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

2015-06-19 10:05杨映川
小说界 2015年3期
关键词:治国山河母亲

文/杨映川

闭上眼睛

文/杨映川

杨映川

曾用笔名映川,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在《花城》《人民文学》《作家》《小说月报》《十月》等刊物发表过小说,有长篇小说《女的江湖》《魔术师》《淑女学堂》和中短篇小说集《我记仇》《下一个是你》《为你而来》等出版。曾获广西独秀文学奖、广西青年文学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小说《不能掉头》获2004年度人民文学奖,《我困了,我醒了》入选2004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

手朝儿子脸上扇去的时候,潘登高听到空气与手掌摩擦的声音,这声音让他意识到这巴掌有些重了,悔意刚起,儿子潘山河捂着脸跳起来冲着他跺脚怒喊,混蛋,你凭什么打我?十五岁潘山河的激烈反应出乎潘登高的意料,他的尊严受到严峻挑战。本来他这一巴掌是可以不打的,之前他也斗争过,但他让自己的意气占了上风。这些日子他心里隐约有一团火,像酝酿在一堆湿柴火里,闷得烟雾呛喉就是点不燃,再不点燃他会被呛死。何况,对屡教不改的潘山河,适当地采取暴力手段不见得是坏事,讲道理的慈父他做了太长时间,总觉得憋着,不能解决问题,解决也不能立竿见影。他把儿子玩得发热的IPAD抢过来,举得高高的,儿子捂着脸的手松开了,举起来叫喊,爸爸,不要!他还是把手中的物件摔到地上,看着有零件飞崩出去,他解气了,痛快了。儿子眼里噙满泪水,恨恨地瞪了父亲一眼跑进卧室。

潘山河把门砰地关上并反锁的声音再次刺激了潘登高,他追过去拍打门板,我数到三,如果不开门,我就踹了。一、二、三,他数完了,潘山河没有把门打开,这太中他下怀了,他用踢过多场足球中锋的长腿一脚踹下去,门应声洞开。儿子从床上蹦起,惊恐地看着他,他冲过去四五个巴掌甩在儿子的头脸上,他说,从今天开始,如果不经同意,私下玩游戏,你就等着受罚吧,如果再顶嘴,处罚加倍!

在潘山河的记忆中,父亲一句严厉话都没有对他说过,更不用说动手了,今天潘登高的表现着实把他吓坏了,他缩到床上瑟瑟抖起来。

潘登高的好脾气是有口皆碑的,他不仅没有对孩子发过火,即便是对老婆,对外人,他都没有耍过脾气。今天这火发出来,竟然让他产生一种毁灭一切的痛快!难怪潘治国这么喜欢打骂人,应该是在这种快感中不能自拔吧。

潘登高在这一刻想起二十四年前逝世的父亲潘治国。这怀想的念头源于潘治国那让人铭刻于心的暴脾气,而他今天干了一件父亲经常干的事情。

潘治国是一名警察,得过反扒专家的称号,一向疾恶如仇,是个当警察的好料。潘治国在大街上、火车站、公共汽车上、批发市场、商场、电影院等场合,抓过无数的小偷。这些小偷无一不吃尽苦头,警察治国抓到他们的时候,总要留下让他们难以忘怀的疼痛及耻辱,如果这些小偷还知道耻辱的话。比如说有一次他逮到一个专门偷女人内衣裤的小偷,他除了把这个小偷的两只手给弄脱臼,脸打肿,还让这个小偷穿上女人性感的内衣随他在大街上游走示众。再比如说一个在医院偷别人医药费的小偷,被潘治国打掉两颗门牙后,额头脸上被写上“我是小偷”四个大黑字,潘治国一边踢着他屁股,一边令他拿拖把把医院的候诊大厅收费大厅厕所拖了一遍。在这样一个法治社会,潘治国的行为肯定是遭投诉不断的,所以他做了很多年,功过相抵,也只能做一名普通警察。后来,他还背了一个处分,差点被开除出警察队伍。

那时一名被他审过的小偷突然死了,医院的验尸报告说是心肌梗死。可因为潘治国名声在外,家属不可能放过他,何况这名猝死的小偷身体还有外伤。家属们在潘治国的单位门口拉条幅,还不断地找媒体,单位领导谁也不敢拍着胸脯说这其中没有潘治国一点责任,最后单位给了他一个处分,又赔了家属一些钱才把事情平息下去。那以后潘治国出外勤的资格就被剥夺了。

有人说潘治国最后得癌症是因为郁郁不得志,潘登高的母亲沈容对此颇不以为然,她给潘治国下的结论是:坏脾气把他的肝给烧坏了。潘治国死于肝癌。

潘治国在家里也是一名警察,他习惯用审小偷的口吻来和老婆孩子说话。他从来不干家务活,不做饭不洗衣不扫地,更别说指导孩子功课了。在他找不到东西的时候,他会冲着老婆吼,你把东西给藏什么地方去了,赶紧给我交出来!饭菜不合口味,他又会拍着饭桌喊,我一不求当官,二不求发财,只想吃口好饭,你能不能在这上面花点心思!母亲作为一名警察的妻子,是有胆识的,丈夫只要对她以六十分贝的声音嚷嚷,她一定以八十分贝的声音回敬。所以,他们最后常常厮打在一起。虽然潘治国收拾过无数的小偷,但那些小偷多半是心虚的、胆怯的、放弃抵抗的,而他老婆不是,所以,潘治国经常也会挂彩。

对潘登高,潘治国的管理方法简单粗暴,他只需要看成绩单,成绩优异便说戒骄戒躁;成绩不好,直接巴掌扇在脸上头上,大脚踹屁股上。如果还闯了其他祸,例如让老师街坊告了状,这后果非常严重,潘登高有可能就几天出不了门了,而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要潘治国还能想起这事,就会翻旧账,潘登高随时都有可能受罚。

有人会认为潘登高的好脾气是被他爸打骂出来的,其实不是。如果是打骂出来的,这好脾气里面多半是怯懦畏缩,潘登高没有,他很有主见,稍懂事时便开始看不起自己的父亲,他觉得一个人用那么高的嗓门说话,打坏那么多的家什,还骂老婆打孩子,实在不是一个父亲、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情。他很早就立下决心,绝不做像潘治国那样的人。

潘治国去世那一年潘登高已经年满十九,对死亡业已有了恐惧。不知从哪里听说癌症有遗传,让他抑郁了很多个夜晚。沈容在潘治国患上癌之后开始学国学,学伦理道德,她劝说潘治国用真心忏悔一生所犯下的过错,也许能挽回一命。潘治国哪里会听她的,他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沈容只得替夫忏悔,可潘治国最后还是受尽折磨地去了。

潘治国去世后,沈容拉着潘登高跪在遗像前,她说,治国啊,你一辈子做了许多好事,也做了许多坏事,最坏的还是你的脾气,我这个妻子也做错了许多事情,如果我贤惠,你应该也是个好丈夫,我现在向你赔礼道歉了。她前额撞地,咚咚咚地磕起头来。母亲磕得那么有力,那么有决心,把潘登高吓着了,他拉着母亲站起来说,妈,我替你磕吧。沈容看着已经成年的儿子说,儿子啊,母亲今天也要向你忏悔,我一直不是个好母亲。说着沈容向潘登高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潘登高跪到母亲跟前,他说,妈,你放心,我会孝顺你,我会好好的,好得一点都不像我爸的儿子。

成年以后的潘登高在众人眼里是一个温和的人,没有和谁红过脸。黄惠美之所以能嫁给他,说的是——我就是看中他的好脾气。黄惠美约会迟到两个小时他不生气,边烧菜边看电视忘了关火把厨房烧焦一半他不生气,儿子三门功课开红灯他不生气,偷家里的钱上网吧他也不生气。他每一次都会和他们讲道理,告诉他们下次不再犯就行了。其实类似的这些毛病老婆孩子还是一犯再犯,在潘登高这里还是一次次地讲道理讲道理。

潘登高得提拔也是缘于他的好脾气。那次单位领导想表示亲民,带了一拨手下下乡度周末。一干人鞍前马后,唯恐领导看不到自己的殷勤。潘登高在这种场合表现没有什么特色,领导对他没有什么印象。

吃饭是到当地的农家去吃农家菜,那些实惠的大碗菜大家都吃得很开心,可突然有人在一道地三鲜里发现了一根头发。发现者顿时火冒三丈,拍桌子大呼小叫把主人唤来,一番教训,在座众人附和,说卫生搞不好,让领导吃坏了肚子怎么办。主家被训得一脸热汗,端起那盘菜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再给你们重炒一盘。潘登高一直没做声,看主家要把菜端出去重做,他突然走过去把菜接过来说,别浪费了,这菜我喜欢吃。他可不是故弄玄虚,他把那盘菜放在自己跟前,把头发挑出来,便大口大口吃了。在座的人便有些看不起潘登高,觉得他的做法丢人,上不了台面。可坐在上座的领导本是农家子弟出身,看潘登高的行为,暗自喜欢上他了。

返城的时候又遇交通事故堵车,大家在车上有骂车骂路的,有骂娘骂交警的,只有潘登高戴耳机听歌,腿随节奏晃,嘴里轻唱,优哉游哉。一天的经历足够了,领导回来便打听潘登高,看他资历与学历也是合格的,便把一个信贷科副主任的位置给他了。

潘登高带上车钥匙出门了,把潘山河的哭声关在屋子里。一个本应该美好的周末就这么被毁掉了!他一直计划在周末开车带着孩子出去玩,爬爬山,到效区农村买些田间地头新鲜的瓜果蔬菜,哪怕只是到某条靠河边的林阴路走一走,让水汽湿润他们的皮肤,把一家人的笑容留在相机的镜头里。可早上孩子要去上补习班,到了下午孩子又找各种借口待在家里,只为了玩游戏,他的计划从来没有实现过。

孩子不爱出门,黄惠美也不喜欢。黄惠美喜欢待在家里看电视剧或是上网查看各种秒杀产品,出门唯一能让她开心的事情就是参加周末商家推出的各种打折活动。今天这时间她本应该到家的,之前打了电话来说附近超市有优惠大酬宾活动,她去转转。潘登高知道这一转可以转上三四个小时甚至更久,有一些互动游戏会有奖品,黄惠美必定热情参与,经常能带回些面纸、雨伞、环保袋什么的,回到家又一定会兴奋地讲述整个获奖的过程,显示出她的聪明与能干,潘登高得把电视声音调大才能盖过去。

庆幸的是,他和她离婚了。

潘登高和黄惠美在半年前办了离婚手续,黄惠美在法律上已经是潘登高的前妻了。离婚的主意是黄惠美想出来的。黄惠美单位在新开发区准备起新的宿舍楼,她跟潘登高说,现在的房子这么贵,我们怎么也要为儿子挣下一套房来。她盘算好了,只要离了婚,把房子归到潘登高名下,她成无房户后以她的资历分到一套小三房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潘登高听到黄惠美的主张,心里先是生出一丝鄙夷,鄙夷黄惠美无所不用其极的算计,他们如今住的房子是三居室的,够住了,地段也不错,家里还有一笔不大不小的存款,除了那辆他向往多年的车子,他没有其他奢望,不会处心积虑地捞好处,像这种以假离婚骗房的手段,他不会去做,半分念头都不会起。黄惠美一贯大大小小的便宜都要贪,潘登高心里对她自然看不起,这种看不起由来已久。按往常,他肯定会否定黄惠美的想法,但这一次与往常不一样,黄惠美提出的是离婚啊,他的心里鄙夷过后又生出彩云般绚烂的喜悦,离婚呐,这可是他一直压在心底多年,不敢提也不能提而逐渐放弃的想法,现在,黄惠美突然提出来了,像打开地狱之门,让执叉的魔鬼溜出来了。不管目的如何,结果是诱人的。

结婚头几年,潘登高经常想到离婚。当年是黄惠美追的他,他对她不满意,但也没有反抗得很激烈,他归结于自己面皮薄,不懂得拒绝别人,无论如何,他们最终结婚了,还很快有了孩子。他看不惯黄惠美吃饭的样子,嘴里塞满东西的时候还要和他说话,她还要用这张嘴教训孩子说东家长西家短,他不敢看她的嘴,看着他就没有了食欲;他不喜欢听她耍小聪明到处讨好上级、贬损同事的行事主张;他不喜欢她的两个哥哥,做的是贩卖假货的勾当,经常还把假货收到他们家里来,她还帮着推销……怎么可以和这样的女人过一辈子呢?早知如此还不如单身呢。早些年,离婚的念头时时盘桓在他的心头,但也只限于想想,一直没有提出来,他想她的那些错处要作为离婚理由提出来,是谁也不会相信的,是拿不上台面来说的。日子过久了,这份心也麻木了,孩子逐渐长大,日子就这么过着吧。

晴天霹雳般的,离婚一词从黄惠美的嘴里提出来了,他真是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他就像在卖假古董的摊上突然发现一枚真品,不能让卖家看出惊喜,得小心翼翼掩盖那份急切占有的心情,甚至还得同时买上一两件假货,让真品混于其中。他故作不以为然地说,别人肯定猜得出我们是假离婚,到时告上你一状,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黄惠美说,告什么告,我有正规的离婚证,谁能说什么。潘登高说,离婚的理由呢?黄惠美说,这年头离婚的理由来来回回不就是原配被小三挤走了嘛。潘登高说,为什么一定要把脏水泼到我身上呢?黄惠美说,这节骨眼上,我不是越惨越好吗?我还要住到单位的单身宿舍去,我要让单位里的人都看到我被抛弃了、落难了,惨到连住的地方都没了,那样一来分房的阻力就小了。潘登高说,你另外找理由吧,就算你能骗到一幢别墅我也不能这么让自己的名声被糟蹋了,我的脸还要呢。黄惠美说,你这人真是死板,脸面顶个屁用啊?我也只是去跟领导说说,又不会满大街地宣传,反正我们单位又没有几个人认识你。再说了,你有脸面难道我没脸面啊,我被老公抛弃还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笑话呢?我们就算是为儿子牺牲一回了。潘登高说,这么大的事情,你要考察周全。他把责任全部推给黄惠美。黄惠美见一贯正直的潘登高没有强烈反对她这一见不得光的计划,便开始进一步策划并加以实施了。

不幸的是,虽然离婚手续办了,潘登高却没有享受到他原先预想的离婚带来的解脱、自由、轻松等感受。黄惠美搬到单位住以后,儿子的饮食起居全部落到他头上,好在他不是个喜欢应酬的人,家务事也经常做,还算扛得下。让他反感的是,黄惠美时不时杀回家来,一回来两瓣嘴唇就合不上了,不是这不对,就是那不对,以一个女主人的姿态批评丈夫的失职。这都还不是让潘登高火烧起来的关键,关键是家里那笔六十万元的存款,黄惠美准备要拿去买房了。在黄惠美眼里这已经是占了大便宜,这只花六十万的福利房在市场上要值上百万呢。可这笔六十万的存款在潘登高心里早已经有了它的用途。

潘登高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不抽烟、不酗酒,没有绯闻,身体健康。家里现在住的这套房子早已经还完房贷,他们还有一辆十来万的小车,无论怎么说他们都算是有车有房了。谁也不知道潘登高的心里隐藏着一个较为奢侈的念头,那就是拥有一辆越野车。潘登高从来没有对人说过,只是,当在马路上看到那样一辆车子飞驰,他无论在干什么,必定走神,他的神儿会随那车走上一段,跑上几个路口。家里现在这辆车当时是就着黄惠美买的,红色,1.4升,空间小,女性特征明显。黄惠美有一次开车撞死了一只狗,那以后患上开车恐惧症,潘登高就掌控了方向盘,他有多不乐意啊!

几年前,当家里存款达到三十万元的时候他提出过换车,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跟黄惠美刚开个头就被打回来了,女人说你还有这虚荣心啊,我们买车子是用来代步的,又不是跟人比速度比豪华的。他不承认自己是虚荣心,男人开辆好车的心情,有时候等同于娶个美女老婆的心情吧,这跟女人又怎么说得清楚呢?他的同事们朋友们喜欢在周末驾车到郊外去游玩,节假日也成群结对地自驾游,这是他喜欢的生活方式,但他都拒绝了,只因为他不想开着那辆底盘低、女性特征明显的车子出游。他要的是一辆越野车,像骑着一匹高高大大的马,自由自在,挥洒自如。如果他有这样一辆车,他能一直将它开到青藏高原去,站在蓝天白云下,空旷的野地里,像一个骑马的猎人。梦里几次萦回啊!

潘登高喜欢的那一款车他到4S店里去试驾过很多次,几年来价钱也跌了几回。家里的存款已经超过购车款了,他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跟黄惠美说这件事,慢慢做黄惠美的工作,说服她,哪怕是拿出一部分钱付首付,剩下的分期付款。现在已经没有这可能了,存款全部用于买房。当人感觉自己越来越接近某个目标的时候,就像站在椅子上伸手踮脚尖去够天花板上的悬挂之物,触手可及之时,脚底下的椅子突然被人抽走,人摔到地上那可是有四分五裂之痛的。潘登高就是这种感觉,他甚至觉得这一理想的破灭太绝望,他不可能再等上很多年。

潘登高开着车子没有目的地在路上,顺着车流,他发现自己快要出城了。出城就出城吧,郊区的果园、菜地、小丘陵地,他是乐意去亲近的。

本来不算顺畅的车流突然停滞下来,前面不少车子摁响了喇叭。潘登高探出头去看,发现是一辆车停在路中间。车门打开,驾驶座上下来一个男人。潘登高想可能是那车子出了什么毛病,要不就是追尾了。但那男子下车来根本没有检查车子,而是大摇大摆地在车流中快速穿梭,一边走还一边把身上穿的T恤衫脱下来,手一挥,衣服扔到地上,任别人的车子碾压,人赤裸上身甩开膀子往前豪迈地走。车子的另一扇车门打开,一个女子下车,追上男子,她拽住他的胳膊,男的把女的手甩脱,以更快的速度继续往前奔走。潘登高想这对男女一定是吵架了,男的脾气够大,也不看这是高速路口,拿自己命开玩笑呢。

被堵住的车子不停地按喇叭,一时间喇叭声响成一片。女人几番拽拉男人的手被甩脱后,做出一个惊人举动——她在车流中跑动起来,超过男人,一边跑一边把穿在身上的连衣裙从膝盖底下拉上来,大腿露出来了,内裤露出来了,腰身露出来了,裙子从她的头顶经过,女人把裙子脱下扔了,也扔到车流中任车子碾压。女人身上只剩内衣内裤了。她的身材还不错,原先摁喇叭的都忘了摁。光膀子的男人这下傻眼了,他冲上前抱住女人,两人拉扯厮打,近身肉搏。

潘登高车子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男人与女人正在热烈地接吻,天昏地暗,如胶似漆,如入无人之境。他缓缓地绕过他们。潘登高羡慕他们,他何曾这么任性、这么不顾一切?刚才任性一回,却是把自己儿子给揍了一顿。

他的人生已经走过三十多个春秋,回想起来,没有几件事情是称心如意的,是与自己的初衷相吻合的。他喜欢田径,体育老师想培养他,母亲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他放弃了体育。他喜欢读文科,父亲说理科更实在,农民都知道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希望毕业后能留在大城市,却因关系不够硬分回家乡这个小城。他想娶一个喜欢的女人,他喜欢的女人却嫁给了别人。他希望老婆贤惠,儿子听话,自己能开上一辆有速度有高度的越野车……

车子顺着公路边的河流往前开,他发现已经走得很远,再往下走就进入另一个城市的地界了。路边有一个岔路口,立有一块招牌,红底黑字写着“河鱼餐馆”。他把车子拐进去了。餐馆就着河边搭建,是简易的大棚,四面通风,河上的风光尽收眼底,在这里用餐还是有些情调的。听到有车子拐进来的声音,餐馆里有个姑娘奔出来亲切地招呼潘登高,大哥,吃饭吗?我们有新鲜河鱼。潘登高点点头,他在姑娘的指引下把车子停稳,下车步入餐馆。这时间吃晚饭稍早,店里只有潘登高一个客人,姑娘招呼他到靠边的一张桌子坐下,从这里可以看到开阔的河景,河边吹来的风也很凉爽。姑娘快手快脚给他倒上茶水问他想吃什么,还有没有其他人,他说就他一个人。姑娘指着大棚一侧堆放的许多大盆说,大哥,你可以到那边去挑选你爱吃的鱼,称好后我们现做。潘登高走过去看,盆里各类大小不等的鱼活蹦乱跳。他指了一条两斤左右的草鱼说,就这条吧,做五柳鱼。姑娘用网兜把鱼儿网起来,鱼还拼命地挣扎,看上去很生猛。姑娘称鱼的时候,把秤举到潘登高的眼前,告诉他两斤六两。潘登高从来不相信这些商家的秤,但他也从来不计较,他说,行。他另外交代姑娘再炒一个河虾韭菜。这个菜在口碑中是强壮肾功能的,潘登高的肾功能没有问题,他也不关心肾功能的问题,点这道菜纯属下意识。

鱼现杀现做,得等上一阵子。姑娘体贴地打开电视,潘登高却从手机上调出新闻来看。菜上得还比较快,韭菜炒河虾先上来了,潘登高刚吃两口,热气腾腾的五柳鱼也端上桌了。潘登高看着一大盘鱼放到面前,想到儿子了,不知道儿子晚上吃什么,他这做父亲的还没吃过独食呢。这时手机响了,黄惠美的电话,凶巴巴地问他在哪里。说实话,他一听到黄惠美的声音就不耐烦,这不是离婚以后的事,离婚以前就有,尽管与对方交流他还是有问有答,声音轻柔。以前他会反省,这样是不对的,这个女人也是一心扑在家庭上的,没有多大的错处,现在他没有这份心了。他说,我在郊区。黄惠美说,你跑郊区干什么?潘登高说,出来透口气。黄惠美说,你把我儿子打了还出去透口气?潘登高最讨厌黄惠美开口闭口我儿子,好像他不是潘山河的亲爹。他说,他欠揍。黄惠美说,你不是刚上过家长辅导课吗?专家说了,孩子教育不是打出来的。潘登高说,专家说的不一定是对的,他们上那些课就是为了骗家长的钱,我去上比他们说得还好。我以前从没有打过潘山河,你看他成才了吗?再不打恐怕就晚了。黄惠美说,我警告你,下次再打我儿子我跟你拼了。潘登高说,孩子不打不成才,你这样不是爱他是害他。黄惠美说,难怪你这么成才?看来你爸从小收拾你是收拾对了。黄惠美这话严重地伤害了潘登高。以前他们谈恋爱的时候,他跟她谈起过他坏脾气的父亲潘治国,当时她还像慈母一样抚摸他的脸,很怜惜他呢,现在成攻击他的工具了。此时,他真为黄惠美感到庆幸,他想如果黄惠美就坐在他跟前,那么,他马上会狠狠地给她一脚,踢在她的肚子上,让她抱着肚子狂号,然后他再踹她两只膝盖,让她“咚”地在面前跪下,下面他只有一个动作,就是扇耳光,他要一巴掌一巴掌地打到她的脸上,让她的每一声号叫都自己吞回去,他相信只需要这个动作,他就能把她打成痴呆……潘登高在让自己手颤抖的想象中匆忙把黄惠美的电话挂了,他还不习惯这么痛恨一个人,他想也不敢多想。

夫妻间互相摔个电话挂个电话稀松平常,潘登高对黄惠美是第一次。黄惠美惊讶愤怒之余重新把电话打过来,潘登高本想就任它这么响着,最后还是接了,他说,你好!平静的大海之下,一股突破地壳的岩浆流已经从四面八方聚合。黄惠美说,你今天吃药了,挂我电话?晚饭我只管我儿子的,没你的份。潘登高说,正好合适,我正准备吃呢,不跟你说了,再说菜就凉了。黄惠美嚷起来,家里有现成的你非要在外边吃,就嫌钱没地方花,就不怕吃到死猪肉……潘登高将嘴巴对准手机大喊,黄惠美,闭上你的逼嘴,我们已经离婚了,你再这么冲我嚷嚷小心我揍你!这一吼随着风在河上漂荡。服务员在几米外站着,一脸诧异。

深呼吸,深呼吸,潘登高花了几分钟把自己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他很珍惜这安静的一餐饭,清河相伴,凉风习习,河鲜生猛,要是不开车,喝上一瓶啤酒就更好了。他在确定自己完全平复下来之后才拾起筷子,闻起来香气四溢的鱼,吃到嘴里却没那感觉了,鱼肉有些松软,再品还品出淡淡的腥臭。他重新打量这条鱼,鱼还基本保持原状,看上去完全不像一条两斤六两的鱼,连两斤的都不像,他心里“咯噔”一下,碰到黑店了,刚才过秤活蹦蹦的鱼在厨房里被掉包了。他想好好地享受一顿晚餐都不可以吗?哦,所有的热量都聚到他的胸口来了,从他的嘴里喷出来,这条鱼此刻要活过来也能让他给烤熟了。潘登高拍打饭桌,服务员,过来看看,你们这黑店还不是一般的黑呢,死鱼掉包活鱼,还帮鱼减肥!先前那姑娘飞快地奔过来,脸涨得通红,说,大哥,这是你刚刚点的鱼呢,现杀的,我们哪可能给你掉包了?潘登高说,姑娘你满二十没有?这么小的年纪就说谎昧良心也不怕遭报应,小心以后找不到老公,找到老公他也成天跟你撒谎!姑娘到底还是年轻,不敢应对,直奔里间找老板去了。

老板像是刚睡起,懒洋洋地走到潘登高的桌边说,大哥,这肯定是你刚点的鱼,如果你觉得味道不好我可以让厨师重做,但不要乱说话,我在这里的生意都做了很多年了,还没听到过有说我是黑店的。潘登高说,我没有乱说话,这条鱼肯定不是我原先点的,我可以拿去化验。说着,潘登高用筷子抠了一块鱼肉下来说,化验就知道了,这是刚杀的鱼,还是死了几天,或是冰冻过的,我有朋友专门干检测这一行的。老板脸上露出恶笑说,赶快拿去化验,欢迎指导工作,我能在这里开店就不怕你。老板后面这一句语调扬高了,几个高矮不等的男性服务员从店内不同的地方冒出来,围拢到潘登高的周围。

这时候有几辆车子开到店门口,有客人来吃饭了。老板扔下潘登高,上前招呼客人。潘登高对那几个走进来的客人说,你们千万别来这家吃了,黑店,我的鱼被掉包过的,死鱼充活鱼,小心吃坏肚子!老板迎客的笑脸一下僵住了,他转身冲向潘登高,潘登高笑眯眯地看着老板,他正等着,这里要没有一架打,怎么能有高潮?两人扭到一块儿,老板对手下狂喊,打死这个卵仔我给你们发奖金!潘登高说有种的单挑。老板说,老子就是要人多势众,踩也要把你踩扁!潘登高说,孬种,你打不死我你就是卵仔。那几个要吃饭的客人看这局面,哪还有心情停留,都退出去了,当然还打电话报了警。

潘登高虽然身材高大,身体也强壮,但不可能经得起群殴。好在那几个服务员也是怕事的,表面上喊打喊杀,下手不算太重,唯一下死力的就那老板。混战时潘登高大骂,有种就把我打死,这么多人打一个都打不赢,吃屎吧。他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跃跃欲试,准备一场豪战,他拼命激怒对方。潘治国教过他擒拿,他没有机会运用,毕竟老爸打他的时候他不能还手吧?他从来没有跟人打过架,今天他有机会放开来好好实战一场了。他把几十年攒下的功力全用上了。后来,他逮了个时机,抱着那老板从靠河的护栏边英勇就义般地跳了下去。河水冰凉,还没过人头。那老板生意靠着这河却不会游泳,在水里哭喊救命,潘登高顺水势往下漂,把老板拉到下游的岸边,让对方喝饱水再拉上岸。那老板趴在岸边吐水,潘登高说,今天我放你一马,下次就不一定了,你如果不服过后可以再找我,我随时奉陪。潘登高虽是这么说,但也没有留下让人日后报仇的联系方式,只是口头上像侠客那般爽一把而已。潘登高上岸后悄悄溜回店面,店里的员工全寻老板去了,有的还下了河搜寻。潘登高溜上车开了就跑。警察个把小时后赶到,这场战斗早硝烟散尽。

潘登高身上好几处伤口血脉贲张,疼得他龇牙咧嘴。他的鼻子是红肿的,还淌着血,他估计鼻梁已经骨折了,左边眼睛睁不开,眉骨可能得缝上几针。这种时候他却想哼上几句歌,嘴巴痛张不了嘴,他打开车上的音响,搜索半天才有个频道在播放震天响的摇滚,这总算可以镇住他肉体上的痛了,同时,与他内心嗷嗷欢叫的痛快也算是匹配了。

潘登高回市里先到医院急诊室处理了一番才回家。潘山河睡了,黄惠美还在看电视。瞅见潘登高的脸,黄惠美一下忘了准备好的审讯词,跳起来问,出什么事了?潘登高故意轻描淡写却不无得意地说,跟人打了一架。黄惠美说,你一个国家干部跟人打架,你不怕被处分啊?潘登高说,谁规定国家干部就不能打架?就可以任人欺负把屎拉头上?黄惠美说,潘登高,你今天一整天的行为都很反常,你打了儿子,在外边又和别人打架,挂我电话,对我爆粗口,我想知道到底怎么了。潘登高说,我只能告诉你现在我很爽,我心情愉快,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在愉快地唱歌。黄惠美说,有病了,我看你真是发神经了。潘登高说,YES,自从我得了神经病,整个人都变精神了。对了,这时间了,你怎么还不回你的家去?黄惠美说,你想赶我走?潘登高说,明天星期一,大家上班都很齐,你要趁这个时间好好表现一下,这几天不是登记分房人员名单吗?黄惠美等潘登高半天,一是要兴师问罪,二是想过过夫妻生活,但看潘登高这张脸估计指望也不大了,便说,行,你精神很足是吧,开车送我回去。潘登高说,没问题,这事我乐意做。

女人一路上没有停过嘴,说这两天要登记名字了,登记完名字就要打分了,打完分还要抽签。潘登高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还在回味刚才的战斗,他后悔有几个地方他没有抓住时机,他应该可以表现得更好,毕竟潘治国教过他擒拿,还是实用的战术,下一次实战不知道要等上多久了。

潘登高的手机响了,不早了,这时间他是很少有电话的,那号码看上去也不熟。潘登高说,你好。对方说,你好,还没睡啊,猜我是谁?潘登高说,你好,我没有时间猜你是谁,你不说我就挂了。这段时间骗子太多了,潘登高隔三岔五就能接上一个骗子电话,都觉得可笑了。那人还坚持说,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潘登高果断地把电话挂了。他跟黄惠美说,这些骗子成天让人猜来猜去的,谁有闲工夫?电话马上又响了。潘登高一接通就吼,你到底想干吗?对方说,我是龙月。潘登高心呼地一蹦,他怎么连龙月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他看了黄惠美一眼说,对不起啊,我以为又是哪个骗子呢。龙月说,我回来了。潘登高说,回来探亲?龙月说,我离婚了,回来了。潘登高说,这样吧,回来了就好,明天我请你吃个饭,见面的时候再聊。龙月说,好的,明天见。电话挂上,黄惠美问,谁呀?潘登高说,本来以为是个骗子,原来是初恋情人。黄惠美“哧”了一声,初恋情人,赶紧的,约会去吧。潘登高还真的没有说假话,龙月就是他的初恋情人。他爱龙月,龙月后来跟别人了,那时候潘登高觉得天都塌了,都不想活了,再后来才跟黄惠美将就的。近十年没有联系,龙月却回来了。

怕脸上的伤被同事看见,潘登高跟单位请了三天假。为见龙月,这伤却顾不上了,他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约龙月出来吃饭见面。

见面地点约在一家本地菜馆,因为他征求了龙月的意见,龙月说在外多年,就想吃家乡菜。这家餐馆比较偏僻,客人不算太多。潘登高就喜欢它的地偏人静,两个人他还坚持订了包厢。服务员说有最低消费。他说,不会少你钱。从前,他请龙月吃饭,一般是大排档,味道好,吃多少点多少,价钱还实惠。龙月不喜欢大排档,说吃完以后全身上下都是烧烤的味道,特别是头发,每一根都被油烟浸了。潘登高也想请龙月吃有漂亮点菜单的饭馆,但他对那些地方的价钱没底。想到这,潘登高觉得当年是亏欠龙月了。

潘登高和龙月是高中同学。潘登高一直喜欢龙月,等他考上大学才敢向龙月表白,表白的那天龙月没有拒绝他,但也没有说同意,她只是笑,没说两句话又笑,笑得潘登高心里像挖了个无底洞。既然没说不同意,潘登高大学四年都把龙月当成女朋友对待,每个星期给龙月写信,一放假立马回家等龙月。他的所有零花钱都攒下来了,给龙月买吃的,买小礼物。但直到龙月离开他的那一天,他都没亲过龙月,他们最亲密的举动,是一天雨后,龙月摔倒了,膝盖出了血,他背她走到公交车站,他用背部来感觉龙月的身体,那么柔软那么芬芳,他希望那公交车站在千里之外。

潘登高以为自己到得很早,没想到龙月比他还先到。他进包厢的时候,龙月正在跟人打电话,等电话停了,他先跟她道歉。他指着脸上的淤青红肿告诉她前两天摔了一跤,这脸本来是不好意思出来见人的,可太想见她,顾不上了。这说的是大实话,只不过用了一种调侃的语气来说,就比较坦然了。龙月微微一笑,问潘登高,我是不是老了,变丑了?潘登高进包厢来本不好意思看龙月,将近十年的时光,久别让他有些尴尬,先前厚着脸皮说那么一番话,他已经是故作镇定了。她这么问他,他只好盯着她看了。十几年不见,龙月自然是老了,但没有变难看,在潘登高的眼里她只是增加了另外的风韵,以前是小苹果,现在是只水蜜桃。他说,没变,在我眼里一点没变。龙月的眼神妖娆起来,她欢快地说,你现在比以前会说话了。潘登高说,是,我以前是太笨了,不然你早就嫁给我了。潘登高想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现在是想说啥就说啥了。

龙月和潘登高没有正经地谈过恋爱,按现在的话说,那时候龙月把潘登高当个备胎,只不过潘登高一直不愿承认而已。他担了一个男朋友应该担的所有义务,却没有享受任何权益,龙月最后嫁给了一个生意人,随那生意人往广东去了。当时龙月给潘登高的离别词是这么说的,我家里负担重,父母都要我嫁给那个人,我没有办法,我也很痛苦,这种痛苦你是不会理解的,我只希望你不要怪我。潘登高乐意相信这个理由,他当时告诉她,他可以理解她的痛苦。

菜上来,龙月吃得很少,潘登高给她夹菜,他感觉这么做,和她很亲近,不像分开了这么多年。潘登高说,这次回来住多久?龙月说,不走了,这是我的家乡,我的父母都在这儿,我就在这儿养老了。潘登高有一种惊喜,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和他为什么离的?龙月说,男人还能因为怎样?潘登高想起黄惠美跟他离婚找的理由,小三捣乱真成天下离婚的要因了。他问,孩子呢?龙月说,孩子判给男方了,我一个女人哪里养得起?龙月话少,没怎么说她男人的不是,也没有诉苦,这点潘登高比较欣赏。

龙月说她这次回家乡是打算活动一下关系,准备找个单位调回来。潘登高问她有意向没有,龙月说,一个女人到了这岁数,没有特别硬的关系是很难的。潘登高说,你这么多年做什么工作呢?龙月说,一开始在他公司里做做账,后来就没做了。潘登高说,会计还是比较容易找工作的,我也帮你看看。龙月说,我不太想做会计了,也不怕你笑话,我就想找个效益好的单位,混到退休就完了,像你们银行就不错,如果我能进就好了。潘登高想不到龙月有这一想法,这下他为难了,要把龙月弄进他们银行,他真还没有那个能耐。潘登高说,银行每年都招人,年轻人排着队的,难啊。龙月说,你不是信贷部的副主任吗?这是个好部门。潘登高说,可我没有话语权,混了这么多年不才一个副职吗?都不好意思提。龙月的脸上很是失望。潘登高说,我帮你打听打听,先找个能接收的单位吧,其他的先不挑好吗?龙月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时候龙月的手机响了,她没有当着潘登高的面接,她跑到阳台上接去了。这电话打得比较长,十来分钟后她才从阳台回来,潘登高招呼她吃菜,刚吃上几分钟,又有电话进来了。这次她没有跑到阳台上去接,只是低下了声音,不过,潘登高听得出龙月对那人是讨好的语气,说到最后竟然也是一句“走一步看一步了”。这话是刚才她与潘登高说的,现在她对电话另一头的一个男人说,潘登高真想知道那人是谁。

等龙月这里聊完,黄惠美的电话也进来了。黄惠美说,我把电话打家里去了,没有人接呢。潘登高想家里有个座机就是不好,本来这时间潘山河是自习,如果打手机他可以撒谎说在家,可打座机不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潘登高说了实话,我在外边吃饭。黄惠美说,怎么又在外头吃,不是给你把菜都买好了吗?潘登高说,一个人不想做,就想在外头吃。黄惠美说,你们这样的男人就是不顾家,在外边吃饭是最花钱的,在家里做,一碗面撑死三四块钱的本钱,在外边要卖到十块以上,我一个人在这边省,你们就使劲在那头花。黄惠美又开始了她的家庭经。潘登高现在挂黄惠美电话有些上瘾了,他把电话挂上了。黄惠美不屈不挠地再打过来,潘登高说,黄惠美,我有必要再提醒你一次,我们已经离婚了,我的事情你少管,你还要我说多少遍!说完他关机了。他是有意无意地觉得有必要在龙月的面前将这事情交代一下。

果然,刚挂了电话龙月就问,你老婆,不,你离婚了?潘登高轻描淡写地说,是,离了。龙月说,不太像你的性格嘛。潘登高说,我的性格怎么了,死心眼不会离婚?龙月说,是有点这个意思,不过,过不下去真没有必要委屈自己的。潘登高说,我这离与不离也差不多,你看吧这女人还一直要缠着我复婚。龙月说,离了又何必呢,看来,你前妻才是死心眼。潘登高说,所以说你与别的女人不同。潘登高说到这里,想到两个人都是离婚的身份,突然有了一丝不自然,是他自己这边感觉的,龙月那边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吃完饭后,潘登高送龙月回家。龙月这次回来是住在父母家。为了给下一次见面打下伏笔,潘登高说,你说的事情我会放在心上的,如果有什么消息我联系你。

第二天潘登高还在假期里,他把龙月托的事情当大事了,头天晚上想了一晚理出几个线索,好不容易熬到正常的上班时间,他开始给人打电话。潘登高有一个舅舅在高新开发区当城管。潘登高打电话去询问,舅舅说工作是有的,男的可以,女的难办,实在要来只能接投诉和举报电话。潘登高问工资待遇怎么样,舅舅说两千来块钱吧。潘登高说,有点少了。舅舅说,钱是不多,工作也轻松啊,接接电话而已,那些男的成天上街,被人当作过街老鼠也才三千多。潘登高谢了舅舅,心想可以把这个接电话的工作当垫底的,实在没别的了再考虑这个。又打了几个电话,对方不是说这年纪女的不好安排,就是根本没有机会。潘登高有点郁闷了,龙月的工作如果能落实,她安安心心地住在这个城市待在他身边,他的心也就踏实了。后来,他打电话给龙月问两千元的工作干不干,龙月似乎挺不高兴,说工资太低了,自己都养不活,又说现在走关系,肯定需要打点,她让潘登高放心,如果有要花钱的地方,她自己来,她还说他虽然做个信贷部副主任,也有自己的难处。这话说出来太让潘登高没面子了,他会因怕花钱而不卖力帮她找工作吗?再说了,他是个信贷部副主任又怎么样,他从来没有拿过一分黑钱,这个世道,只要你在某个位置上都会被认为是贪的,就像你是一只猫,别人就当你会吃老鼠一样。

要换个人这么呛潘登高,他脾气再好最多也到此为止了,可对着龙月,他根本无底线。潘登高思量了一番给黄品乐打电话了。要说潘登高的同学当中,在当地最有出息的就是黄品乐了,资产传说中已经过亿。他俩以前很要好,好得可以穿一条短裤,后来黄品乐发了,发了之后喜欢把潘登高当小弟使唤,时间一长,潘登高就主动疏远他了,这点傲气潘登高还是有的。这次为了龙月,他放下身段,打电话过去,一没问好,二没套交情,赤祼祼问黄品乐的公司要不要会计。黄品乐见老同学这么单刀直入,表现得很低调,说凡是与财务有关的人员与事务全由他老婆把持,还说丈母娘家几个亲戚把财务工作全部承担了。潘登高退一步说其他工作也行。黄品乐就问求职者的年龄性别等,潘登高说,是你也认识的龙月。黄品乐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说,原来是她啊,她这个年纪有点难办,年轻一点我还可以安排她去售楼,提成也不少呢。这么说龙月有些轻薄了,潘登高在电话里骂开了,你他妈的黄品乐,当年你穷得露屁股的时候天天在我家蹭饭,妈的,你还借了老子三千块钱,到现在也没有还给我,连本带利也值好几万了吧,你手下的员工上千人,老子跟你要个工作,你他妈的推三阻四,耍什么牛逼。这几年你发财我求过你什么没有?饭老子都没白吃着你一顿,吃一顿你的二婚酒,老子还是打了红包的……

黄品乐哪里见识过潘登高这么大的火气,在电话那头吓了一大跳,说,潘登高你吃火药了,这事我也没说绝对不可以啊,我是丑话先说在前头,你放心好了,你难得开一回口,明天把那谁的简历发给我一份,我尽量安排。

潘登高在家休息的第二天,信贷部正主任黄亚明打电话来问他身体好一些没有。他说好一些了。黄亚明说那就过来一趟,有一笔贷款挺急的,材料还在你手里呢。潘登高一听就明白主任说的是哪笔贷款了,前几天信贷员小卢把一份贷款申请资料放到他台上,他审后发现有问题,这贷款人记录不好,他当即否决了。当时小卢提醒他,这是主任的客户。这类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在潘登高这里审不过去的客户有一半是主任的关系。以往,他了解其中的隐情后,会再审,尽量让申请人的材料充分有理,尽量能让审批过关,他尊重一切领导。再说了,他从来不拿客户的好处,理直气壮,问心无愧。

黄亚明家里很富裕,孩子在国外读书,老婆也在国外陪读。私下里大家都议论黄亚明拿了客户的许多好处,潘登高从来不参加说是非,但他知道黄亚明作为一个主任把审批权限放到他这里,是为自己洗白的一个权宜之计,真正的权力还是抓在黄亚明自己手上,主任想让贷款批准有谁的不能批?主任想否了申请又有谁能申请成功?

黄亚明催他上班解决这笔贷款申请,他不能不去,他把假销了上班去。刚进办公室小卢就跟着进来,一副很急迫的神情。潘登高知道小卢是黄亚明的心腹,小卢刚分进来没几年,黄亚明在许多场合都表扬他聪明能干,业务能力强。对了,小卢刚买了一辆四十来万的车子,虽然是款大牌中的低配置,但也足够让他在同龄人中间有炫耀的资本了。潘登高想,单凭工资怎么可能对付这样的车,小卢应该是和主任走得很近,取到真经了。小卢对上级领导一律嘴甜恭敬有加,在潘登高看来,这份恭敬是有区别的,例如今天为了黄亚明的关系,小卢对他就有了催促和督促的意思,那份做出来的恭敬是压不住的。也许在小卢看来,黄亚明已经有了指示,他潘登高就只能去贯彻执行了是吧?潘登高觉得自己很像是傀儡,他当傀儡很多年了,今天的感觉特别强烈,特别难受,他压抑着这种想法,他想就这样过了,签就签吧,大不了让对方补些材料,像以往一样。

小卢扬手看了一眼他的天梭表说,潘主任,等会儿我还有个客户。潘登高说,那你先忙你的客户去吧。小卢说,不行啊,我得等你把字签了才能走。小卢把材料往潘登高跟前推了推。是看手表的动作,还是这个推材料的动作,抑或是小卢说话的腔调?潘登高强压下去的火呼地燃起来,他最后努力了一把,他把那叠材料推到小卢的跟前说,这个字我是不签的,你直接找黄亚明签吧。小卢吃惊地看着他说,是黄主任让我来找你的,说已经跟你说好了,你来上班就签。潘登高自我灭火的努力失败了,火以燎原之势浪一般席卷,烧得他面红耳赤,他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拍打着自己的脸说,看到没有,我本来是请了假的,难道我带伤上班就是来签一个不合规的合同,这值得我这样不要脸吗?我说不签就不签,谁也别想强奸我!潘登高气急败坏,顺手把那些申请资料扫到地上。

小卢蹲到地上一页页拾起材料,快速地逃离他的办公室。潘登高气喘吁吁坐到座位上,他想小卢应该是向黄亚明汇报去了。到临下班的时间,黄亚明打电话给他,约他晚上一块儿吃晚饭。他说晚上有事。黄亚明说,有事也是要吃饭的,先吃完饭我再送你去办事。潘登高只能说好。挂了电话心里暗自叹气,还是嫩了点,连顿饭都拒绝不了。下班后坐到黄亚明的车上他有些不自在,黄亚明看他尚还留有点淤青的脸,很关切地问他怎么了,他说摔了一跤,黄亚明马上说家里有很好的跌打损伤药酒,并马上差司机去家里给潘登高取来。黄亚明的热情让潘登高更不自在了。他不提贷款的事,潘登高主动坦白说,今天小卢的客户我否决了,那个客户的记录实在是有问题。黄亚明摆摆手说,今晚上吃饭,不谈工作,我们也好久不在一起吃饭了。

这顿饭显然不是主任请的,席间还有其他人。大家热热闹闹,咋咋呼呼,好像真就是为了吃一顿饭,除了议论菜的咸淡,酒杯里酒下去的高度,没有人谈及贷款。潘登高随时等着那一只靴子掉地,始终没有等到。除黄亚明外,参加饭局的人都把他当领导或是亲兄弟般地招待,他不知不觉喝高了。喝高了自己就不能开车返家了,他被人送回家,还被送了一箱红酒。

第二天早上他睡起来看到那箱红酒觉得扎眼,打开箱子,果不其然里面有一只袋子,里面六扎崭新的票子。他立即打电话给黄亚明,说不知道昨晚是谁送他回来的,还送了红酒送了六万块钱。黄亚明说,那几个酒鬼都是爽快的人,不缺钱,可能是想和你交个朋友吧,他们又没有什么事情求我们,又不要我们贷款,纯粹是一种交际,别想多了。潘登高很想问,主任是不是也收了这么一个袋子,但他不敢,他只能婉转地说,我觉得这不太合适,我和他们不熟,这钱也不是个小数目。黄亚明淡淡地说,那你找人家还去吧,我也不知道是谁把你送回家的。黄亚明的语气里明显不高兴了,他想主任一定是拿了,如果他执意不拿,或者退回去,就是不给主任面子,但如果这六万块钱是为了让他干违反原则的事情,他是不会干的。一个念头突然蹿到脑子里,如果是六十万呢,正好够付车款了,干不干?他吓了一跳,不敢往下想了。那六万块钱,他在家里放了几天,没有什么人再联系他,他也没找地方还回去。

大概过了一个多星期,有人给他打电话,叫他哥,回忆了半天是前些日子黄亚明领他去的饭局上的一人,那人邀他到附近一个风景区去玩,那里新开发了一个漂流项目。早听说那地方不错,潘登高还计划有空邀龙月出去玩玩,赶巧了,他同意了,说自己还要带上一个人。对方说,没关系,多带几个都没有关系。潘登高随后约龙月,让龙月穿得休闲一点,去漂流呢。龙月高高兴兴答应了。

对方出来陪玩的有好几个,潘登高看不出谁是头,反正有人给他们当向导,陪他们玩,陪他们吃,给他们照相,潘登高第一次有做老大的感觉,他在龙月面前很有面子。漂流回来的路上,天色蒙蒙黑,一行几辆车在路边停下。有人请他下车,指着对面一片空地说,这一带计划要起商铺,如果资金到位年前可以动工了。潘登高终于等到那只靴子掉下来了。前面作了那么多的铺垫都是为了眼下这一笔。今天他心情很好,龙月站在旁边,很有点小鸟依人状。他说,那这带很快就热闹起来了。那人说是啊,政府现在有意识大力发展城西,这里是中心地带。另外又很随意地说一句,一般我们业务的提成是百分之三,我们公司最守行规。

潘登高知道这是黄亚明故意让别人来找他谈的,黄亚明完全可以绕过他,可就因为他前阵子那一次发火,黄亚明把嘴里的肉给他吐出来一点,让他也能得到一点好处。潘登高没有答腔,但暗自心算了一下,那笔贷款是三千万,提成有九十万,买车还有富余。那人说,我们公司许多工程同时开工才会资金紧缺,等项目上马,资金马上回流了。潘登高觉得这些都是废话,如果一切合法合规,谁愿意白白把好处让给别人?他示意龙月上了车。

因为他的不动声色,等他回到家,又有人送他上楼,这次扛的是一箱阿克苏苹果。他没有阻止没有推辞。他让对方把那箱苹果放到鞋柜旁边。对方走以后,他打开箱子,没有翻找,拿了一只苹果,没洗,放嘴里啃了,甜,真是糖心的。

潘登高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他没有再看鞋柜边那只苹果箱子一眼,但他做好了失眠的打算,那只箱子里的内容他真视若苹果是不可能的。大概在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他说服了自己,半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潘登高在几天内把贷款手续审核通过了,呈给主任,如以往一样,走流程了。

他忍了好几日,最后忍不住,跑到4S店下了订单,为能在最短时间内拿到心仪多年的越野车,他全额付了车款。车子一个星期后到位。提到新车的潘登高,一开始并没有马上坐上驾驶的位置,他用一块软布轻轻地把本来就锃亮的车身擦了一遍,在抚摸与嗅闻的品味中,他仿佛与这向往多年的车子神魂合一了。

第一次驾着新车,他直接往城外高速路跑了两个多小时,直接开到另外一个市去了。那是骑在马上的感觉啊,一马平川,长了翅膀一样,飞啊,爽啊!

让他觉得不真实的是,这梦想多年的事情怎么一下子变简单了?

母亲打电话过来让潘登高带潘山河上她那儿去吃顿饭。母亲很少让他们回去吃饭,因为他们是肉食动物,而母亲素食多年,不喜与他们同桌吃饭。潘登高看母亲年纪大了,住的地方离他们也远,多年来一直劝母亲搬过来与他们同住,但母亲总是拒绝得很坚决。与黄惠美办离婚后,黄惠美搬到单位上去住,潘登高动了念头让母亲过来帮忙照顾一下潘山河,这事情刚跟母亲念叨就被好好数落一番,因为他实话跟母亲说他与黄惠美离婚了,原因是为多分到一套房。

母亲说,这种事情你们都敢做,不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吗?你们眼下暂时是得到利益了,过后都要还回去的,因果因果,种什么因结什么果,我一直是怎么教育你的?母亲最后下了结论,你和黄惠美马上复婚,把要房的申请撤回来。这真把潘登高吓得不轻,母亲要较起真来他从来扛不住,可这事要真遂了母亲的心,他和黄惠美的工作量就大到不可行,他更不可能去跟母亲说,他挺乐意离婚的,索性他把账全赖到黄惠美头上。他说,黄惠美那边已经决定的事,我现在要去拦着她,她非跟我拼命,我肯定拦不住。母亲说,牝鸡司晨,一家人要以男人为首,你们家偏以女人为首,迟早要出大问题的,现在已经出大问题了。潘登高不敢和母亲再理论下去,耍赖加撒娇,是啊,妈,这个家出这么大的问题,你也不过来帮忙照顾一下孙子,你就舍得你儿子辛苦?母亲叹了一口气,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好自为之吧。

潘登高知道这仅仅是母子之间的谈话的开始,否则母亲不会平白无故让他回家吃饭。果然,享受一顿美食之后,母亲把潘山河支去看电视,母子俩在窄小的书房里并排坐着,母亲说,除了跟黄惠美办离婚,你最近还有什么烦心事吗?潘登高说,没有啊,过得挺好的。母亲说,一个人照顾山河顾得过来吗?潘登高说,小时候给你们培训好了,我独立能力强得很,哪有顾不过来的?反正你又不帮我。母亲说,你这是自作自受,好好的离哪门子婚啊,我和你爸打打闹闹几十年也没说过一句离婚,我看你是离婚闹的,否则,好好的脾气,怎么打起孩子来了?潘登高说,这孩子玩游戏机上瘾了,好好说那一套根本不起作用,你不打他打到肉疼打到怕,他不会放在心上。母亲说,父母都是儿子的榜样,你一有空就拿出手机摆弄,黄惠美呢,天天上网,看电视,孩子其实都是学你们的样子,他一个人除了学习就自己玩游戏高兴,如果你们把时间给他,他不会成这样。潘登高点点头说,妈你这说得有道理,我以后注意,不过经过这么一收拾,挺有效率的,潘山河没敢再碰游戏机了。母亲摇摇头说,你还觉得打得有理,等着看吧,看你还要打多少次,才能让他把这个游戏瘾断了?潘登高说,行,听妈的,以后在家我再不玩手机了,多陪陪山河。母亲说,你最近还跟人打了一架,把鼻梁骨都打断了?潘登高能确定这是黄惠美告的状了。他说,遇到不良商贩,没办法的事。母亲说,这些年我对你一直很放心,可这些事一出来,我连觉都睡不安稳了,你不要学你爸呀,他的命你也看到了。母亲的话让潘登高有些不耐烦了,他说,我都听你说了几十年了,我不可能和我爸一样,再说了,现在看来,我爸那些脾气有时发出来也是对的,他没有错得这么过分。母亲一脸错愕,她很难相信这话从儿子的嘴说出来。潘登高抚抚母亲的肩膀说,妈,我都三十多岁的人了,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就别太操心了。母亲一脸忧伤地看着他摇头,再也无话。潘登高知道,母亲是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他的父亲。

返家的路上,平时少言少语的潘山河问,爸,你跟妈是真的离婚了?妈说是为了给我挣套房子。潘登高觉得黄惠美真是一个二百五,告诉孩子这些,让孩子怎么看父母啊。他反问,你觉得爸妈这样做对吗?潘山河说,你们何必呢,你们认为以后我买不起房子吗?潘登高说,当然不是,妈妈是因为爱你,不舍得让你将来太辛苦,所以才想出用这个方法去弄房子的。潘山河说,是,我知道妈妈爱我,她说以后你们还要复婚的,我觉得你们还是早一点复吧,这样太可笑了。看儿子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潘登高暗自感叹,还是母亲说得对,儿孙自有儿孙福啊,包打天下不会有人感激的。他不忍心,但还是跟儿子说了实话,你妈是为了房子离婚,爸爸却不是,爸爸是因为觉得和你妈妈没什么感情才离的。潘山河被父亲的话吓到了,他扭头看父亲的脸,马上又装作不在乎地低头玩自己的指头。潘登高说,儿子,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不想再把你当成孩子,所以,将来你做事要有自己的计划,比如学习,比如玩游戏,比如锻炼身体,它们在你的日常生活中应该占有不同的比例,你自己要有自制力和责任感,我和你妈妈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到我们老的时候你还得照顾我们,其实,这个责任从现在你就得开始背了,等到将来不得已的时候才背可能你就背不起了。潘山河一脸严肃,他抬起头对父亲说,我知道了,爸爸,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些。

回到家里已经挺晚了,龙月打电话问他回到家没有,他告诉过她周末要去母亲家吃饭的。龙月说吃得很饱了吗?要不要再出来吃一点?难得龙月有此好兴致,潘登高说,一只羊我也吃得下。龙月说了一处靠近她住处的夜宵摊点,潘登高开车出去和她碰头。

潘登高到的时候龙月已经点了各类烤串,本来潘登高在母亲那儿吃得已经够扎实的了,但龙月把一盘烤羊肉烤小肚烤鸡翅放到他的面前说,我专门为你点的。潘登高笑逐颜开,拿起一串羊肉,彪悍地从右至左嘴这么一撸,腮帮子鼓起来,油从嘴角流出来,他说,好几年没吃烧烤了。龙月贴心地递上一张面纸说,告诉你一件大喜事,黄品乐通知我去上班了。潘登高赶忙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说,真的?这家伙故弄什么玄虚啊,没跟我透点口风,直接通知你了。龙月说,他知道我会告诉你的。潘登高说,安排你到什么地方?龙月说,他说要我去的是新成立的一家公司,过去在财务直接当个副手呢,说我是老熟人,可以替他把钱理得清楚一些。潘登高说,他之前说过财务部门都是他老婆派的人,所以你要小心一点,别到时让黄品乐有为难之处。龙月说,哦,想不到他老婆这么厉害啊?潘登高说,是啊,所以之前都怕你进不去。

庆祝完毕,潘登高兴致高涨,邀请龙月试他的新车。龙月在新车跟前赞叹不已,说,这才是你应该开的车呢,特别配你。潘登高更加意气风发,说,上去,试试。龙月上了车这摸摸,那摸摸,然后说,还是你们赚钱容易啊,这么贵的车子也舍得买,一个家能买得起两辆车。潘登高听龙月这么说不好意思了,也觉得生分了,他觉得他的应该就是她的,他在她面前不是为了炫耀。他说,会开车吗?龙月说,会啊,以前一直开的,离婚之前把车卖了还债。潘登高说,你有事要用车通知我一声就行了,不用你亲自开,我当司机。龙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潘登高说,又不开心了?我带你散散心去。

潘登高把车子开出城去,开到江边。他们下了车,选一处干净的草坪坐下。潘登高指着不远处的阑珊灯光说,这就是我们的家乡,不大,也不富裕,以前我甚至不愿意分回来,但我现在很爱它,我不会离开它。龙月说,是啊,我们在这里长大,自己的家乡,怎么样都是好的,这些年我在外边虽然没有经常想念这里,但一回来人就觉得心定了。潘登高说,你回来,我的心也安定了。龙月的脑袋轻轻靠到潘登高的肩膀上,她热热的气息拂着潘登高的鼻翼。潘登高侧身一把抱住龙月,两人热吻至高潮,心照不宣、跌跌撞撞地转移到车后座上。

不知过了多久,潘登高轻轻转动身子说,别人怎么这么爱搞车震呢,车再大也不如床啊,这腰都窝痛了。龙月吃吃笑起来说,人家都说车是一张流动的床,方便。

虽然说搞车震腰痛,潘登高又搞了几个晚上。他从来不把与龙月的这种交往当作游戏,他开始考虑和龙月结婚的问题了,这里当务之急要解决黄惠美那边可能有的障碍。

不待潘登高谋动,黄惠美的两个哥哥已经找上门来。那晚潘登高车震归来,拖着沉重的步伐,打着懒洋洋的哈欠,打开自家房门,家里明晃晃的灯光、吵闹的电视声把他吓了一跳,以为走错门了。黄惠美的两个哥哥黄伟和黄雄同时从沙发上转过身来,怒目相向。潘登高下意识瞟一眼潘山河的卧室,门洞开,没人。黄伟说,你放心,山河住外婆家去了,我们给你留脸面的。说完两兄弟一左一右冲过去把潘登高扯过来摁到沙发上。

黄雄直奔主题,妈的个潘登高,你竟然敢在外边搞女人,当我妹妹是什么人啊?潘登高说,你们别血口喷人!黄雄说,哼,你当这个城市有多大啊,你成天牛皮哄哄开辆越野载个骚货满街跑,当别人眼瞎啊?潘登高说,我和黄惠美已经离婚了,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也正常。黄雄一拳打在潘登高的鼻子上,你们明明是假离婚,我妹就为了给潘山河拿一套房,你当我们全家都傻了,没有人出来替她做主了?潘登高一口腥,他知道鼻子又完蛋了,这鼻梁才接上没几天呢。他挣扎着要坐起来,被那两个大男人死死摁住。黄伟说,赶快和那骚货断了,不然我们不客气了,他妈的,你还开上越野了,到底藏了多少私房钱?潘登高说,你们除了把我打死还能怎么办?告我也告不着啊,我已经离婚了,对方也是离婚的,我们有交往的自由。黄雄又一拳打在潘登高的颧骨上说,那我就打死你。潘登高抽空踹了他一脚,挣脱束缚。

两兄弟又扑上来,潘登高顾不上什么亲戚情分了,拼命反击,双方都挂了彩。当潘登高再次被扑倒在阳台上的时候,他大喊,你们再打,我马上从这楼上跳下去,你们信不?黄惠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站到潘登高的跟前,她俯视着他。黄雄说,妹啊,这陈世美看来是不会回头了,你别指望了。黄惠美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说,行了,哥,你们别再打他了,放了他。两兄弟把潘登高松开。黄伟掏出一份事先打印好的协议递给潘登高说,你得重新签个协议,保障黄惠美的权益,我们就放了你。

潘登高匆匆扫了一下协议,眼下这套住房要转到黄惠美名下,另外还要给黄惠美打五十万的欠条。潘登高说这不是变相让我净身出户吗?不可能,你们打死我也不可能。黄惠美说,房子你可以不转给我,但你必须立好字据,等潘山河十八岁以后房子转到他名下。另外,你突然买了一辆越野车,这钱不可能是平白得来的,肯定是在我们婚姻阶段你私藏的,也有我的一份,你如果嫌给我五十万多了,夫妻一场我可以改成三十万,但必须三个月之内把钱转给我。潘登高说,黄惠美,我是什么人你清楚得很,这事闹到法院,我们两个都不讨好,你最好不要逼我,我潘登高是不怕事的。黄惠美站到阳台边说,是,我知道你不怕事,行,你不签我现在马上从楼上跳下去,你以为就你敢跳,我不敢,我一个没人要的女人,我怕什么?黄惠美大腿一别,要跨到栏杆上。潘登高呼地抱住她的大腿说,别闹了,行了,我签,我只有一个条件,你要认识到我们是真离婚了,我们不可能再有什么牵连了。黄惠美泪如泉涌,潘登高,我想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有哪一点让你讨厌了,不想和我生活在一块儿了?我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你以为我有多大的机会重新去获得幸福,嫁给你的这么多年,我就算有种种不好,可我一直都为了这个家,从来没有其他心思,你的心肠是铁打的?潘登高的心被什么东西敲打着,是的,黄惠美有什么错呢?要说那些他看不上的东西,只是因为他不爱她而已,不爱,就这么简单。他感到惭愧了,说什么理由都不能掩盖这个人性的最残酷的事实。如果没有与龙月在一起,没有捅破那最后一层纸,没有他对龙月许下的承诺,这个时候他几乎要承认错误了,他会告诉黄惠美,他们是真正的假离婚,他们还会在一起。

但,他还是把字签了。

第二天他和龙月说起这件事,龙月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说,潘登高,你还是在银行工作的呢,会不会算数啊?你儿子今年十五,三年后你上哪儿去住啊?还平空再打个三十万的欠条!潘登高说,我们到时再弄一个新家,完完全全属于我们的新家,不更好吗?龙月撇撇嘴说,你手上还有钱?潘登高说,钱是暂时没了,现在相当于净身出户。龙月笑得有些不自然,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房奴呢。

离婚补充协议签了以后潘登高真正有离婚的感觉了,黄惠美作为影子主妇的角色彻底清除。前丈母娘一家为了让潘山河恨他这个爹,把潘山河接回去住了,家里一下就空了。潘登高能同意是征求了潘山河本人的意见,潘山河说,爸,外婆做饭比你好吃,外婆退休了,平时没事干,我就少麻烦你了。潘登高说,如果你愿意和爸爸一起生活,爸不会嫌你麻烦。潘山河说,算了,我反正都姓潘了,多陪陪妈妈外婆他们才算公平。潘登高说,不错啊,儿子懂事了。父子俩友好告别,说好一个星期见一次面。

潘登高以往中午是在单位吃食堂,晚上回家给儿子做饭,监督儿子学习睡觉。现在他的时间空出来了,他想这也不错,和龙月在一起的时间多了。可事情没有潘登高想得美好,他这边闲了,龙月那边反倒忙起来,晚上三天两头加班,说是新公司建立,事情繁多。潘登高一开始挺能理解的,财务副总监的职务人家黄品乐也不是白给的,真得卖命才行。

时间长了,潘登高觉得不对劲了,他给黄品乐打了个电话说,你给龙月找了个工作,我一直没有好好谢谢你,兄弟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呢?黄品乐说,能不被你骂娘就万幸了,哪敢图你感谢啊?潘登高说,我们一事还一事,这事我是得感谢你,改天请你吃个饭,地方你定。今天我再求你个事,把龙月的副总监给免了算了。黄品乐说,怎么了,嫌待遇不够高啊?潘登高说,你的钱当然不好拿,龙月现在几乎是天天加班,你那公司业务也真繁忙,多雇两个人不成吗?黄品乐说,原来为这事啊,哎呀,登高兄弟啊,真是情种啊,龙月离了婚的,你可是有老婆的人呐,到时嫂子打上门来,我不好做人。潘登高说,我也离婚了。黄品乐“啊”了一声说,这事你也做得出来呵,啧啧,刮目相看,话说回来了,你如果想要再娶人得好好挑挑,初恋嘛,谁都难忘,但有的时候还得清醒一点。潘登高说,别废话了,你知道我一直就中意龙月。黄品乐说,你知道朱朝信这个人吗?潘登高说,朱朝信,不认识。黄品乐说,就是昨天市里晚间新闻介绍二次创业的那个快餐大王,朱朝信,当年他在本市是第一个搞快餐的,后来被曝光卖死病猪肉破产坐了牢,现在出来创业,再次发家致富了。潘登高说,我现在跟你讨论的是龙月的加班问题。黄品乐说,是啊,龙月加班主要就是和他加呀。潘登高说,你他妈的瞎说,我不信。黄品乐说,我老婆的表嫂和龙月一间办公室,那女人就是个间谍的好料,她说朱朝信天天来接龙月,两人好得不是一天两天了,姓朱的这种人狗改不了吃屎,奸商出身,都五十好几了,龙月也有得苦头吃。潘登高沉默了,他知道黄品乐不可能说假话。黄品乐说,兄弟,良言总是逆耳,龙月当初不嫁了个小商贩,只把你当备胎吗?现在肯定又是为了图钱攀上这个老头了……潘登高把电话挂上了。

当天下午,潘登高提早一个小时离开办公室。他把车开到龙月公司附近,停好后,步行到大街上,找到一家门面窄小的奶茶店,从这店看出去,打斜角能看到龙月公司的大门,来往人员包括车辆尽收眼底。潘登高觉得自己像极电影上的侦探。他要了一杯奶茶,拿起一份摊上扔的报纸,皱巴巴的,以为是旧的,拾起来看却还是今天的。看完报纸他给龙月打了一个电话,照例是问龙月晚上的安排,龙月说晚上有事,要回家和她爸妈商量事情。今天总算不说是加班了。潘登高说,既然是看老人家我和你一块儿去吧。龙月说,不用了,如果你耐得饿的话,等我见完老人我们再一块儿吃晚饭。潘登高说,好的,我中午吃得饱饱的,等你吧。龙月说,那好,晚上我请你,我也有事要和你商量。潘登高心里“咯噔”了一下,龙月第一次提出请他吃饭,有点反客为主的意思,还有事要和他商量,是要跟他摊牌吧?

潘登高又喝了一杯奶茶,他的胃泛上甜酸,让他觉得有点恶心。他终于看到龙月出公司的大门了,准时下的班,没有什么豪车,没有什么老头接送。龙月出门招手拦了一辆的士走了。潘登高看取车来不及,也打了个的尾随而去。龙月坐的那辆的士果真进的是龙月父母居住的小区。潘登高心里暗骂黄品乐,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会捕风捉影了,他老婆的什么表嫂肯定是嚼舌根嚼惯了的,亏黄品乐还跟着传,也不怕哪天整自己身上?这属于自我安慰,潘登高心里还是凝重的,十多年前龙月没有选择他,今天也同样可以再次选择别人,他唯恐自己再一次成为备胎。

潘登高在龙月父母家附近一家餐厅候着,给龙月发了短信,龙月比他预想得要早来,还换了件淡蓝色的裙子,看上去清爽漂亮,他喜欢她这样子。他问,家里有什么事?龙月说,这片小区要改造了,父母让我帮忙拿主意呢。他说,好事情啊,可以住上新房子了。龙月说,整个过程不知道有多烦人呢,还要等上好些年。潘登高说,怎么都算是好事情,祝贺。潘登高招呼服务员上一支红酒,并告诉龙月,他没开车来,今晚就有喝酒的打算。龙月说,行,那就好好喝,我请客,多点几个菜。龙月点了许多菜,他们吃菜喝酒,潘登高想着龙月临下班前和他说过的——有事要和他商量,他等着呢。龙月却好像把这事给忘了,只顾和他讨论饭菜的好坏,公司的八卦。吃到最后,菜还剩下许多,龙月让服务员给打包,潘登高抢着埋单,没抢赢,龙月说,我说过我请的,说话算话。等服务员打好的包放到桌上,龙月拎起那几只盒子和潘登高步出饭馆大门,潘登高想这饭到此结束,龙月的话却还没有开头。

他们等的士的时候,龙月像说一件非常不紧要的事情,语速很慢,她说,有件事情我想让你帮我拿个主意——这让他心里不祥的感觉加强了,他不想让她说话,他说,好久没喝酒了,头有点痛,我先回去了,有事明天再说。龙月急了,扯着他的手说,干吗要等明天,就几句话。潘登高心里叹息了一声,早一天说分手和晚一天说出来又有什么差别呢,他说,说吧。龙月说,我想买套房子,明天想让你去帮忙参看一下,楼盘是在葫芦顶大桥那一头。一直紧绷着的弦突然松开了,潘登高的语气没法控制地高昂起来,他说,哦,好的,明天,明天我一定陪你去,看房子我可有经验了。龙月高兴地说,行,那明天中午我们再联系。潘登高说,你要跟我说的就这事?龙月说,是啊,就这事。

回家的路上潘登高有些小兴奋,龙月把买房这件大事拿来与他商量,这是把他看作自己的依靠了。他明天陪她去看房,真好。怎么想到龙月要与自己谈分手呢?杞人忧天!

第二天早上潘登高上班迟到了几分钟,这种迟到一般是看不出来的,因为历来大家都会迟到几分钟,甚至更长。他今天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迟到了,因为大家齐刷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人交头接耳,东张西望,大家都坐得那么笔直端庄,像等待上级领导来视察工作一样。

潘登高观察发现有一个人比他还迟,到现在都没有来上班,他还知道这人暂时是不会来的,因为这人专用的办公室门紧闭,门上还打了一个封条。看到那个封条,潘登高的脑子起码有十秒钟出现了空白,他的思维停止了。本能让他在恢复思考之后迅速将目光转移到别处。他快步进入自己的办公室。这是什么时间发生的事情,昨天下午?昨天下午他在干吗呢?他提前下班去查龙月的岗了,也许是那时候黄亚明办公室被封的。但如果是那个时候被封,会被许多人看到,应该有人会告诉他,也不一定,谁知道他会不会牵连在其中呢?办公室都被封了,黄亚明人应该也被隔离了。

昨天还见过黄亚明,可潘登高一点也想不起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这天天见都麻木了,就像要你记起昨天下午在办公室有没有上厕所一样,凭的不是记忆,是想象。黄亚明出事潘登高一点不意外,如果这事出在一个月以前,他也不会有一丝紧张。但现在他紧张了,他很想知道黄亚明究竟是为什么消失的,和那笔三千万的贷款有没有关联?他的脑子如车轮般飞转,他想,这抓人肯定是有计划有安排的,不可能是三五日做出来的,至少得花费一个月以上的时间,那么查的大有可能是黄亚明的旧账,应该和那笔三千万的贷款无关,他暂时说服了自己。

为了不让人看出他内心的波动,潘登高强迫自己看了两份审核报告,三份文件。这期间,他还把一个手下叫到办公室里来,认真地谈论关于其中某份文件的实施问题。一个电话把他维持的镇定打破了,接电话的那一瞬间他的手是发潮的,他听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电话是副行长来的,要他去他的办公室一趟,他预感到这一趟肯定与黄亚明的事情有关。进了副行长的办公室,副行长示意他坐到沙发上。副行长说,小潘,黄亚明出事了,你当了他几年副手,比较了解情况,组织上也相信你,最近你可能要协助公安机关纪委的调查工作,认真配合,多请示多汇报。潘登高说,黄主任他是出了什么事呢?副行长说,具体的你就不用问了,到时候配合上面的调查工作就行了。

副行长这里虽然没有透风,但到中午下班的时间,一个不知道是谣言还是真相的说法四处流传,说是黄亚明有预谋要携公款潜逃,证件什么的都办好了,可因为公安和纪委早就注意他,人就被逮了。潘登高判断了一下,这个传言有可能是真的。他想,这黄亚明如果跑出去了该多好啊,现在他被逮住了,公安或是纪委有充分的时间来审他,就不只是携款潜逃的问题了,黄亚明会一单单地将自己过去拿过好处的业务说出来,忘记的也会重新记起来,那些见不得光的人和事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片压一片地倒下。他那笔三千万的贷款黄亚明也许会说出来,也许不会。潘登高想到他和黄亚明一样有一天会被突然带走,一种恐惧让他的肠胃痉挛,他干呕了几声。

潘登高将那笔三千万元贷款的前前后后又回忆了一遍,他再次幻想如果黄亚明早一些被抓走就好了,他不至于贪下那笔钱去买车。而追溯到源头,他那天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脾气呢?他为什么要耍个威风给黄亚明瞧瞧呢?他平静的生活,就像他曾经拥有的好脾气一样,怎么一下子全丢失了呢?母亲真是说得对啊,坏脾气把好运气全带走了。他又想起了他的父亲潘治国,他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后悔过。他流下了眼泪。

潘登高想,他说不准哪天也会突然被带走,他不能对家里人什么交代也没有。他给母亲挂了一个电话,挂通了才想起这时间母亲一般是在打坐静修,他打扰母亲了。母亲的声音从那头传过来,“喂”的一声绵长温和,他还没有说什么眼睛就湿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他说,妈,打扰你打坐了。母亲说,今天没有打坐,刚陪邻居陈姨去银行取钱了。陈姨是个寡居在家的女人,眼睛不好使,沈容经常帮她干些家务活。潘登高说,您中午准备做什么饭?母亲说,我啊,打算煮碗面吃。潘登高说,真想吃你做的饭。母亲说,周末带孩子过来呗,给你们做顿好的。潘登高说,别给我们做肉了,我们陪你吃素,以后我们多吃素。母亲笑了,哦,好啊,吃素好啊,早就让你们多吃素的。潘登高说,呵呵,听妈的话不会错,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中午下班,潘登高上黄惠美单位,在单位附近的一家快餐店找到正在吃午餐的黄惠美。黄惠美看到潘登高有些吃惊,有些拘束地问,你怎么来了?潘登高耐心地坐在黄惠美对面说,吃吧,我等你吃完。黄惠美在潘登高的注视下,吃完了一份砂煲饭。潘登高抽出一张纸巾递到她手里,指指她的下巴。黄惠美没擦着,潘登高抽出一张纸巾替她擦了。潘登高说,走吧。他俩走出快餐店。

潘登高说,惠美,对不起。黄惠美用一种忧怨的眼神看着潘登高,你今天就是来跟我说对不起的?潘登高说,是的,我是专门来向你说对不起的,我对不起你和潘山河,你曾经说过嫁给我是因为我的好脾气,这个优点我已经没有了,对不起!黄惠美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潘登高说,别哭了,以后眼睛擦亮些,找个好男人做伴吧,照顾好山河,别要求他太高,平平安安就好。黄惠美的哭泣声停下来了,她说,你不想跟我复婚?潘登高说,复婚?不,你不能犯两次错。黄惠美哭着说,我们复婚吧,房子我们不要了,退回给单位。潘登高想为什么人一开始总是有这样那样的贪心,奔那目标去一路丢盔弃甲,走了一圈还是回到原点,除了一身伤,没有任何回报。他沉默了。她说,你还是要和那个龙月好是吗?他说,惠美,有些事是回不了头的。她的脸变得通红,潘登高,如果不能复婚你来找我干什么,想看我哭吗?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虽然骂着让潘登高滚,跑得比滚还要快的是她自己。潘登高站在原地看着黄惠美跌跌撞撞冲进单位的大门,他想也许不该来呢,让她再伤心一回。

潘登高放裤兜里的手机震了很多次,刚才顾不上看,他掏出手机发现是龙月的电话。电话一接通龙月在那边大声地嚷起来,怎么不接电话呢,不是说好中午和我一起去看房的吗,你不愿意去也犯不着不接电话啊?潘登高暗说了一声糟糕,昨天说好利用中午的时间出去看房,他因为黄亚明的事情出来,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他赶紧赔着笑说,单位出了点事,见面和你说,我现在马上过去。

到看房现场,一个售楼小姐陪着龙月,潘登高看龙月那张脸已经冷若冰霜了。潘登高只能跟紧售楼先生,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认真细看、提问。龙月肯定不是第一次来了,售楼的小伙主要是解说给潘登高听的,对他提出的问题解答得清清楚楚。房子看上去还不错,龙月也不是没眼光的,挑这肯定有她的理由。潘登高还是没话找话,问龙月,这两居室的是不是有点小?你爸妈和你一块儿住有些挤了。潘登高的思维停留在小区改造,龙月需要买一套过渡房上。龙月说,这房是我住的,我想买了搬出来不和父母住一块儿了。龙月这一说潘登高顿时觉得他失职到家了,他没有把龙月的这一份心思体会到,昨晚她请他吃饭并不是无目的的,轻描淡写邀他看房其实就是那一顿饭的真实目的。龙月应该是说过不太想和父母住一块儿,现在这房子如果要买,他应该挺身而出付一部分钱才对,她的心思应该是这样的吧?他的房子迟早是要转出去给潘山河的,如果他们要结婚,他是个无房户,好意思吗?她让他一起来看房一定有这样的考虑在里头。

潘登高问,这房你是打算贷款买吗?龙月说,那当然,我哪有这么一大笔钱砸下去。他问,首付多少?龙月说,四十万左右。他说,你都准备好了?龙月说,父母的棺材本都给我了,可还是差些。潘登高说,我想想办法。龙月也没有客套,只是说,我今天必须把订金下了,这种户型已经是最后一套了。潘登高陪着龙月交了订金,拿了收据,按规定一个星期内必须交首付。

看房回来一路潘登高脑子转的是龙月的首付,他手上现在还有三十万,是买车后剩下的,没出事前他想把钱转给黄惠美的,因为之前他给黄惠美打过三十万的欠条,但他觉得那有些不合理,希望有转机,钱就一直没转过去。黄亚明的事情出来,这三十万他还敢动吗?如果他把钱给龙月买房,只会让她日后牵连在其中,他进一步想他即便是去借,钱借得来,怎么都是与他有关联的,可不能这么害了龙月。思忖再三,他决心与这套房一点关系都没有。带着壮士断腕的决心,他跟龙月提出,房子可不可以晚点再买?龙月很吃惊,怎么了?潘登高说,晚一段时间,我手头上会从容一些,你知道我还欠黄惠美三十万。龙月语气平淡,我今天就不该让你来和我一起看房,给你增加思想负担了,这房我并没有打算让你出钱,你如果复婚就有三居室住,而我什么都没有。潘登高说,你想太多了,我现在确实有困难,但我是真心想帮你负担这房子的,你给我些时间。龙月皱眉不耐烦地打断他说,别说了,再说就没意思了。他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好凉啊。

两人不欢而散。

潘登高想如果龙月因为这事和他分了,那就分了。这个时候,他和她还能有未来吗?也许早点分开还是好事情,可他怎么就舍不得呢?

潘登高每天上班开始收拾他的办公室,收拾得很仔细,他做好准备,等待着有一天有人来把他带走,那样他可以走得从容,井井有条。黄惠美他道过歉了,他又给潘山河写了一封信,存放在自己的抽屉里。

调查黄亚明的工作进行有一个多月了,潘登高想请个假,他想如果单位不允许,他就请病假。他计划出游一次,开着他的越野,一路向西。

他打算带上龙月,只要龙月答应,他这趟旅程了无遗憾——驾的是心仪的车子,载的是心爱的女人,他还能有什么遗憾?

他好不容易把龙月约出来,龙月说,现在工作这么忙我哪里好意思请假?潘登高说,你就跟他们说是请婚假,他们会同意的。龙月说,婚假,我跟谁结婚啊?这个谎我可不敢撒。潘登高说,龙月,你愿意嫁给我吗?龙月说,你就别开玩笑了。潘登高说,你知道我不会拿这事开玩笑,十多年前我很想让你嫁给我,但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理不直气不壮,不敢与人争,所以你跟了别人,我只能把那份心思收了。现在我们都离了婚,年纪有了,经历有了,冲动少了,但是我对你的感情从来没有改变过。龙月说,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可我刚刚离婚不久,我不想这么快又进入那种状态中去,再说了,我们现在这样不是也很好吗,非要用婚姻形式来约束?要说这种事我们女人才吃亏呢。潘登高说,真的不嫁?龙月说,登高,我们有的是时间。潘登高说,行了,这事不提了,听你的。他说,你不愿意去旅游,那就最后坐我的车子一趟吧,陪我走一走,看一看。龙月满脸疑惑地上了车。

他带着她出城,车速飞快,两人一路无话。开到他曾经看到一对情侣在车流中脱衣狂奔的路口,那里有些堵,有辆车偏在这时还加塞插到他们的前面。他骂道,撞死你个球的!他的表情凶狠,似乎真要那么干了,龙月叫起来,潘登高,你让我下车!他看了她一眼,笑起来说,朱朝信向你求婚了吗?龙月一脸惊异,她说,你不要做傻事,我和他只是正常交往。她惊慌地盯着他,她的手扒着车门,她认为他有同归于尽的念头。

他哈哈大笑,他把车停了,他下了车。他似乎听到龙月问他想干什么,他不需要回答她。他脱下他的衣服扔到地上,他脱下裤子踢到路中央,他赤祼着身体往前走。他不知道有没有人会追上他,会拉着他的手。如果有,他会热烈地与她接吻,吻到嘴唇融化,吻到合二为一,吻到上天入地。然后,他会发誓,这是他最后一次任性,他会好好的,再不发脾气,好好地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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