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揭秘(之三)

2015-06-17 16:21侯德云
鸭绿江 2015年6期
关键词:舆论战争日本

侯德云

2014年元旦,日本华文媒体《新华侨报》发表《从一个甲午到另一个甲午的“危机”》,文章对中日围绕钓鱼岛问题,持续了两年的纷争和摩擦,表示担忧。文章声称,新的甲午年中日似乎又站到了战争的边缘。

对中日在21世纪发生战争的担忧,是一个普遍现象。国内外媒体,在整个2013年度,已经多次发表类似言论。

《新华侨报》的文章刚刚发表一个星期,国内媒体《环球时报》发表《打赢同日本的“舆论甲午战争”》,对日本外务省计划邀请一百多名驻华记者访日,向他们宣传日本与中韩领土争议立场一事,反应敏感,说“中日舆论战看来面临全面升级”。文章分析了日本在这次舆论战中的目的,指出“日本会千方百计把中日冲突描绘成它同一个威胁世界的集权大国之间的斗争,从而唤醒西方主流舆论对它的同情,让意识形态和地缘政治情结主导西方舆论界对中日冲突的态度”。文章提醒国内同行,要讲大是大非,不作枝叉之争,“紧紧咬住”安倍参拜靖国神社和他的历史观不放,抓住日本与德国对二战态度的巨大区别不放,从而打赢这场“舆论甲午战争”。应该说,这篇文章的战略视野比较开阔,提出的问题也切中要害。

说起来,这次中日间的舆论战,从2012年4月,日本提出“购买”钓鱼岛的那一刻就打响了,几经舌剑唇枪的较量,至今越发激烈。我们可以预言,以后还会更加激烈。至于何时偃旗息鼓,眼下很难估计。

《环球时报》的文章说,在这场舆论战中,日本会以其丰富的舆论资源和技术优势,同欧美社会进行沟通,争取更多好感。还说,“日本做这些事的手段多、也更灵活。它的舆论引导能力、制造热点能力都接近世界一流水平”。这段话让我想到一百二十年前,甲午战争中的舆论战,日本就是以多种灵活的手段,以丰富的舆论资源同欧美社会进行沟通,成功地将大清帝国妖魔化,把那场战争渲染成文明对野蛮的战争,从而赢得全世界的普遍好感。而大清帝国,在舆论战场上,时时处处被动挨打,毫无还手之力,比军事战场败得更惨。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们应该铭记这一惨痛教训。

当年的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已经认识到舆论战的重要性,在他看来,利用媒体攻势取得国际舆论的支持,等于拿下战争一半的胜利。而大清国的栋梁之才李鸿章,对此毫无认知,等于先把一半的胜利,拱手让给日本。

宗泽亚先生在《清日战争》一书中说:“清日战争作为近代战争所表现出的一大特征,是重视媒体对战争的作用。通过媒体向国际社会陈述自国的战争立场,求得列强支持。媒体成为作战国主张战争合法性和为战争行为狡辩的重要工具。”严格说来,这个总结,只是针对日本一方而言。在整个战争过程中,舆论几乎是一边倒,大清的舆论,别说主动出击,连“防御”的能力都没有。所以,我对那场“甲午舆论战争”的梳理,只能取名为“日本的舆论战略”。

现在,我们来看看日本的舆论战略是如何展开的。

三个层面的攻势

让人郁闷的是,从中日双方宣战的那一刻起,日本就占据了舆论的制高点,从此一直居高临下,直到战争结束。

日本的舆论攻势,表现在三个层面:一是宣战书,二是外交战略,三是媒体战略。

先说宣战书。

1894年7月25日,日本联合舰队与大清北洋舰队,在朝鲜丰岛海面打了一场遭遇战,严格说是日本不宣而战。李鸿章于7月28日致电总理衙门,说日本先开战这事,咱们得通知各国,让他们都知道,不是大清去挑衅日本的。电文强调,朝鲜是大清藩属国一事,“文内轻笔带叙,斯我先派兵非无名”。这些都是实情,谈不上摆弄手段。谈得上摆弄手段的,是建议对日本进行经济制裁,“暂停日本通商,日货不准进口”。7月30日,总理衙门照会各国公使,介绍了大清向朝鲜派兵和日本先行开战的相关事宜,后说在这种情况下,大清“不得不暗筹决意办法”,暗示要向日本宣战。8月1日,光绪帝下旨宣战,还是李鸿章的思路,大意是说,朝鲜是大清的藩属国,前些日子出现内乱,俺大清派兵前去戡乱,这事跟日本没关系,它不应该派兵,更不该不宣而战,俺大清不能容忍这事,现在决定打它个小倭。基本上是就事论事。这份宣战书影响到后来的主流教科书,对甲午战争的起因,沿用的还是这种解释。当时的清廷,更是恪守这一“中央精神”。

日本对大清的宣战书,前后经过六次重大修改,字斟句酌,其中第三、四、五稿,都包含对朝鲜宣战内容,鉴于朝鲜政府同意日本要求,将日军进攻朝鲜王宫一事,解释为两国士兵间的摩擦,是偶然事件,才在第六稿删去对朝鲜宣战内容。现在史学家公认说两国是同日宣战,这与事实略有出入。真实的情况是,7月31日,日本外相陆奥宗光向各国公使递交日清战争通告书,实际上就是宣战书。8月1日,宣战书内容在内阁引发争议,不断进行修改。8月2日,内阁通过宣战诏书议案,呈请天皇签发。9月10日,内阁通过决议,日清战争开战日为1894年7月25日,宣战日为1894年8月1日。这就是所谓“同日宣战”的历史依据。

明治天皇的宣战书说:“朝鲜乃帝国首先启发使就与列国为伍之独立国,而清国每称朝鲜为属邦,干涉其内政……朕依明治十五年条约,出兵备变,更使朝鲜永免祸乱,得保将来治安,欲以维持东洋全局之平和,先告清国,以协同从事,清国反设辞拒绝。”等于说日本师出有名,为的是推动朝鲜独立,维护朝鲜的主权和领土完整,不受清国染指,这也是为东亚和平尽力尽责。

史学界比较普遍的看法,两份宣战书,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上。日本的宣战书,更胜一筹,占领了道义高地。这样说不算错,只是过于笼统。我的看法是,日本提出朝鲜独立问题,挠到了西方各国的痒痒肉,让它们感觉很舒服。大清这边,从李鸿章到总理衙门,再到光绪帝,都在意淫,以为西方各国默许大清跟朝鲜的藩属关系。真实的情况,是日本跳着脚反对,美国也给大清施加压力,提出让朝鲜独立,其他各国跟朝鲜签约时,对藩属关系不置一词,实质上存有腹诽。何况那时候,大清跟越南的藩属关系,因中法战争之败,已经土崩瓦解。这种情况下,日本的呼吁,自然更能唤起西方的共鸣。

再说外交战略。

在舆论战方面,大清谈不上有外交战略,还是一如既往,就事论事,给各国公使发个照会之类。可笑的是,当时大清驻各国的外交官,绝大多数不懂外语,英语、法语、德语,管你什么语,咱不会说,更听不懂,爱咋的咋的。更可笑的是,大清驻美国公使杨儒,把精力都用在美国国务卿葛礼山的老婆孩子身上,经常“亲密接触”,送点小礼品啥的,利用“枕边风”进行外交,化公为私。

日本则完全相反,奉行积极外交策略,驻各国外交官,都精通所在国语言,有些口语较差,但可以运用当地语言写作,达到报刊发表水平。其中两位外交官更是表现出色。一个是驻英国和德国公使青木周藏,另一个是驻美国公使栗野慎一郎。青木战前担任外相,战争爆发后,“下放”到欧洲。他的主要任务,是把欧洲舆论控制在有利于日本的范围内。青木在化解“高升号”外交危机上,有过出色表现。栗野是哈佛大学毕业生,英语不在话下,外交手段也非常健朗。他的做法跟大清驻美国公使杨儒形成鲜明对比。为达到本国外交目的,栗野天天去美国国务卿葛礼山办公室拜访,畅谈国际事务,从“公谊”入手,表达日本对美国的重要性,把葛礼山对大清的好感削掉了很多。此外,他还经常组织外交人员和学者,为美国报刊撰稿,阐释日本所作所为的“合法性”以及大清对东亚和平的威胁等等。(据雪珥先生吐槽,他翻遍甲午战争期间《纽约时报》《泰晤士报》等西方所有大报,没看到一篇大清官方或个人发表的文章。)青木和栗野更突出的贡献,是联手促成日本政府和军方允许外国武官随军观战,同意西方媒体随军采访,此举让战争期间日本的形象得到彰显。而大清不仅拒绝西方媒体随军采访请求,作战中,清军还把两个迷路的西方记者砍了头,闹出不少丑闻。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媒体战略。

在军事上,日本早在战争爆发之前的6月5日,就成立了战时大本营。在舆论战方面,也同样设立了“总指挥部”。也是在公开宣战之前,日本秘密聘请美国《纽约论坛报》记者豪斯,担任媒体战的“总指挥”。这豪斯是个搞宣传的行家里手,熟悉西方媒体的运作方式。在他的策划下,战争初期,美国报刊发出的声音,绝大多数有利于日本,塑造了日本的“文明”形象。

《清日战争》说中日甲午之战,“是在国际社会的注目和监督的大背景下展开的,带有浓厚的新闻色彩,透明度较高”。还说“媒体的近代化,推进了战争的明朗化,引导国际社会知晓和理解战争”。这个分析是中肯的。这个现象的出现,完全是源自日本对媒体的高度重视。而日本运用、利用媒体的柔软手段,更是为日本的形象锦上添花。

当时,大清的主要媒体,影响比较大的有《申江新报》(也称《申报》)《万国公报》《字林沪报》《上海新闻画报》《点石斋画报》等,不超过十家,还都是外资创办。由于清政府对媒体的种种限制,不能派记者随军采访等等原因,媒体根本拿不到第一手材料,只能转载外国报纸的报道,做外国报纸的传声筒,再就是把小道消息或者前线故意的虚报,当作事实大肆宣扬,频频搞笑。当时日本国内的媒体,有《东京日日新闻》《国民新闻》《读卖新闻》《中央新闻》等六十六家之多,派遣一百一十四名记者、十一名画师、四名摄影师随军采访;批准外国媒体《纽约世界》《伦敦时报》《黑白画报》等大报记者十七人随军采访。除了媒体,军方也派出自己的摄影师队伍,组成写真班,战后出版《日清战争写真帖》三大册。这些照片现在有好多出现在网络上,对了解甲午战争以及晚清社会,都有重要的参考作用。

雪珥在《绝版甲午:从海外史料揭秘中日战争》中介绍,当时的日本媒体,引进了西方观念和运作方式,被称作“第四种权力”,相对独立,不受政府任意干涉。相反,媒体对政府行为,有时能形成巨大制衡,可以批评政府的某些做法“因循误事”。在甲午战争爆发前夕,日本《国民新闻》竟然扬言,要是政府向清国屈服,“国民将趋于反动,乃至大大地反动,而且也将使国民的舆论沸腾起来”。就是这样的独立媒体,战争期间,却能主动配合政府,美化战争,美化日军,有效地凝聚了日本的民心士气,显得特别“主旋律”。

有意思的是,大清的新闻媒体,尽管是外资创办,在战争期间,也是特别“主旋律”,自觉过滤素材,对大清不利的事情咱不报,对大清有利的事情咱使劲报,有时用力过猛,对日本极尽讽刺挖苦。比如,北洋舰队旧舰操江号被日军俘获后再利用,《申报》《字林沪报》等先后发文,说什么日本把“既小且旧,为中国所不甚爱惜”的破船当宝贝,还为这等小事奉告祖先,是“言词夸诞欺及先人”云云。这等讽刺挖苦,今日读来,心中别有滋味。

李鸿章在战后出访美国,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说:“中国办有报纸,遗憾的是中国的编辑们不愿将真相告诉读者,他们不像你们的报纸讲真话,只讲真话。中国的编辑们在讲真话的时候十分吝啬,他们只讲部分的真实,而且他们的报纸也没有你们这么大的发行量。由于不能诚实地说明真相,我们的报纸就失去了新闻本身的高贵价值,也就未能成为广泛传播文明的方式。”这是实情。不过,李鸿章不提清政府对报纸的严加管制,只把棍子打到报纸的屁股上,也着实有点冤枉。

关于战争的西方言论

延至今日,国内史学界一致认为,甲午战争是一场由日本发动的,对大清的侵略战争。当时的日本媒体却认定,那是一场文明之战、解放之战和救亡之战。文明之战指的是,先进文化战胜了落后文化;解放之战指的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日本是来解放中国光复中原的,把满清这个“蛮夷”赶走;救亡之战指的是,日本必须先拯救中国,才能解救整个“中华”,让黄种人团结起来,携手对抗西方的压迫。由宗方小太郎起草、日军在大清国土上到处张贴的《开诚忠告十八省豪杰》,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当时的西方观察家和媒体,对战争性质的判断,跟大清的自我认定南辕北辙,而且偏向于日本的观点,普遍认为,这是一场文明对野蛮的战争,是文明对野蛮的胜利。尤其是美国媒体,亲日倾向最为明显,甚至把日本人称作“东方美国佬”,或者东方的“盎格鲁—撒克逊人”,而把清国人看作“东方黑鬼和犹太人”。

我从相关史料里,抄录部分西方观察家、记者和主要媒体的言论,借此重温那场对大清而言的舆论噩梦。

之一,《纽约先驱报》认为,日本“在朝鲜的作为,将有利于整个世界,它一旦失败,将令这一隐士之国重回中国野蛮的统治”。

之二,《旧金山检查者报》发表社论,指责大清将朝鲜控制得如此死板,“这个可怜的国家似乎并不存在,它的一千万人民的任何野心都会被轻轻掸去,这是中国的一个毫无色彩和低能的翻版”。

之三,《纽约世界》随军记者观察报道,“日本军队拥有超出想象的诸多优秀之处,令我感慨备至。其一,他们是一支沉默的军队,部队在行进中始终保持肃然寂静,没有奏乐、没有旌旗招展、没有喧哗,组织井然、军势威严、沉默有序、疾行向前……其二,日军不但拥有与欧洲诸国比肩的武器、器械、兵法、组织和统辖部队的军官,而且拥有完整的野战医院配置体系……其三,日本军夫的胆量令人感叹……其四,日军缜密的作战规范值得赞誉……”

之四,一个不知名的外国记者手记,“两周前随军参加了平壤战斗。日军从汉城向平壤进军,一路跋涉之艰难,文笔无法言表。沿途群邑的村镇已经被清军尽数掠夺,居民四散逃离,部队向当地居民求食求水,竟然找不到一个人影。朝鲜山多,道路崎岖,部队所到之处常常是人迹罕见的未开垦地。武器、弹药、辎重由随军的军夫搬运,过山开路、渡河架桥,凭借马背和人力把重武器运往前线,士卒们克服疲劳和艰难,生气勃勃到达平壤。这是一支英武的军队,服装端正、纪律严明、武器精锐。经过辛酸跋涉之苦,没有挫伤他们战斗的勇气,在平壤激战中表现出无畏的武士精神。”

之五,《泰晤士报》发表言论说:“日本的军功不愧享受战胜者的荣誉,吾人今后不能不承认日本为东方一个方兴未艾的势力,英国人对于这个彼此利害大体相同,而且早晚要密切相交的新兴岛国人民,不可丝毫怀有嫉妒之意。”

之六,英国随军观战武官尹库鲁说:“黄海海战是特拉法加大海战以来,全球范围内发生的最大规模的海战。这场海战对于海军学生而言,显然可以获得诸多教益。清国海军不出外洋,沿着近海游弋是败战的主要原因。”

之七,某外国武官评价旅顺战役,说:“此间听闻旅顺口战斗中,许多关于清军怯懦表现的报告,实令我难以置信。清军最终没有坚守自己的阵地与日军战斗到底,从清军在阵地上留下极少的尸体数,可以证明这个事实……清军失败的重要原因之一是怯懦,战局常常并非败势,兵士就会先行丢弃阵地和武器逃跑。旅顺口作战前的金州防御,亦见清军怯懦之相。攻防当日,清军金州防御兵力八千人,日军兵力一千三百人,结果清军防线不堪一击,尚无多少伤亡便大举遁退,还遭到日军长距离的追击驱散……日军战术规范,井然有序,在敌阵面前攻击态势严谨不乱,可见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之八,法国记者卡雷斯考和拉露的观察报道,“我们随军详细观察了日军的作战行动,得出日军是世界上值得赞誉的强大军队的结论。荣城登陆作战时,万余兵卒和数千军夫井然有序,完成庞大的登陆行动。我等上陆后,日军已经展开安民行动,布告清国居民不要惊慌,日军绝不骚扰民众。近村的一民家大门上竟贴有‘此家有产妇,不要入内惊扰的日语大字条,着实令人叹服……有一件印象深刻的战地观察,日本兵对勇猛抵抗的清国俘虏表现出仁厚的优待,对病人、负伤者给予人道的治疗和安置。日本民族的仁爱心在这场战争中被展现给了世界。而清国军队之残酷刑法令今人悚然,对日本俘虏斩首、断肢、切睾,实乃野蛮人之行径。”

之九,英国旅行家、游记作家伊丝贝拉女士手记,“清日战争爆发时,我正在清国满洲旅行。宣战后的形势日趋险恶,清国各地人心惶惶。失去制海权的清国,赴朝军队不敢继续在海上运送,只能从满洲和朝鲜接壤的国境地带通过。各路大军经过奉天附近时,纪律涣散,每日有百十人窜入奉天城内,强抢民家财物,甚至升级到团伙掠夺。常闻清军散兵半夜闯入小旅店无钱住宿,强行掠夺,令店内狼藉才弃之而去。清军败退后,日军进入满洲,军队纪律森严,工作秩序井然,毫无倨傲不逊之行为,旁观者一目了然,肃然起敬。”

抄录以上文字,从情感上说,对我是一种折磨;从理性上说,也让我知道,大清之败,是命中注定。一个处在中世纪的国家,跟一个近代国家交战,胜败毫无悬念。同时我也理解了,日军为什么叫嚣来一次“直隶会战”,打到北京去。

最后我还想再引用一段伊丝贝拉的手记。这位英国女士,目光犀利,在当时就透视到大清战败的一个重要缘由。可叹后世国内史家,对此大多置若罔闻。

伊丝贝拉说:“日清战争,日本成功地运用了近代宣传媒体作为辅助战争的武器,在欧美国家之间巧妙进行政治公关,让全世界相信日本对清国的战争,是拯救朝鲜于水深火热、为朝鲜争取独立解放的文明战争。日本媒体的公关混淆了视听,使日军成为发动正义战争的一方。而清国孤陋寡闻,忍气吞声,全然不知应该运用媒体的作用揭露日本的谎言。”

化解舆论危机的手段

无论何事,主观上的高度重视,并不意味在客观上就不会遇到棘手问题。日本在舆论方面,就遇到过两次大麻烦,说是危机,也不过分。一次是击沉高升号商船,另一次是旅顺大屠杀。

丰岛之战,日本军舰浪速号击沉英国商船高升号,激起英国媒体和军方的强烈反应,愤怒谴责日本的暴行,强烈要求政府对这种侮辱和藐视英国国旗的行为进行报复。英国政府也照会日本公使,向日本提出严正抗议。在此情形之下,日本首相伊藤博文曾对海军的行为大加斥责。

对此次舆论危机的化解,日本主要采取的是外交手段。其外交手段非常灵活,先低调取守势,然后高调转守为攻,这两手都取得绝佳效果。

先是向英方承诺,一旦查实是日方责任,日本政府会向英国赔偿全部损失。这种表态,或多或少会缓解对方的激烈情绪。接着不断向英方提交日本的“调查报告”,同时也向英国媒体和大清媒体提供信息,以混淆真相。

日本在外交上表现突出的,有两位外交官,一位是驻英国公使青木周藏,另一位是日本驻英公使馆聘用的德国籍法律顾问希伯特。

青木面对英国的官方压力非常持重老道,一方面不断重申日本政府先前的表态;另一方面,再三强调,“更加精确和完善的报告,会使事实逐渐澄清”。他提供给英国政府的相关文件,大多不是正式的照会,为自己的回旋留下足够的余地。

希伯特的表现,更有可圈可点之处。他十分擅长从英国利益入手来说服英国。在中日开战之前,他就向英国外交部递交《在朝中日争端备忘录》,说“驻北京的英国外交家们不难理解,英日两国的利益是一致的。在关系到双方利益的时刻,应该把相互对立的问题或历史问题放在次要的位置”。这段话意味深长。当时“驻北京的英国外交家们”,包括非外交家,普遍对大清抱有好感。

宗泽亚在《清日战争》一书中全文抄录希伯特跟英国外交次长巴鲁奇的一次会谈。会谈中,希伯特就每一个细节问题,为日本进行辩护,并且经常围绕国际法展开讨论。这次会谈非常精彩。希伯特化解了巴鲁奇的每一次指责,使巴鲁奇的态度越来越趋于缓和。巴鲁奇的结束语是:“英国政府对这件事,眼下不会采取任何处置方法。本官在拿出最终处理意见之前,不能不等待更充足、更详细的报告。”史学家认为,这是英国政府淡化高升号事件并转化态度的第一个信号。

在日本的外交努力下,英国国际法领域的泰斗,剑桥大学教授韦斯特莱克和牛津大学教授胡兰德,先后在《泰晤士报》发表文章,认为日本军舰击沉高升号是合理合法的。这两篇文章对平息英国舆论的极端情绪,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之后日本紧紧抓住大清租用高升号的合同条款,以及事发前清军已经“占领”高升号的说法,高调进行反击,终于化险为夷,把赔偿的责任推到大清头上。可以想见,此时的日本媒体,也会群起鼓噪。

对旅顺大屠杀的舆论危机,日本采取的是外交手段和媒体手段双管齐下的方法,更多的是借助媒体的力量。

我想按时间顺序,简要叙述事件发生的过程,这会让读者对日本的反应速度和应对手段的变化,看得更清楚。

最早向外界披露旅顺大屠杀真相的,是英国《泰晤士报》记者托马斯·克温。1894年11月30日,托马斯从旅顺来到日本后,约见日本外相陆奥宗光,陈述旅顺大屠杀事件,后又发出种种质问。会见结束后,陆奥立刻指示日本驻西方各国公使,密切关注所在国的舆论动向,收集媒体反映,迅速报告日本外务省。其实那时候,事件真相还没有见报。

12月3日,托马斯从日本发出的电讯在《泰晤士报》发表,电讯中,也包含了他与陆奥谈话的内容。这篇电讯并没有引起太大反响。

12月12日,美国《纽约世界》记者克里曼从日本发回的电讯,在《纽约世界》发表。13日《纽约世界》以“日军的残虐行为”为题发表社评。针对正在美国上议院审查中的《日美条约改订协议》,开始出现反对批准的言论。

12月15日,日本国内《时事新报》《日本》发表社论,对大屠杀行为进行辩解。陆奥向驻各国公使传达应对这一事态的统一口径,提示媒体不要操之过急,不要跟欧美媒体强硬对抗,必须讲究策略。

12月16日,陆奥委托豪斯,给《纽约世界》送去日本的官方声明,列出八条辩解理由。

12月17日,《纽约世界》头版发表日本政府的声明,同版发表多篇评论文章。其他媒体也转载了日本政府的声明。美国政府对日本政府的声明表示欢迎。克里曼电讯的真实性受到质疑,《华盛顿邮报》《旧金山纪事》《纽约时报》发表文章,批评克里曼的虚假报道。18日,美国上议院公开审议《日美条约改订协议》,没有一个议员提出异议。

12月19日,克里曼的旅顺大屠杀长篇纪实寄达《纽约世界》编辑部。20日,《纽约世界》配上插图,全文发表,大标题是“旅顺大屠杀”。这一详细报道,成为全美最轰动的新闻。欧洲各国媒体也相继转载。美国对日本的好感瞬间崩溃。

12月25日,日本政府再次发表声明,为大屠杀做辩解,指责克里曼的报道是捏造的。

1895年元旦过后,在日本政府筹谋下,日本媒体对外媒报道进行全面反击,把克里曼的长篇纪实,当作恶意诽谤来共同讨伐。这次讨伐一直延续到马关和谈、中日休战才停止。

这个过程中,还有加拿大《旗帜》记者威利阿斯的报道和演说,也引起很大关注。一个日籍美国留学生,在《纽约时报》发表文章,指责克里曼和威利阿斯。有史料揭示,日本当时收买《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旧金山纪事》等媒体,为日本作袒护之辩。

日本当然知道,仅仅依靠口水来扭转形象是不可能的,还是化被动为主动更好。1895年2月12日,北洋舰队投降,随后日军在威海表演了一场大型的“行为艺术”:给受伤清军提供医疗服务,释放所有俘虏,对自杀的北洋舰队首领丁汝昌给予礼遇,准许北洋军舰康济号载运北洋高级军官护送丁的灵柩离开威海。这些都是在西方记者和军事观察员的目光下表演的,通过媒体公开报道和私下传播,大大扭转了日本的形象。英国那个国际法泰斗胡兰德,说这是日本作为成熟的文明国家的标志性事件。

可恶的是,在此期间,大清政府没有发布一次正式声明,好像旅顺大屠杀跟它无关。大清媒体也只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有史家评论说,大清实际上是认同日本的战争行为,换个位置,它也会这么干。这充分说明,大清跟文明国家之间的距离,很远很远。说它野蛮,也不算苛责。

大清媒体的假新闻

大清媒体针对甲午战争的报道,有不少假新闻。究竟多少,难说。在我的阅读范围内,至少有四个比较大的假新闻。那些假新闻,无一例外,都被日本媒体拿去作为调侃讥讽的材料。

第一个假新闻,“丰岛海战大捷”。这是甲午战争的第一战,小道消息说北洋舰队击沉了日本军舰,弄得朝野一片亢奋,大谈倭奴小国不堪一击,各媒体争相报道大捷新闻。《上海新闻画报》煞有介事刊登《倭舰摧沉图》,有声有色描绘丰岛战事,说大清北洋舰队的济远和广乙等舰,与日本舰队激战,大败日本舰队。

第二个假新闻,“牙山大捷”。叶志超虚报战果,朝廷得到消息,牙山之战清军大胜,媒体欢呼雀跃,纷纷报道。当时上海赫赫有名的媒体《点石斋画报》发表一篇图片报道《牙山大胜》,说:“牙山离海口不远,向为华兵戍守之所,此次叶曙卿、聂功亭二军门之督兵援高(即高丽)也,驻守期间,颇得形势。乃倭人不知利害,突于六月二十五六等日,有倭奴之名亚希玛者,闻中国六军将到,深恐四面受敌无处逃生,遂率倭兵四千余人前来攻击。时华兵仅二千余名,各奋神威,短兵相接,无不以一当十。鏖战良久,我军大获胜仗,斩获倭首二千余级,刃伤倭兵不计其数。倭兵官见势不佳,急调占据韩京之兵回阵助战,而兵锋既挫,依然败北而逃,倭兵死亡枕藉,满目疮痍,有自相践踏者,有长跪祈求者,悲惨之形动人怜悯。华军声威大震,奏凯而回。是役也,我军以少胜多伤亡无几,而倭兵已死伤过半矣。若待厚集雄师大张挞伐,吾恐倭人皆不知死所矣!”我的天,太能吹了,还“各奋神威”呢,还“以一当十”呢,这比后世文学盛行一时的浪漫主义,还要浪漫百倍。

第三个假新闻,“平壤大捷”。这个假新闻跟“牙山大捷”如出一辙,不再详述。可述的是,大清媒体的忽悠,竟然连累了英国的路透社。这家通讯社,素以快速报道和世界各地报刊广为采用而闻名,这回不知犯了哪根神经,竟然采信大清媒体上的娱乐新闻“平壤大捷”。真相澄清之后,美国媒体不再轻信路透社,转而依赖合众社提供的新闻。

第四个假新闻,“大清抗日娘子军”。这是得知清军前线屡战屡败之后,上海坊间传出的消息。还是那个《点石斋画报》马上跟进报道,图文并茂,雷死人不偿命。报道说,左宝贵战死沙场之后,其遗孀“痛夫情切”“号召巾帼中之有须眉气者”,组建一支娘子军,要奔赴前线,“为夫报仇”。更八卦的是,报道还说这事惊动了紫禁城,光绪帝发话:“中国堂堂之上邦,满朝文武,与左军门报仇者何患无人。何必使妇人从军,为外邦见笑耶?”

平心而论,大清媒体制造的假新闻,不应该由媒体承担全部责任。连政府上下都听信前线将领的信口雌黄,媒体又能怎么样呢?媒体之过,只在于放大“谣言”。

我的猜测,当时的大清媒体,还会制造一个更大的假新闻,“黄海海战大捷”。我的猜测有一个坚硬的理由,黄海海战之后,北洋舰队上奏清廷:“击沉包括吉野号在内的数艘日舰,日本联合舰队已经失去海外作战能力。”这玩笑开得太大了。清廷被这玩笑逗得非常开心,下旨嘉奖丁汝昌。海战六天之后,英国远东舰队司令官拜访李鸿章,告知日本联合舰队一舰未沉,受伤战舰也已经修复,再次驶入清国近海寻求战机。李鸿章闻言震惊不已,绝不相信。依正常思维,这六天当中,大清媒体能对此次“大捷”表示沉默么?

雪珥在《绝版甲午》中说:“假新闻对中国的形象造成进一步的伤害,美国《舆论》杂志对波士顿到旧金山的主要媒体编辑进行民意测验,结果显示日本赢得了普遍的尊重,并被多数人视为平等的文明国家。”

参考书目

1.《六十年来中国和日本》,王芸生编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

2.《清日战争》,宗泽亚著,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2年。

3.《绝版甲午:从海外史料揭秘中日战争》,〔澳大利亚〕雪珥著,文汇出版社,2009年。

4.《大东亚的沉没:高升号事件的历史解剖》,〔澳大利亚〕雪儿简思著,中华书局,2008年。

(照片摘自《1904-1905,洋镜头里的日俄战争》,图为朝日号战舰)

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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