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永胜
清明节前,去给父亲上坟。
咱家的坟地在山坡上,周围是苹果园,前面是庄稼地,庄稼地一直延展到远处的山根底下,坟地在高处,往前面看就有开阔之感。
坟地里长满了野草和蒿子,一冬天的风吹雪压,野草没折,蒿子没倒,密密实实地盖住了坟地。父亲生前是喜欢清爽的,这些野草和蒿子都清除掉,才会对了父亲的心思。放一把火,风助火旺,不大工夫就烧干净了,可是,火会烤着父亲、烟会呛着父亲——我相信父亲的灵魂常在。还是弯下腰薅草吧,草很多,草很硬,可总有薅干净的时候。腰疼,手被草勒出了口子,渗着血丝,出了那么多的汗,都不算什么,此刻,父亲希望他的儿子就是这样的状态。
坟地干净了,父亲的坟在前面,后面依次是爷爷奶奶的坟、祖爷祖奶的坟。上香、倒酒、点烟、摆贡品、磕头,几千年上坟的规矩没有变,是因为几千年人们对逝去的亲人们的思念没有变。
坟地很静,静得连远处农民挖树根翻地的声音都听得到。老子说:“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那么好吧,把心里腾空,在寂静里和父亲做一次长谈吧。父亲生前从未和我有过一次长谈,我也想不起来父亲和我做过什么游戏或者给我做过什么玩具。父亲一辈子很威严,我和父亲说话的时候总是很小心。人们常说多年的父子成兄弟,在我们家,父亲永远是父亲,儿子永远是儿子,儿子很难走进父亲的心里。这就是为什么父亲去世这么多年,我一直想为父亲写一篇文章而没写的原因。可是今年,我五十九周岁了,父亲就是在五十九周岁这一年去世的,我觉得我能够理解父亲了,或者说我有资格和父亲做一次长谈了。父亲,您同意吗?
我的没见过面的爷爷三十八岁就病故了,那时候父亲多大我不知道,应该是十四五岁吧,三十四岁的奶奶没有改嫁,领着父亲和父亲的妹妹我的姑姑熬着日子,那该是多么苦的生活!孤儿寡母,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米袋子里没有米,衣兜里没有钱,发送爷爷的钱是好心的聂姓人家出的,爷爷的丧事是邻居们帮的忙。虽然那是解放前,解放前向善的人们也很多。人们的向善是一回事,奶奶的好人缘是一回事,这两方面融合到一块,爷爷的丧事就没有掉地上。
在熊岳城过不下去了,奶奶就领着父亲和姑姑回老家盖州葡萄沟投亲,爷爷的叔伯兄弟们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为了撵走奶奶,大年三十那天,恶人把奶奶住的那间破屋的炕给刨了——这就是亲戚干的!几十年以后,奶奶提起这件事还浑身打哆嗦,难怪父亲当基干民兵支前路过葡萄沟的时候,冲天放了几枪。那时的父亲是什么心理状态我不知道,我只是庆幸恶人当时没在父亲的枪口前。
北风紧,亲戚恶。冰凉的世道人心给父亲的心里涂上了阴冷的颜色,证据就是父亲从此不再相信别人,不再指望别人的帮忙,他要靠自己稚嫩的肩膀把日子撑起来,给小脚的奶奶、给年幼的姑姑挣口饭吃。老天怎么能饿死瞎家雀呢?没有粮食吃,就吃树皮,连树皮也没有的时候,就吃地上的土,这就是倔强的穷人!父亲脖子上挂着一条粗布绳,绳的两端拴在木板上,木板上面摆着香烟,父亲走街串巷卖烟卷。奶奶说父亲卖了那么多烟卷,没丢过一盒,没差过一分钱,春夏秋冬风霜雨雪,父亲不说话,就是走,就是惦记着卖烟卷,他不能让奶奶和姑姑的饭碗空着。父亲卖了多少烟卷没有统计,只是听奶奶说父亲的脖子后面留下了一道手指头粗的膙子。“你爸心思重啊!”奶奶说过几次这样的话,父亲,你懂奶奶的话的意思吗?我相信你早就懂了,现在我也懂了。
卖烟卷攒下了一点小钱儿,父亲租下了巴掌大的一个摊位,摆摊儿卖烟卷,也卖糖葫芦。可以想见那些夜晚,父亲和奶奶甚至还有姑姑,谁也不说话,闷着头干活。用砂纸磨扦子,串糖葫芦的树枝儿要磨得特别光滑,这样串山楂的时候才顺溜,吃的人才不拉嘴,把山楂里的核抠出来,不能落下,免得吃的人硌牙。父亲糖熬得好啊,泛着大花,冒着泡,散发着香味儿,就凭着这样的细心、体贴,父亲的糖葫芦就卖得好,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产品的质量和服务都好,父亲的小生意就一天天往上走,奶奶的脸上开始有了光泽。
解放后,父亲撤了小摊儿,进了熊岳印染厂。那时的熊岳印染厂可是了不得,国营、几千人、染色漂练整装机修四大车间、火车道通到厂里、统一的工作服、月月开现钱,甚至歇人不歇马地三班倒,甚至上海人山东人大连人庄河人……的南腔北调,甚至工厂大烟囱冒出的黑烟和工厂排放到南大河里的黑水,都对土生土长的熊岳人构成了无限的吸引和赞赏。听说有的小铺允许熊岳印染厂的人赊账,听说熊岳印染厂的皱皱巴巴的小老头娶走了城里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听说熊岳印染厂的人往外寄信,信封上落款儿只写俩字——熊印——太牛了,还听说,还听说……天堂在哪里,天堂就在熊岳印染厂,有福的人在哪里,有福的人就在熊岳印染厂。
父亲一定是骄傲的。他不但是有福的人,而且是管理有福的人的人,他在工厂保卫科当干事,用今天的话说,父亲是白领。后来父亲当上了保卫科长,用今天的话说当上了基层小干部。父亲当年为什么没有去学技术而是做了管理,谁也不知道,这道谜底恐怕和父亲的文化观念有关吧,几千年中国人都奉行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圭臬。
那时父亲的心情一定很舒展,他受到了邻居们的尊敬,他很享受这种尊敬。每天,父亲上下班路过院里的大门洞,在那里扎堆儿歇凉的人会立刻把坐着的石头台儿让出来,父亲并不坐下,他扶着自行车的车把子,把在厂里听来的天南海北的事情叨咕叨咕,大家都作爱听状,父亲心里一定很得劲儿。他骑上车走了,庆幸邻居们没有往深了问,父亲知道的都说了,再往下问他也不知道。
父亲总是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只有奶奶过生日那天,父亲会在家半天,张罗做菜,张罗请客;只有在腊月二十九那天下午,才会早点下班,把平时吃饭的桌子稳稳地放好,在桌子上收拾年夜饭的鸡鸭鱼肉,我们趴在炕沿上,看着父亲剔骨头、切肉,内心的幸福感满满的;只有在大年三十的下午,父亲才会在家煎炒烹炸,那是一年当中我们最快乐的时光,父亲会拉上一个菜谱,什么红烧肉、木梳背肉、糖酥白肉……一年的好嚼谷都在这个菜谱上,我们的眼睛都是亮的,跟在父亲身后闻着香味儿,要知道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能闻着香味就已经很奢侈了。
吃过了年夜饭,父亲照例回厂子了,他没有留下来陪早年丧夫的奶奶,没有陪常年在生产队的地里干活、手冻裂了、脸晒得黑红、一年没有一个休息日的母亲,没有陪我们五个以父亲为骄傲的孩子。奇怪的是,奶奶和母亲还有我们五个欢蹦乱跳的孩子,对父亲除夕夜不在家,谁也没有怨言。父亲在我们心里的形象反而更加高大了,大概是距离越远,威严越甚吧。那时我们的脑袋里灌得满满的是反革命特务要在节假日搞破坏,厂子里不能着火,有人在暗中觊觎着厂子里的东西——父亲去干大事情,父亲不回去,厂子就不安全。
现在,当我以一个五十九岁的男人的经验来看待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不能掩饰我的疑惑:按照我的理解,工厂保卫科的职责无非是管理门卫、管理消防队、管理偷盗、打架之类的治安案件。可那是个火红的年代,人们的价值取向是国家的集体的,在公与私的立场上都站得很稳,哪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处理呢?多年以后听厂子里的人说:“你爸三十晚上还搞防火演习,一身泥一身水的冰凉。”说的人出于调侃,我听了心里却很不舒服。父亲当时是怎么想的呢?一种解读是,父亲实践着解放以后当家作主的感觉,认为自己就是厂子的主人,对待厂子就像当年对待自己的烟摊一样,不允许有一丝疏漏,要把自己担负的工作做得十分出色。父亲确实也做得出色,年年都是厂里的先进工作者,奖状都被奶奶贴在墙上,那年月没有奖金,没有什么物质奖励,印象里父亲只得过一次奖励——一面二尺长一尺宽的镜子,上面写着:加强团结巩固成果。那面镜子在我家挂了几十年。尽管没得钱,没得东西,得到了几张彩纸,父亲奶奶仍然视这些奖状为宝贝,家里来了人,奶奶总是有意没意地把话题往奖状上拉,也从没听过父亲要把这些奖状撤下来的话。这样的解读影响了我们兄妹的人生观、价值观,我们几十年以来都是把单位的事情看得很重,就是鸡毛也会当成令箭,就是针鼻大的缝隙也要立刻糊上。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们在单位获了一个什么奖,会第一时间告诉父亲,父亲比我们更在乎,真是悠悠万事唯此为大。
这件事情的另一种解读,让我看到了父亲的寂寞和无奈。奶奶能和他交流的,无非是家长里短那些事,这些事情可能说过一万遍了;母亲一年春夏秋冬雨里雪里都在地里干活,能说的除了茄子辣椒就是苞米高粱,和父亲对不上话,再说了,每天母亲回家的时候,已经累得东倒西歪了,她还得抖擞精神洗洗涮涮,照顾奶奶和我们,这一套下来,母亲哪还有什么心思跟父亲说话?记得有一天晚上,父亲的同事来家里唠嗑,母亲在一边陪着,困倦的母亲直打哈欠,父亲一脸的落寂。父亲和我们这些孩子不苟言笑,他说的话我们不明白,我们感兴趣的事情,他觉得没价值,或者在他的心里是想和我们亲近的,可他由于文化观念的左右,找不到那样一条通道。给父亲剩下的只有回厂里忙乎,在忙乎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让我现在也不大理解的是,父亲不爱和我们这些孩子聊天儿,却非常愿意给我们写信,我姑姑家的大哥当兵以后,咱家我哥当兵以后,我上大学以后,父亲经常给我们写信。父亲没念过几天书,字却写得有模有样,拿今天我的眼光来看,父亲的字仍然拿得出手。父亲给两个哥哥写信的时候,我还小,到邮局寄信的活儿都是我做,我就先把那些信读一遍,那些信几乎千篇一律的三大段:来信收到了,高兴;尊重领导,团结战友,听党的话,按毛主席的指示去做,争取更大进步;家里一切都好。我上大学以后,每个月都能接到父亲的来信,除了那三大段以外,父亲还会和我谈谈天下大事,大概父亲觉得他的儿子现在有文化了,要说点大事情才对。尽管是套话,但父亲的真诚在里面,我们都特别爱读,父亲说的什么不重要,父亲的关注让我们温暖。父亲,你是真的不会和自己的孩子们说话吗?你为什么不问问孩子们在工作和学习上遇到了什么难处?为什么不问问孩子们处没处女朋友?为什么不问问孩子们的身体怎么样?尽管该问的都没有问,却丝毫不影响我们对您的敬重和爱戴,可惜的是那些信没有留下来,那是那个时代的父亲的心声啊!
父亲不爱和我们说话,为我们做事却一点都不含糊。哥哥当兵以后,部队每年秋天都要买些苹果过冬,哥哥把这件事揽过来,熊岳是苹果之乡嘛,再说了,哥哥可以借这个机会回家看看。父亲非常重视,他去省农科所的苹果园、去金星大队的苹果园、去果树三农场的苹果园现场考察:苹果的个头大不大,颜色红不红、果皮厚不厚、口感甜不甜、价钱贵不贵。那个细致,像奶奶做针线活。部队每次要买一千斤,那要装满二十个柳条笼子,这些苹果先拉到我们家院子里,院子就满了,父亲怕笼子里上面装的苹果好,下面的差,就指挥我们把苹果倒出来重新装上,把他认为不合格的挑出来自己吃,再买好的补上。我当时就觉得父亲有点磨叽,就拉拉着脸不爱干。父亲才不管我怎么想,照样把每一笼子都折腾一遍,他的脸上才开始回暖。那时候,汽车很少,哥哥所在部队也没有汽车,二十笼苹果要由哥哥坐火车带回去,火车在熊岳火车站只停五分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在旅客拥挤的情况下,把二十笼苹果搬上火车的难度,今天都无法想象。父亲居然带我们做到了,一次闪失都没有。父亲先找火车站,火车站出工作人员帮我们维持秩序,父亲又把我和姑姑家的五个兄弟和他厂里的同事分成了五六拨,按照火车车厢的长度排开,火车停稳后,卡住五六个上车口,往上扛苹果笼子,那个紧张啊,今天想起来我的手心里还有汗。这样的事情做完以后,没听见父亲和哥哥说起这件事,就是和我们也绝口不提。我在想,父亲是不是觉得不说是做父亲的一种状态,说出来了,味道就淡了。
我上中学的时候,营口市样板戏学习班来熊岳演出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熊岳城就一个剧场——印染厂俱乐部,我的老师知道父亲在熊岳印染厂当保卫科长,认为搞几张票不是大问题,就让我找父亲要票。我壮着胆子磕磕巴巴跟父亲说了这个意思,父亲没吭声,就是没拒绝也没反对,我心里惴惴不安,第二天上学的时候都躲着老师,晚上回家的时候,父亲给了我两张戏票,后来我才听说,那戏票是父亲自己掏钱买的。
1977年冬天,我参加了首届高考,考上了辽宁大学中文系,在熊岳城里这是凤毛麟角的事情,父亲一定很高兴,我一直期待着他当面夸我,哪怕是“儿子,考得好,咱老邵家祖上积德了”这样的几句话,我的期待还是落空了,父亲什么都不说。他张罗着给我买新被,还特别强调要买一条枕巾,说城里人睡觉的时候,枕头上都要铺上枕巾。他找来木匠,把家里一个旧木箱子重新刨了、漆了,要给我带到学校去。有一天,父亲对我说:“你在公社干两年了,你要不要把帮过你的人请到家里来吃顿饭,我给做。”这话让我大出意外,我忙不迭地说不用。到沈阳上学的前一天晚上,见我摆在地上的行李已经捆好,他用手拽一拽行李绳,说绑得松,就自己拆开,重新勒紧,抻平,父亲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给我,说:“出门在外,该花的钱别省。”在那个时候,一百块钱是父亲接近两个月的工资,在我们家里是大钱,我拿出一半留下,另一半递给父亲,父亲一点犹豫没有,又把钱装到我的兜里。第二天早上,我坐上了厂子里去沈阳拉货的大卡车去辽宁大学报到。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用他的公家权力为他的儿子找点便利,这是唯一的一次。
每年过春节,父亲都要到姐姐家和大妹妹家去看望她们的公公和婆婆,送点年货,在炕上盘腿坐一会儿。她们两家当年都困难,姐姐家是农业户,一年也见不到几个钱儿;妹妹家婆婆有病,公公在园艺场当工人,挣得少。每次从她们两家回来,父亲都半天不说话,偶尔冒出一句,“小荔家冷啊!”能不冷吗?妹妹家是自己用碎砖头垒的屋子,四处漏风,又没有钱买煤;偶尔又会冒出一句:“你姐过年连件新衣裳都没做。”说完就身子一歪躺在炕上。父亲心疼他的孩子啊。我现在理解了,每年我们在外地工作的兄妹回熊岳过年,父亲为什么总要我们早点儿去看我姐,去看我妹妹,他是不是觉得他自己和我们几个在外地工作的兄妹过去,会给姐姐、妹妹一些安慰,会给她们在家里争点地位呢?
父亲第一次见我的岳父、岳母的时候,我去火车站接他,让我大出意外的是,父亲穿的是新衣裳、新裤子,看得出来连衬衣都是刚刚浆洗过的,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来也没穿得这么讲究。父亲一手拎着一个纸壳箱子,腋下夹着一个人造革的包,东西很沉,很吃力的样子。父亲满脸笑意问:“你老丈人没来?”我说:“他在家里等你。”父亲没接着往下说,显然他很在意。父亲是不是觉得按照我们老家的习俗,岳父应该来接他,按照两国外交讲究对等的礼仪,岳父也应该来接他。可是父亲把不舒服藏在心里,什么都没说,脸上依然是笑意,这笑意一直延续到他离开沈阳。他替他的儿子骄傲:一个熊岳城的土小子,娶上了城市姑娘。在岳父家,父亲的两个纸壳箱子打开了,一箱子彤红的大蟹子,膏满肉厚;另一个箱子里,装了十几个品种的苹果,我们家就住在苹果园边上,什么样的苹果是好苹果,什么样品种的苹果里拔尖儿的果儿什么样,我都再熟悉不过了,我知道这一箱子苹果都是拔尖儿的。父亲费了多大劲儿才拢齐了才装满了箱子我不知道,包括他夹着的那个人造革的包,里面什么要紧的东西也没有,他为什么要累赘着夹着呢?我当时觉得这是对岳父家的尊重,现在想,父亲肯定还会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怕城里人小看了咱家,他要替他的儿子争个面子。
父亲在世的时候,哥哥在部队当营长,哥哥做事缜密,性格倔强,那是遗传基因和部队文化塑造的结果。熊岳城乘同一列火车去当兵的都复员回家了,只有哥哥提了干部。父亲总愿意把哥哥部队上的情况和他的同事们说,显然哥哥的表现让他满意,在他的心里是不是认为哥哥更像他?有一次,哥哥跟他说,部队可能要变武警了,部队可能要授军衔了,自己可能是少校,就是两个杠一颗星的那种。父亲连着说好好,可惜他没有看到,更没有看到哥哥后来当了师长,是大校,两个杠四颗星那种。嫂子和家里的矛盾,让父亲上了半辈子的火,逢年过节的时候,就一个人闷着头抽旱烟,烟雾浓浓的辣辣的,把他罩在里面。以父亲的精明和经验,他都想不出如何化解这件事儿,可见这件事的难度,可见家务事没有是非这句话具有真理的属性。
父亲一辈子也没和我单独喝过酒,父子对酌暖意融融,那境界我曾经心向往之,现在看来这也只能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向往了。可是,我的老妹妹和妹夫回老家,父亲总要到海边买海鲜,总要和老妹夫喝酒。多年以后老妹夫和我说起这件事情,我还心有醋意,觉得父亲有些偏向。父亲一辈子是不爱喝酒的呀,和自己的晚辈喝酒也不符合父亲的性格呀,可这酒是真的喝了,父亲是不是觉得对姑爷好,姑爷才会对自己的姑娘好?父亲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呵护自己的老姑娘啊。
父亲没有等到退休就去世了,如果他退休了没有班上,没有厂子的支撑,他的日子会何等难熬!如果他看到了在新的社会经济形态下,厂子连年亏损,最后倒闭,他的信仰会不会被彻底摧毁呢?我很庆幸父亲没有看到这一幕。
我第一次感觉到父亲没有主意,是在父亲去世的前一年。
1988年秋天,奶奶有病了,父亲带奶奶到厂医院看了几次也没看出个什么结果,奶奶就说这也疼、那也疼,父亲整天围着奶奶转,给买水果,不吃,给做红烧肉,肉烧的烂烂的,不吃,把野菜用开水焯一下,让奶奶吃了败火,奶奶也不吃。奶奶就这样任着性子磨父亲,磨了一辈子,父亲一点都不烦,甚至我怀疑他在享受这样的磨。奶奶说得对的,他不反驳,奶奶说得不对的,他还是不反驳,有时我们在旁边听见了奶奶说得不靠谱,就想插嘴,父亲会用严厉的一瞥示意我们别吱声,奶奶被父亲惯得更加口无遮拦,训斥母亲、训斥我们没有一点儿心理障碍。父亲对奶奶的感情是在艰难的生活里成长起来的大树,旁人没法理解 。奶奶年轻的时候,一股火牙掉得没剩几颗,咱家一年四季吃的就都是烂饭,就是米粒煮得没有形的那种入口不用嚼的饭,多难吃啊,可是谁也不敢说,事实上是谁也没说过这件事,人的味觉是可以培养的,我现在还就习惯了吃烂糊饭,这都是奶奶的塑造啊。奶奶是我们家的天,奶奶在世的时候,只要奶奶在饭桌上,奶奶不动筷子,谁也不会动。春天开海的鱼虾、杀猪的血肠、应季的香瓜、逢年过节才见得到的槽子糕,那都是奶奶的专利,全家只有我才能够跟着吃点儿,奶奶向着我。这次奶奶这么磨人,就是想让父亲带她来沈阳看病。其实,奶奶是以看病这样一个理由,要父亲带她来看看在沈阳工作的哥哥、妹妹和我。父亲是不爱给子女添乱的人,就假装糊涂不应声,奶奶就不依不饶地磨,父亲是拗不过奶奶的,最后还是带着奶奶来到了沈阳。
我们兄妹三个陪着父亲奶奶就医,我背着奶奶在医大一院楼上楼下地检查,结果病情并无大碍,奶奶笑着说:从坐上火车,身子就舒坦多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吃饭的时候,父亲说他的胳膊腋下长了一个包,不疼、不影响动、见长。我妹妹是学医的,她按了一下,看了一下,要父亲顺便也检查一下。这一查,祸事就来了。医大的教授认为这个包不是什么好东西,必须做活体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偶见双核细胞,软骨肉瘤。”我是医盲,去问大夫,双核细胞是什么意思,软骨肉瘤是什么意思,大夫面无表情却清晰准确地告诉我两个字——癌症!
父亲必须手术。住院以后,我每天去给他送饭,一进医大那个院子就能看到母亲陪着父亲坐在大树底下的石头上,父亲脸上是满不在乎的神情,那是故意做给我们看的,他当了这么多年的保卫科长,要他马上住院、手术,他能不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吗?我们不和父亲说病情,说轻了父亲会感觉我们不重视,说重了又怕他心里沉,我们就东拉西扯地跟他唠嗑。父亲也回避着他的病,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绕开那颗炸弹,可是炸弹是绕不开的,炸弹一定会爆炸的,谁都明白,谁都不说。父亲下意识地轻叹:以后你奶你妈的日子不好过啊。又说:我要是有钱,现在就给你们分一分。又说:本来快退休了,想开个小饭馆、开个小书店、干点什么挣点钱,现在不想了。又说:你们几个以后要帮帮你大姐,她是农业户,日子难啊。父亲一定是意识到了死亡的阴影,他不惧死亡,他揪心的是他的亲人。
手术后回到老家,父亲张罗着粉刷屋子,换上了日光灯,凑钱买了彩电,他为这个家尽着最后的力量。那一年的春节,我们在外地工作的兄妹都回去过年,父亲高兴极了,他亲自下厨给我们做菜——父亲做得一手好菜,和我们玩麻将,我们为父亲的精神好转高兴,同时在心里为他祈祷,愿他在开春的复查中双核细胞没有转移。农历戊辰年正月初四,我们回到沈阳,父亲当晚病故了。他死于心肌梗塞。
春天的阳光撒在山坡上,撒在墓地里。父亲,和您说了这么多的话,你一定累了,可我还要说,您生前担心的那些事情都没有发生。奶奶是在九十三岁去世的,我们为她送的终,您不在的日子里,大家都照顾着她,奶奶没受一丁点儿的屈;母亲这些年一直有病,我们竭尽所能为她看病,细心照顾她,前几天我们还为她过了生日,我们五个孩子都生活得很好。您就安稳地睡吧,在您没睡着之前,我还得告诉您,我明年就退休了。从退休那天起,我将放下我所有的学识、经验、社会身份,去做一个不惹人生厌的老头儿,或去公园撞大树,或回老家赶海,或者干点什么自己有兴趣的事儿,说不准。能说准的是,只要我还走得动,我的气脉还足,我都会每年来和您说说话,记住了,每年。
责任编辑 叶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