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荣
今年是黄宾虹诞辰150周年和逝世60周年。国内外书画及收藏界持续掀起的“黄宾虹热”呈升温之势,北京、浙江等地都举办了一系列展览和活动,以纪念这位艺术巨匠。
中国绘画史上“南宋四大家”之首的李唐,曾有一首题画诗这样写道:“云里烟村雨里滩,看之容易作之难。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李唐在诗中感叹自己的山水画不能为时人所欣赏的境况。
八百年后,又一位中国画大师发出类似的感慨:“我死后五十年,我的画会热闹起来。”这位生前寂寞的大师就是黄宾虹。
事实果真像黄宾虹所预料的那样,在他去世后还不到五十年,国内外书画及收藏界掀起了一股“黄宾虹热”,这股热潮持续至今仍有升温之势。
他的画“黑、密、厚、重”,业界有“黑宾虹”“白宾虹”之称;他的画沉着古艳,颇有欧洲印象派油画之妙
黄宾虹是一位大器晚成的传统大家,这点和齐白石非常相似,两人年岁相近(相差两岁),都年登大耄,经历了清代、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三个时期,在艺术上有“南黄北齐”之誉。
与齐白石以及稍后的张大千、徐悲鸿、林风眠等绘画大师所不同的是:黄宾虹的画,不是一般市井百姓所能欣赏接受的,没有雅俗共赏的“群众基础”,而是“曲高和寡”的,加之他不擅“运作”,又缺乏强有力的政治后援,因而终其一生都未“大红大紫”过,甚至没有很风光过,若非他的知己——著名翻译家、文艺评论家傅雷极力推崇和宣传,黄宾虹在生前恐怕还要清冷寂寞些。
黄宾虹的画难欣赏难理解更难学。虽然近年来研究黄宾虹艺术的著述多了起来,但总不如傅雷1943年在上海为其办画展时所作的《观画答客问》来得有高度和深度,这是一篇可以传之后世的画论名篇。那一次画展正值黄宾虹八十岁,并且是他生平第一次画展。八十岁左右对于黄宾虹来说是画风的重要转折期,正是在其后几年,他的山水画形成了黑、密、厚、重的特点,并渐臻化境,达到高峰。“黑”是黄宾虹晚年山水画最明显的特点,但这“黑”并不是黑而无物,而是石涛所说的“黑团团里墨团团,黑墨团中天地宽。”如《山居图》,乍一看一团漆黑,尤其前部的主山,但眯起眼睛细细体味,则房屋、路、树、泉水在苍茫中一一可辨,使人有可游、可居之感。业界习惯将黄宾虹晚年的这种山水画称为“黑宾虹”,将其早年受新安画派及王原祁影响较深的作品称为“白宾虹”。如《浅绛山水》图,虽尺寸不大,但笔墨非常精到,内容繁复,用笔亦较细,属于早期用心之作。
黄宾虹的画并非逸笔草草的文人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士夫画”。对历代画作,他所看重的还是宋元时期的绘画,尤其是丘壑、境界与用笔并美的北宋绘画,这点从他在画面上的题跋可以看出,仅笔者所见黄宾虹在画面上有关宋元绘画理法的题跋就有数十篇。他常言“宋人一二百遍,元人几十遍。(指山水画复加、复染的遍数,此处稍有夸张。)”他也是这样实践的,一幅画画到一定程度,有时先放一放,觉得还可以添加的时候或者兴致来了就再加一加。这也是为什么他的许多画没有落款的原因之一。如此这般层层叠加,其画也就自然黑、密、厚、重了。
中西艺术到了最高的境界总有共通的地方,欧洲的印象派油画与黄宾虹似乎颇有缘分。印象派的油画如果就在眼前看,则满是笔触,而在数步之外观之,则物象毕现,色彩缤纷。黄宾虹的画也有如此之妙。黄宾虹八十余岁时患白内障,眼睛视物不清,但其画笔一直未曾停过。在这一时期他画画往往重叠笔触非常多,受错觉支配,而这种错觉又产生了一些特殊的效果,他画的一些夜山朦朦胧胧、深邃无尽,有一些画则产生光影的奇妙感觉,如《山居图》下半部分几块大石头的留白具有西画逆光的视觉。《红树青山图》则在水墨山水的基础上点了朱砂、石绿等矿物质颜料,这也是黄宾虹八十岁以后喜欢用的一种对比手法,使得画面取得一种沉着古艳的效果。
黄宾虹的艺术以山水画成就为最高,其笔墨集古之大成,且达到了前无古人的境地
“笔墨”是什么?傅雷在《观画答客问》中讲得最为形象具体:“笔墨之于画,譬诸细胞之于生物。世间万象,物态物情,胥赖笔墨以外现。六法言骨法用笔,画家莫不习勾勒皴擦,皆笔墨之谓也。无笔墨,即无画。”
“五笔七墨法”是黄宾虹在绘画实践中总结出的笔墨技法精华。由于它对赏析黄宾虹画作之重要性,这里必须予以简述。所谓“五笔”,即中国画中用笔要做到“平、圆、留、重、变”。做到这五点,所画出的点线才有质量,有独立的审美价值。
“七墨”,即所谓的“浓墨、淡墨、破墨、泼墨、积墨、焦墨、宿墨”,另有一说把“浓墨”易为“渍墨”。浓墨、淡墨、泼墨不难理解。前面所说的层层累加就是“积墨”法;“破墨”是指一种墨色未干时就叠加另一种浓度不同的墨色,使之相互交融;焦墨是砚台中的浓墨蒸发浓缩到一定程度剩下的那一点墨,如《焦墨山水》图;宿墨是黄宾虹墨法中最有特色的一种,所谓宿墨,就是隔宿的墨,或浸泡日久失去胶性之墨,用这种墨画出的效果如《红树青山图》中的远山。渍墨,多结合点笔运用,形成中间深四周淡的效果。
黄宾虹往往几种笔法墨法交相并用,因而效果十分丰富,这也是黄宾虹山水画使人百看不厌的原因之一。
除了用笔用墨之妙,黄宾虹还有一种手法常为人们所忽视,那就是用水。黄宾虹晚期的山水画之所以能取得“浑厚华滋”的艺术效果,水之功效十分重要。《青城山坐雨》图就是用水的典范,此图是黄宾虹的代表作,作于1933年,写雨后的青城山,描绘雨山也是黄宾虹的独创。此图中画家勾出山的主体后用花青墨水泼之,然后点苔收拾,此或即古人所谓的“雨淋墙头”,非常滋润,一派“元气淋漓幛犹湿”的韵致。
《雨山图》也是一幅用水的范例,和前一幅《青城山坐雨》相比,如果前者画的是雨霁后的山水,此画画的就是雨中之山了,画中山泉因雨水而益加湍急,在技法上黄宾虹用了铺水的方法,即在画前,先将纸打湿,然后为之,山石、树木都很润,有“树杪百重泉”(王维诗)的意境。直到今天看,似乎画面的水分都尚未干,堪称妙品。
黄宾虹除山水之外,其书法、花鸟画和绘画史研究的成就亦甚高
中国绘画史上的大师巨匠,往往是博而精一,比如前述的李唐,既是山水画大师,又是人物画大家,元代赵孟、明代陈洪绶及至与黄宾虹同时之齐白石,均擅长绘画中的多种门类。黄宾虹自然也不例外,除山水外,其书法、花鸟画和绘画史研究的成就亦甚高。
“画法全是书法”是黄宾虹一贯的主张,这一点从他八十九岁所作的《焦墨山水》图可以明显体察到,此画纯用焦墨勾斫及点苔,并不擦、染,但也画得很丰富,笔笔是书法,上部山头及苔点用笔迅疾,乃草书笔法,房屋与桥梁则以锥画沙之篆书笔法出之,浑圆有致。这是一种高级的审美,如观者不能欣赏书法,也就很难欣赏此画。
黄宾虹的花鸟画与同时期的花鸟画家的作品有着极大不同,并不着意于枝干的穿插和精勾细染,对虫、鸟的比例结构亦不甚讲究,画得相当随意,因善于用水,故显得特别柔美滋润。如《山茶腊梅》图,从山茶的叶子可以看到与“宿墨法”同理的“宿色法”(即用隔宿的失去胶性的颜料)。
在金石书法方面,黄宾虹也是公认的二十世纪书法大家,对于古文字深有研究。至于行草书,更是达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写字时不论笔之好坏,拿来就写,怎么写都写得精彩,真是神乎其艺了。
作为学者型的画家,黄宾虹一生的文字著作有百部之多,多为绘画史及画论、金石书学著作。这在二十世纪的画坛书坛,无人可与之比肩。可以说丰厚的学养滋润了他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