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月亮

2015-06-17 16:24李健
鸭绿江 2015年6期
关键词:象形樟树油菜花

李健

麦巴鸟

在梅山,在麦子舒展身腰灌浆的时节,山地上的树木、藤条、小草都汪满水汁,肥硕得仿佛随时撑破皮漫出水来。这时候,几乎每天听到麦巴鸟的叫声:“麦巴哥哥!”“麦……巴……”

打我记事起,第一次听到这叫声,心里就颤悠,好像内心深处有一根弦突然被拨动了。但是,至今我都无缘看到这种鸟,不知这鸟身胚大小,毛发颜色。我问在山上打柴的之巴。之巴说:这鸟叫麦巴鸟,名字是你爷爷起的。

我从没见过爷爷。我爷爷叫李祖朝,之巴叫他朝巴。之巴年纪和我父亲一年,稍大几个月。之巴说他小时经常跟在我爷爷后面屁颠屁颠。爷爷说故事给他听,其中就有麦巴鸟。

麦巴鸟是兄弟鸟。梅山里有句俗言:兄弟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但这对鸟就像是山地上的精灵,非常亲密,几乎形影不离。如果某时弟弟不见哥哥,就情绪不安,发急,到处寻找,就叫:“麦巴哥哥!”叫声遑迫,分离之痛可闻。老气十足的哥哥一旦听到弟弟寻来的叫声,就应:“麦……巴……”它回应的声音拖长音调,从容,悠远,盖过天籁。

之巴说我爷爷朝巴是个异常聪明的人,山地人都不知这鸟名,他却能说出道道。他说“麦”就是麦子,“巴”就是尊重的意思。在梅山,只要比你父亲年龄大的长辈,多叫巴。爷爷把一只鸟尊称为巴,是有理由的。那时候青黄不接,山地人大多饿肚子,连树皮和蕨类的都刨吃了,人面黄肌瘦,病怏怏的,到处寻找食物。正在灌浆的麦子就是人们的希望,他们指望麦子快快成熟,不再饿肚子。我可以想象出爷爷吃到第一颗麦子时的快活,兴许他也会像麦巴鸟一样欢叫:麦子,我的个巴!

可是,没等到麦子成熟,刚进入1960年的夏天,爷爷就活活饿死了。生前,爷爷抱着一头三百来斤的肥猪可以转几个圈。这样身强体壮的劳力反倒先饿死了。之巴为爷爷抱不平。他说当时我父亲在桑梓公社当书记,只要父亲随便安个名目,就可搞出粮食救活我爷爷。但父亲没有这样做,甚至连爷爷死都没回家。之巴骂一起长大的我父亲没良心,竟陷生养他的父母于不顾。虽然爷爷饿死了,我也心痛,但我理解父亲。那时因饥饿天天有人离世,找个有力气的劳力埋葬死人都很难,何况父亲要管上万人的吃喝。他是可以搞出粮食,就是偷也能偷出来,可是,把爷爷救活了,还有更多的爷爷呢,他们怎么办?如果善良的爷爷知道了,会同意父亲这么做吗?我父亲舍小家顾大家,是大慈悲啊!之巴被我驳得目瞪口呆。

而今,父亲已驾鹤成仙,想来他和爷爷一起,和麦巴鸟一样,成了山地上的精灵。他们沐阳饮露,正在看着我们。在梦中的梅山山地上行走,兴许无数次遇到我爷爷和父亲,但阴阳相隔,错身而过。麦巴鸟亦是。记得之巴曾对我陈述过爷爷的原话:麦巴鸟的颜色与石头、土坨子差不多,梅山山地上,展眼便是石头、土坨子,不消说茂密的山林,即便一览无余的平地,麦巴鸟蛰伏其中,寻常不过,你能轻易找出哪个是麦巴鸟?

又到麦巴鸟叫的季节,一直以来,只闻其声,未见其形。看来,是只能在梦里怀念了。

那晚的月亮

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离开时,总想找点什么来证明。我曾经尝试用多种方式来达到这一目的,但都没有遂愿,于是,我选择了文字。

在吉庆,存放我的童年,还有青年。在人们眼里,吉庆是山里,是个偏僻闭塞的地方,满目红薯、花生,还有石头、灌木。除此之外,好像没有别的什么了。我长时间在这里走村串户行医,当村支书,这个貌似蜗窄的山地,却一时找不到边际,这里每一个地方我几乎都熟悉,就像熟悉自己身上的每一个器官。

那时候,乡里的医生出诊多。我背着出诊箱,只要哪里有病人,几乎是随喊随到。我喜欢出诊,去病人家里先看完病,然后病家就炒花生、黄豆,叫三五人作陪下酒。病家不希望我走,好像有我在,就心安,把心放进了保险柜。我也不想走,一边笑眯眯喝酒,一边还能听到故事,感觉是美、享受。往往不知不觉天光就暗了。夜很深了,我背着出诊箱走在山路上,山上不时有夜行的野物发出叫声,还有地上的虫子也凑热闹,我并不害怕,因为我看到了月亮,凉凉的,我走它也走,一路相伴。

有一回,晚上十二点多了,我早睡迷糊了,有人擂门叫出诊。那病人是一个七十来岁的奶奶,家里没有别人,就她和老伴相依为命。正是深秋,山地人都在抢挖红薯。这个奶奶也不例外,顶着细细的秋雨,劳动一天,她感到腰痛,就吃了一些自产的生罂粟止痛,早早上了床。等到她老伴摸摸索索做好饭叫她时,她却没了反应,老伴摸她身子是暖的,感到奇怪就叫来邻居查看究竟。邻居也拿不准,赶来叫我。我望闻问切一路忙下来,发现她眼睛像幕布,心脏没动静,手上脉搏如木头,看不到一点生命体征。邻居看到我摇头,就急忙把一村人全叫起来忙后事。我走到山坳上,听到村里给她放起身炮。圆月照在头顶,但我总感这月是缺的。我疑神疑鬼,恍惚看到路边不远处的松树像人,夜风摇曳着又像鬼。我抬头看看月亮,月亮就像一架面无表情的照相机,偷拍着这一切。我不知是怎么回家的,全身毛发尽湿。

我闷闷不乐,似乎总有话要说。

可是,找不到倾诉对象,于是就开始动笔写小说,把要说的话告诉读者。

因此,我爱好文学写小说,不是因为巴金、鲁迅,更不是因为福楼拜、大仲马。我觉得他们和我无关,在我眼里,他们与吉庆山地上那些会说故事的人一样,没什么。

离开吉庆,一口土话,无论走到哪儿,人家一见就知是个土货。仿佛身上贴了标签。每天一个字一个字在电脑上码着,随着越积越多,文字与我越贴越近,仿佛不离不弃的伴侣。尽管有时别人听不懂,但我想说的话一定会说,并不因别人听不懂,我就停歇。

省外不时有朋友问我,吉庆在哪里?我说在湖南。朋友说湖南这么大,太宽泛了。我又说在新化。于是,朋友恍然大悟似的。恍惚知了石头窝里出来的人就这德性。虽然出门交流因普通话让我不时自卑,但也因这个让朋友们记忆深刻,下次无论在哪儿碰到,一见面就认出来了……

那些青葱的时光正在慢慢走远。可是,不论到哪儿,那个夜晚的月亮始终如影随形。

象形的太阳

象形是个村的名字,坐落于浏阳市达浒镇。因奇山怪石如兽似禽,似物拟人,好像天然雕塑而得名。

久雨初晴,春日的太阳温和、湿润,就像慈眼,不紧不慢顾看着静谧的田园、房舍,也顾看着我们这些远来的行人。她就这么一路跟着我们在象形村的田埂小路上走,与众不同的目光漫不经心地黏伏在我们背上,柔软而不急躁。我耐不住好奇偶尔回头一望,她又游离到了别处,仿佛羞赧躲闪似的。

并没有看到象,首先入目的是黄灿灿的油菜花,一垄接一垄;金坑河好像一条绿龙从油菜花地边悄悄穿过,蜿蜒远去;一个妇女在油菜花丛中赶着一群黑山羊迎着我们走来,妇女和山羊身上挂着的油菜花瓣,就像从太阳身上掉下的金瓜子,熠熠发光,一阵阵油菜花香涌过来,又退开去,欢欣的山羊“咩咩”叫唤,叫得人心里一美一美。

有生以来,从没看到过这么壮观的油菜花,并且是在独树一帜的太阳下,我们忍不住走到高处,想和油菜花合影,这时,微风送来前岩寺的佛音,缥缈,神秘。那些飞翔的鸟雀停憩在树梢上,好像陶醉了。朋友们用手机用相机拍下了这一画面。

踩着一节一节的木板桥过了金坑河,看到一座山,山的肚子滚圆滚圆,再走一点,竟发现这山像一只赶远路迷茫的象将长长的鼻子伸出来,在金坑河里从容汲水,惟妙惟肖。听说附近还有狮子山、麒麟山、乌龟山、蛇山、鹅颈嘴等。老天就如一个巨匠把这些各具特色的动物造型当宝贝藏匿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其中暗藏什么箴言?

灵光一闪,我突然想起荷兰后印象派画家梵高。想起他的画作《向日葵》,温暖而又狂躁,表达他对太阳的热爱或者愤怒。1888年,他来到法国南部小镇阿尔,感受那里独特的灼热、暴烈的太阳,然后创作了这幅画。我很喜欢画中浓重浑厚的黄色,明显感觉到了这个不羁的焦灼不安的灵魂。他是太阳的宠儿,在阿尔火一般的太阳下,创作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百多幅油画。

眼下,在我们身边,无数金色的油菜花正在象形这个僻远的村落安静地盛放。这时看起来,象形的太阳就像一面看不见颜色的旗帜,顽皮的风掀起一角,在蓝天白云之间招展,在田间村落跳跃。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象形虽不是阿尔,可盛开的向日葵和油菜花的颜色很相近,都金黄金黄的,因此,象形也如阿尔,到处充满艺术的因子,即便是一块木头,到了这里也会像梵高一样激情勃发,灵思涌现。我们没有理由不喜欢这里,就像梵高喜欢他的阿尔。

在象形画画、写作,同样是极端快乐的。当然,如果把自己的耳朵割掉,那便不大合算。由此,我像记住梵高的阿尔一样,记住了象形这个目前鲜为人知的村落,记住了这里的太阳。

湘江边看水

杜甫江阁临河下台阶,可以看到一个宽阔的水泥坪,一溜摆放了许多椅子。那椅子是供晚上的都市人休闲的,位置十元钱一个,附带一杯绿茶。满河的江水一波追赶着一波,调皮地轻舔着街脚,细碎的水珠飞溅到脚背上,清凉凉的,别有一番滋味。

在这夏天的夜晚,找一个近水的位置,我常去那里坐一坐。我一般去得比较早,往往到达的时候,坪里还不见几人,但已经渐趋热闹,晃动的人越来越多。我安静地坐在江边的椅子上,泡上一杯铁观音,脚就自然垂吊在椅子下,任凭江水轻轻拍打,或闭目养神,或看江水涟漪轻荡。只见江水欢快地拍击河岸,又缓缓朝河中央迤骊而去,我的视域,我的心便随着那涟漪一寸一寸宽展,仿佛感到生活中工作中一些不愉快的,不满意的烦恼裹挟在那涟漪里,渐渐邈远。

起初,有一些小蚊子骚扰,惹人厌,但后来,很快就出现了一些蝙蝠,低低地飞来飞去,不时在我身边掠过,接着蚊子就慢慢消失了,估计多半是被蝙蝠捕吃或赶跑了。城市的星光隐约照见江水和河边的景物。几只游船在招呼顾客,小汽垫在河面上飞。

不一会儿,我身边陆陆续续坐满了人,几乎座无虚席。不断听到有人在电话里,招徕在歌厅唱歌娱乐的朋友,快到杜甫江阁下面的坪里来看水喝茶。这样一个露天场所,比歌厅茶肆自然轻松得多。这些疲累的都市人群,有的像我一样,不说话,安静地看水,独享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宁静;有的三五成群围成一堆,讲故事做游戏,也不失是一种宣泄的好方式;有的人在放孔明灯,那灯带着放灯人的愿望在河面冉冉升起,愈升愈高,像天上的太阳一般照耀,似乎是给远行的河流照亮行程。看到那灯,看到执着的河流,好像就有了方向。

苍茫的天空中有时候忽然洒落稀稀的雨滴,挑逗地抚摸着人们的脸庞,下几滴又没了,清凉的味道,有一种惬意的快感,蛮受用。都市的夜渐行渐深。我却半坐半躺在椅子上,有些陶醉,不想回家。这真是一处休闲的好去处啊,虽然热闹,却又不失自然安静,给我们下班后的生活平添了新的内容。下次约几个哥们儿,带一箱啤酒,几包花生米,外加一些卤味,品玩,有水面自然的风吹浴,暑意顿消,不亦乐乎。

大地的温度

老家来了好哥们儿。陪他们在靓歌坊K歌散场后,夜好深了,竟突然发现寂静的街头灯光中飘扬着几片稀疏的雪花,东一朵,西一朵,似乎一点重量也没有。可是,看那随意恣肆的姿势,好像它们执着,是一定要投入大地的怀抱才放手,那是它们积蓄了一个冬天的力量。雪花的存在,就是向往大地,奔着大地而来。

本来好好的阳光普照,突然变了天。我穿着黄白色的风衣在大院里出进,落下几处深紫色的斑点。我很少用笔,平常写东西都是电脑,这颜色哪来的呢。我犯疑,怀疑是有人趁我不觉,洒在我身上,只是逗玩。读小学那阵,常有同学这样子顽皮。但我讨厌这种玩法,这东西印上去就难以洗掉,这不是害人么?过分了。我有些生气,却找不到对象。朋友提醒我,是不是香樟树在调皮啊。

香樟树怎么会调皮呢,又不是人。我留上了心,竟发现香樟树的果籽时有掉落。这些均是熟透的果籽,只要有风吹来,就会掉落。看起来那果籽黑黑的,破了皮,果汁却是深紫色的。至此,对香樟树的调皮,我才深信不疑。香樟树的果籽只有到了冬天才熟透,原来时令已入深冬,深冬的风催熟了果籽。远处,枫叶正红,落叶铺满了原野,却还是秋天的景象啊。我仿佛听到冬天“噔噔”的脚步声。昨夜雪花来访是我说服自己的理由。

雪一落在地上就融化了。可以想见,大地是有温度的,至少比雪温度高。在我个人理解中,天,是指浩渺的宇宙;地,虽然也阔大,却总被天罩着、压着,就像阴阴一团的大鸷,喜怒由它。

雪啊,就像冬天里的北方人向往南方。

早上上班,路的两边全是香樟树,香樟树身上发出的香气,以波浪的方式,不时涌来。我屏声静息聆听风的方向,它们斜斜的携带着香樟树香,从我身边侧过。那些喜鹊,一拨一拨的,在香樟树上飞飞落落,快乐得无天无地。它们喜吃香樟树上的果籽。叽叽喳喳,吵得院子好安静。

一棵树一棵树,把这季节,推到更深。

可我,却丝毫也找不到一点雪花来过的痕迹,雪已像候鸟一般过去了,不见了。

我有些失落。但我高兴地和办公室的同事们说,我是第一个看到2008年第一场雪的人。他们压根就不相信雪已悄悄来过,因为那时他们大多已在被窝窝里了。我在室外背风的树叶上,看到几片雪花薄盐一样,白白的,它们没有被风吹去,互助依附着,静待在那里。我高兴地取下来几朵,放在手心里,我要让大家看看,证明雪是来过的,然而,我还没走到办公室,雪就如岁月一样,已在我手掌里化了,成了水,从指缝中悉数溜走。这是我的体温融化了它们。于是,我索性把一片树叶连雪端着,呈现给他们看,他们也都高兴起来,说这才像个冬天的样子,才是冬天的性情。

我好像并不满意,心有不甘,像一个神经质的人,或者说像一个精神拓荒者,在一些别人不感兴趣的地方上踯躅独行。

南方的雪和北国的雪势是不同的。

小时候,我总搞不明白,雪下得小的时候,为什么树叶上有雪呢,大地上的呢,到哪儿去了?自然是像手掌上的雪一样,融化了。手掌有温度,大地也就是有的了。大地啊,就是这么胸怀博大厚实,冷暖兼容。

这雪可能只是先遣,也许会有更大的在路上。我站在一个季节的尽头,充满期待。

责任编辑 叶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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