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乔治爸爸

2015-06-23 08:59马楠
祝你幸福·午后版 2015年6期
关键词:圣乔治巴桑登山者

马楠

阳光烘干了我的眼泪。

无缘由地觉得自己的生活很无趣,想让自己迷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选择了尼泊尔。之所以选择那里完全是因为它能给我停留长达6个月的签证,因为有很多人是去那里登山的,所以签证一给就是3个月或者6个月。我对登山一无所知,却随着在机场碰到的一对瑞典夫妇到了鲁卡拉,住到了雪山脚下的一个驿站里。

那是个不小的驿站,有二十来间房,一个酒吧兼餐厅的大木屋。主人是六十多岁的夏尔巴人,大家亲切地叫他巴桑老爹。他年轻的时候是尼泊尔最好的雪山向导之一,登过珠峰、洛子峰和马卡鲁峰,很多登山队都找他带过路。这里近处有三座海拔六千多米但难度不大的雪山,许多登山爱好者愿意选择这里进行初次体验。远处是四座八千米以上的雪山,呈环状包围,中间是无数6000~7000米的山峰,有的已经命名,有的还是不为人知的处女峰。

巴桑老爹登过这里的很多山峰。他不仅熟悉这些雪山,还会看风向推断天气。后来他发现自己老了,爬不动那些雪山了,但他不愿离开这里,于是,他在雪山脚下开了这家驿站。早上,巴桑老爹会煮一大锅马铃薯,塞进登山者的背包里。他说马铃薯耐饥,冷了也可以吃。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塞进了一个个重重的牵挂。彼此什么也不用说,一切就在巴桑老爹摇摆的手中和登山者的回眸里。晚上的时候,巴桑老爹喜欢坐在火塘边跟住店的客人聊天,他把多年的登山经验无偿地告诉每一个登山者,和他们一起分享对雪山的感受。

巴桑老爹一直都没有结婚,就这样和雪山过了一辈子。

每天听得多了,就也有了爬山的冲动,我的那种想要把自己迷失的想法又充盈了整个身体。

在一个清晨,那是巴桑老爹预测的好天,许多登山者都兴奋地出发了,我也悄悄地跟在了后边。我不知道自己要爬的是什么山,有多高,有多冷,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记得他们跟巴桑老爹说要翻过一个五千多米的垭口,去珠峰大本营线路上的营地与朋友会合。巴桑老爹依旧一边给每个人塞着马铃薯,一边告诉大家怎么用玛尼堆辨别方向。

两个小时的山路后,我已经看不见任何人了,只是机械地走着。可以看到终年不化的积雪,山路开始变得陡峭。厚重湿滑的积雪上覆盖了一层两侧山峰风化后滚落的细碎石块,走起来吱吱咯咯的。有的地方已经不是雪而是冰,冰块的挤压、凝固形成了层层起伏的波浪,碎石覆盖在冰的波浪上极其不稳固,一不小心,我的脚就会顺势滑出,卡在冰缝的边缘上。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小心,步子迈得很小。经过几个零星的小水面,又翻过一个小山坡,我突然出现在一片碧蓝的湖泊前。蓝得透彻的水映着白得彻底的雪山,不远处飘扬着鲜艳的经幡。我贪婪地看着眼前的这幅画——色彩冷峻的高山、湖泊,划过色彩浓烈的一抹经幡。

继续往前走,山坡后又是连绵的雪山。突然我的脚踩空了,一下子翻滚起来。我的脸碰到冰冷的雪上又被碎石划过,好在雪坡不是很陡,我慢慢地停在了一个雪坑里。耳边是继续翻滚的碎石撞击的声音,空洞,遥远。我不想动了,修正了一下自己的姿势,看着蓝蓝的天,我在等那一个时刻的到来。我想我要消失了,在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雪光反射在我的脸上,眼睛酸酸的,头晕晕的,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慢慢的,一个模糊混沌的声音像是从地道里滚滚而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切。“醒醒,醒醒,你不能睡在这里。”他在不停地摇我,我的胳膊、我的腿。“你怎么样?哪里受伤了吗?”我的意识已经醒来,但眼皮重得睁不开。我费了很大的力气睁开眼睛,是圣乔治爸爸。我在驿站里见过他,一个美国老头。他在50岁的时候迷恋上了爬山,以后每年来巴桑老爹这里住上一个来月。他已经爬不了那些高峰了,就选中了一个低矮平缓的雪峰。每年都来这里爬,最大的希望就是在有生之年能登上峰顶,所以巴桑老爹戏称那座山峰为“圣乔治峰”,并鼓励他说:有一天他登顶成功了就正式给山峰命名为“圣乔治峰”。大家也都捧场地叫他“圣乔治爸爸”。

我没有穿防水的登山鞋,所以雪水浸到了我的鞋里,冻住了。我觉得我哪里也没有受伤,但就是不能动了。圣乔治爸爸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脱下我的鞋,把我的脚放在他怀里,轻轻地揉搓。我困极了,像有人给了我一闷棍,一直把我打到睡梦里。圣乔治爸爸大声地和我说话,他的声音在我的耳边时有时无。他开始问我问题,什么问题都有,强迫我回答,我明白他是不想让我睡着。我的脚有些缓过来了,他给我清理了鞋窠,帮我套在脚上。疼,钻心地疼,但我冻木了的脸做不出一点表情。他连拉带拽,连架带拖,手脚并用地把我弄回了巴桑老爹的驿站。

我就躺在餐厅的地板上睡着了,太累了,一切声音在我耳边消失,死一样的寂静。

醒了,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是炉子里噼里啪啦的声音,脸烤得暖暖的,感觉上一定是红红的。睁开眼睛看到巴桑老爹,他在旁边填着柴火,黝黑的脸庞被炉火打上一层红晕。我身上盖着灰蓝色的粗粗的毡毯。

“醒了?我看这里暖和就没动你。”巴桑老爹一如既往地微笑。

脑子还有点慢,语言和思维没有完全接轨,眼睛盯着毡毯上细细的红线,我的思绪乱飞。抬起脚,一双白色的厚厚的大大的线袜。

“谁的?”我望着能装下我两只脚的大白袜子问。

“是圣乔治爸爸的,你把我们两个老头累得够呛啊!你为什么一个人去爬山?”

“想把自己丢了。”

巴桑老爹没有继续追问,慢慢地站起身。“回屋洗洗,一会儿出来吃饭。你必须吃一点东西了。”我简单地梳洗了一下,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出来吃饭。巴桑老爹给我准备了炒饭、羊肉,还有他最喜欢的烧酒。没有见到圣乔治爸爸。巴桑老爹告诉我,圣乔治爸爸等了很多天才等到今天这样的好天气,他兴致勃勃地去爬他的圣乔治峰。在习惯性地用望远镜环视群山的时候,发现了我。他以为我受伤了,立刻放弃继续攀爬,绕道去救我。现在他去睡觉了,明天要早起继续进攻圣乔治峰。

有人来投宿,是登山队的先遣队,负责运送物资的。巴桑老爹忙着帮他们安排,没有再提起下午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非常早,等着圣乔治爸爸。我告诉他,袜子我洗了,但没有干,等他登山回来我再还给他。他笑着说,我洗的袜子,一定是他袜子里最干净的一双。我对他表示感谢。他摇摇头对我说:“我不需要你的感谢,只想要你两个承诺。第一,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放弃自己。第二,看到有需要帮助的人,放下你手里的事去帮助他。”我答应了他,希望他能允许我送他一段,他同意了。我默默地陪他走了一段,就跟他告辞了。因为我不想耽误他行进的速度。

“回去吧,现在天好,路也不难走。告诉巴桑老爹,我两天后回去,让他把酒给我准备好。”我抱了一下圣乔治爸爸跟他告别,祝他一切顺利。没想到我却成了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

我慢慢返回驿站,心情很好。我帮助巴桑老爹收拾餐厅,准备食物。驿站里冷冷清清的,大家差不多都出发了。

第二天,我又早起,帮助巴桑老爹打扫房间,煮马铃薯。晚饭前,我一个人去驿站后边的森林里散步。那是一片很大的森林,树木参天,阳光斑驳地漏进来,到处是鸟叫声,你却见不到它们。突然我听到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像霹雷,像闪电,不知道会从哪里冒出来,会从什么方向射到我。地下仿佛蕴涵着一股要爆发的力量,像海啸一样翻卷起来。天上地下,声音混作一团,像拴着铁链的大雪球在翻滚,像发了疯的牦牛在冲撞。我飞快地奔跑,没有停,一口气跑回驿站。巴桑老爹站在门口,眼睛望着雪山。

“是雪崩吗?那边的声音好大。”我喘着粗气,血往上涌,我的头开始疼。

“告诉过你,在这里不要跑。”巴桑老爹抓住我的胳膊,扶我回到餐厅。

“是哪座山峰?”我的喉咙发干,像要着火。

“圣乔治山那边。”巴桑老爹面无表情地回答。我的血液像退潮一样迅速隐去,身上立刻凉了。“轰!”又是一声巨响,声音开始变得千奇百怪。我抱住巴桑老爹,他用胳膊夹住我的耳朵。突然声音像被关掉一样,“咔嚓”一声就没了,四周一片死寂。

这天晚上,我一直陪着巴桑老爹坐在餐厅门口,等回来的登山者。每组人都带回不同的消息,没有人见过圣乔治爸爸,每个人的脸都是沉沉的。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如果不是因为我,圣乔治爸爸那天就不会返回,那么现在可能就已经回到驿站和巴桑老爹喝烧酒了。我开始恨自己。第二天一早,巴桑老爹带着四个人去找圣乔治爸爸。很晚才回来,那天在驿站的人谁也没有怎么吃东西。一连几天,巴桑老爹都一早出门,很晚回来。难挨的四天过去了,圣乔治爸爸失踪的第五个晚上,巴桑老爹开始和我说话。他的英语没有以前的清楚了,一会儿用英语一会儿又用尼泊尔语,我没有打断他。大部分是讲他和圣乔治爸爸的往事。他说圣乔治爸爸帮助过很多很多的人,出发的那天早上还打听我的身体是不是完全恢复了。他让巴桑老爹看住我,别让我再一个人上山。我哭了,巴桑老爹也哭了。

第二天,我跟巴桑老爹告辞,我告诉他我要回家了。他问我愿意不愿意也和圣乔治爸爸说声再见。我困惑地看着他,他把我带到我每天都去的那片森林,在那里他为圣乔治爸爸做了个木碑。“我把你洗的袜子埋在这里了,希望有一天他能回来取。”我看着立在地上的小木碑,上边只有圣乔治爸爸的名字。我默默地对他重复着我答应他的事。巴桑老爹看着我,认真地说:“孩子,记住,生命是上天赋予的,只有它有权力收回去。”

我告别了巴桑老爹,告别了圣乔治爸爸。“圣乔治爸爸,巴桑老爹,我会好好地活着。”

阳光烘干了我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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