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世君
一 遇难题贼王出马
串码头马六中计
1973年的初秋,上海阴霾的天空依旧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潮湿的空气好像是从黄浦江上升腾出来,抓一把都能捏出水珠子来。马六上午还躺在旧校场路一座阁楼的木板床上,似睡非睡地迷糊着。二猫已经把早点买来,放在头上的圆台子上面,他伸手就可以把那个上海人称之为“包脚布”的煎饼果子拿到手里,闭着眼睛吃。这是他早晨眼眵没扒开,最爱做的事情。这种享受,只有挨过饿的人才能品味出填饱肚子时的那种美妙。可这天早晨他没有伸手去拿那块“包脚布”。南墙那边的高音喇叭准时地放起了第五套广播体操曲子,墙里的一所中学的课间操开始了。他知道,这个时间是上午九点半。
马六不是不饿不想吃,可是他没有兴趣吃。他在回味一个梦,一个刚从他脑袋里消散的梦。他梦见一只鹰,把他从家乡那槐树林里叼起来,在空中悠荡。悠荡到他天旋地转,最后他掉进一个深水坑里——好像是他家房后的水塘子里。他一个激灵醒了,天色灰白,街上响起收垃圾者摇荡铜铃的声音。
马六无意起床。他不会破梦,但感觉这个梦不吉利。这几天雷子(警察)的身影时常出现在人群中。两天前,淮海路上那伙安徽帮,就有两个人栽到局子(公安局)里了。马六儿越想越感到可怕,麻利地从床上坐起来,喊二猫。
二猫正在屋外逗戏那个苏北妹子,听到老大的喊声,急忙上楼。
“让老猫把大脖筋他们喊回来,今儿个收工。”
“咋了?”二猫诧异地问。他感到老大今儿个有点儿怪,睁开眼睛没有抓“包脚布”吃,眼神还有点儿神经兮兮的。
马六瞪起眼睛,不耐烦道:“侬个寿头,问什么!”
二猫知道马六的口头禅,这是句上海人骂人痴呆的话。二猫悄声下楼,刚走到门口,大脖筋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怎么啦,我哥他怎么啦?”二猫的哥是老猫,二猫成天最担心的就是怕哥哥进了局子里。哥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十岁哥十三岁那年,爹和妈进山伐木换粮,被民兵追堵,双双失足落崖身亡。哥就领他出来活命。
“你个小鸡屌儿,你哥比猴都精还能怎么着啦!老大呢?”大脖筋扔下让二猫放心的话,梗着不能转动的脖子,迈着结实的步子,把那晃动的木楼梯震得山响。
“你他妈的上楼非得像踩地雷似的出点响好听是吧?”马六心里异常紧张,尽管他已经听到二猫和大脖筋的对话,可那个不吉利的梦,一直萦绕在他的脑子里。
“老大,我们遇到麻子(不好偷的人)了。”大脖筋没在乎马六的发火,几乎喊了起来。
马六吊在嗓子眼的心回落到了胸口窝。遇到麻子和遇到雷子,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对麻子可以跟下去也可以撒手,这完全凭兴趣和心情;而遇到雷子,双手被铐上,那就是失去自由了。“麻子?是槽子(千元)还是片儿子(百元)?”马六眼睛溜圆,目光透着寒气。就是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目光,才使得他立足于南京路上。
“都不是,是个蚂蚱子(不足百元)。”大脖筋歪着脖子,气喘吁吁。
“蚂蚱子?这样的麻子,你慌成这个熊样?”马六抓起“包脚布”,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咀嚼起来。
“不是,老大。他虽然不是槽子,也不是片儿子,他就有八十元钱。我在一百货遇到这个麻子,他在买电唱机,票开好了,从上天窗(衣上兜)掏出八十元,然后又不买了。我亲眼看见他又把钱揣进上天窗,我就下手了,可两个上天窗都扫了也没有。老猫也扫了一遍,也没扫出来。简直出鬼了!”大脖筋脖子不直,说话却十分顺溜,而目光是迷茫和无奈的。
马六把“包脚布”扔到圆台子上:“有这事儿?下平台(衣下兜)、底兜(裤兜)都扫了吗?”
大脖筋咂下舌,说:“都扫了,没有,就是内胆(内衣兜)没机会下手,我保证他没往内衣里面揣。”
二猫虽然没有拜师出门闯荡,但耳濡目染知道他们的行话,忙插话:“还有马后(后屁兜)呢?”
“小屁孩儿,你都想到了,我和你哥能想不到嘛!都扫了,没有!”大脖筋瞪了眼二猫。
马六皱起粗黑的眉头:“嘿,他真是个麻子!人在哪儿?”
“在街上逛游,是东北老乡,看样子不是第一次来上海。老猫跟着他,我回来找你,是放他一马,还是缠到底?”大脖筋说。
马六圆眼睛眨巴两下:“我就不信这个邪了!”
南京东路的行人熙熙攘攘,不知哪儿的广播正在放着“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的歌曲。嘹亮的歌声压过了吵闹声,马六竟然跟着哼哼起来。大脖筋觉得很奇怪,每临老大出手的时候,他都是绷紧了面孔,俨然面对的是一场搏斗。而这会儿,大脖筋感到老大很轻松。老大轻松,弟兄们就不紧张。如果老大犯难,他们这些仰仗老大吃饭的人,就过得不舒服。这是他跟着马六在上海滩闯荡多年的体会。他心里祷告,老大能顺利地把这个麻子拿下,钱不在多少,而重要的是不能丢了老大的面子。
他们来到上海第一百货商场的正门口。他们的规矩是不管谁进出一百商场,都要走这个门。门旁边一个圆柱子是他们的留言板。谁遇到雷子了,都要在这儿留下只有他们行内人才能看明白的记号。就像电影里山头上狼烟燃起,或是一棵消息树被儿童团扳倒,村民们赶着牛羊往山里跑一样,这是传递危机信息最快捷的方式。他们见到有雷子出没在商场的信号,就不敢踏进雷池半步了。大脖筋抢先一步到那个圆柱子前面,看到粉笔画的小箭头,箭头后面还向上挑了一笔,像个猫尾巴翘起来似的。
“老大,老猫跟着那个麻子出来了,向人民广场那儿去了。”大脖筋伸手把老猫留下的记号抹掉。
马六和大脖筋来到人民广场正门口的一个报栏前,看到老猫画的标记指向西侧,他俩就沿着弯曲的小路往西面的公园走。园子里密不透风的树叶失去了夏日里的翠绿,显得很苍老;姹紫嫣红的菊花却在小路的两边争奇斗艳。公园里游人稀稀落落,拐过一座假山石,马六看到老猫蹲在假山石侧面抽烟,眼睛瞄着前面一个长条木椅子上坐的人。老猫看到马六过来,忙迎上前。
“他就是那个麻子?”马六问。“这伙计的头真难剃,在这里呆了半个多点儿了,也不知道要干什么?”老猫说话的声音,像他个子一样的细,脑袋上戴个大了半圈的鸭舌帽,把发黄的眼睛压在深处,闪出的目光是贼溜溜的。
马六躲到一棵美人蕉后面,仔细观察这个麻子:年龄在四十多岁,肩上斜挎个黄书包。褶褶巴巴的草绿色军裤,吊在粗黑的脚脖子上。这身装束在初秋的上海显得很另类,街上的上海大妈们跟这种人叫“瘪三”。
“老猫,你看准了,就他这个鸡巴样能有八十元钱,还要买电唱机?”马六皱起眉头冷冷地问。
老猫把鸭舌帽往脑后■了一下,阳光映照下,他的眼珠子显得更黄:“我看准了,他手里攥着钱去收银台,排队站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把票撕掉,一转身我就没有看到钱放哪儿了。上天窗、下平台、底兜、马后我都扫遍了,没有。”
马六向那人投去疑惑的目光。那人左手戴着手套,颜色已经分辨不清。那人摘下手套,中指缠着白色的纱布,好像上面还有血迹。然后打开纱布,重新把受伤的手指包扎上,小心翼翼地把手套戴上。
“书包和头上的棉帽子都扫了吗?”马六问。
“书包里有个毛主席语录本,里面有张下午四点的船票,是去大连的,五等舱。我把船票给送包里了。还没找到机会下手扫他头上的帽子和内胆,他就出溜到这儿了。”老猫说完把鸭舌帽拉了下来,好像老大发话,他立刻就冲上去把那人的帽子抢下来,看个究竟。
马六回到假山后面。大脖筋从兜里掏出黄盒的凤凰牌香烟,抽出一支递给马六。老猫麻利地掏出打火机点燃。一股浓浓的香料味从马六的口中吐出来:“他在哪个码头上船?”
“十六铺码头。”老猫看到他的船票上用油笔写着,227路到十六铺码头。
马六猛吸几口香烟,扔到脚下碾碎:“脖筋,你跟着他,我和老猫先去十六铺码头,到那里找机会一定把他拿下。那儿是哈尔滨苟大肚子的地盘,我去了他会给面子的。你跟着他,一路上就是有机会也不准再动他了。”
大脖筋道:“嗯,我一定把他盯住。”
十六铺码头的嘈杂和纷乱,就像潮起潮落的黄浦江水一样,从来没有消停过。熙熙攘攘,杂乱无章,潮湿的候船室里充满着酸臭味。
马六已经一年多没有从这里上船回老家了。记得上次回去是乍暖还寒的春天。那几天他烦躁不安,突然间对钱不感兴趣了。两天没有收获弟兄们的果实了,弟兄们有放捞的感觉,偷着到滨邦路上的一家小旅店里推牌九。那个小旅店是街道办的,管事儿的是大连人,爱吃爱喝爱耍钱,招得东北老乡特别是辽南一带的人,总爱往小旅店出溜。马六很少去,那几天闹心就领着大脖筋来到小旅店。大连人一见马六,眼睛眯成一条缝儿:这可是愿赌服输、胜不骄败不馁的主儿。可是马六进来就闷头抽烟,大连人怎么圈拢马六也不上套。大连人看不明白马六抽的什么风,就恐吓马六说,看你印堂发青,目光呆滞,肯定有凶事在身。马六勃然大怒,把激战正酣的赌桌掀翻在地,转身离开小旅店。大连人不急不恼,在马六身后喊了一句:“给家里打个电话吧,看看有什么事没有!”马六走到淮海路上的电信局,犹豫一下,进去给在公社人保组当干事的姐夫打个电话,等了半天电话才打通。虽然音质模糊,但他听清是姐夫的声音,姐夫也听清了他的声音。姐夫叹口长气告诉他,咱妈快烧三七了,临死还念叨着小六子。马六慌乱的心落地了,老母过世不可怕,他从记事起老母就病病恹恹的,可怕的是心慌无着落,搞得他担心在道上要栽跟头。他当晚坐船就往家赶。在老母的坟头,大姐让他向九泉之下的老母保证,不在外面乱闯了,上秋回家娶妻生子,安心到生产队干活。马六跪下,含泪向九泉之下的老母保证,听大姐的话,年底一定回家,不在江湖混了。可是,马六一回到上海滩,双脚就难拔出来了。那种收获的惬意,那种颐指气使的享受,已经让他忘了跪在老母坟头前的承诺。现在他走进码头的候船室,似乎才想起一年多前回老家的事情,眼前闪出他跪在老母坟前的情景。马六如同头上浇下一盆凉水,猛地打了个激灵。
“老猫,你踅摸踅摸有没有苟大肚子的人。要是没有,你蹚蹚活(找目标),遇到皮子肥(兜里钱多)的我们也得捞一把。”马六比老猫的个头矮了一个脑袋,每每马六说话的时候,老猫都要猫着腰洗耳恭听。
“老大,怕苟大肚子干吗!他的人也不是没到咱们的地盘蘸过大酱。那次他的人在秋林百货‘衔毛(用镊子偷钱),被大脖筋逮着了,他的汗毛咱们都没有动一根就给放了,连那小子‘衔毛用的长镊子都让他拿走了。他苟大肚子怎么也得给你面子啊!”老猫低头说话,而眼珠子开始踅摸大厅里出出进进的人。
马六瞪了老猫一眼:“我们做事就要仁义点儿,有苟大肚子的弟兄在,就是个槽子也不能动。如果没他们的人,遇到槽子也不能让他溜了。苟大肚子要是知道了,咱就跟他见面分一半。道上的规矩不能破了!”
“老大,这个我懂!你放他的弟兄一马,他当老大的还在那儿装傻充愣,我看着来气!”
老猫提高尖细的嗓门,像锐器划在玻璃上,马六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你他妈的小点声!这点儿肚囊还要做二哥?你去遛一趟,我在这儿等大脖筋。”
老猫拽下鸭舌帽帽檐,钻进大厅里。马六点起一支烟,悠闲地抽起来,眼睛不时地扫着从他面前闪过的人。一支烟没有抽完,老猫转了回来。
“老大,苟大肚子的两个小兄弟,正围着一个女的,看来是个槽子。”老猫诡谲的目光,像筛子一样过滤着眼前匆匆而过的行人。
马六拍着老猫的后背:“算了,皮子再肥,咱们也不能下手。去把苟大肚子的小弟兄叫过来一个,在这儿对那个麻子下手,要跟苟大肚子打个招呼。”
老猫应声走了。不一会儿老猫搂着一个个头在他胳肢窝下的小胖子过来。那小子一脸惊慌,全身哆嗦,不住地嘟囔:“大哥,我什么也没有干,放了我吧!”
“苟大肚子的弟兄就这眼神儿?把雷子都能看走神了!”马六双臂压在小胖子的肩上,夹住他胖乎乎的脑袋。
小胖子定住惶恐的眼神,惊喜地嚷道:“大哥,你是道上的,哪个码头的?大哥上来就拧我的胳膊,我真以为遇到雷子了!”
“你他妈的小点声。你们潮头(十六铺码头)的弟兄不认识我们南流头(南京路)的老大?你真是瞎了眼了!”老猫拧着小胖子的耳朵说。
小胖子一惊:“啊,你是南京路的马六?”
老猫踢了小胖子一脚:“你他妈的还敢喊名道姓的!”
“老大,对不起,我是着急了,老大有什么吩咐,小弟愿意效劳。”小胖子揉着耳朵,满脸赔笑。
马六眯缝起眼睛:“小老弟,去告诉你家老大,我和弟兄们要借苟兄的地儿蘸点酱(占便宜)。你家老大要是介意的话,我们这个麻子就让给你们,这点儿酱我们就不蘸了。”
“老大,您稍等,我马上去见我的老大。”小胖子双手抱拳作揖,转身走出候船室。
马六叼在嘴角的香烟燃到了根部,他用拇指和食指夹着过滤嘴烟蒂,用力一弹,烟蒂划个半弧从一个旅客的脑瓜顶上一掠而过,向后面那人的头上奔去。只见那人扬起手,随之一挥,烟蒂又划出弧线,飞将过来,重重地打在眼神还没有转过来的老猫脸上。
“他妈的,谁打的?”老猫捂着脸,大声骂道。
那人已经走到马六和老猫的面前,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南流头老大光临,有失远迎,见谅见谅啊!”
马六闯荡上海滩十多年来,他们都在各自的地盘上打拼,没有什么交往。他们各自占据了码头后,也只是闻其名而未见其人。现在马六无意中弹出的烟蒂,竟然差点落到苟大肚子的头上,苟大肚子出手干净利落,那小小的烟蒂像射出去的子弹,打在了老猫脸上。这是苟大肚子给马六一个下马威,马六轻蔑的目光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大哥出手不凡,小弟佩服!难怪各码头的老大都敬你三分!”马六由衷赞佩地说着,向老猫使个眼色。老猫捂着烟蒂打疼的脸,苦笑着冲苟大肚子点头。
苟大肚子放纵的笑声未止,隆起的肚子都在上下起伏地颤动:“过奖了,过奖了,只是雕虫小技!听弟兄说,你要在这儿蘸点儿酱,你太客气了。我还欠你个人情呢。我的一个弟兄在南流头犯忌了,你一根毫毛都没动,我很敬佩你啊!在我这儿,说蘸酱是我太小气,权当是在你的南流头,不管是槽子,还是垛子(万元),你随便拿,我不抽血。”
“大哥,谢谢了。其实既不是槽子,更不是垛子,也不是片儿子,就是个小蚂蚱子。”马六说。
苟大肚子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是个蚂蚱子?嗨,杀鸡何须牛刀啊!你老大还要亲自出马,真的掉价喽。让弟兄们玩吧,我请你到和平饭店吃醉蟹。初秋正是阳澄湖大闸蟹顶盖肥的时候。”
马六依旧声音低沉:“别小看那个蚂蚱子,可他是个麻子。在南流头弟兄看到他从天窗里拿出票子,晃了一下钱就揣起来了,弟兄们就没有在他身上捞出来。”
苟大肚子怔了一下,说:“啊,有这事儿?我告诉你南流头老大,进到我潮头的没有麻子!你的弟兄们拿不下,我可以让我的弟兄们上。”
“不用麻烦大哥了。到你的码头来,是因为那个麻子要坐下午四点的船回东北。他走进这个大厅,我就给他拿下,我请你去吃大闸蟹。”马六抖动一下披在身上的蓝色的卡中山装,显得十分轻松。马六也许是过于自信,也许是怕苟大肚子瞧不起自己,无意中却犯了大忌。马六双肩抖动,衣服在身上悠荡的时候,苟大肚子已经看到马六紫红色衬衣里面,贴在肚皮上有一个腰包,里面至少有两个垛子。码头上的老大,肚皮上几乎都贴着一个斜纹布包,这几乎是道上人都晓得的公开秘密。道上的小弟兄们把老大肚皮上的钱包戏称为“卵蛋”,这个“卵蛋”就是码头上老大的保险柜。二十四小时贴在肚皮上,就是跟女人上床的时候,只是从腰上解下来,从肩膀横挎过去,驮在后背上,才开始做活。布包里面的钞票日益增多,鼓囊出怀的时候,便用塑料布包裹起来,偷偷找个最隐秘的地方藏起来,于是布包里面又多了一张藏宝图。苟大肚子以前肚皮上就有这么个腰包,从有了自己的女人,给他生了儿子后,这个肚皮上的保险柜才交给了媳妇。在道上不但苟大肚子这样做,哪个码头的老大有了自己的女人都这样做。苟大肚子已明白,马六混在上海滩这么多年,还没有自己的女人,道上称这样的老大是瓢子(光棍)。马六这个瓢子里装多少水?苟大肚子想,喝下去肯定能撑个半死。
苟大肚子迅速从马六的腰间移开目光,眯缝着本来就小的眼睛,似乎掩饰着什么:“哎,咱哥儿俩谁请客都一样,马老大有心情的话,我给你找个杭州马子(放荡女人)玩玩。”
道上人把衣服披在肩上,是他们行业内的着衣习惯。这就像金蚕脱壳的“壳”,是自救的一个办法。作业时,遇到雷子上前抓现行的时候,雷子抓在手里的是衣服,而人已经一个猛子钻进人海里了。现在雷子们已经验十足,抓现行的时候不是把手搭在肩上,而是直接摁住脖子。尽管这个“壳”已经失去了功能,但道上人的着衣习惯却没有改变。马六从出来就这么披着这件中山装,现在把胳膊套进衣袖里,像临战似的兴奋起来,禁不住抖起双肩。瞬间,马六从苟大肚子眯缝的眼睛里,看到他极力掩饰的那种狡黠的目光。马六断定,苟大肚子已经看到他肚皮上的“卵蛋”了。但马六很从容,竟然拍了两下腰间的布包,显得豪爽大度地说:“老弟我有个‘卵蛋挂在这儿,今儿个我请定大哥了!”
马六的直率,像从嘴里吐出的一口浓烈辛辣的旱烟,呛到了苟大肚子的鼻腔里。苟大肚子迎着从高大的窗户射进的飘浮着尘埃的阳光,打了两下沉闷的喷嚏,摸了一下嘴巴说:“咱哥们儿谁做东都一样,今儿个的酒是喝定了!我还有点事儿,出去一下就回来。麻子来了,老大你的弟兄随便捞!”
苟大肚子说完,向小胖子一摆手,晃荡着肥硕的身子走了。
老猫看到苟大肚子渐渐消失在街口,从马六的身后走到前面,语调里含着一丝抱怨,说:“老大,你不应该实惠地告诉苟大肚子你身上有卵蛋啊。我看他不是什么好鸟!”
马六轻蔑地哼一声:“他是不是好鸟,我不管,他敢对我有想法,那他就别在道上混了!老猫,假设他苟大肚子到咱们的地盘上,我知道他身上有卵蛋,怎么我就得见财起意嘛?你别把人想歪了。”
老猫眼睛望着门口,嘟囔道:“苟大肚子出手挺快,那个烟头怎么飞过来的,我一点儿都没有看到。我看他是个溜子(高手),别让他算计了。”
马六显得不耐烦了,瞪一眼老猫:“别他妈的像老娘们儿的心眼,别说他苟大肚子是个溜子,就是祖师爷时迁的化身,也不能不讲究啊!那他还想在道上混嘛?出去看看,大脖筋怎么还没跟过来。”
老猫鼻眼抽搐着走了出去。不大一会儿,老猫大步走进来,贴在马六耳根子说,大脖筋跟着那个麻子过来了。
马六立刻提起精神,吩咐老猫再进到大厅遛遛,看看有没有便衣雷子。老猫扬着脸,望着大厅里面,说:“我一直在踅摸,根本没有雷子。雷子的眼神像锥子似的扎人,我打眼就能看出来。满屋没一个有这样眼神的人。”
“那好,你在门口盯着雷子,我和大脖筋捞他。”马六脸色红润起来,显得有点儿兴奋。
大脖筋和那人是脚跟脚进来的。马六向大脖筋递个眼神,大脖筋立马跨前一步,和那人并肩前行。马六闪身迎面走过去,在错身的瞬间,大脖筋猛然闪个趔趄,撞得那人身子晃动起来。马六趁机扶住那人,迅速把那人的内兜摸了一遍,可那人的兜比姑娘的脸都干净。马六第一回合无果,这在他行窃的生涯中,是并不多见的。出手必得,行不走空,这是道上老大必须做到的准则,否则,老大的声望和威慑力就要在兄弟眼里打折扣了。马六眼睛瞪得溜圆,浓密的眉毛快要拧成团了。
“老大,内胆里也没有?”老猫惊疑地看着马六张开的手掌。如果捞到货了,他应该是紧握着拳头,迅速离开此地。而这会儿,他看到马六的两臂垂下,十指不住地跳动,像在练习弹琴的指法。
马六冲着老猫微微地摇了一下头。在瞬间能把麻子的内衣摸一遍,这个活是马六的拿手技法。在他的记忆里,下手摸内胆的时候,从来就没有走空过。可这次在他出手时,却走空了。他感到茫然了,脑子里忽悠一下空白了片刻,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大脖筋歪着脑袋过来,看到马六怒目圆睁,知道老大要较劲了:“老大,把他骟了(刀片割兜)吧,我兜里的新刀片还没开刃呢。”
“真是个麻子!”马六咬牙盯着那人。那人找个座位坐下,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扣着放到大腿上,从黄书包里掏出一块干馒头,嚼了起来。啃下半个馒头后,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瓷缸,去大厅墙角的饮水处打水。
“你俩快过去,把他的帽子摸一遍。”马六低声地说。
老猫和大脖筋分别从两侧凑到那人的身边。那人接了半缸子凉水,“咕嘟咕嘟”一气儿喝下,然后,把帽子摘下来,放到水池子边,从书包里掏出一条褶褶巴巴看不清颜色的毛巾,用一只手冲洗毛巾,显得很费劲儿。而他用另一只戴手套的手,把着水龙头,控制着水量。
老猫立刻上前,拧开另一个水龙头佯装洗手。老猫把鸭舌帽檐拽到脑后,“扑噜扑噜”地洗起脸来。
“大哥,把你毛巾借我用一下行吗?”老猫跟那人说话的时候,已经抓过来他的毛巾了。那人憨笑着,露出一口黄色的牙齿:“用吧,上个礼拜矿山新发的毛巾,我包里还有胰子你用不?”
老猫嗅一下,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刺进鼻腔。老猫双手揉搓起毛巾,说:“你的意思这是新毛巾呗,可怎么一股汗腥味?”
那人叹口气:“咳,我这个手的二拇指差点儿被砂轮舔掉,大夫说,要沾上水感染了就得败血病了。我成天得戴着手套,怕沾上水淖犯了。这毛巾一个手也洗不了。”
老猫和那人说话的时候,大脖筋在那人的身后,已经把他的帽子翻了一遍,又把他悠荡在胯间的黄书包像摸自己兜似的里外摸个遍。大脖筋冲着老猫摇摇头走了。
老猫把毛巾扔到水池子里,边走边用衣袖擦干脸上的水。
马六站在远处,人影幢幢,他也看清了老猫和大脖筋的举动。他俩来到马六面前,神情沮丧地看着老大。
“你俩在南京路上看准了吗?”马六开始怀疑老猫和大脖筋眼睛走神了。
“老大,肯定看准了,这没有错。是吧,脖筋?”老猫把鸭舌帽檐正当过来看大脖筋,唯恐大脖筋这个时候也怀疑他的眼神。
“我好像也看到了,他往内胆里揣货。”大脖筋歪着脖子看马六。
“脖筋,有个细节你看到没有?”老猫说。
“什么细节?”大脖筋问。
“那个麻子从一百出来,在门口的台阶上蹲下身系鞋带。”老猫肯定地说。
大脖筋龇牙一笑:“老猫你是糊涂了,你们没出一百,我不就回来给老大报信嘛。这么说,这个麻子把钱放到鞋里了?”
“老猫,不怪脖筋说你糊涂了,这么重要的细节你竟然才想起来!”马六训斥老猫。
“老大,知道他麻在哪儿了,肯定是塞在袜子里了。他的船票在上天窗里,我去拿下,不让他上船得了。”大脖筋急切地说。
“就那几张片儿子,咱们也别较劲儿了。要是个槽子,咱们把他留下或是跟到底也值啊!”老猫担心马六倔强劲儿上来,什么也不管不顾了。
马六皱下眉头,顷刻间舒展开来,眼睛瞪得溜圆:“不行,让他上船。那几张片儿子藏在哪儿,我非弄清楚不可,就是他咽在肚子里也要把它掏出来。老猫,你跟我上船,大脖筋回南流头守地盘。那个麻子是几等舱?”
“五等舱。”老猫不情愿跟马六上船,有气无力地说。
“老猫,别他妈的一提回东北,你鼻眼就抽抽。你俩去弄两张五等舱的票。”马六呵斥声很大,甚至都没有避讳弄两张船票的事儿。
老猫把鸭舌帽檐往下一拉,和大脖筋挤进嘈闹的大厅里。马六点起一支烟,眼神漂游四处,随着一口烟雾在眼前散去,他看到苟大肚子站在门外的凉亭下,望着大厅的门口。苟大肚子也发现马六看到他了,他慢悠悠地走过来。
苟大肚子满脸堆笑,敞开怀,露出棕色的肚皮:“马老大,事儿办完了吧?走,我还找个东北女老乡陪咱哥儿俩喝酒。”
马六轻轻哼了一声,说:“我要上船了。”
“嗨,一个小蚂蚱子,跟他较啥劲儿!放他一马,回头也许能有大鱼撞进你的网里。”苟大肚子笑呵呵地拍着马六的肩,亲热得像自家兄弟。
马六脸色阴沉,嘴角却滑出一丝笑意:“大哥,谢谢你,等我回来再聚吧。”
“好,回来我给你接风。那我就不送你了,回头见!”苟大肚子爽朗地笑了两声,晃荡着身子走了。
老猫和大脖筋转悠回来,每人手里捏着一张船票。马六接过大脖筋手里的船票,吩咐大脖筋这几天蹚活,要小心雷子。每天在南京路出溜几趟,让别的码头的人看到咱们码头没有空当就行。大脖筋的脖子像钢筋一样硬直地点着头,恋恋不舍地走了。
二 乘客轮女贼出场
显身手老猫遭打
墙角的大喇叭嗡嗡地响起,开往大连港的“长征”客轮开始检票。大厅里躁动起来,像一锅沸腾的地瓜粥,到处都是咕嘟的冒泡声。突然,一声女人的尖叫压过嘈噪的杂音,在大厅里响起来:“俺的船票咋没有啦!”女人的喊叫声刚落,又一个男人大叫起来:“我的钱包也丢了!”
丢票的女人嚎啕大哭,丢票的男人放声大骂。马六和老猫对下眼,默默地站到排队里。女人的哭叫声惊动了大厅一侧治安室里的警察。
“你是哪个舱的?自己怎么不加小心呢!”大厅里渐渐安静下来,警察的声音就显得格外的洪亮。
“五等舱的。票俺就夹在这语录本里,揣在裤兜里,语录本还在,票就没有了。”那女人哭丧着脸,手里拿着毛主席语录本。
“我的票就放在钱夹里,钱夹里有五十斤全国粮票,三十元钱,都被掏走了。”那个男的脸色煞白,大声嚷叫。
警察的眼神像聚光灯一样,在检票口排起的长队里来回地扫视着。马六前面是个领着小女孩的中年妇女,马六抱起那个小女孩,小声哄着她,叔叔抱你,别人挤不到了。那妇女激动地要谢谢,马六赶忙让她跟上检票的队伍。老猫看到马六抱起一个小孩子,他麻溜地去拿身边一个搀扶老人的中年男子手里的包。那男人没有松手,警觉地瞥一眼老猫。老猫上前挽起老人的手臂,赔着笑脸说:“学雷锋嘛、学雷锋。”
警察阴沉的面孔还没有放晴,突然一个男人的叫喊压过喧嚣声,在大厅里响起:“我的船票也丢了!”
那丢票的男人慌忙挤过排队的人,来到警察的面前,急不可耐地讲着:自己的船票就在手里攥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有了。那人说得急,嘴角喷出唾沫,溅到警察的脸上。
“好了,别啰嗦了,你也是五等舱吗?”警察显得不耐烦地问。
“四等舱,是上铺,哪个房间忘了。”
“你自己都记不住是哪个房间的,这跟五等舱大通铺一样,没个铺位号,没法查,去补张票吧。大家把东西看好了,你们的旅途中有小偷相随,晚上睡觉精神点啊!”警察的喊声,像刮起的一股疾风,把大家的手臂刮起来了,不由自主地抬手摸口袋。
马六和老猫低眉鼠眼地通过检票口。马六放下小女孩,站到廊桥边等老猫。
“这个雷子是他妈的神经病,有能耐你逮啊,瞎鸡巴喊有什么用!”老猫扔下搀扶的老人,来到马六面前骂咧咧地说。
马六瞪一眼老猫,没吭声,一甩头向轮船的舷梯走去。
靠在岸边的“长征”号轮船,在潮水的涌动下,晃动着巨大的躯体。站在船舷边,向远处望去,鳞次栉比的楼房映照在秋日的夕阳里,显得灰蒙蒙的。
“老猫,有个匠人(同行)在里面,雷子的眼睛都冒火了,这个人还敢下手,胆子也忒大了点儿吧!”马六诡秘的眼神凝视着舷梯上登船的人,仿佛在寻找那个神秘的匠人。
“肯定是个单飞(独自),没什么经验。要是那个丢票的老耙子(傻子)记住了房间号,他不就束手就擒了嘛!这点儿简单的常识都没有想到,他是个什么匠人?大哥,别在他身上费心思,有皮子肥的,咱们先下手,别让这小子给搅了。那个雷子瞎喊一气,把人们弄得惊惶惶的。”老猫趴在船舷边,摘下鸭舌帽,低头望着船下。
马六拍了下老猫的肩头:“惊不惊惶惶的,也不能轻易下手。这船可不比火车,每个车厢都有门,到站了从哪个门都可以脱身。船就一个出口,雷子堵在那儿,就只好跳海了。就你那搂狗刨的水平,还不得喂鳖了!”
老猫直起腰,说:“宁可蹲笆篱子(监狱)也不能跳海找死啊!老大,别在这儿扯了,那个麻子进船舱了。”
五等舱在客轮的底层,顺着陡峭的舷梯下去,一股咸腥味强烈地刺激着鼻腔。潮湿昏暗而又宽敞的大厅,像提篮桥地下早市一样喧嚣零乱。马六和老猫回家坐客轮大多也是坐五等舱,可是从来没有坐过这样的大通铺舱。舱里没有床,只是在地板上铺上一排排芦苇席,中间留着过道。进到舱里的人,疯狂地抢占铺位。
那人下了舷梯,很麻利地占到席位,把黄书包摘下来,缠上书包带子当起枕头,显得很疲惫地侧面躺下了。戴着手套的右手绕过脖颈,耷拉在左侧的脸上,任凭身边的吵闹,他似乎置身在清风野岭之中。
老猫手疾眼快,迅速占据两个铺位。虽然和那人中间隔着两个人,但马六点头表示满意。他俩两手空空,在大包小裹的众多旅客面前,显得很另类。老猫要到上面的船舱里弄两个包回来,马六压低声音狠狠骂他一句:“你是个傻×!船上什么都不能动,就是摸到那个麻子的片儿子也不能拿!”
老猫扫眼周围,没人注意他俩,惊异地问:“老大,那咱们费劲巴力又慌忙地跟他上船干嘛?”
“学经验!你和大脖筋要是他妈的眼神够用,我何必出来折腾!老猫,那个拿了四等舱的匠人,是找光阴(掏兜)的,还是滚大个(拎包)的,咱们不知道。他要是敢在这儿下手,必须把他打走!”马六靠在墙边,眼神在周围游荡。
嘈闹的船舱里趋于平静,人们争得铺位后,开始营造自己的安逸窝。虽然航程只有三十六个小时,但人们的感觉是漫长的旅行,铺毯子的盖棉衣的枕包裹的,尽其所能把自己安顿得舒服些。马六和老猫一无所有,像两只山狸猫显得很孤单地踡曲在铺位上。巨大的船体在潮水的涌动下微微地晃动,犹如婴儿的摇篮在轻轻地摇摆。
“老大,你别转头,右边靠柱子有个女的挺怪,轻手利脚,眼睛贼溜,我看是个匠人。”老猫僵直了身子和眼神,不动声色地说。
马六伸个懒腰,叼支香烟悠闲地吞云吐雾一会儿,才转头向右侧看去。船舱舷梯下面立柱旁边,有几个旅客围在一起闲聊,一个年轻的女人,像只孤单的大雁落在荒滩上,只是和马六瞬间对视的眼神,露出了一丝柔情。马六慌乱地迅速移开目光。
“这个女人是个马子,不是个匠人。”马六垂下目光,低声对老猫说。
老猫抬眼看,那女人投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站起身走上舷梯。老猫要起身,马六拉住他的手臂:“不要理她,我看不是个什么好鸟!”
“逗着玩呗,也不能蹚活,怎么熬这一夜。”老猫不情愿上船,拖着长音的腔调里,隐约露出一丝怨气。
马六没搭理老猫。马六现在也有点后悔了,不该和这麻子较真。在江湖上闯荡,最忌讳的就是执着,最怕的就是宁折不弯。这个道理是他拜师的第一天师傅对他说出的第一句话。那时他刚满十三岁,家里连地瓜秧都吃光的时候,爹看着瘦得像根鱼刺的老儿子,心如刀绞一样地难受。爹拿出一个信封,告诉他,信封上的地址是你老叔住的煤矿,到那儿去找口吃的吧。马六揣上信封,妈给他的兜里装上两块生地瓜,已经有两个孩子的大姐,给了他五角钱、两斤地方粮票。他就揣着这全部家当上路了。挤进拥堵的车厢,畏缩在角落里,遇到列车员查票的时候,他钻进座位下面躲藏。车到沈阳换乘去吉林的列车,他没有混进车厢,被驱逐出站台,流浪在街头。花了四角九分钱买了七根油条。马六把剩下的钱和粮票放到桌子上,抓起一根油条就跑。八根油条,一口气吃下,这是他记忆中吃得最香的一顿饭。每每回想起来,都有一股油香弥漫在周围。马六吃饱了,混进站台上,准备继续北上的时候,他一摸兜,爹给他的信封不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丢的。他没有记住信封上面的地址,望着一趟趟驶出车站的列车,他茫然了。他走出车站,流浪在沈阳街头,兜里没钱,饿了就到饭店捡残羹剩饭。嗅到油香四溢的炸油条的味道,他的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看到饭店门前早餐摊上的大铝盆里堆满了金黄色的油条,他寻找机会要偷几根。他躲在角落里窥视着,前面排队的最后一个男人的裤兜里,探出黑色的钱夹。他的心怦怦直跳。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刚要伸手掏的时候,他的手被一只钳子似的大手抓住,拎小鸡一样地把他拽到角落里。马六不住地哆嗦,那人厉声喝道,抬起头来。马六胆怯地抬起眼,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矮个子秃头的胖男人。那人凶恶地瞪着马六,这使马六想起了村里老槐树上经常来歇息的猫头鹰,看到那贼亮的黄眼珠子都让他和他的伙伴们战栗。那人把马六领到一间屋子里,扒掉他的衣服,从腰间抽出皮带,雨点般地落在马六的身上。马六咬紧嘴唇,一声不吭,滴泪不掉。那人把皮带一扔,拍着马六的头说:“小子挺有钢儿,收你为我的关门徒弟了。”
师傅打来一盆水坐在炉子上,把一枚通宝大钱扔到水盆里,让他用食指和中指伸向水盆里,往外夹那枚大钱。随着夹大钱的速度加快,水温也在加热,最后达到从一盆滚开的热水里夹大钱。两个手指被烫得掉了皮,师傅给抹点獾子油,然后继续在沸腾的水盆里夹大钱儿。直到马六夹大钱儿的手指像闪电一样神速,手指再没有烫伤掉皮的时候,师傅的脸上才现出点儿笑容。他要出道的头天晚上,师傅抿口酒,眯缝着眼,像欣赏自己雕琢的艺术品一样看着马六,然后说:“小子你记住,干这行不能倔强,不要做钢锯条宁折不弯,要像铁丝宁弯不折……”师傅这样教育他,可是,师傅却犯了大忌,为了跟道上的人争码头老大,打赌在十分钟之内拿下一个军人腰间的六九式手枪。师傅十分钟内拿下了,可十天后师傅却进了监狱。五年徒刑没有熬到头,就倒下了。马六跟着几个大师兄,以师傅亲属的名义去监狱收尸的时候,他后背直冒凉气,感到师傅的阴魂弥留在高大的院墙里难以散去……
“老大,你怎么了?”老猫看到马六的脸色惨白,急忙问。
马六低下头,嘟囔道:“舱里太闷,要开船了,到甲板上透透气。”
甲板上的人很多,大都站在船舷边看着下面的码头,有人在摆手和码头上的亲友道别。宽大的船头甲板上,两个船工正往缆柱上一圈一圈地缠绕锚绳,一群海鸟在船头低空盘旋,不时传来清脆的啼鸣。“呜——”低沉的长鸣声,惊飞了海鸟。巨轮缓缓驶出码头,外滩的景象像荧屏似的从人们的眼前缓缓闪过。不一会儿,海关大楼那圆圆的大钟渐渐模糊了。
马六呆呆地凝望远去的外滩,目光黯淡下来,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油然而生。从十五岁到大上海闯荡,十多年来只是在去年回家祭母一次。那时归心似箭,躺在船舱里整夜没有动窝,整夜没有合眼。早晨下船的时候,他恨不得从高高的船舷跳下去,甚至坐上飞奔的火车都感觉太慢。现在缓慢行进的巨轮,劈开滚滚的黄浦江水,稳稳地行驶在宽阔的水面上,却觉得飞快。他想起早晨那个梦,忽然觉得有种不祥之兆弥漫在他的周围。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没有发觉异样,凭他多年在道上周旋的经验,至少在他身边肯定没有雷子。可他为什么有点心慌抑或是空落的感觉呢?马六紧蹙眉头,有些无力地靠在船舱边。
“老大,你在想什么呢?”老猫手扶船舷,挥舞着帽子,像头次坐船似的兴奋。他回头看到马六低垂着眼睛,忙过来问。
马六没有吭声,往甲板前面的舷梯走去,老猫紧跟在后面。上层甲板都是四等舱以上的旅客,甲板上的人不多,没有嘈杂和喧哗,甚至隐隐约约的马达轰鸣声都像有人在遥远处拨弄的琴弦,颤悠悠地飘过来。
“老大,你是要找那个偷了四等舱船票的匠人?”
马六瞪眼老猫:“你像根高粱秆子似的,说话嗓门倒挺高。我找他干吗,也没占咱们地盘。我想起早晨做的梦,有点儿闹心。”
老猫惊异地问:“什么梦?以前没听说你信这个啊!”
马六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老猫麻利地划着火柴。马六深吸一口吐出:“我也不信,可噩梦总缠着你,你不得不往上面想。”
“老大,难道动那个麻子会翻车?”老猫问。
“五等舱里肯定没有雷子。今天在南流头又没露手,也不会有雷子跟过来。”马六说。
“咳,老大,那你闹什么心!晚上我去处理那个麻子,咱们不就是较这个劲儿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老猫显得很轻松,眼珠子直转个,像是在踅摸什么。老猫眼珠子一亮,用胳膊肘碰下马六,说,“你往舷梯上看。”
马六扭头看到,一个女人手扶栏杆,步履轻盈地登上梯子。马六认出来,是他们在五等舱里见到的那个女人。
“你不断定她是马子嘛,喊来逗逗她啊?”老猫眼睛色眯眯地微笑着。
“老猫,我说过,她不是什么好鸟,别搭理她!”马六厉声道。
老猫“嘿嘿”一笑:“这不是搭不搭理的事儿。你看,她上赶子来了。”
那女人已经来到他们面前。
“小妹儿,大连人吧?”老猫前身趴在栏杆上,弓腰撅腚,把窄窄的过道堵住,歪着脑袋搭讪。
那女人对老猫的举动似乎早有预料,神色平静,嫣然一笑:“是吗?我脸上贴标签了吗?”
老猫直起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盯在那个女人高耸的胸上:“这身打扮就是金家街上的女人。我在那条街上混了五六年,打眼就能看出哪个女人让没让爷们儿睡过。”
马六瞟一眼那女人,两条短粗的辫子搭在胸前,齐齐的刘海遮住弯弯的细眉,黑眸含笑,整齐洁白的牙齿闪出晶莹的光。肩上挎着黑亮的人造革包,鼓鼓囊囊显得很沉……
马六迅速移开目光,望着船舷下泛起的海浪,可心里在琢磨老猫的话。他虽然没有在大连混过,但也听说过大连的金家街是痞子、马子多。他还会哼哼几句大连市内流传的歌曲:“长长的马路,低矮的房,金家街的痞子马子排成行……”他怎么看这个女人也不是老猫说的金家街的女人。那街上的痞子、马子典型的装束是“吊腿裤子小白鞋,尼龙袜子露半截。”而眼前的女人虽然穿着艳丽,却不是吊腿裤子,更不是脚蹬白鞋。笔直的蓝的卡裤子,裤脚遮在黑色拉带布鞋鞋面上,秀出修长的两腿。
马六趴在船舷上,低头从臂弯空隙中看着身后那女人。
那女人爽快地笑起来,笑得无拘无束:“大哥你真逗,金家街也不是少数民族居住的地方,服饰统一,搭眼儿就看出来了?我知道你这位大哥的意思,我呢,是不是马子无所谓。你们男人就是怪,把爱打扮的女人叫马子,把讨生活的女人叫婊子,把失去男人的女人叫寡妇。你们男人是什么,知道吗?”
老猫眨巴下眼睛:“是什么?”
那女人把目光投在马六的后脑勺上,声音清脆地说:“是痞子,是嫖客,是光棍,有的人还是小偷!”
老猫脸色刷地变白,挥起拳头:“你他妈的说谁小偷?是找挨砸了!”
马六猛地转身,一把攥住老猫的手腕,狠狠地甩下,凝视那女人半天,问:“你是哪个码头的?”
那女人淡然一笑:“跑单帮儿的。”
马六眉头紧蹙,又冷冷地问:“你是四等舱的?”
那女人沉静的目光盯在马六的脸上,似笑非笑微微地点下头。
“候船室里那个四等舱的船票,是你下的手?”
老猫诧异地瞪起眼睛:“你胆子真他妈的大,雷子堵在检票口,你也敢下手。要是丢船票的人记住了房间号,你能有好嘛!”
那女人神色冷淡下来:“没办法,跟你们一样急于上船。”
马六避开那女人的目光,显得无所谓的样子,而内心却是翻江倒海。眼前这个女人过于招摇,怎么能是“匠人”呢?不是同行,又怎么能看出他和老猫是“匠人”?尽管她喊得直白,听起来刺耳,但马六感到她是特意在刺激他俩。马六回忆着:可能是在候船室对那个麻子下手时,被她看到了。如果不是内行,在老猫碰撞那个麻子,马六把那个麻子搂在怀里下手的瞬间,即使是明眼人也不会看出破绽。只有经验丰富的道上人,才能一眼捕捉到马六的动作,连跟他多年的大脖筋和老猫都没有这个眼力。马六暗自佩服这个女人,而表情却十分冷漠。
“两位哥,这茫茫大海也看不到岸,三十六小时的航程,呆着多寂寞啊!我们搭个伴混到下船吧?走,到餐厅去,我请两位哥吃饭。”那女人眼睛一直笑吟吟地盯着马六的脸,马六慌乱地躲闪着。
“好,咱们再弄点儿酒。我最喜欢和你这样的美女喝酒了,我喝多少都不醉!”老猫冲着那女人讨好地“嘿嘿”笑了两声。
“好啊,我在餐厅等你俩。”那女人说完头也不回,下了舷梯,向甲板后面的餐厅走去。
餐厅里的人很多,熙熙攘攘的像候船室里等着上船的旅客,窗口前排起了长队买饭票。有的人端着盛满饭菜的碗和盘子,寻找座位。马六看到盘子里那金黄色的小炸鱼,这时一阵饥饿感袭遍全身,立刻觉得浑身无力,禁不住咽了下口水。
老猫眼尖,看到那女人坐在角落里的一张圆桌前,向他俩摆手。
“老大,她在那儿了,过去吧。”老猫急忙向那女人走去。
马六狠狠地瞪一眼老猫的背影,真是馋猫闻到了腥味!马六不知为什么冲到喉咙的骂声,咕噜一下咽了回去。甚至来到那女人的面前,看都没看老猫,对着那女人微笑一下,说:“小妹儿,我请客,爱吃什么吱声。”
“对,两个爷们儿在这儿能让你个小女子请吃嘛!”老猫的嘴咧得老大,一排泛黄的牙齿闪现出来。
马六用脚在桌子下蹬了老猫一脚,说:“排队去!”
老猫无奈地站起身,拉着长音说:“没有粮票啊!”
“我有全国粮票。哎,看看有没有酒弄一瓶。”那女人从包里拿出一摞全国粮票,抽出一张,又拿出一张上海市酒类供应票和二十元钱递给老猫。
马六伸手把钱摁住。老猫拿起粮票走了。
马六凝视那女人,问:“你不是跑单帮的,到底是哪个码头的?”
那女人莞尔一笑:“怎么看出我不是跑单帮的?”
马六要掏烟盒,那女人从包里拿出一盒铁盒的中华烟递过来。马六拿在手里像翻扑克牌那样翻了几个个儿。这种烟在市面上是绝对见不到的,他听说只有坐飞机时能得到一盒赠品。马六打开,拿出一支香烟,递给那女人,自己又叼上一支。马六掏出打火机,伸手把那女人的烟点燃。那女人轻松自如地吐出一口淡淡的烟雾,那轻纱一样薄的青烟,弥漫到马六的脸上。马六的心怦然一动,他找女人的时候,只要女人抽烟都会这样向他吐来第一口烟雾。透过薄如蝉翼的烟雾,他好像看到对面女人那颗骚动的心。
“你叫什么名字?”马六抬眼问。
“叫我边英吧。”
边英胳膊弯立在桌子上,纤细的手指笔直地夹着香烟,身体前倾,白皙的脸庞和那双深邃的眼睛,像是渐渐地在贴近马六燥热的脸。马六下意识地把身子向椅背上靠。马六见识过女人,而且不止一位。那几个在他身下碾过的女人,没有一个称得上马子。面对眼前这个道上的女人,他生出幻想,感觉这个女人的魅力像磁石一样把他吸住。马六躲开她热辣辣的目光,把脸转向排队买饭的窗口。老猫高出别人一个脑袋的个子,悠闲地晃动着,不时地向他们这儿窥视着。
“跟个小片儿子上的船?没想到南流头老大做出这事儿!”边英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
马六转回头,警觉地凝视边英,问:“你到底是哪个码头的?怎么知道我是南流头的老大?”
边英轻轻一笑,抬起胳膊,夹烟蒂的手指轻轻一弹,半截烟头划个弧线飞落远处。
马六的脸色阴沉下来,紧绷着嘴角,目光锥子一样地扎在边英的脸上。
边英轻笑,整齐而洁白的牙齿晶莹剔透:“老大,你紧张什么?我又不是雷子。我从广州飞回来的,着急回家,这铁盒中华烟只有坐飞机才能得到的。”
马六下意识地瞅眼桌子上的烟盒,眉头一皱,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南流头混?”
边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冷冷地说:“我听到你和十六铺码头的老大说话了。”
马六心头一惊,脑子急速转动。他和苟大肚子在候船室门口对话的时候,自己的眼睛也盯着周围过往的行人,怎么就没有注意一个女人在身边,一字不漏地听到他和苟大肚子的对话呢?马六心存疑虑,他和苟大肚子在候船室前后两次见面,绝对没有这个衣着艳丽的女人在身边。要是有,老猫早闻到腥味了,不会在船上见到这个女人的时候,兴奋得嗷嗷叫。马六瞧眼老猫,他已经排到窗口了。马六站起身,对边英说去帮老猫端菜,就走了。
老猫从窗口端出雪里蕻炖豆腐、炸黄花鱼、午餐肉和三碗米饭。马六接过两盘菜,老猫又把另一盘菜放在两盘之间。
老猫双手捧起三碗米饭,说:“那个马子让两个老爷们儿伺候。要是床上也要咱俩伺候也值啊!”
“那个女的叫边英,你在十六铺码头见过她吗?”马六低声问。
老猫摇摇头。
“别撩骚啊,这个女人有点儿神秘。对那个麻子晚点儿下手,别让她看到。”马六厉声吩咐完,端着菜盘子走过去。
边英没有欠身,像客人似的等待主人的伺候,眼里充满得意的神色。马六往桌子上摆盘子,老猫把米饭碗放下,去餐厅门口的小卖部买酒。
老猫拎着一瓶高粱烧回来。老猫给边英的酒杯慢慢地倒酒,眼睛斜眯着边英。边英垂下眼睑看那瓶口流出的一丝银线,像看到庐山飞瀑一样愉悦。
马六有点儿不自在,内心甚至有惋惜的感觉。一个容貌清秀的姑娘,竟然烟酒不拒,真是道上的一个魔女了。
“来,老大,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咱们是缘分,先来口啊!”边英先入为主,端起酒杯笑吟吟地看着马六。
老猫惊讶:“你还会词儿!我听明白了,共枕眠就是一个枕头睡觉呗!”
马六在桌下踹了老猫一脚……
老猫挨了一脚也没打住兴奋,冲着边英龇牙笑一下,喝下一大口酒。
酒桌上沉闷了一会儿,突然,大厅里响起女人凄厉的喊声:“妈呀,我的钱丢了!”
餐厅里乱作一团。有人高喊,快把门关上,别让小偷跑了。喊声刚落,餐厅的两扇玻璃门“咣”地关上了。有人也随之高叫,有什么用,小偷早跑了。马六身后一个中年男人嘟囔道,就是小偷不跑,怎么还能找出来吗?那钱也没有记号,揣在谁兜里就是谁的。另一个人随声附和,上船的时候就有小偷偷船票,警察还特意警告大家,有小偷混在船上,怎么就不加小心呢!
马六的目光一直盯在老猫的脸上。老猫低头吃菜,像身边什么也没有发生。边英起身过去,几个旅客围在女人身边,正好言相劝。
丢钱的女人泣不成声地说:“谁这么丧良心啊,我那六百块钱是救命钱啊!家里的病人就等着钱看病,这是我父母攒了半年的工资啊!我也不能活了……”
那女人说着站起来,就往大厅的柱子上撞,两个旅客一把拉住她。那女人躺在地上打滚,声嘶力竭地嚎啕大哭。
马六如坐针毡,脸呼呼地发热。从他入道以来,凡是得手后都迅速离开现场,这是道上人最基本的行动准则。即使偶尔见到被窃者失去钱财后的愤怒和谩骂,但没有见到过这样悲愤得要寻死的人。马六霍地站起身,用力捏住老猫的脖子,声音低沉而冷漠:“跟我出去!”
餐厅的门出不去,马六从厕所的边门,上了舷梯,直接到了四等舱的甲板。老猫跟在身后。马六猛地回身,挥起一拳,把老猫打倒在地。
马六一把揪住老猫的领口,拽起来顶到墙上,忿恨地吼道:“操你妈!你是不是没有记性?告诉你在船上别下手,你手刺挠了?”
“老大,我错了,我是想给那个女人看看,那个女的有点儿瞧不起咱俩。”老猫哭丧着脸,为自己辩解。
马六扬手掴老猫一个耳光。老猫眼冒金星,立刻闭上眼睛,把头靠在墙上,等待马六又要扇过来的巴掌。可马六举起的手被身后的人握住了。马六感觉自己发胀的手碰到了凉哇哇的玉器,心中的怒火,瞬间泯灭了,手臂发软地落了下来。
“那个女的没事儿了,我给摆平了。放了你的弟兄吧。”边英沉稳地说。
马六松开老猫,回身盯着边英的眼睛,疑问道:“你把钱送回去了?”
边英瞥眼愣怔的老猫,说:“没有别的办法。那个女的挺可怜的,是个上海知青,六九年下乡到北大荒,嫁给了当地人。男人发生车祸,昏迷一年了还没醒过来。这钱是她父母攒了半年的工资……”
马六的眼里掠过一丝惊悸:“谢谢你。这个女的要寻死上吊的,真在船上出事了,老猫能不能进局子里不说,我他妈的下半辈子都不得安生!”
边英嫣然一笑:“呦,看不出码头老大还慈悲为怀呢!那你就金盆洗手,别在道上闯了。”
马六沉下脸:“你在将我?”
边英仍然笑容满脸,摇摇头:“没有那个意思。看出来你心眼好使,我老家把好人叫‘憨子,意思是好人,很可爱。”
马六仰头大笑两声,笑声戛然而止,说:“咱们之间还讲好人?我脸都红!”
边英的目光深沉下来,在马六和老猫的脸上飘动,落在马六的脸上,说:“你是坏人堆里的好人,好人堆里的坏人。”
马六皱下眉头,轻轻哼了声:“那你在好人坏人堆里,都是好人喽?老猫,六百元在你兜里焐热乎了吧?还不拿出来还给她!”
老猫麻利掏出钱,递给边英。
“留给你俩下船买酒喝吧。我知道你们不缺钱,算是我认识了上海南流头老大的孝敬钱。”边英微笑着,瞥眼马六转身走了。
三 假承欢美女行窃
真悔过边英诉屈
夜幕降临,五等舱昏黄的灯光越发显得暗淡,嚷嚷声也安静了下来,咸腥味和一股臭脚味在闷热的船舱里弥漫。刚从甲板上呼吸了新鲜空气的人,下到船舱里,像股恶浪扑过来,呛得直打喷嚏。
边英捂着嘴巴,回到自己的铺位坐下。马六和老猫也找到自己的铺位,他俩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那个麻子。那人盘腿坐在铺位上,身上的外衣已经脱掉,衬衣的后背处有两个洞,露出黧黑的皮肤。那人闷头在费力地给受伤的手指缠纱布,摘下的那只血迹斑斑的线手套,扔在脚下。两只鞋脱下来,摆放在铺位旁边。
“老猫,过去帮他把纱布包上,你就在他身边挤个地方吧,摸到货了,就打住。我们较真知道在哪儿就行了,千万不要拿出来,听到没有?”马六压低声音说。
“老大,我可不惹火你了,现在眼睛还冒金星,你也忒狠了点儿。”
老猫说完起身要过去,马六一把拉住他,狠狠地说:“不狠点你不长记性。天亮前完成任务,下船我让你回老家呆几天。”
“好,一言为定!”老猫站起身,趿拉着蓝色球鞋,绕过几个躺下的旅客,来到那人身边。
“大哥,来吧,我帮你包上。看你包得费劲儿,连嘴都用上了。”老猫也盘腿坐下,接过他手里的纱布,开始给他包扎。
那人愣住了,细瞧老猫,惊喜地说:“你是在码头洗脸时借我毛巾那个老弟啊!你也是五等舱?”
老猫三五下把纱布缠好,说:“我在那边的铺位,刚从甲板上回来,铺位就让人家给占上了,在你这儿偎个地方躺着吧。”
“行,老弟,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迷糊一会儿就到大连了。”那人说着把褶巴得已经看不出白颜色的一只线手套塞进一只鞋窠里,然后把鞋子拎起来,放到自己的身边。他向外挪下身子,给老猫腾出栖身的地方。
“把手套戴上吧,别沾上水感染了。”老猫说话的时候,两眼瞄着那人的两只脚,墨绿色的尼龙袜子,露出大脚指头,袜筒子里塞着蓝色的衬裤腿儿,显得鼓鼓囊囊的。老猫心头一震,那鼓囊的袜筒子里,肯定是他藏钱的地方。
那人慌忙用手掐住鞋口,像老猫要抢他的鞋似的,神色紧张地说:“不戴了,捂得慌,等下船时再戴。”
老猫回头看马六靠在船帮上,眼神与他相遇,老猫会意地点下头。马六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他知道老猫那咧嘴无声地一笑,清楚地告诉他,已经探到八十元钱的下落了。马六表情木然,拿出一支烟点着,深吸一口,吐出烟雾的时候,瞥了眼远处的边英。她侧身躺在铺位上,好像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老猫过来跟马六要烟。老猫接过马六递给他的香烟,悄声说:“老大,我看清楚了,那八十元就藏在他的袜筒子里。半夜他睡着的时候,我摸一下就知道了。这事儿怨我,在一百门外他哈腰系鞋带的时候,我竟然没有注意。”
马六轻蔑地哼一声:“那当口你是看到哪个马子,把你的眼球吸走了。盯准了何必费劲巴力地跟到船上,不值得。”
老猫斜眯着远处的边英,说:“老大,绝对没有!要是遇到边英这样的马子,也许我能精神溜号。我跟了一路,也没遇到这样的女人。哎,老大,那个女的怎么蔫了。”
马六撩起眼皮,不耐烦地说:“管她蔫不蔫的,把她的六百元给我。找机会给她,要她的钱掉价。”
老猫很不情愿地从兜里掏出钱,扔给马六。马六吐出一口烟,让老猫回到那个麻子身边去。
“再给我几支烟,我能自己抽嘛,跟他套套近乎。”老猫细眯着眼睛说。
马六从兜里摸出铁盒中华烟,扔给老猫。老猫惊喜:“嘿,老大还有这货!是那个马子的吧?”
“你要不要?别啰嗦!”马六瞪他一眼,伸手去老猫手上拿烟盒。
老猫麻利地站起身,掂掂烟盒,挤眉弄眼地说:“不要白不要啊!她身上还有新鲜玩意儿,再淘弄点儿。”
老猫三蹦两蹦地回到那个麻子身边,和那人套起近乎来。马六偎了偎,枕着自己的胳膊躺下了。
五等舱在巨轮的最底部,轮机轰鸣声好像在铺位下面隐约作响。圆圆的像火炉盖子的舷窗,不断地有海浪拍打过来,虽然听不到海浪的声音,可从那透明的小玻璃窗上,也能感觉到涌动的海水是很凶猛的。
马六迷糊一阵儿,感觉窒息,翻个身坐起来,环顾四周。一些人七扭八歪地躺下了;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围坐在一起,低声唠嗑。老猫和那个麻子对脸坐着抽烟,俨然是熟悉的朋友了。马六把目光投在远处边英的铺位,不知道什么时候,边英没了影子。马六瞧眼老猫,昏暗的灯光下,马六看清楚,老猫向他扬扬下巴。马六明白,边英出去了。
马六迟疑片刻,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跨过几个熟睡的人,走到舷梯边。老猫急忙追过来。
“老大,我也出去透透风。”老猫细眯着眼睛,一副讨好的样子。
马六轻声地问:“边英是回四等舱的房间了?”
“嗨,我怎么能知道,她也没告诉我啊!”老猫耸下肩,满脸无奈。
“你回去,把那个麻子的事儿整明白,你就算完成任务了。”马六登上舷梯出了五等舱。
漆黑的海面,茫然一片,远处隐约有几个萤火虫般的亮点在不时地晃动。巨轮下劈开的海浪发出隆隆的响声,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空旷,像在深渊里作响。一阵海风吹来,马六感觉很冷,海风针似的往身上扎。他紧紧裹住外衣,挂在腰间的布包突显出来。马六下意识地摸一下,像摸到了家乡老帽山的蒺藜,迅速把手缩了回来。马六把外衣的领子立起来,挡住凉风往脖颈里面戗。马六真切地感到后悔了,仓促地出来,慌忙地上船,不但受到海风的抽打,而此时更让他感到寒冷的是那个丢钱后要寻死的女人的影子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不敢回想在餐厅里那女人要撞柱子的一幕。呼啸的海风中,似乎裹挟着那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叫声。马六不敢再摸腰间的钱包了,这些钱演绎了多少这样的悲哀,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身上的钱和那些在姐家存放的钱,基本上都是手下人每天得手后向他交的份子钱,也有极少数的钱是他出溜码头得手的。但不管怎么到他手里的,他都不知道钱背后的故事。道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匠人们在任何情况下都避讳谈论失窃者失窃后的表现。师傅曾经嘱咐过,干上这一行,眼睛就不要往后看了,看了眼睛就要扎进刺儿。现在他真切地体会到师傅的话,眼睛真的有点涩。马六揉揉眼睛睁开,那女人的影子还是在眼前晃动。
马六在甲板上站不住了。手里攥着六百元钱,像攥着蒺藜一样扎着他的心。这钱必须尽快出手,还给边英,这样他才能感到心安。可是,马六感到茫然,他知道边英是四等舱,但不知道是哪个房间。深更半夜,无法去逐个房间敲门,还是等到天亮下船见她吧。
马六转身回舱里。拐进甲板甬道,马六愣住了——边英站在舷梯门口,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是闹心了吧?我知道你一定会出来散心的。”边英先开口,嘴角滑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马六没有搭话,从兜里掏出那六百元,伸手递给她。
“干吗?拿妹儿耍大刀呢!”边英牙齿晶莹剔透,闪出亮光。
“你的钱!我不想欠你的人情。”马六没有缩回手,声音生硬地说。
“下了船,我们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没有什么人情。我是看那个女人要死要活的很可怜,钱是给她的,不用你还。”边英目光冷了下来,淡淡地说。
马六轻蔑地一笑:“你这么善良,还在道上干吗?回家抱孩子去吧!”
边英笑了。那笑声肆无忌惮,在风啸涛涌的漆黑夜里,像串铜铃声从远处飘来。
“你笑什么?”马六莫名其妙地皱起眉头问。
边英的笑声戛然而止:“这钱我要是不收下,你说不定还说我什么。我真不知道你是褒奖我还是贬斥我,但回家抱孩子一直是我的梦想,我真爱听你说出这句话!”
马六迷瞪了,昏黄的灯光下,他看清边英的脸泛起了红晕。马六局促不安,伸出的手僵住了,不知缩回还是继续停在她的眼皮下。
边英握住马六的手,把他捏在手里的钱拿下来,说:“我不收下钱吧,你这个码头老大恐怕一生都要感到不安。好,我收下钱,可你要陪我坐一会儿,这漫长的夜,我太寂寞了。”
马六感觉边英的手很热乎,像热流通遍全身……
边英扭动着肥臀走在前面。马六望着她的背影,感到奇怪,她的两个黑粗的辫子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浓黑的长发披在肩上,海风轻拂,长发飘逸。马六的脚步有点儿乱,仿佛走在苞米地的垄沟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别扭起来。
马六见识过女人,虽然没有老猫对女人那么邪道,但他也碰过几个女人。第一次遇到那个大姐是盖平团瓢的,来上海走亲戚,手里拿着信封,转到半夜也没有找到信封上的地址。马六从街道小旅馆打牌回来,看到弄堂口蹲个黑影,上前细看是个女人。马六转身就走,那女人一把拉住马六的胳膊,说自己不是要饭的,是找亲戚的。马六接过信封,借着昏黄的路灯光看了一眼,告诉她这地方我也找不到。那女人把马六拉得更紧了,声音激动地说,你是东北老乡!我早晨下船到现在,才算遇到说话我能听明白的老乡。今晚你一定给我找个歇脚的地方,老乡不能看我蹲马路过夜吧?马六问她有介绍信吗?她摇摇头,我是来走亲戚的,也没到大队部开信啊。马六告诉她,没有介绍信就麻烦了,肯定住不上旅店。那女人哀求马六,收留我住一宿吧,没有地方住,我蹲你的房檐也行。马六把她领到住处。马六让大脖筋腾出阁楼上的铺位。大脖筋挤眉弄眼地看着马六。马六揪住大脖筋的耳朵:“流落街头的老乡,如果是你姐,你他妈的也不管吗?”第二天那女人早早起来,站在马六的门外扔下一堆感谢的话走了。可夕阳刚从阁楼对面的高楼上滑落下去,那女人又拖着疲惫的步子回来了。马六没有感到意外,好像她就应该回来似的。第二天那女人没有像头天早晨那样急于出门,摇身一变成了这个阁楼里的主妇。把给亲戚背来的五斤玉米■子、几条咸鲅鱼干、萝卜丝干和一小布袋子黄豆都拿出来交给马六。那女人告诉马六,这些东西是给亲戚的,来找亲戚就是想要点儿粮票,生产队分的口粮家里五口人早就吃完了。这点粮食是跟娘家妈要的,亲戚找不到了,给你们吃吧,你有全国粮票就给我点儿,我别空手回家,手头要是宽绰,就借我十元八元的,你回老家的时候,去找我要。马六手头还真有弟兄们顺手牵羊弄回来的粮票,没数过有多少,就在床下藏着。那女人去做饭了,马六把粮票翻出来,各地方的粮票都有,全国粮票也挑出了一百多斤,马六把一百多斤粮票和二十元钱给了那女人,那女人拿着粮票和钱,眼泪就滚了下来。马六吃了一顿难忘的玉米■子粥、咸鲅鱼炖萝卜干和黄豆。这是他家乡最常吃的饭菜,多少年没有吃到了,撑得肚皮鼓了起来。那女人没有把粮票和钱揣进兜里就走,而是像谁的媳妇似的,脱掉外衣,开始给马六和弟兄们洗衣服。马六依偎在床边,看着那女人的两手娴熟地把衣服摁在洗衣板上搓,浑圆的两肩上下不住地抖动,胸口处的乳沟若隐若现。她弯腰涮衣服的时候,两个乳房探出了脑袋,醉人般地向马六频频点着头。马六的眼睛直了,脸膛呼呼地发热。那女人抬起眼看到马六面红耳赤,两眼发直地盯在她的胸前,那女人扔掉手里的衣服,羞怯地走到马六面前,一把搂住马六,迅速搂起衬衣,一个软绵绵、热乎乎的大肉团,塞进马六干涸的嘴里……
马六跟着边英走进房间。马六站在门口,环视房间。
“进来吧,我说过了没有人!”边英说着一甩头,蓬松浓密的黑发忽地飘了起来,散落在她的脸上。她两手一捋,黑发拧成一束辫子,挽了几下就扎好了马尾辫,翘在脑后。
马六痴呆地看着边英。他看花眼了,不知她手里的红皮筋是从哪儿来的,像变戏法似的把头发束好。
边英上前一把拉住马六的手,伸出手的腕子上套着一个红皮筋。马六豁然明白,她两手挽着黑发的时候,一只手就把另只手腕上的皮筋撸到捋好的发束上。马六不由得暗叹道,这个女人出手很麻利,也许是道上的高手。
“道上的老大,怎么扭捏起来了,像个在家种地的大哥,我还能把你吃了?”边英把马六摁坐在床边,撇着嘴,脸颊泛起红晕。
马六抬眼,目光紧紧地盯在她的脸上。马六猛地把边英揽到怀里,说:“我要吃你!”
边英依偎在马六的怀里,伸手慢慢解开马六的外衣扣子。马六把边英平放到床上,麻利地扒下她的衣服,然后迅速脱下自己的内衣。边英看到马六的腰上挂个鼓鼓囊囊的布包,眼睛豁然一亮,暗自佩服苟大肚子的判断:马六的身上的确挂个藏钱的布包。边英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她已经看出来,马六粗鲁莽撞的扒衣服动作,就不是个床上的老手。趴在女人的身上,也就是两分钟的活。边英感到很紧张,机会就在这两分钟里,她知道马六完活后会像兔子一样溜走。
马六把贴在肚脐眼的布包往右侧一拽,就要上边英的身上。边英一把推开他,娇滴滴地说:“咱俩做活,你都不舍得把‘卵蛋摘下去,不硌腰吗,多影响心情!”
马六跪在床上,把腰上的带子解开,斜挎在肩上,布包甩在后背。马六“嘿嘿”笑道:“这样不影响心情了吧?”说着马六就趴到边英的身上。
边英缓过一口气,嘴巴贴在马六的耳根子,轻声地说:“光棍的老大没有媳妇,弄来的钱就这么背着,赶快找个媳妇得了。”
马六用力一顶,边英一声呻吟:“你要整死我啊?”
“你就是我媳妇,我怎么舍得整死你!”马六激情四射,喘出的粗气,灌进边英的耳鼓里。
边英双手紧扣马六发热的腰,一只手摸到布袋的拉链,轻轻地拉开,另一只手伸进布包里,摸到两摞厚厚的钱,但没有翻到苟大肚子说的那张藏宝图。边英光洁的身子像蛇一样地扭动,两臂紧搂马六的腰,两手不住地在布包里外翻动。
马六突然停止身子的蠕动,回手一把摁住边英摸包的手。马六霍地直起身子,从边英的身上下来,瞪起眼睛骂道:“你妈个臭蛋!你敢对我下手?你以为我是傻子啊!”
这时的边英脸色煞白,惊慌失措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边英用力抽回手,双手抱腿,头埋在两膝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马六要落在边英脸上的巴掌,僵直在半空。马六惊呆了……
漆黑的夜空雾气蒙蒙,茫茫的海面没有一丝光亮。海天连成一片,船头斩浪的哗哗声,荡漾在空旷的海面上。
冷飕飕的海风,尖硬得像无数个针尖一样扎在马六的脸上,马六禁不住哆嗦起来。他扔掉指间的烟蒂,顺着走廊往五等舱走。他离开边英的房间,边英仍然光着身子,把头深埋下去,嘤嘤哭泣,仿佛是马六让她受了莫大的委屈。马六没有想到这个风骚的女人,竟然有天大的胆子,敢对他下手。马六攥紧的拳头松开了,尽管她是道上的人,但毕竟还是个女人。动手打一个女人,不是他马六在道上做的事。
“老大,你站住!”突然身后响起边英的喊声。
马六缓缓转过身,边英披着外衣,趿拉着鞋子,神色紧张地站在甲板那头。马六远远地凝视她一会儿,慢慢走过去。
边英抬起眼,泪水无声地流下来,哽咽地说:“老大,你能原谅我吗?我……我对不起你!”
马六沉默片刻,厉声说道:“告诉你,以后在道上别让我看到你!今天我饶了你,滚!”
边英一把拽住马六的衣襟,停住了哭啼,高声说:“老大,我们以后也许永远不能见面,可我要把实情告诉你,我不能背着黑锅过一生!”
马六惊愕了,皱着眉头,问:“你说什么,有人算计我?啊,是苟大肚子!”
一阵冷气逼人的海风吹来,边英全身哆嗦起来,用祈求的目光看着马六。
马六跟着边英回到四等舱房间。马六充满敌意地看着边英。边英穿戴完整,站在床头,深呼一口气,似乎在镇静自己的紧张心理,缓缓地说:“是,苟大肚子在码头上就想把你留下喝酒,让我陪你,把你灌醉,找你藏钱的图!”
“苟大肚子真他妈的不是人!”马六吼了起来,仿佛面对的是苟大肚子。
边英没有慌张,掏出一支烟点燃,说:“他看你非要上船,就让我跟上你,把你引到床上下手,把你腰包里的藏钱图拿走。”
边英说完,显得很痛快,狠狠地吸口烟,随之吐出来。边英看到马六像喝多了烧酒,脖颈子都红了。她知道,把苟大肚子供出去,自己将留下什么样的祸根。可她对这个南流头老大,不知为什么有好感。尽管他看她的时候,眼睛里始终没有消失过鄙夷的目光,但她想把实情告诉他,不为别的,就为自己从来没有对一个男人的好感而付出代价。这个代价就是她将不能在上海滩上吃这碗饭了,甚至都不能在道上混了。
“你为什么告诉我?你犯了道上的大忌。我已经饶了你,你没有必要告诉我。你想到没有,我回上海找苟大肚子算账,苟大肚子能饶了你吗?”马六显得很平静,而内心却极度地愤恨。他没有想到,初次见面苟大肚子就对他下黑手。马六脑海里又再现出苟大肚子在十六铺码头看他时那贼溜溜的眼神。他想起师傅说过的一句话:江湖险恶啊!
边英的眼睛充满血丝,惊恐地看着马六,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会给马六带来什么。她不是要辩解自己的清白,走上这条路,就没有清白而言。特别是她一个女人,甚至永远都不可能像正常女人那样抬起头。然而,她现在这样做,就是要摆脱苟大肚子这个恶魔对她这么多年的束缚和折磨。边英十一岁的时候,母亲去世没到半年,后妈进了他们家的门,从此她就开始暗无天日的生活。继母带来两个弟弟。这两个弟弟就是他们家的小皇帝,他们吃饱,边英才能捡口剩饭。他们上学,她辍学。老师到她家走访,说服她父亲和继母让边英上学,告诉他们,边英在学校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继母翘起尖下巴,“哼”了一声:“他爸一个月三十八块五的工资,养活五六口人,有口饭吃就不错了,想上学可以,除非她爸工资涨到五十元,家里的钱打开点儿了再让她上学。”边英的父亲一脸愁云,闷头抽烟,他实在是没有胆气保护亲生骨肉,娶家里这个后老伴,就是娶家里一个母夜叉。为了不让女儿受气,父亲把她送到太原的老姨家。十三岁的边英来到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家,可是老姨家的境况并不比自己家好多少。老姨有两个儿子,都上小学了。老姨在街道的装卸队上班,每天早早扛着大板锹到车站货场装煤,成天灰头土脸的,下班回到家里,就一头扎到床上,脸都懒得洗。家里洗衣做饭的活,自然落到边英的身上。边英在家干惯了这些家务活,做起来很顺手,只要老姨能让她念书,她不怕挨累吃苦。可是好景不长,边英的老姨夫曾经是商场的采购员,因跟商场的女售货员乱搞关系,被贬到郊区的合作社做打更工作。他每周回家一次,每次回来都是喝得半醉,进门就跟边英老姨打仗。老姨干体力活,浑身上下有的是力气,一手掐住老姨夫的脖子,一手揪住他的腰带,“咣当”一声就扔到床上。老姨夫动手占不到便宜,就拿屋里的东西出气,暖壶、大镜子、锅碗瓢盆,得手什么摔什么。老姨一脚把老姨夫踹出门,可一周后老姨夫醉醺醺地又回来了。那天老姨夜里装火车,两个弟弟都早早入睡了,老姨夫看到睡在走廊里的边英,顿生邪念,把边英抱进房间,扒掉她的衣服,把她强暴了。老姨夫把边英蹂躏到半夜,穿上衣服走了。边英第二天早晨哭着离开老姨家,跑到火车站要回家。可边英兜里没有钱买车票,蹲在车站广场一角哭泣。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说给她买车票,领她回家。那女人给边英洗干净脸,吃了一碗热面,然后就领她上了火车。那女人领着边英下了火车,却不是她记忆中家乡的小火车站,而是一个更大更忙碌的车站。那女人紧紧地拉着边英的手,生怕她跑了。出了站口,边英回头看到候车室大楼上的三个大字:广州站。
多少年来,痛苦的记忆一直压在边英心底。现在她面对马六,多少年受到的委屈和凌辱,仿佛找到倾吐的人了,泪水夺眶而出。
马六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餐厅里那个女人的嚎啕声,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这会儿又见到道上的女人泪水涟涟,心软了下来。马六叹口气,说:“好了,别哭了,我找别的理由收拾苟大肚子。我告诉你,我没有苟大肚子要的藏宝图。我攒的几个钱用不着藏,上次回家都交给家里人了,等着娶媳妇用。啊,这样吧,我画个假图,你拿回去交差吧。你交上差了,不愿跟苟大肚子混了,可以到我的码头去,我保证不让你吃亏。我更不能出这样的馊主意,让你用色相来干这事儿。”
边英哽咽起来,在她的记忆里,还没有哪个男人对她说过一句体贴、温暖的话。马老大不但放她一马,还给她个出路。尽管马六的话里含有责怪的味道,但她也激动不已了。边英抽泣两声,果断地说:“谢谢老大,可我不回码头了,我不想在道上干了!”
马六惊诧了。看到边英迷蒙的泪眼里充满坚毅的目光,他的心为之一振。道上的人不会轻易做出出道的决定来,只要拜师入道了,想出道,师傅这关就难过,堪比拜师入道难。百年或是千年,也许有这个行当以来,道上就形成很多规矩。入道要拜师,点香磕头;出道要金盆洗手。但走到这个道上,要想出道,师傅不点头,哪个人擅自离开码头,师傅就会下令,只要在道上遇到这个人,就会剁掉他的一个指头。出道可以,但要有充分的理由,只有打动了师傅,在师傅的主持下,金盆洗手了,才能离开这个道。眼前的女人要出道,马六想她是忘了道上的规矩了。
“苟大肚子能饶你吗,你不怕有麻烦?你换码头可没破了规矩,他不会对你怎样的。”马六还是劝她到自己的码头来。
边英掏出手帕,擦干脸颊的泪水,显得异常平静地说:“苟大肚子不是我师傅。我的师傅是我干妈,两年前过世了。我用不着搞什么金盆洗手的形式,没人管得了我!”
马六紧锁眉头,问:“你怎么到苟大肚子的手下了?道上的人都知道他狡诈。我从来没有和他打过交道,在码头见一面,他就安排你算计我,可见苟大肚子是什么人。你离开他就对了!”
边英缓缓地抬起眼睛,凝视马六,说:“我没有听干妈的话。我十三岁的时候,干妈在太原火车站把我领到广州。我跟干妈在道上混了九年,干妈去年得了重病,要咽气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回家:‘找个好男人成家吧,千万别在道上干了。”
边英说着又啜泣起来,双肩不住地抖动,珍珠一样晶莹的泪花顺着两颊流下来。
马六不知所措,茫然四顾。他看到床头挂着一条毛巾,走过去,拽下来递给边英。
边英接过毛巾没有擦脸,泪眼蒙蒙地看着马六。马六不知如何安慰已经哭成泪人的边英,犹豫片刻,转身要走。边英突然抱住马六的后腰,哭声像泄洪的闸门打开了,在房间里激荡。马六的双腿软了下来,没有力气扒开边英紧扣他腰间的双手。
四 想归宿洗手抽身
揭迷底恍然大悟
“长征”轮经过一夜的奔波,就要到大连港码头了。闷了整夜的旅客,早早走出船舱,在甲板上透气。
马六和边英走出来的时候,阳光从东方海天相连的一片浓云缝隙钻出来,跳跃在波浪平缓的海面上,犹如无数面小镜子在闪烁。
“要到岸了,你后悔还不晚。”边英几乎是贴在马六的耳边,喃喃地说,唯恐别人听到。
“嗨,老爷们儿吐口唾沫都是钉,我没有做过后悔的事!”马六张开两臂,深吸一口湿漉漉的空气,清馨透彻到心扉。马六感觉从没有过的轻松和惬意。
从昨夜他决定不回南京路的那一刻起,他就像身上卸掉了什么。他把终日缠在腰上的布包解下来,潇洒地扔给边英。在道上,只有是自己的女人,老大才能把这个贴身的小布包解下来,交给她。边英接过布包,问马六,我是你的女人吗?马六一把搂住她,今天你不跟我走,就是我跟你走,你说你是不是我的女人?边英踡曲着身子,粉红的兴奋还没有在她的脸颊消退,深情的眼神罩住马六神采飞扬的脸,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要是你的女人,你就得跟我走!”马六松开边英,仰头大笑,他没有想到边英说得这样干脆。他知道了边英苦难的身世,联想到自己的经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想起狱中死去的师傅,想起姐姐告诉他母亲临终的话,马六的心不由得颤抖起来。马六的笑声渐渐消退,泪水滚落下来,挂在嘴角。边英惊悸了,就像她的手伸向他的腰包被摁住了。马六把边英拉回舱里,他接下来的举动,差点让边英昏过去。马六突然扑通一声跪在边英面前,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起来。边英慌了手脚,急忙用力拉起马六。马六哽咽着说:“你把我救了!不然我是走不出这个道的!”边英赶忙打来一盆清水,对马六说:“你我都没有师傅了,要离开江湖,也得按规矩办,咱俩互相做证,金盆洗手吧。”马六和边英一起把手放到水盆里,水很凉,有点彻骨的感觉。马六站起身,擦干手,顿时感到浑身轻松。那一刻,他彻底地明白,即使有了自己的女人,把腰包解下来,只是暂时卸掉了身上的累赘。继续在道上走下去,这个累赘就不能真正地从身上解脱掉。这会儿,马六从心里感到轻松,他激动地抱起边英,重重地放到了床上。
边英相信马六的话。她记得干妈曾经跟她说过,在码头上所有干这行的人,不管手技如何高超,都是走在刀刃上,都有一种寻求归宿的渴望。边英在马六身上失手的那一瞬间,干妈说的归宿感就涌上心头。现在南流头的老大能被她征服,愉悦的心情油然而生。
“我信你的,可你怎么跟你的弟兄说啊?”边英舒展的眉宇间,滑出一丝忧虑。马六和他的弟兄们多年玩命流血打拼出来的码头,轻易地放下,弟兄们这关他是难过的。
马六望着平静的海面,沉默片刻,说:“我去找老猫,你下船在出口等我。老猫这小子混账,骂你几句难听的不好,我现在不能跟他一样的。”
“老大的威信没有了,是失落了?”边英知道此时马六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繁华的南京路,每天都有所获的人民币,还有吃喝不分的弟兄们,都要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马六耸下肩,淡然一笑:“有你就没有失落!”
马六来到五等舱。舱里一片喧嚣和忙碌,大部分旅客开始收拾行李准备下船。马六穿过零乱的铺位,来到老猫身边。老猫似睡非睡,挺着细长的身子,活脱脱像一只懒猫躺在洒满冬日阳光的炕头上。马六用脚轻踢老猫的臀部,扫眼隔老猫两个铺位的那个麻子。那人已经穿好鞋子在系鞋带。
“要到岸了,起来吧!”马六说完转身就走。
老猫爬起身,戴上鸭舌帽,伸个懒腰,狠狠地瞪一眼那个麻子,跟着马六走出船舱,来到旅客稀少的船尾甲板上。马六倚靠船帮,掏出烟,扔给老猫一支。
“老大,你跑哪儿去了,是那个骚货缠了你一宿?老大,她没摸走你的‘卵蛋吧?”老猫挤眉弄眼,撇着嘴角,给马六点烟。
马六板紧面孔,显得异常严肃,问:“那个麻子拿下了吗?”
“他妈的,简直是出鬼了!裤裆都摸遍了,也没有找到那八十元钱。我想下船直接问他,咱俩怎么地也不能白折腾一趟啊!”老猫显得很恼火,狠狠地吐出一口烟。
岸边的楼房、塔吊、船舶越来越清晰了。“长征”轮缓慢地往泊位上靠。马六把大半截烟弹出去,红亮的火光闪了一下,便无影无踪了。
马六扭头看着老猫,说:“放了那个麻子,我不感兴趣他的钱藏在哪儿了。”
老猫狐疑的目光在马六的脸上扫荡。
“瞅什么,我说话你听不明白?”马六佯装嗔怒地问。
“咳,我还真不明白了!老大你可是较真儿的人啊,一夜工夫狐狸精就把你变成另一个人啦?”老猫满脸疑云,皱起了眉头。
马六轻松地一笑:“你骂她骚货,又骂她狐狸精,在我面前骂骂可以。老猫,跟我多少年了?”
“九年啊,怎么了?”老猫不解地问。
“真快啊,你跟我时间最长了。我在南京路混了十年,你和二猫来那年,我们正跟河南安阳帮争南流头码头。那天晚上我们在人民公园西山下的碧翠湖火拼,你抡起棒子放倒俩,我把他们的老大打到湖里,灌了一肚子水,这才把他们赶出南京路。”马六声音低沉,低头望着船下翻腾的海水。
老猫愣住了,这么多年马六很少提起过去的事,就是喝酒到兴奋的时候,他们都不把火拼码头的事情挂在嘴边。
“老大,你今天有点儿怪啊?”老猫眯起细长的眼睛说。
马六沉闷了一会儿,说:“老猫,我决定不回上海了。”
“什么?你……老大,你是被那个妖精给迷住了!弟兄们跟你混了这么多年,还不如你跟狐狸精混一宿的。你是重色轻友,这是码头老大做的事吗?”老猫瞪大了眼睛,嗓门提高八度喊起来。
马六厉声道:“你他妈的冷静点儿,嚷嚷什么!”
“你都不管弟兄们了,我……我能冷静得了吗?”老猫翻着发黄的眼珠子,他从马六冷漠的眼神中,看出他是铁心了。
巨轮渐渐靠到泊位,马六看到边英混在人堆里,慢慢移向舷梯口。马六拍了拍老猫肩头,老猫跟着马六向舷梯走去。
马六确信边英已经走出了候船室,正站在广场的某个角落注视着他。马六走下候船室门外的台阶站住,他不能让边英进入老猫那充满怨恨的视线。
马六要尽快跟老猫分手。老猫的眼睛里流出愤懑和无助的目光,像耙子似的抓在马六的心上。这么多年,只在惜别的时刻才感到哥们儿之间情深似海,难舍难分。
两人相对无言。老猫喘着粗气,发贼的黄眼珠子四处寻觅,像在蹚活。马六知道,他是在找边英。
“回去告诉大脖筋、老黑、羊头他们,大哥对不起弟兄们了,这点儿钱你们下馆子撮一顿吧。”马六从腰包里拽出一沓十元大票,足有五百元,递给老猫。
老猫没有接钱,无奈地叹口气:“老大,你怎么能动真格的,扔下跟你打拼的弟兄们就心安吗?”
“你给我闭嘴!我他妈的走出这步就容易吗?你想过没有,我今天走的这步,就是你明天要走的步!”马六像喝了一杯烈酒,脸色变得酡红。
“是,这个道儿不能走一辈子,再说了天底下也没有不散的酒席。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我不懂的是你怎么被那个妖精迷住了。走在这个道儿上的女人是什么货色,老大,你比谁都清楚。你找个好女人,洗手不干了,我还能理解。这个女人玩过了,就像扔掉一件衣服,可你还动起真格的。我……还有在家的弟兄们都理解不了!”老猫发憷马六的火气,可他还是压低声音,把话说出来。
马六拉起老猫的手,把钱塞到他手里,说:“钱不太多,是我当大哥的对兄弟的一点意思,你必须带回去。”
老猫瞥眼马六,把钱揣进兜里。
马六犹豫一下,说:“老猫,实话告诉你,边英是苟大肚子的人,但不是他的女人。”
“什么?老大,你?”老猫惊诧地瞪起眼睛,张大了嘴巴。
马六看到老猫龇牙咧嘴的样子,笑笑说:“瞅你个熊样,像我怎么地了。你听我说完话,再龇牙瞪眼。边英的命挺苦的,后妈给她气受,十二岁就离家出走,认个干妈,也是她师傅,在广州呆了十年。干妈得了重病,最后一句话是叮嘱她,离开道上回家。边英听了干妈的话,离开了广州到上海。在十六铺码头等船的时候,看到一个槽子,手就痒痒了。可苟大肚子没有放过她,他把边英得手的槽子给拿下不说,还把边英干妈给她的半垛子钱都给没收了,并且威胁边英,不入苟大肚子的码头,就把她送给雷子。边英无奈才跟着苟大肚子混。她上船是苟大肚子安排的,盯着我腰上的‘卵蛋。昨晚她以为我在她身上就昏了头了,她刚出手就让我钳住。我没打她也没骂她,可我知道了她的身世,我也想起了我走的路,想起了死在监狱的师傅,想起了临死都没见一面的母亲,我也哭了……”
马六鼻腔有些发酸,说不下去了,转头望着行人匆匆的广场。
老猫这么多年头回看到马六动起感情来,觉得不可思议。老猫翻棱着黄眼珠子,不敢再戗他了,嘿嘿一笑,说:“老大,我明白了,文化人把这叫‘知音。我回去跟弟兄们说,老大不是扔下弟兄们不管,而是遇到知音了,没办法啊,总不能老在外漂泊吧!”
马六从远处收回目光:“我对不起弟兄们了,你做南流头老大了,对弟兄们好一点儿。二猫还小,千万别让他上道。干一两年,攒几个钱够娶媳妇的了,赶快洗手回家。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迟早要进局子的。这条道儿不能走到黑,我师傅就是走到黑,最后死监狱里了。”
老猫认真地看了马六一眼,伸出双臂,拥抱马六,哽咽说:“老大,你的话兄弟记住了!”
老猫走了。
马六呆呆地望着老猫走进了候船室。
火车站候车室要比码头的候船室热闹。马六扎在买票的人堆里,眼睛低垂,目光诡秘地四处蹚活。边英站在他旁边,用胳膊弯顶了下马六的腰。马六猛然一愣,回头笑笑。
边英靠近马六耳边,轻声道:“我们是正常人了,别用道上的目光看任何人。”
马六点点头:“这眼珠子有点不听使唤。”
“看人家的脸,别看人家的兜。”边英喃喃地说。
马六抬眼,从眼前人堆里各种表情的脸上,扫视一圈,扭头对边英小声说:“嘿,你的招儿还挺好用,和他们的眼睛对上,就觉得自己也是好人了。轻松、快活的感觉真好!”
“这刚开始,回到生产队里干活,是要吃苦的,你能坚持下去?”边英轻声地问。
马六爽朗地笑了起来,笑声吸引着周围人的目光。边英的脸刷地红了起来,忙捅他一下,马六才感觉失态。马六停止了笑声,说:“我就是吃苦长大的,什么活我都会。回家盖个房子,把你娶进门,你在家生儿育女,我到队里干活,几年我就能当上小队长,你信不信?”
边英瞥眼周围,身边有几个人好像听到马六的话,好奇的目光投到她的身上。边英满脸羞怯地低下头。
马六和边英终于踏上回家的列车。马六显得很兴奋,边英跟他直接回到老家,如果母亲在世,母亲的高兴样子他是能想象出来的。可惜母亲永远也看不到她的老儿子成家立业这一天了。想到这儿,马六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边英看出马六心事重重,就没有打扰他。列车缓缓启动,渐渐离开了大连车站。
边英抬头看到对座那个男人很面熟,觉得在哪儿见到过——头上的帽檐儿耷拉着,斜挎着黄书包放在两腿间,双手紧紧地压在上面。右手戴着辨不出白色的线手套,指头上挂着血迹。
边英不敢把目光停在那个男人粗糙僵硬的脸上,转头望着车窗外,脑子在快速回忆这个面熟的男人。边英猛然想起,这个男人是马六和老猫跟的那个麻子。在十六铺码头,苟大肚子指给她看南流头老大跟的那个麻子——在船舱里,她也看到老猫凑到那个麻子铺位旁边。一宿工夫,老猫也该得手了,边英忘问马六了。边英很紧张,这个麻子丢钱了,能不能知道是老猫干的?又会不会知道马六和老猫是一伙的?
边英佯装喝水,放下杯子,趴在茶几上,悄声嘀咕:“马哥,你们跟的那个麻子,就坐在咱们对面。”
马六直腰,扭过脸,正好和那个麻子的目光相遇。那个麻子一愣,向邻座扫一眼,躲开马六的目光低下头。
马六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心想:不是冤家不聚头,可惜我马六已经洗手了,较真儿麻子那个钱没有意义了。马六贴在边英的耳边说,老猫没有找到这个麻子的钱。
边英依偎在马六的身上,悄声地说:“过去了,别想了。”
马六没吭声,掏出烟递给边英一支,边英推开,说:“我以后肯定改掉恶习,你呢?”
马六咂舌:“这个嘛,喝酒抽烟改不了,其他的恶习我也没有啊。”
边英用手在马六的眼前晃动着:“眼神不对,这也是恶习啊!”
马六的眼神盯在那个麻子头上,他发现那人虽然闭着眼睛,侧着脸,可耳朵却竖棱着,在听他俩悄声说话。马六抬脚碰了那个麻子的腿,那人一惊,睁开眼睛,惊慌地看着马六。
“轰轰响,能睡着吗?来,抽支烟。”马六扔给那人一支带过滤嘴的中华烟。
那人慌忙接到手里,麻利地把烟叼在嘴上,用左手去黄书包里摸火柴。戴手套的右手夹着火柴盒,左手拿着火柴棍,麻利地点燃,深吸一口,意味深长地吐出烟雾,咂吧咂吧嘴,说:“真是好烟,带嘴儿的,昨晚那个人在船舱里抽,我闻得香。哎,那个人怎么没跟你们坐在一块啊?”
马六知道麻子说的那个人肯定是老猫,刚要张嘴,边英抢先说话:“哪个人?就我们俩啊!”
那人诡秘地眨巴下眼睛,细瞧马六,说:“那个人细高个,眼珠子发黄,像猫眼睛一样,他俩一起到的五等舱里。”
边英给马六使个眼色,微笑着对那人说:“我俩是四等舱的,你记错了吧?”
那人摘下帽子,蹙眉眯眼,怀疑自己的记忆,吸了几口烟,才神秘地说:“你们不是一伙的就好。我告诉你们,那个长了一对猫眼的人是个小偷!刚才见到你们的时候,我四处踅摸,他没坐在周围,要是在这儿坐着,我非得找乘警举报他不可。”
马六打个冷战,面带微笑地问:“怎么,他偷了你的钱?”
那人眯起眼睛,得意地弹下烟灰:“他那两把手,偷我的钱还嫩点儿。半夜那小子挤到我身边,连我的裤裆都给摸了,他以为我睡着了,我知道他肯定找不到我的钱。我假装睡着了,吱声怕他打我。”
边英的手在茶几底下掐了马六大腿,不让他说话。边英笑着说:“你没丢钱去举报什么,警察能管吗?”
那人黝黑的脸上露出愤恨的表情,提高了声音说:“那小子一夜偷了三个睡得像死猪的人,其中有个女的。这几个傻子,下船的时候还不知道丢钱。咳,这小偷真可恨,人家兜里的钱,他伸手就给偷走了,这不遭雷劈嘛!把小偷的手剁了我都不解恨!”
马六的脸呼呼地发热,脑袋像在一圈一圈地增大,列车的轰隆声如同打雷一样在耳边滚动。人们谩骂小偷的声音,他听到过,可面对面地骂得咬牙切齿,他还是第一次领受。马六心里恨得咬牙切齿,真想挥拳砸在他那张咧着大嘴的脸上。
边英看到马六的耳根子都红了,忙端起茶几上的水杯,送到马六的唇边,煞有介事而又温柔地说:“渴了吧,喝点水,出门就是爱上火!”然后,边英笑脸看着那人,问,“大哥到哪儿下车?”
那人用烟头烧着手套上的线头,嘟囔道:“许家屯,你们到哪儿?”
“熊岳城。”边英答。
“啊,许家屯下来两站就是熊岳城了,也快。”那人掐灭了烟头,把过滤嘴留在手里,好奇地摆弄起来。
边英紧紧依偎着马六,看到马六的脸上挂着怒气,忙悄声地说:“这人掉项(缺心眼),别理他。”边英显得很兴奋地又说,“你看果园里开始卸苹果了,多少年没有吃到辽南的国光苹果了。”
果园、青山、河流、村庄在车窗外一闪而过。马六被那人刺激起来的怒气,渐渐平息。他感觉身边这个女人很会体谅人,女人的温暖时时倾洒在他的身上,扑到他的脸上,使他觉得身上像拴住了一根红丝线,在上海滩撒欢野跑,随意发脾气的那种冲动,都被这跟红丝线缠住了。散漫的习性,突然有了一个约束,马六体会到了一种幸福感。马六看到一只喜鹊站在电线杆子上摇头摆尾,从车窗闪过。他忽然想起前天晚上做的梦,他被老鹰叼起来,在空中盘旋,最后掉进了水塘里。那个早晨他觉得不是好兆头,现在他似乎明白了。
马六从窗外转过头,和近在咫尺的一双眨动着长睫毛的眼睛相碰,闪出激情的火花。
“干吗这样看我,怪不好意思的。”边英垂下眼睑,搭在马六肩上的手,捂住了马六火辣辣的眼睛。
马六握住边英的手,说:“我想起了一个梦,没想到这个梦是我在上海闯荡了十年,最后一晚上留下的梦。”
边英惊疑地看着马六,什么梦让他变得深沉起来。
“你是要听?到家了晚上给你讲。”马六想起了家,激动地紧紧攥住边英的手。
列车广播响起报站的声音:“前方到站许家屯车站,下车旅客请把行李准备好,在右侧车门下车,停车两分钟。”
马六和边英似乎忘记了对面那个麻子的存在。那人站起身,冲他俩点下头,嘟囔一句,你们也快了。边英微笑地点下头。
列车停稳,“咣当”一声,传来沉闷的开门声。
马六感觉心脏在剧烈跳动,呼吸也急促起来。这个难缠的麻子,就这样从他眼里消失了,永远也不知道他的钱在哪儿了?他忽然觉得,不能这样最后一个找光阴活没有结果地结束,那样他想起来就会感到后悔!
马六忽地站起身,拉住边英的手就往车门跑。列车员正要关门,马六推开列车员,一下夹起边英跳下已经缓缓移动的列车。
“你疯了!”边英恼怒地喊。
马六拉着边英的手,快步走出检票口。马六定神向周围扫了一圈,看到那个麻子走在站前的小桥上,扔下边英追过去。那人下桥拐进一个狭窄的胡同里。
马六上前,拍了那人的肩膀。那人回头一惊:“你……”
“你那八十元钱呢?”
那人慌忙从戴的那只肮脏的手套里拽出钱来,惊异地说:“在这儿,干吗?”
马六惊叹一声,像挨了一闷棍……
责任编辑 成 林
插 图 高兴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