、召唤的感觉真好。
杜鹃采了一大把杜鹃花捧在怀里,红艳艳的像煨着火。这团“火”被许爱萍移植到了花瓶里,瓶身也是红的,上下一色,在房间里“燃烧”了一个星期。早些时候,家里也买花养花,百合、七里香、腊梅、含笑……各色花朵直观反映四时之序。杜鹃上小学三年级那年,许爱萍入职新建成不久的温泉山庄,工作忙起来,无心侍弄花草,直接买回一打绢花,一劳永逸。布面的花瓣上,有塑料珠子假充雨露甘霖,丰硕的一把塞满了花瓶。每年春节前夕,许爱萍都要将绢花一朵一朵摘下来,一朵一朵地用牙刷刷干净,最后搁到同样被拆下来清洗的纱窗上,晾到屋外。绿底纱窗上,粉白花朵袅娜展开,开在太阳下,一下子从弄堂人家洗晒的各式衣物中升华而出。看看,这户人家在晒花朵,蛮有意思的……
母女两个的晚饭快要吃完时,林生找上门来。杜鹃不自觉地别过脸,又看见茶几柜上的那一瓶灰扑扑、积了半年尘垢的绢花。“杜鹃妈,还没吃完啊?两个罐头给杜鹃的,鱼子酱小孩子吃蛮好,脑袋灵光的。”林生说话的语气里,永远有一种难堪的巴结意味,仿佛每句话背后都别有用心。杜鹃匆匆扒完饭,也不和林生打招呼,装聋作哑地径自回房,留下林生和姆妈在那里寒暄、周旋。“杜鹃妈,你慢点吃。”“杜鹃妈,又不急的。”杜鹃一清二楚,林生私下里其实是叫“爱萍”的。
隔壁新闻联播开始的声音传过来,杜鹃隐隐听到林生“爱萍”长,“爱萍”短的,脸上就有了得到印证之后的得意——没办法,春光里不是锦江花园,许爱萍七分八隔的,已经是螺丝壳里做道场了。偏这一个林生不识好歹,三天两头过来串门,有时候甚至在沙发上打盹,睡个午觉,慌得杜鹃紧锁了房门还是怕。和陌生人共处一室,家像旅馆一样,冷不防一榔头下来,便又辟出来一间客房。一晚,她起夜时听见一阵阵压抑的叫喊,是那种冲破喉咙却又生生弹压回去的叫,含含糊糊地阻塞在口腔里,不能一吐为快。杜鹃心下了然,叫吧叫吧,没关系的,她和他都非绝色,肉眼凡胎俗人一对,终究要讲实惠。
林生走后,许爱萍送鱼子酱罐头进来,两个人都没话好讲。杜鹃耳边还响着姆妈那晚压抑的叫喊,心里嘀咕说,王斓静妖里妖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姆妈识趣地退出房间,杜鹃拿过一罐仔细看,她的脸映在罐头的金属盖上,肉乎乎的一团。
分家的时候她还小,对生父的记忆已经很淡了,但她坚信自己的美都是遗传自父亲的,即便生父不时被姆妈拎出来咒骂泄恨,“白相人一个,坑死人……”,她还是不能够做到母女同心。再怎么说,她都感激父亲的先天馈赠,让她这样小户人家的女儿,能够成为公主的密友——
“这个在俄国当地叫做‘萨拉凡,这边是买不到的。”游园表演结束后的第二天,杜鹃买下了王斓静的公主裙。王斓静有个在俄国做生意的姨夫,这些服饰除了在年节时的家庭聚会上自娱展示一番,就只剩下每年的游园表演才能派上用场了——王斓静从不向学校订购演出服,却每每出其不意。
在互联网还没有那么普及的年代,王斓静具备专美的气候,虚荣心像一颗隐秘的花种,滋长壮大。作为密友,杜鹃心照不宣,隔着这层纸,杜鹃有自己的打算,她可以冠冕堂皇地以“买不到”替换“买不起”的窘迫,果然王斓静以极低的“友情价”慷慨割爱,“没关系,下次我让姨夫多带一套好了。”
无能与无力,一线之隔。
所以,两个人再要好,杜鹃也是决不肯上王家做客,像班里其他要好的女生那样,到某一家一处做作业、吃饭,甚至同睡一张床是绝无可能发生在她俩之间的。杜鹃没有回请的资本和底气,只好百般推脱,杜绝了一切获邀的可能。这个年纪的女孩,喜欢神神秘秘,唯恐被人一览无余,说到底还是因为匮乏,或物质或精神上的,多少有些缺憾,与其落人口实,不如藏着掖着,倒能给人留个丰裕的遐想。请了几次都无功而返,往后自不再提,而用来搪塞王斓静的理由,杜鹃总是能做到各不相同,一如许爱萍留宿林生时的借口,也是回回都不重样的——母女间,一样的煞费苦心。
“今天吃大闸蟹。”许爱萍招呼女儿吃饭的固定句式,菜名过后不忘加一句“快去洗手啊”。杜鹃洗了手出来,看到林生也在座,不免怔了一下,有一种“水落石出”的感觉:姆妈的叫喊将不再压抑含混;林生的长脸也将恢复常态,用不着拼命巴结讨好了。
一盆蟹摆在离她最近的位置上,宽阔的蟹壳黄得恰到好处,红彤彤的蟹黄溢出来一些,她看看姆妈,再看看林生,一个个都是笑眯眯的,自顾吃掉一只,再看两人,仍旧是笑,还没有摊牌的意思,杜鹃咀嚼了两口蟹黄,食之无味了——她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留到最后享用。
席间,林生多喝了几杯,一张长脸血红,眼睛闭掉了一只,用不着姆妈想什么托词,今晚又要在这里过夜了。“你过来扶一把啊。”许爱萍叫她过去,“白眼狼,你林叔叔给你带来大闸蟹,也不晓得谢谢人家,尽顾着吃,一点大人样子都没有。”林生被放倒在姆妈床上后,许爱萍也就不避忌了,“晚上你自己锁好房门。”
晚饭的餐桌还没来得及收拾,盘中剩着一只缺脚蟹,到死也不改横行之姿。杜鹃坐在桌边同它对视了半晌,最后就着残留的一点陈醋,把它掰开、揉碎,慢慢地吸吮殆尽,鲜美腥甜。
往后的日子,饭桌上多出来的小粽子、黄金糕、小馒头、春卷、排骨、烤里脊……都是林生送来的,从隔三岔五演变至一天两回,到后来几乎就是和杜鹃她们家搭伙了。
林生是顶好的魔术师,左不过是些吃食,再没多大花头,但是就有能耐一天一变。某顿晚饭前林生变出来一块提拉米苏,杜鹃几乎要哭了。这是王斓静最钟爱的食物,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她描述那种难以言喻的美妙,杜鹃早在想象里品尝过许多回了,就像她想象亲生父亲,虽然知道是个美男子无疑的,但究竟怎么个“美”法,她就无能为力了,她恨姆妈把照相簿抽得一张不剩;同样的,她也记恨王斓静,光说不予——没想到是林生给她最终坐实的机会,“吃吧,今天出炉的,放到明天就要变味了。”杜鹃不再端着,张嘴就是一口,平日里都说五味杂陈,可是只一味甜,没想到也能这般千变万化,简直是“甜味杂陈”了。以后王斓静要是再提起提拉米苏,她不用再支支吾吾、语焉不详了。
也因着没有多少倾诉表达的机会,多数时候都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直抵内心。日久天长,一两句话都能说到人心里去的,在表达方面,“不擅表达”的杜鹃超出王斓静太多。以致于当她对着林生说出“留下吧”的时候,大大地惊骇了他,也惊骇了许爱萍——原本处心积虑,反复磨蹭拖延的“摊牌”竟完全用不着了,女儿的理解,得来全不费工夫。
三个人的餐桌上,这一次谁都吃得自得舒坦。“小鹃不喜欢吃蟹的嘛,下次吃虾好不好?”林生提及不久前的那顿大闸蟹,称她为“小鹃”,流利而自然,怕也是演练过多时了的。她点点头,嘴里还有一丝醇香,是提拉米苏的精魂,弥漫不散。她感激他不再是外人了。
回房前,许爱萍照旧叮嘱她,“晚上你自己锁好房门。”杜鹃不禁蹙眉,心里怪姆妈见外了。不过是还没叫出口,“林阿爹”的事实却早已经摆明了。
窗帘又涨满了风,撩拨她的脸,晕晕乎乎仿佛真是在海上漂流,风暴欲来,天色渐晚,她的船找不到停泊的岸,心里无尽的空。“吧嗒”一声响,风刮落了五斗柜上的一盒小香皂,她起身去捡,双脚落在自家的地板上,尽管是毛刺刺的水门汀,实在好过颠簸未卜的海面,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捡起小香皂,她忽然有了清洗的冲动。雪白的皂体,正中刻印着“温泉山庄”四个字,被她抛入盆中,堕入热水下,皂体融化、缩小,杜鹃闭着眼睛感受这点温热软香,罔顾姆妈平日里的教导,“铺张浪费”了一回。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家里的毛巾、牙刷、沐浴液、洗发水都是许爱萍从温泉山庄带回来的。一次性的小包装,住客不用的话,就原封不动地留在了淋浴间的工艺篮里,客房部的员工们顺手牵羊,代为消受。许爱萍“顺”回来的日用品已经塞满了两个抽屉,如今都堆到五斗柜上头了。不知情的,还真当这家人准备开一间家庭旅馆了。
杜鹃有时睡醒过来,恍恍惚惚看见那一堆堆一次性洗漱用品,会以为自己真是刚从旅馆的大床上爬起来。王斓静每年寒暑假,都要外出旅游,回来转述给杜鹃听的,除了各式景点,还不忘点评一番当地的酒店,“有些酒店宾馆的服务真是差劲到家啊,热水半天出不来,干站着等冻得慌。晚上还有神秘电话打进来。”杜鹃瞪大眼睛,问,“什么神秘电话?”王斓静掩嘴一笑,“就是那方面的服务嘛,老爸还特意压低声音回掉,然后装得跟没事人似的,其实我都知道的。”杜鹃不明所以,也跟着笑。
十二岁的生日愿望,咋咋呼呼地期待住进一间不是旅馆的大床房,干净,明亮,半夜里有“神秘电话”打进来……
一觉睡醒,推门进水房洗漱,撞见林生正对镜剔牙,脖颈上挂一条绿白相间的毛巾,长长地直垂到腰际,原来是条浴巾,杜鹃脸上一阵辣痛。林生冲她咧嘴一笑,剔牙的竹签还斜搭在嘴角,看起来就很滑稽了。“我好了,你进来吧。”林生擦了一把头,让到一边。逼仄的小开间里,两人错肩而过,她闻见他身上的香,她料想他势必也闻到了她的。她豁然开朗,终于理解昨夜里融化香皂清洗自己的冲动了。
水房里的空气暖融融的,她抹开镜面,一张失神的脸浮出来,拿起牙杯牙刷,接水时才发现拿的竟然是他的那一份,慌里慌张撂下,塑料杯磕在石面的盥洗台上,“当”的一声脆响,如当头一棒。拿过自己的牙具,牙刷早已开叉,可姆妈总是不厌其烦地教她说:“还能用就再用用,日子就得精乖才过得下去。”再挤出一小段牙膏——只有牙膏不是温泉山庄里的,姆妈嫌那种牙膏泡沫少又不经用,只拿来刷鞋除污——弄堂人家,就是这般忍痛着过掉日日月月年年的,把“一次性”努力延长,是弄堂儿女们的生存智慧之一。
王斓静终于主动提议要去杜鹃家做客,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眼睛里分明有一种明亮的狡黠。“你一直没去过我家,是不是因为我还没有去过你家?其实我一直都很想去的,可是光顾着邀请你,你也从来不叫我去‘锦江花园玩。”杜鹃一面庆幸自己的小伎俩没有白费,一面又暗自伤神犯难。见她不松口,王斓静愈发来劲了,怂恿起罗凯凯来,“喂,要不要一起去杜鹃家玩?在锦江花园。”罗凯凯空有一张好看的俊脸,事实上全无主见,就是王斓静的小跟班,“好的呀好的呀。”杜鹃这时候才真真正正地有点看不惯罗凯凯,唯唯诺诺,哪里有点男子汉的气概?真是糟践了这副好皮囊。
还好上课铃及时奏响,杜鹃不用急着回答他们。这一节是游泳课,一干男生早已下水,只有罗凯凯穿着条花裤衩蹲在岸上,和几个女生为伍。泳池里的女生,多半是中等好看的,那些最好看和最不好看的女生都裹着浴巾,在岸上闲聊。有男生起哄,“罗凯凯,快下来。到底是不是男人?”罗凯凯笑嘻嘻地驳了一句,“我是男孩。”哄笑更甚,倒是杜鹃解开浴巾下水了——只为躲避这两个好看的男女,一口气潜到池底,摘掉泳镜,睁开眼,朦朦胧胧的蓝色,蓝白色的马赛克近在跟前,周围一片安静。这样的氛围,适合想一些问题。
不如称病推掉好了,这种最狗血最平常的借口反倒是一次也没用过,没错,只说自己着凉了,犯困想要睡觉,即可安心谢客,一个人回家了。
“好吧,那只好改天喽。”王斓静语带惋惜,小跟班罗凯凯复读机一样重复了一遍王斓静的哀叹。
做戏做全套,杜鹃直到回到家里方才回过神来。林生坐着择菜,不一会姆妈从公用厨房里钻出来,嗔怪林生不会择菜,西芹的叶子弄得不干净,林生好脾气地笑笑,抓起一把,回炉重造。姆妈是精细惯了,真难为林生,杜鹃在心里叹息的同时,姆妈端出来一碗虾,艳红艳红的,冷掉了,“今天晚饭吃虾,我去热一热,你赶紧洗手。”同一屋檐下,林生的底她也全然摸清了,这些已经水煮过一遍的虾,都是林生从温泉山庄带回来的,连同之前的种种吃食,包括那块让她心悦诚服的提拉米苏。他和姆妈,一个在餐饮部,一个在客房部,零敲碎打,各取所需,堆垒起来就是这间亭子间里的生计了。
热好的虾粉嫩粉嫩的,好像才第一遍水煮。许爱萍催大家趁热吃,“这个虾是海里打上来的,不是人工养殖的。”杜鹃揿掉虾头,吸吮起来,至于是第几遍水煮了,懒得去细想了。河蟹海虾——这是很多买小菜的弄堂人家节衣缩食之外打牙祭时才能尝到的珍馐。她是感激他的,连带着对于姆妈,也生出一点柔情,无意再暗中较劲了。
林生又给她夹了一只,热烘烘的鲜气扑面而来,“蘸点醋吃更鲜。”他眼里也是热烘烘的,满是鼓励。她去接虾,两副筷子碰在一起,她忽然想到了王斓静,那次上完体育课,罗凯凯的水杯落在操场上,王斓静一时口渴就打开喝了起来,畅饮一气后,她嬉皮笑脸地问杜鹃:“你说这样算不算接吻啊?”杜鹃发蒙,“啊?”王斓静晃了晃水杯,杯身上贴着大大的标签纸,“罗凯凯”三个字歪歪扭扭地写在上面。杜鹃直觉得脸发烫,“算……的吧。”……那么,两副筷子之间的触碰,也算是间接接吻了吧?
林生见她神情恍惚,发话说,“还有一个菜,等一下就好了,正好换换口。”浮想中断,杜鹃低头吃掉那只虾,末了,舔了一下筷子头,木刺刺地扎舌——连筷子都是温泉山庄里的消毒筷,真是煞风景。趁姆妈不在的间隙里,杜鹃直视着林生,目光愣愣的。林生疑她是一时半会还不能接受自己。半路夫妻,继父继母们总归要花点心思,才能过孩子这关的,这一下更是十二分精神地去巴结了,“没关系的,以后你就叫我‘阿生吧,把我当成你的一个朋友,一个大朋友。”杜鹃低下头去吃虾,在心里笑话他,倒是想得开——电视里没少演这类剧集,二婚后的养父或养母总是处心积虑地设法改造小孩,软硬兼施地逼迫“拖油瓶”们改口,偏只有他,愿意做她的大朋友,让她叫“阿生”——不伦不类的称谓,连个阿爹的名分都不愿意担,她依旧无父。
姆妈把最后一小碟腰果端上来的时候,一盘虾已经被她吃掉大半,这有违她的习惯,她自己也意识到反常了。晚饭后,她觉得晕就躺了一会儿,迷迷糊糊间盗汗发梦。梦中的姆妈,面容姣好,事先并无声张的婚礼正在悄悄进行,说是婚礼还是寒酸了,其实就是一顿较平日丰盛的家宴,收拾一净的小开间就是婚房了。姆妈恬静地坐在新床单上,等着阿生走过去接手、起誓、引领,最终入席。阿生在餐饮部供职多年,三天两头地操办婚宴,这一套程序他早已熟谙,有事没事还向大厨偷师,学得一招半式。餐桌中央那颗水灵灵的萝卜花就是他雕出来的。只听姆妈娇嗔了一句,“好看是好看,只是不能吃啦。”一个务实,一个务虚,多么般配的天作之合……杜鹃在梦里激动地落了泪,醒来才发现浑身燥热,闷出一身汗来,手臂上起了圆圆的红疹子,微痒,挠了挠更是变本加厉地痛痒起来。
许爱萍听见动静进屋来,“呀”了一声,“眼睛怎么红成这个样子啦?”下床走了两步如踩棉花,不得力。许爱萍慌了,忙让女儿躺下,并大声叫唤林生,“快过来瞧瞧哟,阿生。”原来,姆妈也不过是叫他“阿生”的,杜鹃趴到他后背上的时候,心里没那么怨他了。
诊断结果出来,是食物中毒,并发轻微的海鲜过敏症。三人都联想到了那一盘虾,反常的艳红色。林生思忖温泉山庄恐有麻烦了。果然,当天夜里的民生节目就曝光了这一起餐饮食品安全事故。据报道称,这是一批温泉山庄的特供海鲜,包括“问题虾”在内的一干海鲜皆取自天然深海,VIP专享,经有关部门检测,这批海鲜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工业污染,扇贝、海蟹体内的铅汞含量超标最为严重。
许爱萍和林生两人做完检查并无大碍,因杜鹃吃得最多,唯恐她毒素沉淀,就向校方请了病假,强留了女儿在医院,观察满一周方才回家。手臂上的疹子萎缩平复,留下一圈圈红印子,像是姆妈拔完火罐后的遗痕。回到学校第一个见到的就是罗凯凯,罗凯凯笑嘻嘻地说:“你和王斓静还真是好朋友呀,她也是昨天刚刚病好了回来的。”杜鹃忙问怎么回事,罗凯凯吊她胃口,“你又是怎么回事?感冒还是发烧啊?”杜鹃顿了一顿,告知道:“食物中毒。”罗凯凯一脸诧异,半天才说,“真的假的啊,连病因都和王斓静一样。”罗凯凯招呼王斓静过来,两相询问下,纷纷撸上衣袖,露出手臂上的红印子,圈圈圆圆,如出一辙。
“这个生日倒霉透顶了,我们家那天在温泉山庄点的基本上都是海鲜,结果——”王斓静叹了一口气,“原来那天你也在温泉山庄呀?本来我是打算邀请你的,可是姆妈说一家三口吃顿便饭就好了,反正也是小生日,就谁都没请。话说回来,怎么没看见你呀?不过我们是在包厢里啦。”杜鹃微微颔首,两个人手挽手坐回座位上,罗凯凯回头看着两个空座位终于迎回了各自漂亮的女主人,一脸傻笑。
放学了,王斓静和杜鹃一道走到十字路口,平日她俩就在此分手,各回各家,可是今天王斓静越界了,“走吧,去你家吧。”
“啊?”杜鹃愣在原地,夕阳照到她的鼻尖上,映出亮晶晶的一块。
“其实……”一贯伶牙俐齿的王斓静竟也有语塞的时候,杜鹃有不好的预感,“一直以来,你从不主动请我上你家玩,每回请你到我家,你也是回回都拒绝我,连我姆妈都感到纳闷,老是问我‘你是不是和杜鹃闹矛盾了啊?我当然说没有。后来我和姆妈就想,也许是你们家家境并不好,或许你并不住在‘锦江花园里的,所以……不想让我去吧,姆妈也就让我不要强人所难,不好去伤害同学的自尊心的。可是,既然你都吃到了温泉山庄的特供海鲜,那么只好证明是我和姆妈想多了,不是吗?好啦,无论怎么样今天我都跟定你了,不要拿‘要补作业,‘今天不在家吃饭,‘要给邻居家小孩补习功课,‘姆妈中暑了不便见客,‘犯困了想要睡觉这些话来搪塞我,我不管的,好啦,走啦,走啊。”王斓静一气说完,恢复了往日的伶俐。
“啊?”杜鹃愣在原地,夕阳落山,黯淡的鼻尖上有一粒雀斑。
责任编辑 陈智富
《无限风光》陈飞高56cm 陶瓷2014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