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路上,那些伟大的西行者

2015-06-17 09:21李伟张曦
三联生活周刊 2015年24期
关键词:张骞玄奘

李伟+++张曦

张骞的第一份报告

新疆东南部的若羌是中国最大的一个县,面积相当于两个浙江省。北面是罗布泊荒漠,南面是新、青、藏三省相接的阿尔金山。这恐怕是中国最偏远的一座县城了,距离任何稍大一些的城市都要超过1000公里,到任何一个省会都有1500公里以上的距离。

从若羌东行沿315国道,过米兰古城遗址,翻越阿尔金山,便进入了青海柴达木盆地的荒漠之中。茫茫1100公里,到达德令哈市,中间荒无人烟。沙子与砾石是这里的主人。在狂风的作用下,沙丘慢慢地移动,掩埋了公路。这时便要等待清障车将沙子铲去,才能继续前行。雅丹地貌形成的“孤岛”在道路两侧纵横交错,如入迷阵。烈日之下,地表温度超过了50摄氏度,看不到任何植物,甚至连骆驼刺都没有一株。

公元前138年,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返回长安,回程走的就是这条路。《史记·大宛列传》上留下了短短八个字——“并南山,欲从羌中归。”所谓“南山”指的是昆仑山。为了躲开匈奴的势力范围,张骞沿着昆仑山北麓,从塔克拉玛干南缘向东而行,到若羌后翻越阿尔金山,进入青海羌人的区域,过青海湖,进入湟水、洮河河谷返回中原。

这条路线可能吗?《史记》没有给予更多的解释和细节。按照每日30~50公里的步行极限速度,张骞要在柴达木荒漠中至少行进一个月。即便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他再度被匈奴人俘获。可见古人的活动范围与生存能力远远超过现在的想象。

张骞离开长安出使西域,是在公元前138年,这一年他47岁。此前3年,汉武帝刘彻刚刚即位。当时大汉帝国的疆域没有多大,西部边界在陇西,就是今天甘肃的临洮。

公元前176年,西汉文帝收到了匈奴冒顿单于的一封信。这封信被收入《史记·匈奴列传》之中。匈奴首领冒顿在信中炫耀此前一年对汉朝战争的胜利,入侵上郡,杀掠边境,并在信中告诉汉文帝,在西方匈奴已经击败了月氏,征服了楼兰、乌孙和呼揭,总共36国都被匈奴所役使。这四个明确的国家,只有“月氏”中原王朝曾经听说过,即原先活跃在河西走廊的强大的游牧部族大月氏。

另外三个国家的名字——楼兰、乌孙、呼揭,则是第一次随同匈奴的信传到了中原。其中楼兰位于罗布泊西南,乌孙位于现在新疆东北部哈密一带,呼揭国位于新疆西北阿尔泰山南麓。信中提到的“三十六国”,泛指塔里木盆地周边的诸多绿洲国家。冒顿说他已经击败了汉朝西部最重要的几个国家,征服了整个天山南北和塔里木盆地。

通过敌国的来信,汉朝皇帝第一次听说西边的消息。由于“三十六国”并不是一个实数,人们无从知道在冒顿征服之前,塔里木盆地究竟有多少绿洲小国,当然也就更无从知道他们的历史了。

伴随着对西域的征服,匈奴完成了对汉王朝的包围封锁。北起燕山、阴山一线,延绵至今天甘肃黄河以西至青海,与羌族联手,将中原的北部和西部完全封闭。汉朝的几次反击集中在北部边界,但都归于失败。

汉武帝继位后,一方面加强军队特别是骑兵的训练,积极备战;另一方面,则加紧谋划新的外交战略,寻找同盟者,共同对抗匈奴。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张骞率领100多人的使团,向西寻找被匈奴击溃的大月氏。但他和当时文武百官以及平民百姓一样,对于西域地理、民族与国家分布几乎一无所知。

当时大月氏经过匈奴的两次打击,已经西迁到中亚阿姆河流域(今乌兹别克斯坦及阿富汗北部)。大月氏的西迁,如同多米诺骨牌,带动了整个西域、中亚部族的流动与重组。这种变化,张骞也并不清楚。

张骞的使团出发后不久,即被匈奴骑兵拦截扣留。匈奴王给他提供了优厚的生活条件,并许配匈奴女子给他为妻。但是张骞始终不忘自己的使命,一直保持着汉朝使者的凭证符节。经过13年的囚徒生活后,他终于找机会从匈奴逃脱,西行数十日来到了今天位于费尔干纳盆地的大宛国。

张骞第一次出使取道天山南麓。《史记·大宛列传》是根据张骞出使报告写的,其中提到了罗布泊西岸的楼兰和塔里木盆地北侧的轮台(仑头),但是没有提到喀什噶尔河流域的疏勒。由此推测,张骞是从楼兰,途经今天库车、阿克苏、温宿等地,沿天山南麓,在别迭里山口越天山到纳林河,然后南行到大宛。

对于张骞被关押的地点一直有争议。一些学者认为,按照《史记·大宛列传》记录,张骞是以日而不是以月为单位记录他从匈奴到大宛的时间,这表明了张骞被囚的地点距离大宛并不远。很可能就在匈奴控制西域的中心——僮仆都尉,也即今天的新疆轮台县。

大宛国王久闻汉朝的富庶和强大,一直想同汉朝通好。但苦于匈奴的阻挠,大宛无法和汉朝通使。张骞的到来令他大喜过望,并派翻译和向导护送张骞取道康居到达大月氏。

大月氏当时即将完全征服阿姆河南岸富饶的大夏国(阿富汗北部)。大夏土地肥沃富饶。大月氏人来到这里后,逐渐从游牧生活转向定居农耕生活,社会日趋稳定。因此,大月氏女王婉言拒绝了汉朝的结盟建议,不愿再和匈奴厮杀。张骞滞留一年多的时间,始终没有达到外交目的。

张骞返程,大概是在公元前127年。他从大夏出发后,向东翻越葱岭(帕米尔高原)进入塔里木盆地,沿着盆地的南缘,傍昆仑山北麓而行,经过现在的塔什库尔干、和田、且末,到达若羌。然后东南折向进入青海,以躲开匈奴的势力范围。这条道路张骞并不熟悉,很可能是他滞留匈奴或出使西域期间听说过的。但当时匈奴的影响力已经遍及整个西域,他还是被扣押了起来。幸亏一年后匈奴发生了内乱。张骞趁乱逃脱,终于在公元前126年返回长安。

张骞出使西域前后13年,百余人的使团最后只有他和仆人堂邑父返回。汉朝为了打开通往西方的道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在张骞之前,横贯欧亚的交通线以草原丝绸之路为主,经蒙古草原、天山北麓、哈萨克草原、南俄草原到达欧洲黑海沿岸。张骞通西域后,开辟了一条绿洲丝绸之路,并成为一条主流而固定的路线。他往返的两条路,形成了后来的丝路的南线与中线。

《史记·大宛列传》与《汉书·西域传》就是依靠张骞的见闻而写成的。尽管他没有完成最初的政治任务,但却带回了大量西方地理与民族信息。笼罩在汉帝国西部的迷雾一点点消散,中原文明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外部世界,并产生了交流、通商的强烈愿望。这些亲历见闻被记录在史籍之中,成为中国人认识外部世界的第一份原始资料。

在张骞亲履之前,中原文明对于西方的地理概念既模糊又混乱,以为有“弱水”通天河上去,以为有所谓西王母等。张骞第一次出使时,对所谓弱水、西王母之类传说进行了实际考察,指出这些都仅仅是传说,自己没有见到。司马迁在《史记》中也提出,依据张骞的第一手资料,《山海经》、《禹本记》等书中关于西域地理的记载有许多错误,无法令人相信。

中亚有两条大河,锡尔河和阿姆河。张骞第一次报告了阿姆河,在《史记》中记录为妫水,是其希腊语名“Oxus”的对译,在《汉书》中用更接近原音的方式翻译为“缚刍水”。唐代译为“乌浒水”。现在所称阿姆河,则是中亚经历突厥化后的突厥语名。尽管他并没有到达中亚的咸海区域,但却是第一个记录咸海的人,将其称为“大泽”。

在返程途中,张骞翻越了帕米尔高原。他是有记录以来第一个翻越帕米尔的探险家。他还亲自考察了“于阗南山”。他发现这座山产玉石,并有“于阗河”(现在和田河)流出。张骞推断“于阗河”就是黄河的源头,这条河向东流入罗布泊(当时称盐泽),然后潜行于地下,一直到青海积石山再冒出来。张骞将这一情况告诉了汉武帝,于是,汉武帝便将传说中的神山“昆仑山”比定为“于阗南山”。从此,虚无缥缈的昆仑山终于有了具体的位置。

但张骞关于黄河源头的追溯却是错误的。于阗河只是塔里木河的一个支流,塔里木河尾闾形成了罗布泊。他指出于阗河最终注入罗布泊是正确的,但罗布泊和黄河却没有任何关系。汉武帝认定昆仑山是黄河的发源地,则将神山与中国母亲河联系在了一起。这不仅符合当时人们崇尚的天命,也表达了向西域扩张的“大一统”愿望。

《史记·大宛列传》介绍的西域国家以天山-葱岭以西为主,而盆地中的国家只提到楼兰等四五个。这是因为司马迁的时代,汉朝出于夹击匈奴的目的,重点关注的是葱岭以西的大月氏、乌孙、安息等大国。

张骞不仅是一名杰出的探险家,也是一名出色的情报专家。自帕米尔高原以西,他一共带回了10个国家的信息,其中,他亲自走访大宛、康居、大月氏和大夏四个国家。

大宛是张骞第一个到访的中亚国家,所以司马迁在《史记》中称:“大宛之迹,始见于张骞。”大宛位于费尔干纳盆地,今天乌兹别克斯坦中部。西汉时,大宛物产丰富,人口约30万,盛产名马、葡萄和苜蓿。这里西北通塔什干,西南通撒马尔罕、布哈拉等绿洲。《史记》不仅以“大宛列传”来统摄张骞的考察报告,还以大宛为坐标定位周边其他国家。

康居是锡尔河北岸一个斯基泰部落,锡尔河南岸的粟特人在康居统治之下,所以汉代文献称“粟特人”为康居人,其统治中心在撒马尔罕。大月氏和大夏位于阿姆河流域,即今天乌兹别克斯坦南部和阿富汗东北部。大月氏当时由前王夫人当政,已经征服了大夏国,即西方文献中的巴克特里亚(Bactria)。张骞称大夏国的国都为“蓝氏城”,名字来自希腊语Alexandria(亚历山大)。这座城市位于阿姆河南岸。上世纪20~50年代,法国和美国考古队进行了考古发掘,在现在阿富汗北部马扎里沙夫城西23公里的沃奇拉巴德附近找到了蓝氏城的遗址。

张骞亲自到达过这座城市,因为他在这里的市场上发现了来自中国四川的竹杖和布匹。他推断,另有一条道路,由四川出发经过印度而到达大夏。这样可以不必经过匈奴在西北的控制区而联络西域诸国,这一发现又促使汉武帝坚定了开发西南夷的决心。虽然没有找到传说中的“蜀身毒道”,但汉朝由此大规模开发西南地区。

在中亚,张骞还听到了安息的消息。安息位于伊朗,西方史籍称之为“帕提亚”。中国之所以称之为“安息”,是以帕提亚王族的姓来命名,并将安息人冠以安姓。东汉末年来华传佛教的安世高、安玄都是安息人。

张骞还听说,安息的西面是条支,即属于塞琉古王朝的叙利亚,西南是黎靬(也写作犁轩),属托勒密王朝的埃及。在安息的北方自北海北面,经里海、咸海往东,直至楚河伊犁河流域,活动着游牧部族奄蔡和乌孙。奄蔡在中国史书中又被称为阿兰人,他们后来西迁到高加索山以北,是现代奥赛梯人的祖先。

以上这10个国家,张骞在回国向汉武帝提交的报告中,都有详略不等的描述。他将康居、奄蔡、乌孙和大月氏归为行国,即游牧国家;其他国家则为“土著”,即农耕国家。可以说,没有张骞的这篇报告,便很难重建公元前2世纪的中亚历史。

公元前119年,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前往乌孙。汉武帝希望能与乌孙结盟,断匈奴“右臂”,结交西域大小诸国。此时,汉帝国的战略重心已经发生了变化,从“制匈奴”转变为开疆扩土,“威德遍于四海”。

这一次出使队伍浩大,随员300人,牛羊万头,并携带钱币以及价值千万钱的丝绸,作为分送各国的礼品。尽管史书没有再记录这一次出使的具体路线,但根据当时汉朝的势力范围推测,大致走的是丝绸之路的中线。即经河西走廊,沿天山南麓西行至阿克苏附近,然后向北翻过天山,抵达乌孙都城赤谷城。赤谷城位于今天吉尔吉斯斯坦境内伊塞克湖的东南。

当时乌孙因王位之争而政局不稳,国内贵族又惧怕匈奴,故西汉王朝欲同乌孙结盟攻打匈奴的政治目的再次落空。但在乌孙期间,张骞分别派遣副使到中亚、西亚和南亚的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阗各国,广加联络。公元前115年,张骞回国,乌孙遣导译相送,并派使者到长安,目睹汉朝人众富厚景象,回去报告后,汉朝的威望在西域大大提高。

不久,张骞所派副使也纷纷回国,并带回许多所到国的使者。从此,中国与中西亚之间的交通正式开启。西行使者相望于途,西汉王朝多则一年之中会派遣十几个使团,少则五六个,使团规模大则数百人,小则百余人。访地之遥远,出访一次所需时间从数年到八九年。东来的商胡贩客也是“日款于塞下”。此后,中西之间的陆路交通继续向西延伸,一直到奄蔡(咸海与里海之间)、条支(当在伊拉克两河流域之间)等国。

经过丝绸之路,张骞副使最远到达了位于伊朗高原的安息。安息国王亲自派2万骑兵于东界迎接。这名不见经传的汉朝使者最终抵达了安息国都——和椟,即今天伊朗的达姆甘。故城遗址在伊朗东北侯腊散省,厄尔布尔士山脉东段南坡,扼古道之中心。

第二次出使回国后不久,张骞便去世了。作为世界上最著名的道路开拓者,他每向前迈进一步,每多写下一个细节,都是一个新的里程碑。张骞看到,在遥远的西方生活着与我们不一样的人,容貌不一样,讲着不同的语言,文化也不通。他做了一个总体性的归纳:“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国虽颇异言,然大同俗,相知言。其人皆深眼,多须髯,善市贾,争分铢。”从中亚到伊朗,每个国家的语言虽有所不同,但仍能彼此听懂,而且风俗很接近。这是符合当时历史情况的。这些国家都受波斯文化影响,除大月氏外,语言都属于东伊朗语系。当地人普遍高鼻深目,多胡须,而且商业气息浓厚,善做生意。

直到张骞出使前,中原文明还没有建立起与西域诸国的任何联系。司马迁将张骞这一开创性的举动称之为“凿空”。他历经磨难带回来远方的知识,极大开拓了当时中国人的眼界,将对世界的认识提高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中西方大规模的文化交流由此开始。

甘英:发现大秦

在张骞西行200余年后,公元97年,另一名使者甘英出发了。他的目的地是当时被称作大秦的罗马帝国。

张骞通西域后不久,中国丝绸就传入了欧洲,并很快风靡了整个罗马帝国。随着丝绸之路上的商旅往来,到公元1世纪,中国人逐渐知道在安息的西面,还有一个强大、文明的国家,名曰大秦。

发现大秦,意味着西方世界进一步拓展。中国人地理认识的边界,进入了欧洲,到达了“拒玉门关者四万余里”的地方。而这个认识,是和甘英的远行分不开的。

据《后汉书·西域传》记载,东汉时任西域都护的班超在公元97年,“遣甘英使大秦,抵条支”。后来西域都护班超的儿子班勇将甘英出使的经历写进了《西域记》一书。但此书早已失传。所幸,《后汉书·殇帝纪》和《后汉书·西域传》保存了其中一部分内容。

甘英是从当时西域都护所在地它乾城出发的。它乾城位于今天新疆阿克苏市新和县城西南。他的西行线路历来有较大争议。目前杨共乐先生的看法获得较多认同,即甘英是沿着天山南麓西行,经喀什抵达莎车,向南越葱岭,进入印度河支流峡谷,进入当时被称为罽宾的国家。罽宾位于现在喜马拉雅山西南的克什米尔地区。甘英再向西经现在巴基斯坦北部,西南行至伊朗东部的锡斯坦地区,即当时的乌戈山离国。由葱岭至罽宾、乌戈山离这一段道路十分险要。要经过帕米尔高原和喀喇昆仑山两侧的高山峡谷,有些地方只能靠悬索滑过峡谷。史书上说甘英逾“悬度”,所谓“悬度”就是溜索桥。

甘英并不是最早向南翻越葱岭到罽宾的中国人,西汉使者文忠、赵德就曾沿此路到过罽宾。《汉书·西域传》根据他们的经历描述了道路的艰险:山路迂回,两侧是悬崖、深渊,最窄的地方不足两尺,常有人畜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总之,“险阻危害,不可胜言”。

尽管向南翻越葱岭的道路极为艰难,但这却是一条进入印度的捷径,而不需要经过中亚费尔干纳盆地去绕大圈。后来法显等求法僧前往印度大多走的这条路。

甘英到达乌戈山离后,就可以接上丝绸之路的最南的路线,从今天伊朗的南部,经过巴姆、伊斯法罕、马拉维进入伊拉克两河流域,最后抵达了“条支”。关于“条支”的位置一直也是研究者们争论较多的问题。西汉时期《史记·大宛列传》中提到了条支,是安条克(Antioch)的对译,指的是今天土耳其的海港城市安塔基亚,当时属于塞琉古王朝。到了甘英的时代,塞琉古王朝已被罗马帝国吞并。一般认为,甘英到达的是另一个安条克城,建于公元前166年,位于伊拉克巴士拉的西北。

实际上,甘英自东向西横穿了整个安息帝国,到达了波斯湾的海边。但是他的西行步伐却停止了,没有再向西寻找大秦。按照《后汉书·西域传》的说法,甘英正准备渡海前往大秦时,被安息水手劝阻——海路极其遥远,如果遇到逆风要两三年才能到达,而且船上容易患疾病,令人思念故土,头脑发狂坠海而死。

安息人并不希望中国与罗马帝国建立直接联系。因为在丝绸之路上,安息占据了东西通道的要津,长期垄断丝绸贸易的巨大利润,因而也不希望直接生产国与消费国对接。事实上,当时的条件下,即使甘英在波斯湾乘船也不可能到达地中海。葡萄牙人达伽马驾船绕过南非好望角还要在1400年后。甘英最终相信了安息人的“谎言”而放弃了前往大秦的使命。

但是,安息人用来吓阻甘英的故事却值得玩味。《后汉书》中的记载是:“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数有死亡者。”到了《晋书》中就更具体了一些:“海中有思慕之物,往者莫不悲怀。若汉使不恋父母妻子者可入。”也就是说,海中有令人思慕的事物,而使人悲伤,失魂落魄。

清华大学张绪山教授认为,这个“谎言”的原型就是希腊神话中的海妖传说。

希腊神话中的海上女妖是半人半鸟形的怪物,她们善于唱歌,以娇媚动听的歌声迷惑航海者,使他们如醉如痴,停舟不前,待在那里听下去,一直到死亡为止。海妖故事早在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已有记载。据《奥德赛》中的叙述,海上女妖居住在位于喀耳刻海岛和斯库拉住地之间的海岛上。特洛伊战争的希腊英雄之一奥德修斯(即奥德赛),与同伴回国途中经过海妖居住的岛屿。奥德修斯听从喀耳刻巫师的建议,用蜡封住同伴们的耳朵,让同伴将自己绑在桅杆上,抵御住了海妖的歌声的诱惑,将船驶过海妖岛活了下来。

海妖的故事经过安息人的演绎最终阻止了甘英的西行之路。

虽然甘英没有到达罗马帝国,但他却创造了中国人西行的一个新纪录。司马迁曾说西汉使者曾经去过“黎靬”、“条支”,但并没有证据。只有最西到达安息和椟城(今伊朗达姆甘)是可信的。而甘英的步伐则又向西推进了近千公里,到达了两河流域波斯湾的海边。

他经克什米尔至伊朗南部的路线,此前中国人从未涉足过。甘英带回了当地的许多信息,是“《山经》所未详,莫不备其风土,传其珍怪焉”。这些“珍怪”的传闻中就包括了“海上女妖”的传说。遗憾的是,中国史家对所谓“怪力乱神”并不感兴趣,因此那些异域风情的故事并没有被记录下来,甚至连《西域记》也佚亡了。

玄奘的中亚与印度

大唐贞观元年,公元627年秋天,中原地区遭受霜害,颗粒无收,哀鸿遍野。刚刚经历了东突厥侵扰的大唐王朝无力赈灾,只好下令灾民“随丰四出”,允许自寻出路。逃荒的人群中夹杂着一名僧人,他就是玄奘。

这一年玄奘27岁,是一名年轻的僧人,但已历过国内多处地方,被称为三藏法师。经过多年的研习和修行,玄奘仍觉得前人翻译的佛经纰漏甚多,而且有些重要的经典并没有传到中国来。于是他立志前往印度深造佛学,取回真经。这一程,玄奘创造了人类探险史上的一个奇迹。他用了3年的时间,经新疆、绕行中亚至印度,历128国,总行程近2万公里。

当时唐朝立国不久,正与突厥连年交战。政府担心臣民勾结突厥,所以对国人出境实行极为严格的限制。在上书朝廷申请“过所”遭到拒绝后,玄奘决定通过非法途径偷渡出边关。

在玄奘的时代,丝绸之路的走向已经发生了较大的变化,楼兰已经废弃,唐朝的玉门关退到了敦煌以东200多公里外的瓜州。进入西域的大道,是从瓜州向西北穿过被称作莫贺延碛的沙漠,到达伊吾(哈密),其方向接近于今天进入新疆的甘新大道。

这条路,往北通过唐朝玉门关,然后再经过五座烽火台,每座烽火台相距百里,中途没有水草。沙漠中“上无飞鸟,下无走兽”,狂风时起,沙尘蔽天,白天酷热似火,夜晚又寒冷彻骨。更不幸的是,一开始玄奘就迷了路,而且失手掉落了盛水的皮囊。他忍受着干渴,连续走了五天五夜才发现了水源。这段经历令玄奘不堪回首,就像后来在《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所记录的:“此等危难,百千不能备叙。”

哈密当时属于西突厥的管辖之地,玄奘打算从这里走北线,沿天山北麓去可汗浮图城(今新疆吉木萨尔),再向西进入中亚。但由于高昌国王麹文泰的邀请,他于是转道西南去了位于吐鲁番的高昌。玄奘之所以能完成漫长的旅程,与当时两个重要人物的帮助分不开,其中一个是高昌国王麹文泰,另一人是西突厥首领统叶护可汗。

高昌位于中西交通要冲,历史上多次成为中原王朝经营西域的枢纽之地。国王麹文泰崇信佛教,百般挽留,但玄奘执意西行,他也只好同意放行。麹文泰为玄奘西行做了充分的准备,不仅派了4位专门侍奉玄奘的沙弥和25位仆役,还同时准备了丰厚的金银与物资,足够玄奘往返20年的费用。他还写了24封书信,每封信附有大绫一匹,请高昌国以西的24国给予玄奘帮助。其中最重要的一封,写给西突厥统叶护可汗。

在高昌卫队的护送下,玄奘从高昌西行,经阿耆尼国(今新疆焉耆)、屈支国(今新疆库车)、跋禄迦国(今新疆阿克苏),然后翻越凌山。凌山的位置一般认为是在阿克苏西北的属于天山的拔达岭,这里早在汉代就是通往乌孙的主要道路。山上有别迭里山口,玄奘就是经这个山口从天山南麓到达了北麓。

玄奘翻越天山正值冬天,冰川连绵,积雪深厚,行走极其艰难。吃饭时要将锅吊起来生火,晚上只能在冰雪上席地而睡。走了七天七夜,终于翻越了凌山。玄奘一行人员受到了很大损失,30多号人马走出雪山的只有八九人,有三分之二的人丧命山中。幸存者手脚也都有冻伤。伤亡如此惨重,大概是在天山中遭遇了雪崩。玄奘后来在《大唐西域记》中将雪崩记录为“暴龙”。

走出天山后,玄奘就到达了位于吉尔吉斯斯坦境内的伊塞克湖,唐代称为热海。伊塞克湖,清代用蒙古语音译为特穆尔图淖尔,也称滇池、热海。位于天山西部,长165公里,宽57公里,最深处达702米。由于湖水含有盐分,且深度较大,所以冬季从不结冰,当地人因此称之为热海,突厥语称伊塞克廓尔或咸海。伊塞克湖底布满了铁矿石,并不断被冲上岸,因此又被当地人称为特穆尔图淖尔,即铁湖。

玄奘并不是第一个到达伊塞克湖的中国人,但他却是第一个为这个中亚大湖留下文字记载的人。他在《大唐西域记》中描述道:“四面负山,众流交凑,色带青黑,味兼咸苦,洪涛浩汗,惊波汩淴,龙鱼杂处,灵怪间起。”语言虽不多,但风貌、特点刻画得十分真实而贴切。唐代,伊塞克湖地区不仅是丝绸之路北道的必经之地,也是丝路北道转入中道的重要连接点。经伊塞克湖西行便到了当时西突厥王庭所在地碎叶。

碎叶今在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城西南约5英里处。它是天山西部北麓最大的城市和贸易中心之一。天山南道经焉耆,过乌什,越过天山后抵达碎叶,在此与沿天山北麓西至西突厥斯坦的天山北道汇合。碎叶城与其西约300公里处的怛罗斯城(今哈萨克斯坦的江布尔)相呼应,控制了这一带的绿洲,并且向南通往锡尔河与阿姆河之间索格底亚那的绿洲群。自碎叶经怛罗斯,沿锡尔河北岸西行,可通南俄草原和伊斯坦布尔。可见碎叶城是绿洲之路与草原之路的交汇点,是中亚贸易中心索格底亚那地区伸向东方的触角。后来,唐朝击败西突厥建立了碎叶镇,是安西四镇最西的统治区域。

628年,玄奘持高昌国王的亲笔信在碎叶见到了西突厥统叶护可汗。突厥正值鼎盛时期,玄奘后来描述了可汗的奢华与气派:“……可汗身着绿绫袍,露发以一丈许帛练裹额后垂。达官二百余人,皆绵袍编发,围绕左右。”

突厥可汗不仅热情款待了来自敌国的和尚,送给他不少盘缠,而且派官员携带自己的信件护送玄奘出境。信中嘱托各突厥属国君主要好好接待保护唐朝僧人。于是,玄奘前面路程的困难又减少了很多。

西突厥是当时中亚地区的实际掌控者。有了西突厥可汗的支持,玄奘有条件在中亚做更细致的探索与游览。因此他并没有急于南下印度,而是在两河流域(阿姆河、锡尔河)绕一个大圈子,基本走遍了中亚所有的大小国家。他先后到达了赭时(今乌兹别克共和国塔什干)、飒秣建(今乌兹别克撒马尔罕)、捕喝(布哈拉)等国。向西北最远到达了接近咸海的花剌子模(玄奘称之为货利习弥伽)。但遗憾的是,尽管只有一步之遥,玄奘并没亲自到达咸海。不过唐朝人是知道咸海的存在,在《旧唐书》、《新唐书》将其称作雷翥海,这一地理名词最早见于《水经注》。中国古代文献在世界上首次对咸海单独做了记载,而古代希腊罗马人一直把咸海和里海二者混同起来。

玄奘路过了著名的铁门关,现在叫恰克恰里山口,位于乌兹别克斯坦南部拜孙山脉。他这样写道:“左右带山,山极峻峭,虽有狭径,加之险阻,两旁石壁,其色如铁。”在阿富汗南部的梵衍那国,玄奘朝拜了举世闻名的巴米扬大佛,并留下了第一份历史记录:“王城东北山阿有石佛立像,高百四五十尺,金色晃耀,宝饰焕烂。”

兴都库什山自帕米尔高原向西南延伸,斜穿阿富汗,长约960公里,是伊朗高原与南亚次大陆分界处的大山脉。阿姆河与喀布尔河在此分水。据说其山名源自波斯语,意为“杀死印度人的”。因为这座山高而酷寒,常年居住在炎热地区的印度人在翻山时不胜其寒,往往冻死。玄奘称这座山为黑岭。628年夏末,玄奘翻越了兴都库什山,终于来到了印度。

在印度,玄奘走遍了北天竺、中天竺、南天竺三大区域,还差一点去了斯里兰卡。逗留时间最长的,便是印度佛教中心那烂陀寺(今比哈尔邦拉基吉尔镇附近)。他在那里苦学五载,终于成为闻名遐迩的高僧学者。

玄奘为印度留下了许多珍贵的记录。比如详细描述了那烂陀寺附近的“鹫峰”的位置与景色:“宫城东北行十四五里,至姞栗陀罗矩吒山(鹫峰)。接北山之阳,孤摽特起,既栖鹫鸟,又类高台。空翠相映,浓淡分色。”宫城就是王舍旧城,是古代印度摩揭陀国的首都。上山有一条路,是影坚王所修筑:“自山麓至峰岑,跨谷凌岩,编石为阶。广十余步,长五六里。”影坚王是古摩揭陀国王,与释迦牟尼同时代的人物,也是佛教的热情赞助者。

今天如果要登临这座鹫峰,仍然需要从这条山路上山。不过与山路并行,已经建起了上山的索道。山顶的形势依然跟玄奘描写的一样:“其山顶则东西长,南北狭。临崖西埵,有砖精舍,高广奇制,东辟其户。如来在昔,多居说法。今作说法之像,量等如来之身。”玄奘当年见到的临崖的砖精舍,今天也还能见到,虽然只是遗址,仍然经常有世界各地的佛教徒到这里朝圣。

公元641年,玄奘决定回国。他谢绝了戒日王和其他印度朋友挽留他的好意,在参加了一次钵罗耶伽国举行的大会以后,带着历年访求到的佛经和佛像等,仍然取道陆路,起身东归。

这次玄奘选择抄近路回国。即向北翻越兴都库什山再向西过葱岭,经瓦罕走廊,取道塔里木盆地的南缘,过和田、尼雅、鄯善,沿着丝绸之路南线回到敦煌,进入玉门关。

645年正月二十四日,玄奘终于回到长安。与他十几年前偷渡出国时不一样的是,他受到了空前的欢迎。玄奘带回佛经657部,520箧,以及一批佛像。唐太宗这时正在洛阳,立即召见他。按照唐太宗的要求,玄奘将一路见闻写成《大唐西域记》,共12章12万字,记载了141个国家的情况。他亲自到了其中的128个国家。这部书成为中国人了解当时中亚与印度的百科全书。

玄奘第一个指出了南亚半岛的地理状况——三面临海,背靠雪山,北宽而南窄,状如新月。印度是这一区域的总称,共分东南西北中五部分,当时有70多个国家。印度上层社会共有四大种姓:第一称为婆罗门,最为高贵,恪守教规,品行端正。第二为刹帝利,是王室种族,统治各国,心存仁慈。第三为吠奢,是商人,沟通有无,追求利润。第四为戍陀罗,即农夫。四个种姓之间不通婚,即使同一种姓之内,父系、母系之间也不通婚。

玄奘描述了印度耆那教派和苦修派的教徒。前者赤裸身体,后者则在身上涂满白灰,将头骨、骷髅串联起来,作为环状头饰。耆那教的一个派别被玄奘称为“露形外道”,其特点是脱衣露形,又称“天衣派”,即裸体之意。这一教派形成于公元1世纪,认为教徒不该拥有包括衣服在内的私财,只能以天为衣。有的教徒有一根腰带,长度不得超过一米半。“涂灰外道”又因崇拜湿婆神,称作“湿婆派”或“自在天派”,这是印度教中的一大派别。教徒周身涂灰修苦行,以求升天。

在《大唐西域记》中有一部分专门介绍印度的刑法。由于宗教的原因,印度几乎没有死刑,罪犯可以花钱赎罪,或者砍掉鼻子、耳朵、手、足,或者流放出国。此外,印度司法还保留了大量“神判”的遗迹。法官判断事实依靠四种方法——水、火、称、毒。所谓“水”,就是将嫌犯与石头绑在一起,投入水中,如果嫌犯沉下去石头浮上来,就是有罪。所谓“火”,则是将铁烧红,让嫌犯踩在上面或用手按,用舌头舔,如果没有受伤就是无罪。“称”,是让嫌犯与一块石头称重,石头重则判有罪。“毒”,就是原告与被告共吃一块放了毒的羊肉,能活下来的便是清白的。

在中亚和印度,玄奘亲自到访了许多古城、古迹,在《大唐西域记》中,他都做了地理位置的记录。这些准确的信息,成为考古学家们探索古代遗址的索引。

1870年,英印政府建立印度考古局,开始对印度的主要地区进行考古调查和发掘。在近代以前,印度几乎没有可以称得上是历史的文献。英印政府考古局的第一任局长,也是印度现代考古的奠基人,名叫康宁汉(A.Cunningham)。《大唐西域记》几乎成了他进行考古调查和发掘的指南。很多考古遗址,包括古代一些城市的位置、寺庙遗址,很大程度上就是依靠《大唐西域记》最后做出判定。斯坦因在中亚和新疆考古时,也常常以玄奘的记录相互印证。

杜环:走向非洲

公元757年5月25日这一天,中国人杜环是在末禄度过的。这座城市在中国的古籍中也被称作木鹿,即今天土库曼斯坦的马雷。木鹿是当时阿拉伯帝国呼罗珊省的首府,也是丝绸之路上一个重要交通枢纽。

杜环后来在自己的《经行记》中特地写道:“其俗五月为岁首。”即5月作为一年的第一个月。中国人称阿拉伯帝国为大食。大食国的政治纪年采用迁移历,以创教者默罕默德从阿拉伯半岛之麦加城迁出之日(622年7月16日)为历元。检索阿拉伯元旦与中国农历5月重合的日期,就是757年5月25日,中国农历5月2日。

杜环大概是在752年7月到达末禄的,他在这里一共生活了5年。此前,他作为大唐西域都护的军官,驻扎在碎叶地区。唐大将高仙芝错杀驻扎在唐突厥城邦之王,导致其子反叛,并向大食求助出兵为父报仇。于是大食率领军队与唐军在怛罗斯(今哈萨克斯坦江布尔一带)展开会战,史称怛罗斯之战。因突厥部落反水,导致唐军措手不及输掉了战争。不少士兵成为大食军队的俘虏,杜环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这场战争开启了杜环的丝路之旅。他的足迹遍及中亚、西亚与非洲,前后长达11年。762年他从海路返回广州,写了一本《经行记》,讲述旅途中的见闻。但这本书已经佚失,剩下片段收录在其族叔杜佑所著的《通典》中,总计1700多字。杜环的记述,第一次让中国人了解到阿拉伯帝国情况,并第一次带回了非洲的信息。

杜环最初由碎叶出发被押往石国(今乌兹别克斯坦的塔什干)。离开石国后很有可能去了东面的拔汗那国(位于吉尔吉斯斯坦的费尔干纳盆地)。然后杜环又到了康国,这是中亚两河流域的中心,即现在撒马尔罕附近。接着西行,他就抵达了末禄国(土库曼斯坦马雷)。

很多丝绸之路的旅行家都会来到末禄,但杜环是第一个留下珍贵记录的人。在杜环笔下,末禄十分美丽,虽然处于沙漠之中,但是绿洲内“村栅相连,树木交映”,城镇则“墙宇高厚、市廛平正”。这里灌溉发达,土地肥沃,盛产各种水果和蔬菜,工商业也相当繁荣。

因大食国王兴建新首都巴格达,将驻扎在末禄的呼罗珊大军调回了亚俱罗。亚俱罗即亚述,指两河流域的美索不达米亚地区。杜环等中国战俘也因此随军到达了两河流域,并参与了巴格达的营建。在《经行记》中,杜环特地记录了一些中国工匠的名字。中国的造纸术正是由中国战俘传入阿拉伯世界的。

《经行记》所记录的地方,很多都是杜环亲自游历过的。他还去过苫国,即叙利亚。当时的叙利亚包括如今的黎巴嫩、巴勒斯坦等地。杜环准确地描述了东罗马帝国的地理位置——在叙利亚以西,相隔一座山(陶鲁斯山),西、南临海,北与可萨突厥接壤。可萨突厥(Khazars)是西突厥西迁的一支,7世纪初已经移居到里海以西、高加索以北地区,7至8世纪间可萨突厥人对阿拉伯人进行了一系列战争,双方以高加索山为边界。可萨人向西一直扩张到了乌克兰黑海北岸。隋朝后,中国称东罗马帝国为拂菻。杜环明确指出,所谓拂菻就是汉朝时的大秦,即罗马帝国。

杜环还了解了一些东罗马帝国的信息,当地人为白种人,好饮酒,虔信基督教,最善于制造玻璃。他们有高超的医术:“大秦善医眼及痢,或未病先见,或开脑出虫。”杜环这里记录的是流行于地中海东岸具有悠久传统的“开颅疗盲术”。这种医术在唐代随着景教徒而传入中国。

杜环是第一个有文字记载到达过圣城耶路撒冷的中国人,他将耶路撒冷称之为“秧萨罗国”。然后他向西南穿越西奈半岛的沙漠,到达了埃及的亚历山大里亚,进入了非洲。

杜环说他最后到达了摩邻国。关于摩邻国的位置有比较大的争议,一种观点认为,摩邻国指北非的利比亚、突尼斯、摩洛哥一带,这里是大食帝国的马格里布(Maghrib)省,首府在今突尼斯古城凯鲁旺(Qayrawan)。即杜环到达埃及后向西沿地中海南岸行进,最远到达了摩洛哥,甚至抵达大西洋。

而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摩邻国指的是位于东非埃塞俄比亚的阿克苏姆王国。杜环南下,经过尼罗河三角洲,沿尼罗河到达阿斯旺,经过努比亚沙漠到达埃塞俄比亚。

杜环所到的摩邻国究竟在哪里,恐怕还是一个谜。但他记录了中国人最初对非洲的印象:“其人黑,其俗犷,少米麦,无草木,马食干鱼,人食鹊莽。鹊莽,即波斯枣也。瘴痢特甚。”当地人皮肤黝黑,土地贫瘠,既无米麦也无草木,马吃干鱼,人则吃波斯枣(椰枣)果腹。

无论杜环到达了非洲哪个区域,他都创造了世界探险史上的一项纪录。在杜环之后,要到10世纪时,阿拉伯地理学家伊本·赫克尔和曼苏地才亲自考察非洲沿海,写下了他们的旅行记录。至于欧洲人游历红海并且写下作品的是本哈明,他由红海到达埃塞俄比亚和索科特拉,再由尼罗河返归开罗,比杜环晚了400年。

杜环的旅程横贯整个欧亚大陆,经过了今天的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土库曼斯坦、叙利亚、伊拉克、伊朗、埃及、利比亚、突尼斯、摩洛哥等地,穿越了三个不同的宗教区域。他称伊斯兰教为“大食法”,基督教为“大秦法”,祆教(拜火教)为“寻寻法”。

对于伊斯兰教,他的观察和记述尤为详细。“不拜国王父母之尊,不信鬼神,祀天而已”,“其俗礼天”,反映伊斯兰教为一神教。“无问贵贱,一日五时礼天。”“每七日,王出礼拜,登高座为众说法。”“其俗每七日一假,不买卖。”“食肉作斋,以杀生为功德。”“断饮酒禁音乐。”“不食猪、狗、驴、马等肉。”“葬唯从俭。”“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无问贵贱。”……记述了伊斯兰教的功课教俗和生活禁忌。同时还扼要记述了伊斯兰教的伦理道德,如“奸非劫窃,细行谩言,安己危人,欺贪虐贼,有于一此,罪莫大焉”,“其大食法者,以弟子亲戚而作判典,纵有微过,不致相累”,“唯法从宽”,“人相争者,不至殴击”等等。这些记述客观而准确地记录了伊斯兰教的信仰、礼拜、斋戒以及行为规范、饮食、衣饰、禁忌等教义、教法及生活的最主要方面。

历史学家白寿彝先生在《中国伊斯兰纲要参考资料》中写道,杜环对“伊斯兰教义有相当正确的知识,他把他所知道的教义记载在《经行记》里,遂成了伊斯兰教义之最早的中文记录,这在中国伊斯兰教史上也是一件大书特书的事”。

景教徒拉班·扫马

1275年,景教教徒维吾尔人扫马从北京出发,前往耶路撒冷朝圣。同时,他还肩负了大汗忽必烈的秘密使命,前往欧洲收集情报,了解各国动向。忽必烈想要知道,如果他的军队攻取阿拉伯人占领的耶路撒冷,是否能够得到那些欧洲君主的支持。当时蒙古贵族中很多人信奉基督教,包括忽必烈的母亲唆鲁忽帖尼、旭烈兀大王的元妃托古思可敦、阔里吉思等都是景教徒。忽必烈受此影响,对基督教也抱有好感。

与扫马一起出发的另一名景教徒名叫马可,他来自维吾尔的汪古都部。维吾尔族历史上曾先后信奉过佛教、景教和伊斯兰教。景教是基督教的聂斯托利派,隋唐时期传入中国。1225年,扫马出生在北京的一个景教家庭。他的父亲是一名巡察使,曾在北京景教会中任职。他自幼被认为适于从事教士职业,被授以经文,23岁时接受洗礼,成了景教徒。扫马后来被称为拉班·扫马,拉班(Rabban)是叙利亚语,即“大师”、“长老”之意。

扫马是古代中国走得最远的人。他不仅横穿了整个欧亚大陆,到达了土耳其伊斯坦布尔,还坐船渡海抵达意大利,最远走到了法国波尔多。他不仅见过罗马教皇,还会晤过英国国王与法国国王。他是有记载的最先深入欧洲的中国人。

但有趣的是,很长时期以来扫马和马可的经历并不为人所知,主要原因在于他后来并没有回到中国。他们的经历写在了一本叙利亚语的传记中。直到1887年,一名库尔德斯坦穷困潦倒的占星家,在一个土耳其景教徒手中发现了这个手抄本。这本书很快在巴黎出版,引起了广泛关注。随后,研究文章在《亚洲杂志》、《博物馆》、《东罗马评论》、《宗教社会学》等刊物上发表。扫马的故事才浮出水面,为公众逐渐了解。

扫马能够顺利完成这次旅行,有两个重要因素。一方面,蒙古完成征服之后,从中国中原到西亚、东欧的万里交通线都处于蒙古帝国的控制之下。丝绸之路第一次处于完全畅通无阻的局面。在保护贸易,保障旅行安全,自由通行乃至宗教自由等方面,蒙古大汗们要比当时的基督教或伊斯兰教的君主们开明得多。另一方面,由于蒙古的强势地位,西方国家与基督教迫切希望联络蒙古,对抗阿拉伯伊斯兰教势力。所以扫马与马可成为西方世界最欢迎的人。

扫马一行走的是丝绸之路的南线,经过河西走廊后,穿越白龙堆沙漠,然后通过塔里木盆地南道西行到和田,经喀什翻越葱岭辗转来到今哈萨克斯坦的塔拉兹。在那里,扫马和马可见到了窝阔台汗海都,并获得了海都颁发的通行护照,因此一路上都比较顺利。他们沿着丝绸之路的古道继续西行,进入伊利汗国统治下的波斯地区(今伊朗、伊拉克),经马什哈德、马拉盖到达大不里士。一路上遍访所存不多的基督教教堂和修道院,会晤各教会人士。

由于蒙古人正在跟占据埃及和叙利亚一带的伊斯兰教马木留克王朝激战,扫马和马可没去成耶路撒冷,他们在伊利汗国滞留了好几年。

在等待中,扫马和马可的命运迎来了巨大转机。他们在大不里士城遇到景教大总管马屯哈。马屯哈听说他们会讲蒙语和突厥语,又来自元大都大汗身边,便想让他俩为传教事业服务。1280年,景教大总管马屯哈任命马可为当时中国北部两大教区“契丹城市和汪古都”的大主教,任命扫马为巡察总监,派两人回国传教。于是,扫马和马可两人便动身返乡。第二年,他俩正走在半路上,听说马屯哈死于巴格达。二人立即改变了主意,马上折回来,到巴格达为马屯哈送葬。

随后选举新的大总管时,马可被各地主教一致推选为“东方教会大总管”,称为“雅伯拉哈三世”。本想随扫马一起西行朝圣的马可,忽降殊荣,身价倍增。

马可的当选有着复杂的宗教与政治背景。景教自公元431年以弗所宗教会议后,就以波斯为中心着力向东方发展势力,并获得了很大成功。但7世纪伊斯兰教兴起后,开始挑战景教在波斯地区的地位。9世纪随着“圣战”的进行,伊斯兰教在中亚获得了很大的发展,明显占有优势。波斯伊利汗蒙古统治者也不时表现出对伊斯兰教的亲近,景教地位岌岌可危。于是借助和蒙古统治者的特殊关系,马可被任命为景教大总管。就像《唐元二朝之景教》一书中所写的:“马可当选为法主的理由,完全由于当时蒙古势力强大的关系,因为当时掌握全世界的统治权及法制的人,都是蒙古出身的王族。所以必须由精通蒙古语言,明了蒙古的施政方针及熟悉蒙古民族风俗习惯的大德来继承景教法主。因此没有比马可更合适的人。”

另一方面,扫马与马可也获得了伊利汗国统治者阿鲁浑的支持。成吉思汗去世后,蒙古四大汗国逐渐分裂,除了名义上承认元朝皇帝忽必烈的“大汗”地位,实际上各自为政,甚至彼此混战。占据波斯的伊利汗国,因与元朝为同支的成吉思汗家族所统治,彼此有紧密的结盟关系。阿鲁浑不仅希望借助忽必烈的力量,也希望靠近欧洲基督教国家,以对抗伊斯兰教势力以及其他蒙古汗国的侵扰。

阿鲁浑甚至答应收复耶路撒冷后归还给基督教欧洲,作为合作的报酬。当时罗马教廷和欧洲各国经过数次十字军东征失败后,仍未放弃占领阿拉伯领土建立耶路撒冷王国的计划,也渴望获得外援。因此,兼具基督教徒、蒙古人、忽必烈秘使三重身份的扫马与马可,便被推到了显赫的位置,成为了东西方交往的中介人物。在这个复杂的背景下,1284年,奉伊利汗阿鲁浑的命令,扫马率使团出访欧洲。

1287年3月,扫马带领使团从巴格达出发,沿古商路西北行至黑海,然后乘船到达拜占庭帝国都城君士坦丁堡(伊斯坦布尔),受到安德罗尼古斯二世的款待。然后又乘船航行两个月来到意大利那布勒斯港。途中看到了1287年6月安茹人同亚拉岗人的一场海战。当他们从那不勒斯登陆赶到罗马时,教皇鄂鲁诺四世已于4月去世。

当时因新教皇尚未选出,扫马继续西行。9月间他来到法国都城巴黎,向法王腓力四世呈交了阿鲁浑的信件及礼物。腓力国王给予了他们很高礼遇,并答应派军队帮助阿鲁浑夺取耶路撒冷,表示愿遣使携带他的复信去见阿鲁浑。最后还请他们访问了巴黎大学及一些名胜古迹。

在巴黎停留了一个多月后,扫马一行又向西南来到加斯科尼(今法国波尔多)拜见了英王爱德华一世。英王获悉阿鲁浑约请欧洲各国共同收复失地,非常高兴,厚赠了使者。然后扫马带着使团于12月间回到热那亚过冬,同时等候罗马方面的消息。

第二年春天,教皇尼古拉斯四世继位,他很快接待了扫马一行。扫马向他递呈了阿鲁浑王及大总管雅伯拉哈三世送的礼物及书信。新教皇对阿鲁浑王优礼基督教和准备约请欧洲各国共同收复失地的举动,表示感谢。1288年4月,扫马一行在详细观看了复活节庆典后,带着一大批信件及礼物在腓力国王公使团陪同下,离开罗马经热那亚顺原路返回。

阿鲁浑王对扫马顺利完成出使任务很高兴,给予了嘉奖。1294年,扫马在巴格达去世,马可也于1317年死于大不里士。他们都没有再返回中国。

扫马的欧洲之行,改变了西方人对蒙古人的看法。他们试图和蒙古统治者结成联盟去共同对付“异教徒”。罗马教廷甚至还梦想使蒙古统治者改宗天主教,将教廷的势力扩展到东方各国。为达此政治目的,最方便的办法便是派遣僧侣充当使者兼传教士,通过扩大宗教影响来谋求政治利益。

在扫马之后,丝绸之路上迎来了传教士时代,其中就包括著名教士孟特戈维诺、鄂多立克,以及教皇特使马黎诺里等人。其中孟特戈维诺在华传教达34年之久。他们进一步促进了中国与欧洲国家间的相互了解与交流。就在这一时期,中国的印刷术、火药武器等科学技术陆续传入波斯、阿拉伯及欧洲。同时,波斯、阿拉伯发达的天文、医学等成就,也被大量地介绍到了中国。他们撰写了大量的游记与见闻,不断刺激着西方人前往富饶东方的愿望。

陈诚:最后的外交官

1413年11月,郑和率领着浩浩荡荡的船队第四次出海。世界史上的大航海时代即将到来。几乎与此同时,明成祖朱棣派出了一支300多人的使团,由甘肃酒泉出发,前往帖木儿帝国的首都哈烈(今阿富汗西北的赫拉特)。

使团之中有一名负责文书的官员,名叫陈诚。他是明朝的职业外交官,曾经出使过畏兀儿(今柴达木盆地及邻近的甘肃、新疆部分地区)和安南(今越南)。在接下来的20年中,他总共5次出使中亚,最远到达伊朗的伊斯法罕地区。第一次出使后,他撰写了两份报告,一本记述了旅行路线,另一本则详细记述了中亚伊斯兰城市生活的方方面面。

14至15世纪,丝绸之路沿线地区发生的最大历史事件,便是不可一世的蒙古帝国彻底瓦解。蒙古帝国的崛起速度令人不可思议,仅仅几十年的时间,便征服了大半个文明世界。而其解体也异常迅速,在征服南宋还不到100年,除了金帐汗国在南俄草原坚持挣扎了一个世纪以外,蒙古人又返回到蒙古草原。

1368年,刚刚立国的明朝攻克元大都,元朝势力逃亡漠北草原。几乎与此同时,中亚强权人物帖木儿攫取了河中地区,建立帖木儿帝国。经过30多年的东征西讨,帖木儿兼并了从波斯到小亚细亚的广大地区。

大明王朝与帖木儿帝国的最初交往并不友好,帖木儿不仅扣押了中国使团,还计划以武力入侵中国,把中国变成伊斯兰国家。他甚至征调了20万军队向中国出发,但他却在行军途中去世。帖木儿死后,他的四儿子沙哈鲁取得权力。

沙哈鲁不愿与明朝为敌,释放了扣押多年的明朝使者,并向明朝派出使团。中亚的其他国家也跟随派出使团来到了北京,并贡献方物特产。正是在这个背景下,明成祖朱棣派出得力的外交官陈诚,前往中亚地区回访。他不仅要向帖木儿帝国的继承者递交国书,还要向其他中亚城邦宣示国威,扩大明王朝的影响力。

陈诚一行出酒泉嘉峪关后,穿越沙漠到达哈密、吐鲁番。随后使团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人走天山北麓,陈诚则带领另一部分人走了一条不见于前人著录的新道路。他们经托克逊沿着现在的阿拉沟、开都河、巩乃斯河峡谷进入伊犁河谷地。两队人马在这里汇合后又分道扬镳。一部分人沿着传统的伊犁河-楚河-塔拉斯河大道西行,绕过天山。陈诚则向西南的天山山区行进,到达伊塞克湖,再走小路到今哈萨克斯坦的赛拉姆,转向西南经塔什干、吉扎克到撒马尔罕。经过短暂休整后,使团一干人马经过帖木儿故里渴石、铁尔梅兹,渡过阿姆河,到巴尔赫、安德胡伊、买马纳,最后抵达哈烈,即赫拉特。

除了完成外交使命外,陈诚还有一项另外的任务,即重新梳理、记录西域的山川地理的名称。因此,在他后来的报告中详细记录了大量山川、河流、城市等地理名称。这些名称都是根据当地的通用名称翻译的,而且译得十分准确,已经非常接近今天的叫法。如哈烈——赫拉特、俺都淮——安德胡伊、达失干——塔什干、卜花儿——布哈拉等。

陈诚一共游历了18座城市,其中在帖木儿帝国都城赫拉特停留的时间最长,对赫拉特的描述也最丰富。赫拉特自古以来就是中亚的重要城市,可是历代旅行家很少关注它。阿拉伯旅行家伊本·白图泰虽然对这里有较长的叙述,不过其中多是与伊斯兰教相关的内容。而陈诚的记录则是全景式的,涉及历史名城的地理位置、山川形胜、气候物产、街市贸易、政治司法、宫廷规制,以及普通人的衣食住行、婚丧习俗、宗教活动等。

他对赫拉特的描述是从刻画其统治者开始的。他亲自拜见了沙哈鲁。据他记载,这位中亚的统治者居住在该城东北角一幢宽敞的房屋或宫殿内,里面摆满了金器、宝石、陶器和精致的毯子。最高级的官吏也非常富有,居住宽敞,和沙哈鲁一样豪华,门上刻有复杂的图案,房内都挂上富丽的丝质帷幕,陈设着金银器皿和酒具。

陈诚仔细考察了城市里的商业活动,参观了一些露天市场。市场上分成一排排店铺,每排有自己的特色,专门出售一类商品(衣服、工艺品等)。市场到晚上还开夜市,烧灯燃烛。货币主要是银币,其次是铜钱。凡没有政府官印的钱币禁止流通。政府对商业交易抽20%的税,政府收入的大部分来自这种税收。

赫拉特不但是贸易中心,还有丰富的自然资源。铜铁储藏相当丰富,金、银、琥珀、珊瑚和钻石供应的数量也充足。赫拉特居民离城不远就可得到大量的盐。他们生产丝绸和瓷器,但不能同中国的产品媲美。

这里土地肥沃,居民种植小麦、小米、豆类和稻米,他们的果园出产的桃、梨、胡桃、石榴、杏和葡萄驰名中亚。他对一种名为“芯思檀”的干果特别感兴趣,显然他过去没有见过。所谓“芯思檀”就是我们今天的“开心果”。

沙哈鲁继承了帖木儿的志愿,大力在中亚推行伊斯兰教。他颁布法令,凡是皈依伊斯兰教者,都给予金钱赏赐,还能得到衣服和马匹。

对于伊斯兰教,陈诚做了细致的观察。他发现伊斯兰教反对崇拜偶像,这里“不祀鬼神、不立庙社、不奉宗祖、不建家堂,惟以坟墓祭祀而已”。

他能以汉字谐音比较准确地记录下穆斯林日常生活中的常用术语。如“纳马思”是波斯文Namaz的音译,即礼拜,在汉文史籍中一般写为“乃玛孜”。“默息儿”是阿拉伯文Masjid的音译,即礼拜寺,现一般译作“麦斯吉德”。“撒力马力”、“撒蓝”均为阿拉伯文Salam的音译,在汉文史籍中一般写作“色兰”或“色俩目”、或“撒拉姆”等,意为“和平”、“平安”、“安宁”,是穆斯林见面的礼貌用语。

撒马尔罕的一座大清真寺引起了陈诚极大兴趣:“城东北隅有土屋一所,为回回拜天之处。规制甚精壮,皆青石,雕镂尤工。四面回廊宽敞,中堂设讲经之所。”《古兰经》的经文用羊皮包裹,文字用金泥书写。陈诚所记录的这座清真寺就是名闻中亚的比比哈尼姆大清真寺,1399年由帖木儿所兴建。

陈诚还记录了撒马尔罕城中的一座经文学校:“都城中有大土屋一所,名‘默得儿塞,四面房廊宽广,天井中设一铜器,制如大锅,周围数丈,上刻文字如鼎状。前、后、左、右,房室犹伟丽,多贮游学生徒,及通诸色经义者,若中国之大学然。”

陈诚《西域番国志》中有关伊斯兰教苏非派的记述尤为珍贵。这些苏非派的游方修士穿着破烂,披着羊皮,手持拐杖,身挂骨节,无论冬夏都在街头行乞,住在墓穴里或者岩洞中,终日苦修,被称为“迭里迷失”。

所谓“迭里迷失”,在汉文史籍中又写作“迭里威士”或“德尔维系”,是波斯文Dvevrish的音译,原意为“沿门乞讨”。西方学者常译作“苦修僧”或“巡游托钵僧”,是伊斯兰教苏非派教团的高级修士。他们靠人施舍为生,并常在市集公共场所聚众,宣讲苏非派哲学,吸收信徒。

对于穆斯林生活习俗,陈诚做了细致的观察:“国主衣窄袖衣及贯头衫,戴小罩刺帽,以白布缠头。”这里所说的“罩刺帽”即今天维吾尔族所戴的小花帽。所谓“贯头衫”也是流行在维吾尔族男子中的一种传统服装。“以白布缠头,算发后髦”显然与清初称新疆穆斯林为“缠头”或“缠回”有关。当地的穆斯林饮食“不设匙箸,肉饭以手取食,羹汤则多以小木瓢汲饮,多嗜甜酸油腻之味,虽常用饭内,亦和以脂油”。这显然说的是迄今仍为中亚、新疆穆斯林日常嗜食的“手抓饭”。

他还亲自去当地澡堂洗浴。每处澡堂各有一间男、女浴室,每间浴室又分割出十几间小浴室。洗浴者围一件浴布进入,每人用水钵从冷热水池中舀水冲洗身体。这更接近于今天的淋浴。由于当地多风,便发明了“风磨”,即使用风力带动磨盘。

陈诚返回北京后,完成了两份记录——《西域行程记》和《西域番国志》。他向中原王朝介绍了当时西域的穆斯林社会。同一时期,除去中亚著名史学家怯马鲁丁·阿伯特拉柴克所撰的《马特拉——沙达因》一书外,几乎再无介绍帖木儿帝国的著作。然而,该书又比《西域番国志》晚了三四十年。

陈诚的出使带动了中国与中亚穆斯林国家的交往。在明永乐皇帝执政期间,大量中亚国家、地区的使团来到了北京。有记录的包括:来自赫拉特与撒马尔罕的20个代表团,来自其他中亚城邦的32个使团,以及来自哈密北部一带的绿洲44个使团。

1424年,永乐帝去世之后,明朝减少了对外事务,最终中止了向中亚、东南亚和波斯派遣使臣。随着大航海时代到来,繁荣了几千年的丝绸之路逐渐陷入沉寂。属于陈诚们的时代结束了。

(两文主要参考资料:《丝绸之路古道研究》、《丝绸之路绿洲研究》、《丝绸之路考古研究》、《三至六世纪丝绸之路的变迁》、《金钱之旅——从君士坦丁堡到长安》、《丝绸之路考古十五讲》、《西域通史》、《史记》、《蒙古山水地图》、《大唐西域记全译》、《陈诚及其西使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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