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立东
十一
我还在呆瞪着一盏灯火,黄纸只剩了薄薄的一沓,瓦盆里没了火,那几盏马灯自然还都亮着,飞蛾还绕着几团灯光不停地飞。
郦成回来,我想告诉他,我刚才看见灯上的火苗都离开灯芯,升到了空中,嘴张张又闭上,我知道这样说了,他会拿那种让我感到害怕的眼光瞪我的,况且也不知自己是不是两眼看花了,虽然看得清清楚楚的,可两眼一瞪,几点火苗便转着又落回到灯芯上。我想郦贵久真死了,那灯是为告诉这事的,可那只老枭怎么还没来呢?
“爹真死了?”我忍不住问。
他就那样瞪了我一眼,说:“我看你睡糊涂了。”
我站起来,走出灯影,浇泡尿又坐回那口米箱子前,郦成仍坐在那只老木凳上。黑夜从四外向小院里挤过来,把那几点灯火突突浮起来,然后又放回灯芯上,那口米箱子在灯光里微微摇动,远处草垛上两只绿色猫眼也在流动,它们飘忽不定,出没无常。我怕猫靠近米箱子,两眼跟住它,后来倚在箱壁上睡着了。
“这儿哪是睡觉的地方!”
大兵匠哼着小调走进小院,蹲下看看我,然后伸出那只大手拨了拨我。我靠着箱壁晃荡几下后,猛地从膝上竖直了脑袋,夜色没有那么黑了,灯光有些淡了,我东看西看,眼睛又落到郦成身上。
“我梦见爹了!”我说。
他看看我,眼珠又僵又亮,冰冷得就像不是他的眼珠,“我看你真是睡糊涂了!”他说。
“你们哥俩儿都进屋!”大兵匠的大巴掌又把郦成拍下那木凳,用自己肥大的屁股把那老木凳给包住,坐在木凳上边不停地打哈欠。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屋门走出几步,又折身回来。
“我一点儿都不困了!”
郦成又看我一眼。我抱着胳膊坐回米箱子旁。岗上的公鸡开始叫了,我家的公鸡也从院角的土鸡窝里跳出来,伸长着脖子叫。凉丝丝的空气里泛动着一片灰白,灯光越来越淡,还有几只蛾子绕着灯飞,它们都一片片地变成了灰色。土屋草脊渐渐从空中露出棱角,土街两侧老杨树好像把那黑都吸进树叶里,一团团阴森地黑在那天光中。天空上旋风般掠过点点雀影,这一夜过去了。
李桂香觑着红肿的眼睛开始喂鸡喂猪,接着开始烧火做饭。刘豆腐倌拎着一条口袋早早来了,把米箱里的豆子一粒不少装进口袋里。大兵匠回到生产队大院去套那头小红骡子。那头骡子疯了似的在大兵匠手里的那根缰绳上转,他便举起一根生层红锈的铁棍,它就服服帖帖地被套进小马车里。骡车近了那棵杨树,大兵匠将骡子拴在树上。
昨晚生产队队长已算计妥当,一口四壁薄薄的米箱子,加上一个干干巴巴的酒鬼,不会有多重,马倌铁棍和更倌大兵匠就搬得动了。秋天忙,不能来人太多,再说人多了也费酒食。
饭做好后,郦成去请队长来吃饭,队长披着衣服来了,郦成又去请杨福田,杨福田提着斧子跟着郦成进了院子,郦成看我还坐在米箱子旁就说:“吃饭去吧!”
我呆着两眼看那些在地上爬来爬去的蛾子。鸡都出来了,纷纷啄食它们,我留意着不让那鸡们靠近米箱子,这里人都说猫和鸡的气若让死人借去,死人会炸尸的。
又高又胖的大兵匠小心捧着那碗酒过来,“咋不进屋喝?”我说。
大兵匠弯腰把酒放在米箱子一端,“这是给你爹的,他要不喝点会不高兴,他不高兴,去土龙岗也会不顺当!”大兵匠说完进屋吃饭去了。
悬在榆树杈上的破铧上敲出一串响声,每声都拖着悠悠尾音荡过岗子,这是生产队招呼社员出工的钟声。郦成陪着队长和大兵匠他们吃过饭又出来了,太阳还没出来。大兵匠把那箱子盖错开,连声叫李桂香、郦成和我再最后看看,连睡眼半睁的郦雪梅也给扯到那箱子边上。
“跪下叫你爹躲钉”,大兵匠抓住郦成的肩按在棺前,我也随他跪下去。“钉吧”,大兵匠对杨福田说,他在我们稀稀落落地喊出的躲钉声里抡起斧子把几根铁钉砸进去。
大兵匠拿出为郦成的婚事备下的香烟,递给队长一根,又叼在自己嘴上一根,最后撇给杨福田一根,几张嘴里都冒了烟。弥陀岗的东面,太阳颤出一汪嫩红,它升出很高才硬住,又放出光亮。院里人多起来,米秀珠又来了。
队长一手端着香烟,用手背敲敲米箱盖,说:“你走好吧,我忙,就不送你了。”
队长把烟放进嘴里抽一口,又对大兵匠说:“我看时候不早了,起灵吧。”
大兵匠吩咐我们在土街上跪了,郦成头上顶着昨晚烧纸用的瓦盆。
“人活一辈子就这么回事!”大兵匠厚掌使足了劲拍米箱子,说:“走吧,那边也不见得比这边差。”
队长自己抬一头,杨福田与铁棍握牢米箱子另一头的两个角,抬起来小心地放在马车上。大兵匠吆喝郦成把头上那只熏黑的瓦盆摔在一块石头上,然后摆摆着那根铁棍,骡子走起来。郦成扛起纸幡走在红骡子前,我坐在车后,从一个柳条篮里一片一片撒那些用黄草纸铰成的圆形方孔片,这是给郦贵久去土龙岗用的买路钱。铁棍靠在米箱子一口一口抽香烟,大兵匠坐在车辕上,一手握着那根铁棍,一手掐根烟卷,他的耳朵上还夹着一根。
骡车顺着土街吱吱嘎嘎晃悠下去。
女人们拥着李桂香走出院子,又跟着骡车走上土街。土街两侧的杨树叶又开始黄了,当年弥陀井的地方,那棵树仍一团葱茏,好像超越了季节,要一直绿下去。郦雪梅拽着李桂香的衣角,望着骡车缓缓走上通向土龙岗的土道。
“哭啊!”大兵匠扭过脸对跟着车后那堆女人说,“他好孬也算活了一世的人。”
“哭哭吧!”女人们也劝李桂香,可她还不哭,“哭呀,不哭后辈出哑巴!”她们又纷纷劝。
“我今天哭不出,就好像在梦里似的!”她叹出一口长气。
“哭吧,哭吧,哭不出来也得硬哭 ,想想他这辈子也怪可怜的。”
车远了,她嘴上真有了哭声,那声音开始有些干干巴巴,不久便透着一片湿气,哭声追向沿土街上远去的米箱子,可骡车越走越远,箱壁在阳光里闪亮,那些商标也隐进了那片亮光里。骡车越走越小,给那趟杨树林遮住了一会儿,又出现在那条灰白的道上。她的哭声止不住了。
“雪梅,你也哭呀,你咋就不哭呢!”人们又劝郦雪梅。
雪梅扑闪着大眼抬头望那些人,“这有啥好哭的,”她说。
“这丫头,这丫头!”有人说。
女人们拥着哭软的李桂香望着那条通向土龙岗的土道,那辆骡车走在这条泛白的道上,它越走越远了。车走过火车道,大兵匠说:这儿多扔点,我就抓了一把扔这土路通过铁路的路口上。鳌龙河一弯白水在土龙岗下闪光,龙岗在眼前晃来晃去,我盯着岗端,似乎看到了硬硬的那截微突的石头。
这条土道绕过土龙岗,在布满一排排庄稼的茬子的大地里细成一根白线,最后没入苍黄的大草甸子里,大兵匠取下夹在耳朵上那根烟,又抽起来。
土龙岗一晃一晃地渐高起来。
一柱旋风在远处转动。秋天里旋风不像春天那样裹着尘土,混混澄澄地一柱银白,它透明,又清清泠泠的,要不是庄稼的黄叶子上下旋飞,很难看清它是旋风。旋风一路把纸钱捡进风里,随那些枯叶飞上飞下。骡车走近土道边一根老树前,旋风追了上来,我忽然闻到那股香气。它旋过马车,旋过骡子的头,红鬃火苗似的起起落落,它的眼里忽地闪动疯野的光,大兵匠向它挥挥那根铁棍,它安静下来。旋风哗啦哗啦地翻过郦成肩上扛的灵幡,向土龙岗转过去了,大兵匠摘掉挂在头上的枯干的高粱叶子,向地上狠吐三口唾沫。我深吸几口气,辨着那缕香气。
土龙岗近在眼前了,铁棍突然大张着嘴指着米箱子,大兵匠将一只耳朵帖近箱壁听,嘴上还叼着那根香烟,骡子四只漂亮的蹄子仍有节奏地敲击着那条土路。
大兵匠吆停那骡子,铁棍跳下车远远躲了,郦成的脚一下像生了根,大兵匠偏头又把另一只耳朵贴在箱壁上,箱里没有动静了,他拽过一把铁锹敲箱盖,这回米箱子的薄板再也拢不住里面的声音。
“郦秃子!”他摔了大半截香烟,喊。
大兵匠又喊:“秃子,你要是炸尸,我一锹劈了你。”
“我身上一点劲儿都没有了,还炸啥尸!”
“你听出我是谁?”
“你不就是没鸡巴的大兵匠嘛!”
大兵匠连叫活了活了,抓起铁锹撬箱盖,费半天劲儿才撬开一道缝。缝里有手伸出,那手皱巴巴湿漉漉的,有几点米粒大的水珠凝在手指上,手在棺壁投下弯弯曲曲的黑影。他高声吆喝着让郦成从另一边撬盖,郦成小心把纸幡放在地上,又慌忙上车去撬,我还在想刚才闻到的香味,也想自己这是不是在梦里。
米箱子盖撬开了,郦贵久从里面坐起来,那顶半旧的呢帽子歪扣在头上,他先眯起眼睛看天,看看每个人,然后把一只手停到鼻子上,仔细地闻了一会儿,放下手,瘪瘪嘴就笑了,说:“我再晚一会儿撵上你们,你们就把我埋了。”
大兵匠和铁棍都笑了,我想笑,可唇角颤颤,扑噜扑噜掉下几颗眼泪。
郦贵久两手抓住箱壁,想站起来,可几回都没站成。郦成扶起他。他把一只手伸到郦成的鼻子下,郦成闻了一下便扭过脸去吐唾沫,他又让大兵匠闻闻,大兵匠也啪啪吐唾沫,他把手在米箱子上一下一下地擦着。
“都上车!”大兵匠又赶着骡子在土道上磨回那车,说,“秃子,咱们回岗可得多喝点儿。”
“我的酒喝够数了,一滴也不能喝了,”他说,又指指扔在地上的米箱盖子,郦成捡起它,扔到车上。车磨弯往回走了,几个人坐到车上,郦贵久还在坐在米箱子里。大兵匠看见我臂上的篮子里还有纸钱,一把夺过去,把那些带方孔的圆纸片倒进风,然后向没升多高的太阳露出一嘴熏黄的大牙,粗声地吼:
听谯楼,一鼓敲,
莺莺小姐把琴操。
紫金炉内把那香烧。
琴中弹出相思怨,
勾引张生墙上瞧
……
漫上土道上的草着了层轻霜,一着了阳光就变成冷露,白刷刷的,咿呀的车轮在上面留下一道黑印。我坐在车上,怕这还是梦,更怕自己一下从这梦里醒过来。几只黑老鸹越过鳌龙河清冽的河面,贴着弥陀岗的岗坡缓缓飞过来,我一直看着它们摇着黑翅爬过我们的头顶。飞在前面那只老鸹忽然偏过脑袋,漠然地朝我看一眼,又圆又冷的小眼睛在阳光里倏地闪下亮光,它哇地一叫,叫声沉甸甸地落下来,老鸹终于给我一种真实感。老天有眼,我在心里深深地感起恩来,装满梦的两眼一遍遍地望着岗岗洼洼,感到起伏的大地是多么仁厚,它向无边无际的远处扩展下去,我默默地受着这大地的感动,霎时心与这天地一同广阔起来。
张生大胆粉墙上攀,
骑上墙头二目张!
莺莺小姐呀,
就那么那么那么那么,
那么一下一下一下把手摇啊。
哪呼嗨嗨哪呼嗨……
骡车吱吱嘎嘎到弥陀岗的土街上,很多人纷纷跑出来,郦贵久身上落满了目光,车在密似雨点般的叹息声中,回到院子里。
十二
郦贵久从米箱子里爬出,算是彻底地醒了酒,把那拧一把哗哗淌酒的许多岁月一下都过完了,这让弥陀岗的人感到奇异,常有嘴试探问他,可他只淡淡一笑,说这世上万事都有一个定数,他这辈子的酒算喝够数了,再问,闭了眼,微摇那颗秃头不答言了。
躺在炕上静养几日,便能下炕四处走动了,他没脱下那身衣裳。郦成结婚的那个日子还是那样完好,一天一天地更近了,李桂香到上游公社买一卷旧报纸,糊白了熏黑的四壁。郦雪梅又把米箱子严严实实地糊上一层,那溜酒的商标也糊在里面。我贴墙看那些报纸,蹬着老木凳看高处的报纸。
距郦成和米秀珠结婚的日子还剩了三天,高小青来了,一路上扭活身上每块肉,进门便放出目光盯住郦贵久,目光僵直,有着一种特殊的质感,好像一挥胳膊就能把它哗啦地打折,不久这目光软下来,迷离了,又都缩回了眼里,嘴里发出一阵浪笑,笑活身上的每一块肉。她伸手接过郦成递过来的一根香烟,又在他划出的火苗上点着,深深地吸口烟,尖起嘴唇吐出一根细细的白线。
“秃子,”她说,“你那点儿事可瞒不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