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又丢了

2015-06-16 08:50玉蝉
桃之夭夭A 2015年5期
关键词:青竹神医大夫

玉蝉

(一)

城门口又贴了张寻人告示——

“夫人蒋氏,身高五尺,五官端正,长相清秀,丢失时身穿一件蓝色对襟收腰振袖长裙,袖口绣着一对金纹蝴蝶,系同色缠金丝缕腰带,头上有一支兰花玉簪……有捡到者请尽快归还,必将赠千金感谢——青龙巷安府安禹书于甲子年立夏。”

云客来酒楼因为紧挨着城门口,又因其饭菜味道好、分量足,来来往往的人都愿意来这里坐一坐,顺便交流一下东加长李家短,增长自己的见识。

今儿大家的话题很明确,就只有一个——安神医家的夫人又丢了。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回了,打从月初安神医娶了夫人,就感觉他一直奔走在寻找夫人的路上。

一个人道:“这安神医的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收服了安神医这个全京城少女心中的春闺梦里人?”

另一个人道:“最可气的是,他那夫人还是个瞎子。你说你瞎的话,就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嘛,干吗老跑出门来。”

又一个人道:“哎,你这话我就不同意了,我倒是盼着他夫人多丢几回,说不定下次就让我捡到了呢?赠千金哪,这是多少钱?足够我吃喝不愁好几辈子了!”

此时此刻,同一个酒楼内某个包厢里,蒋青竹正狠狠地拍着桌子,震得桌子上的碗筷叮当作响,说道:“你瞧瞧他那说的是什么话,五官端正?我何止五官端正,皇上还曾经夸过我明眸皓齿、肤白胜雪,分明是一代绝世佳人好吗!”

正托着算盘算账的掌柜,难得为她挤出来抬头看一眼的时间,意味深长地念了两个字:“明眸——”

蒋青竹虽然看不到,但从他的语调上都能判断得出,他是在嘲笑自己。这种赤裸裸的往人伤口上戳刀子的行为简直令人发指,她气红了脸,咬牙切齿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谁是他夫人啊,他凭什么说我是他夫人?”

“你不是吗?”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蒋青竹的背后传来,声线温润,尾音微微扬起,透着不悦与威胁。

蒋青竹立刻僵住了,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下一刻,她的手便落入一双温热的大手中,那温度让她禁不住打了个战,然后又听到那人道:“手怎么这么凉?”似是责备,又似疼惜,语气宠溺又温柔。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人有多么喜欢她。

就在蒋青竹被安禹强制着站起来,往外带着走的时候,她愣住的脑子总算是恢复了转动,两手往空中一挥,然后死死地掰住门框不肯走,回头恶狠狠地盯向宋大掌柜的方向:“为什么安禹会在这里?是不是你通风报信了?”

宋大掌柜回答得格外理直气壮:“那寻人告示上写了,捡到归还,安大神医便赠送千金谢礼,这么划算的买卖,你便宜别人还不如便宜我呢,好歹,咱俩是一起长大的嘛。另外,妹妹哎,你瞪错方向了啊,哥哥在这边呢。”

这个杀千刀的嘲笑瞎子的混蛋!她要和他势不两立!

(二)

其实蒋青竹走丢的这三回,绝非因为眼盲摸不回家门这么简单,她其实是离家出走。她讨厌这个男人,讨厌这个就算是皇上都敬重三分的神医安禹。

安禹十六岁成为太医,二十岁因医治好太后被提拔为太医令,之后但凡经他手的病人,全部药到病除,皇帝感慨其医术高明,便赐了他一张“妙手回春”的牌匾,并道:“有安神医在,朕心甚安。”从此,安神医的名声天下皆知。这五年来,不知全国各地多少病人慕名而来,也都一一痊愈而归。

可就是这样一个厉害的男人,却一直治不好她的眼疾。蒋青竹深深地以为,他绝对是故意的,故意不治好她,好把她困在他的身边,哪里都不能去。就算她好不容易才摸到了城门口,也会出现很多人,完全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带回到他的身边。

蒋青竹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你知道吗?人若是饿了,腹中空空,也会觉得冷。”安禹忽然停住脚步,微笑着望着她,抬手轻轻帮她将耳边的碎发拢到耳后,道,“你在这里等一下。”

蒋青竹一点都不想乖乖地在原地等着,但她探路用的棍子不在手边,若是这么摸索着走,会不会碰到人不说,说不定尚未离开安禹的视线范围他就回来了。所以,她只能发挥“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优良品德。

“我买了你最喜欢吃的糕点。”

很快,安禹就回来了。

人声鼎沸的大街上,蒋青竹很容易辨别出安禹的声音,她循声抬头“看”过去,然后就听到安禹又道:“张嘴,来,尝一尝。”

蒋青竹脸色有点难看,她很认真地“看”着眼前的人道:“我是瞎了又不是手断了,不需要你喂。”

安禹笑了笑,略有些无奈道:“那好吧,给你,你自己吃。”

蒋青竹一伸手,结果却抓了一手的黏腻,而且这一颗一颗串起来的东西,从手感来看,怎么那么像糖葫芦?说好的糕点呢!

混蛋,又是一个欺负她眼瞎的!

经过一系列的打击后,蒋青竹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倘若想要真正地离开安禹,就必须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安禹治不好她的眼睛,不代表其他大夫也治不好。所以,这天安禹被紧急传召进宫为皇上看病后,她再一次摸到了大街上。

大街上人来人往,蒋青竹抓住一个人就问:“你知道附近哪里有医术很好的大夫吗?”

说来也巧,这抓住的第一个人就是个有爱心的。那人见蒋青竹长得漂亮,又是个盲人,同情心一起,索性亲自领着她去了济世堂。

那人告诉她,这京城里除了那位安神医,便就是这位济世堂的秦艽医术不错。蒋青竹原以为那大夫一定是个从医几十年的老头子,没想到,从声音来判断,这济世堂坐堂的竟是个年轻公子。

这年头,大夫都这么年轻化了吗?不知不觉中,蒋青竹就把心里的话给问了出来。

秦艽轻轻笑了声,似乎并没有介意她的唐突,问:“姑娘看起来似乎是中毒了啊,能和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这缘由还真委实不太好说出口,蒋青竹一脸尴尬,想了想,就开始充分发挥自己胡编乱造的本事:“大概,是……吃错了药?”

“吃错了药?”秦艽惊讶。

“啊,对,就是吃错了药。”怕秦艽不信,蒋青竹还非常郑重地点了点头,严肃道,“那天天很热,我很渴,看到桌子上放着一碗水,啊不,药,我就端起来喝了。然后我就看不到了。”

秦艽沉默了,显然觉得这理由委实离谱,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问了个和治病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姑娘是从宫里出来的?”

“咦,你怎么知道?”蒋青竹“看”向秦艽,脸上全是惊奇。

“我看姑娘的气度……”说到这里,他又轻笑了声,然后仿佛怕这笑唐突了佳人似的,连忙清咳了两声,正了正神色,道,“姑娘身体里的毒,我能解,但是,这毒解起来不容易,我得筹备一下药材,你须得等一个月,可否?”

蒋青竹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乐坏了,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别说等一段时日,就算是等上一年,只要能让她恢复光明,她也愿意,于是她连忙点头:“好的,好的。”

(三)

因为有了希望,之后蒋青竹心情一直很好,时不时还会哼一段小曲。

这天蒋青竹还去花园赏了一会儿花,当然,她虽然看不到,但是能闻到花香不是吗?一直到午饭的时候,她才慢悠悠地扶着丫鬟的手回房。可她的一只脚刚刚迈进房门,就忽然被人抱在了怀里。她惊了一下,试图推开,但安禹身上那特有的药香传入鼻腔后,她推搡的动作渐渐停了。

“你今天很开心?”安禹的声音懒洋洋的,似乎很疲惫。

蒋青竹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喷在自己的脖子上,忍不住僵住了身子,下一刻,她又忍不住想要推他。

“别动,让我靠一靠。”他的头枕在她的肩膀上,稍微蹭了蹭,就像在撒娇。

蒋青竹果然不动了,她感觉胸腔里沉寂很久的情感忽然跳动了下,心脏都在轻轻颤抖。

他们很久没这么拥抱过了,她都快忘记了自己曾经多么爱他。她眼睛看不到,但她的感觉更加敏锐,好像突然之间,鼻尖全是他的味道,身上全是他的温度,甚至她的心跳都能轻轻合上他的心跳。

很久之后,她终于忍不住打破这片寂静,哑着声音问:“你怎么了?”说完立刻意识到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关心他,连忙又补了一句,“你怎么回来了?”

“青竹,皇上病得很重,而我……我无能为力。”他忽然用力,似乎要把怀里的人狠狠揉进自己的骨子里,声音沉痛而绝望,“我恨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青竹,我好恨……”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天才遇到自己解不开的难题时都会这么无奈,蒋青竹完全搞不懂这事情到底有什么值得悲愤的,她心底里的那点感伤瞬间一扫而空,拍拍安禹的背,嘲讽道:“皇帝都快死了,你这位神医大人,怎么这时候回家了,是害怕治死一个人毁了自己神医的名声,所以扔下皇帝跑了?我以为你是不怕的啊……”毕竟,连自己夫人的眼疾都治不好,竟然还能被称之为神医?

“我回来换衣服。”安禹略有些无奈地松开了蒋青竹,显然不想和她继续这个不愉快的话题,便转移话题,问,“你今天怎么那么开心?”

蒋青竹挑眉:“我自然开心,因为我很快就能重见光明了。”

“什么意思?”

“你不愿意治好我的眼睛,我找到能帮我治的人了,秦艽小大夫人好,医术更好,他说能解我身体里的毒呢。”

安禹一下子抓住了蒋青竹的肩膀,声音急切又震惊:“你说什么,他说能解你身体里的毒?”

蒋青竹被安禹的反应吓了一跳,下一刻,她狠狠地掰开安禹的手,冷笑道:“怎么?没想到这世上竟然还有人能解开你安神医配的毒药?安禹,你以为自己被别人喊一声神医就无所不能了吗?你想让谁死谁就得死,想让谁瞎,谁就得瞎一辈子吗?”最后一句话,她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吼出来的,像是吼出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所有不满。

安禹像是没听到一般,再次握住了蒋青竹的肩膀,不知道是笑还是在愤怒,英俊的脸都微微扭曲:“秦艽是吗?济世堂的秦艽?很好,很好。”他松开她,转过身一连串地吩咐下去,“白术,紫苏,你们两个看住夫人,不许夫人迈出家门一步。”

蒋青竹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她试图抓住他的袖子,然后只触到一截布料,他就匆匆走远。蒋青竹的一颗心突然就像是落进了冰窖里,仿佛身处数九寒天,只觉全身都冷得厉害。她蹲坐在椅子上,试图给自己倒杯热茶暖暖身子,然而手颤抖得厉害,打翻了茶杯。

“啪”的一声,青花瓷的茶杯落在地上,碎成了一片一片。

她想,她到底做错什么了?他竟然这般恨她,恨到要让她永远活在漆黑的绝望里。

(四)

蒋青竹和安禹相识的时候,她还是皇宫里的一名小小宫女,主要负责伺候沈昭仪,而安禹则是每逢初一十五便来给沈昭仪请平安脉的太医。

要说这皇宫内最便宜的东西,莫过于人命,尤其像她这样的宫女,说不定哪天就惹得主子不开心,然后一顿板子打下来就去了半条命,又或者有个头昏脑热的,没大夫愿意帮忙诊治,再去了半条命。蒋青竹自认是一个非常有长远目光的姑娘,所以一眼就瞄上了安禹安太医。

主要是这个安太医不仅医术高明,最重要的是剑眉星眸,气质温润,长得格外英俊,尤其这么近水楼台,也很方便她下手。于是每逢初一十五她就会趁着送他出安宁宫宫门的时候,偷偷塞给他一个荷包。

这么一塞就是三年,终于有一天,她照常往安太医袖子里塞荷包的时候,安禹面无表情地道:“你这绣工太差了,我根本就不敢戴出门。”

蒋青竹顿时就愣住了,以为安禹拒绝了她,一颗芳心都碎了。之后她再没碰过针线,整个人都沉浸在失恋这种忧伤的情绪里。直到三个月后,安禹主动找到她,黑着脸问:“你的绣工练好了没?”

当时蒋青竹想,不愧是她看上的男人,就连答应她的追求都这么有格调。

之后蒋青竹就陷入了甜蜜的恋爱期,安禹虽然不曾承诺过什么,但她在心底认定了他,二十二岁出宫以后,肯定是要嫁给这个男人的。

变故发生在沈昭仪的身上。

那日蒋青竹照常将安禹送走之后,沈昭仪把她叫进了寝殿,斜斜倚着榻椅,转动着手腕上的镯子,慢悠悠地问:“你知道安禹当初为什么进宫做太医吗?”

蒋青竹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有了不妙的预感。

“因为我。”沈昭仪很快就给出了答案,她轻笑了下,又问,“你知道他为什么答应和你在一起吗?”

蒋青竹抿了抿唇,低头不语。

“因为最近惠妃不知怎么就查到了我曾和安禹青梅竹马的事,尤其是他如今还经常到我宫里来,为了撇清和我的关系,他才故意选了个我身边的宫女掩人耳目。”

蒋青竹急促地呼吸,胸口剧烈地起伏,她的脑子已经混乱成一片。之后沈昭仪告诉她,她虽然进了宫但心里还是念着安禹,委实不喜欢他身边有别的女人在,所以要求蒋青竹离开安禹。于是沈昭仪轻描淡写地道:“我听说你还有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在京城开酒楼?不知道你在不在意他的小命?”

蒋青竹心里一紧,她的亲人只剩下那么一个了,怎能不在意?脑子一热,她忽然抬起头来:“昭仪是不是忘记了,奴婢在您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您曾经做过的阴私事,奴婢可是留了把柄在手上的,昭仪还是莫要欺人太甚!”

沈昭仪又笑了,好像浑然不在意她的威胁,微微挑起了眉梢:“哦?是吗?”

不知是不是气血上脑,蒋青竹刚想说话,只觉眼前一黑,便晕过去了。

(五)

再次醒来的时候,蒋青竹已经回到了自己房间。安禹端了一碗药坐在床边,正要喂她。她看到他心里抽痛,不知不觉就把心里的话质问出来:“你当初是为了证明自己和沈昭仪的清白,才和我在一起的吗?”

他举着勺子的手忽然就僵住了,好看的眉毛蹙在一起,看向她的目光变幻莫测。许久,他再次把勺子凑到她嘴边,温柔地道:“你生病了,先喝药好吗?”

他的沉默在蒋青竹的眼中已经等同于默认,她当时就想,她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他。

然后她果然就瞎了。

他竟然喂给她一碗毒药。

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盲眼的宫女自然没办法再继续在皇宫内当差,她被赶出了皇宫,之后就被安禹接回了安府。

蒋青竹曾经问他:“你是为了不让我乱说话,才故意毒瞎了我,然后把我弄出宫的吗?”

安禹道:“宫里太乱了,你不适合待在那个地方。”算是变相承认了她的质问。

这话说得好听,可她蒋青竹就算是不适合皇宫,也平平安安地在宫里当了五六年的差。他分明是为了沈昭仪,怕她乱说话才会做这种事吧?或许是出于补偿心理,又或许是还需要继续撇清他与沈昭仪的关系,安禹为她准备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自尊心作祟,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自己扮演沈昭仪的替身,所以她逃走了,那是她第一次离家出走。

她不知道婚礼是怎么照常完成的,待安禹第一次把她抓回来的时候,她已变成了众人口中的安夫人。

蒋青竹掰着手指头细细数了数,她已经瞎了五十多天,这五十天足够她熟悉自己越发灵敏的听觉以及整个安府。

她甚至不需要棍子探路,就能准确地迈出门槛,以及凭借着超乎常人的听觉,躲过所有的下人。

就算是安禹吩咐了下人看住她又能如何?她蒋青竹照样能跑出来。

昨日安禹的态度太过凉薄,她有些担心秦艽,所以她必须亲自去济世堂看一看。

很快她就摸到了济世堂的门口。

但是不同于上一次,她没有闻到里面传出来的药香,甚至没有听到里面有任何人的说话的声音。她心里有种不安的预感,正要摸索着走过去,忽然听到旁边有人道:“这济世堂怎么被查封了?”

有过路的人听到后,停下了脚步,叹了口气:“昨天忽然来了一群官兵,说是秦小大夫开出去的药吃死了人,不仅查封了济世堂,还把秦小大夫给带走了。”

“怎么会,这秦小大夫的医术那么好,我这病多少大夫都说治不了,就是这秦小大夫给治好了。”那人语气愤慨,“再说这生死有命,总不能因为没治好病人就让大夫偿命吧?”

后来他们又说了些什么蒋青竹已然听不进去了,她仿佛被什么隔离在这个喧嚣的世界之外,身形萧索而彷徨。

(六)

蒋青竹一直在等安禹回家,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种迫不及待要见他的心情了。她想,既然秦艽是因为她才坐牢的,那么她一定要把他救出来。她会告诉安禹,她不治眼睛了,她愿意瞎一辈子,只要他还需要她,那么她愿意一直陪在他身边,扮演好这个安夫人的角色。

可她等了十多天,却等来了皇帝驾崩的消息。

自开国以来,帝王驾崩之后,所有未生育过的嫔妃都要被送到慈安寺剃度出家。那位像个骄傲的孔雀一样的沈昭仪,恰好就是其中一位。

这可是难得的好消息,蒋青竹不再需要时刻提防着那个女人害了哥哥的性命,总算是能睡个安稳觉了。

蒋青竹心情很好,便让人张罗了一桌子自己爱吃的菜,原本是准备多添一碗饭的,没想到吃到一半,安禹回来了。

“皇上刚刚驾崩,你就张罗了这一桌子好菜,会被人治大不敬之……”他的话还未说完,就忽然一阵猛咳,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一般。

蒋青竹夹菜的筷子一顿,心里莫名一紧,撂下筷子,装作随意地道:“皇上去了,你也跟着大病一场以表伤怀吗?”

这话说得有些难听了,但若仔细分辨,她话音微颤,分明藏着关心。

安禹一时没有回答,脸色苍白,手上的帕子上赫然是鲜红的血迹。他看了帕子上的血迹一眼,然后沉着地收起帕子,为自己把了把脉。片刻后,他的睫毛微微颤了颤,抬眼看向对面那个紧紧抿着唇,把关心的话说得就像讽刺的倔强姑娘,他的目光深邃如寒潭。

“喂,安禹,你不会走了吧?”得不到回答,蒋青竹有些不耐烦,索性把话转到正题,“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你把秦艽放出来可以吗?我答应你,以后不再找他治眼睛了,只要你不允许……”

“我不允许你就愿意瞎一辈子吗?”安禹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像是藏了怒气,他猛地一下子站起来走到蒋青竹的身边,抓住她的肩膀,“他是你什么人?你为他做到如此?你知不知道他——”他的话戛然而止,盯着蒋青竹的神色变幻莫测。

蒋青竹看不到安禹透露出的危险,梗着脖子道:“他是个好人,他愿意帮我恢复光明,那么他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别说愿意为他瞎一辈子,就算以身相许,你奈我何?”

安禹紧紧地抿着唇,额上的青筋毕露,冷笑了声:“以身相许?”说罢,他打横将蒋青竹抱了起来,不顾她拳打脚踢的反抗,直接抱进内室,将她扔到了床上。

他撕开了她的裙子,亲吻着她的脸颊,她不知道自己是失去了力气还是因为心底那一点隐隐的期待,逐渐放弃了挣扎。

可是,安禹到底没做到最后一步。

他紧紧地搂着她,脸颊贴在她的青丝上,平息着粗重的喘息,许久后,他轻声道:“你说得对,倘若以后遇到了个好男人,你就……”

“什么?”蒋青竹已经开始犯困,忽然听到他的声音,不禁反问了一句。

“没什么。”安禹温柔地倾身亲了亲她的眼睛,“睡吧。”

这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或许是太累了,蒋青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后来她是被疼醒的,五脏六腑都仿佛烧了起来,刺骨的疼,恨不得让人剖开肚子把冰块直接塞进去,她紧紧地咬着牙关,仍旧忍不住发出呻吟。

“夫人,夫人,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出了一头的汗?”紫苏被惊醒,见到蒋青竹脸色苍白,满脸痛苦的样子吓了一跳。

“安禹,安禹呢……”蒋青竹已经气若游丝,她直觉是身体里的毒发作了,想到这毒是安禹给她下的,她忽然就恨得要死,偏偏又只能求助于他帮她解除痛苦。

难道这竟然是江湖话本流传的那种必须定时吃解药,否则就会毒发的毒药?蒋青竹疼成这样还能脑洞大开,倘若安禹知道了,也不得不称赞一句坚强。

但是,安禹此时此刻并未在府里。

紫苏急得出了一头的汗,却顾不得自己,坐在床边试图掰开蒋青竹的下巴,安抚:“夫人,您再忍忍,您张开嘴别咬着自己的唇,大人他去了慈安寺,我已派人去叫他了,很快,很快大人就回来了。”

“他、他去了慈安寺?”蒋青竹的身体虽然疼,可那一刻头脑却无比清醒,她想起来安禹的那位心上人,先帝的沈昭仪,今儿就在慈安寺出家。她白日里只记得高兴那沈昭仪失了权势,却忘记了,那沈昭仪只要出了宫,安禹就有无数的方法可以让她假死脱困,两个人大概从此以后就能并蒂莲开,比翼双飞了。

倘若她此时此刻不是疼得要死,那还真是一件值得她再摆一桌好菜的开心事。

她紧紧地握起拳头,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其他什么,指甲陷进肉里,攥出了丝丝血迹。她努力笑出声来,心想她终于要自由了。

(七)

事实上,安禹去慈安寺真是一个巧合,因为他是去采药的,他需要的那一味药只有慈安寺后山的悬崖上才有。

安禹是个大夫,并没有非常高超的武力,所以对于他来说在悬崖上采药危险性是极大的。他身边的下人原本要帮他下去采,可他没同意,大概是觉得这位下人的技术不过关,会弄伤那药的根须。于是他就背着个药筐亲自下去了,结果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掉了下去。

幸好他眼明手快抓到了悬崖上伸出来的一截树枝,虽然没有掉下去,但他的身体被猎猎的风吹得摇摇晃晃,看着很是吓人。

典型的不作死就不会死。

下人后来去了慈安寺叫了人拿了绳子,总算是把人给救了上来。

安禹在慈安寺休息的时候,曾经的沈昭仪便偷偷地摸到了他的房间。她此时已经剃度,没了那一头青丝,也没了昔日在皇宫内的光彩照人,又穿着一身蓝灰色的僧衣,看起来有些狼狈。

她抓住安禹的袖子恳求道:“安禹,我们做个交易吧,你帮我离开慈安寺,我就告诉你蒋青竹所中毒药的药方。”

安禹推开了她,看向她的眼神冷漠,说出来的话更是凉薄:“不用了,我知道药方了。你就安安分分地待在这寺里,好好地为你曾经害死的那些人念经吧。”说着,又弓起背咳了两声。

“怎么可能!那药——”沈昭仪花容失色地尖叫一声,然后她的目光在安禹头发上打了个转,又落在他捂嘴咳嗽的帕子上,上面赫然是猩红色的血迹。她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问道,“你竟然以身试药?你竟然为了她,以身试药?安禹,你疯了吗?你会死的——”她顿了一下,忽然恍然大悟般惨笑一声,“我就说你怎么去亲自采药,而且是悬崖那么危险的地方,从前学医的时候你也从未做过这事,原来是为了她……”

蒋青竹自那一夜毒发疼得晕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下人去把她哥哥叫过来,她这次是真的打算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至于身体里的毒,有一个秦艽能解,她相信肯定还有别的大夫也能解。

当然,为了让宋大掌柜不再做出出卖妹妹这种恶劣的事情,蒋青竹着重渲染了一下安禹对她做过的恶事,并威胁道:“我真的恨死他了,哥哥,你若是不带我走,就是把妹妹往死里逼。”

宋大掌柜哑然,虽然从男人的角度来,安禹并没有那么坏,既然妹妹这么说了,他也就同意了。可他蓦地抬头,就看到了站在窗外的安禹。

他静静地站着,直勾勾地看着蒋青竹,仿佛要把她深深刻在脑海里。

“哥哥,你先等等我,我换一身衣服,咱们这就走。”

宋大掌柜表情讪讪,尴尬地道了声:“好。”然后站起来走到了屋子外面。

他不知道安禹到底在那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们的对话他听到了多少,正犹豫着如何开口,安禹忽然道:“你稍稍等我一下。”说完就转身走了。

只是片刻,安禹又赶了回来,他手里拿了两个瓷瓶,一个瓷瓶上勾画着青花,一个瓷瓶上勾勒了两条金鱼。

安禹举了举那个青花瓷瓶:“这是治她眼睛的药,其实我当初只是用药暂时封住了她眼睛的经脉,所以只吃一颗药,她的眼睛就能恢复了。但她失明太久,可能不适应光线,你最好晚上喂给她,帮她遮一遮光。”接着他又举了举那个鲤鱼瓷瓶,“这是解她身体内毒药的解药,要连续吃十天。她怕苦,我都制成了药丸,每日吃一颗就好。她的身体被毒药耗损了太多,你要多给她吃一点鱼类,她可能会嫌刺太多发脾气,你要多担待。”

“你……”

“哦,还有,不要告诉她这药是我制的,她可能会误会我又要害她了,你找个品行好的大夫,让那大夫把药给她。她的毒已经开始发作了,所以要尽快找。”说着,安禹就把两个药瓶全都塞到了宋掌柜的手里。

宋掌柜觉得事情发展到这里他已经有点混乱了,试探着猜测:“难道,你真的像我妹妹猜的,要和沈昭仪重新在一起?”

安禹侧了侧脸,夕阳落在他半边脸上,衬得他脸上的表情越发晦涩,很久之后,他稍稍拨了一下头发,那发根处已经全都变成了灰色,淡笑道:“我已经活不久了。”

宋掌柜顿时就哑了嗓子。

(八)

安禹是看着蒋青竹走的。

长长的巷子里,她一步一步朝着夕阳越走越远,地上的影子拖了很长很长。

她挽着宋掌柜的胳膊,愉悦的话音就算是已经走到了巷子尾,都那么轻易地飘到了安禹的耳中。

她说:“哥哥,等我治好了眼睛,我准备到处走一走,看一看。现在想想,就算是每日都能见到的太阳,对我来说都是值得欣赏一番的美景呢。”

她还说:“若是那个治好我眼睛的大夫是个年轻的没有娶妻的公子,我就追求他一下。我当初都能搞定天下闻名的安神医,搞定一个小大夫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她还说了很多,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就听不到了。

安禹想,其实他当初把她带出皇宫后,是准备立刻帮她恢复眼睛的,但她不吃,再后来他因为试药毁了身体,唯恐她发现端倪,就不敢让她恢复光明。

一直到现在都让她生活在黑暗里,是他对不起她。

对了,他似乎还欠她一句,他爱她。当初她问他是不是为了和沈昭仪避嫌才和她在一起,他默认了,因为起初的确是有了这个念头,可后来她突然不再给他送荷包了,他像是丢了什么一样浑身不自在,这时他才明白,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成为他的习惯,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记忆里他们还有很多美好的过去,足够他用仅剩的几天去缅怀。

就在这时,一个丫鬟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大人,大人,夫人,夫人她又不见了!”

安禹笑了笑,没有说话,转身回了房,然后把门慢慢合上。

他的夫人又丢了,可这一次,是他主动弄丢的,他不会再找回来。

蒋青竹发现,自从离开安禹,她的运气就突然好了起来,很快她就遇到了一个能治她病的大夫,她恢复了光明,之后那大夫居然对她一见钟情,非卿不娶,让她得意了好久。

蒋青竹春风得意,脚步踏遍了大江南北后,忽然又想回京城去看看。

她总觉得,当初自己逃得太狼狈,必须要趾高气扬地回去到安禹面前转一圈,看看他过得好不好,如果他过得不好,那她就开心了。

然而她没想到,头一个遇到的大夫竟然不是安禹,而是秦艽,他竟然没被安禹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真是一件奇事。

秦艽看到她竟然比她还要惊讶:“你怎么还没死?”

“喂喂,你会不会说话啊,你以为就只有你能解开我身体里的毒吗?就不能有其他医术高超的大夫?”蒋青竹不高兴了。

秦艽抬了抬下巴,骄傲道:“当然,我医术或许不敢称天下第一,但我制出来的毒却无人能解,就算是神医安禹亲自以身试药,都没能解开这毒,后来还是我给了具体的药方,他才推算出解药的。”

蒋青竹只觉得他这话仿若惊雷一般在她头上炸响,巨大的声音让她耳朵嗡鸣,便什么都听不到了,整个人呆愣着犹如失了魂般。她明明很聪明的,可这时却有点听不懂秦艽的话,也弄不懂以身试药这个词的意思。

好一会儿,她才用全身的力气控制住声音的颤抖:“我中的是你的毒?”

“当然,我研制了很久才做出来的一种慢性毒,当时姑娘你来就诊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出来你已经吃了一年多的毒药了,当时我不是还问了你一句你是不是来自宫里,我就是把药卖给了宫里的一个贵人。”他顿了一下,打量了她一眼,“不过姑娘幸好你的眼睛瞎得及时,从那皇宫里出来了,否则继续吃下去,肯定熬不了几天呢。不过,你这毒,是后来找安神医解开的吗?”

蒋青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哑着嗓子道:“或许,或许是吧……”

秦艽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城东,又叹气道:“果然是安神医,只是可惜,医术这般高明的大夫怎么会想到以身试药这种方式,虽然治病救人乃大夫的天职,但这般舍己为人,也太过了。可惜了他年纪轻轻的,竟早早就去了。”

突然间,蒋青竹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一攥,喉咙被扼住,喘不上气来。她眼底的城池顷刻间崩塌,像是痛苦得不能自已,嘴唇开合几次也没能发出声音。然后她身子一软,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色。

(九)

蒋青竹再一次回到了安府。

过了两年,这里早已人去楼空,一片荒芜。她从袖子里取出一根布条,轻轻系在了眼睛上,然后往前走了十七步——这里曾经有一架秋千,他曾经推着她玩,她那个时候觉得自己仿佛飞到了天上。

之后往右拐,走了三十二步——这里有个月亮门,门下有门槛,她当初差点被绊倒,是他扶住了她,之后就将门开撤走了。

再往前走二十一步,这里有个抄手游廊,游廊长二百六十六步——走到头便是他们的卧房,那个时候,她不愿意和他睡一间房,他就在她的门外站了一夜,后来她只能妥协,允许他睡在外间的小榻上。

再往左走九步……

很久之后,京城里的人都知道,曾经安神医的府上住着一个奇怪的女人,那个女人明明好好的,却总是在眼睛上系一根布条装盲人。

猜你喜欢
青竹神医大夫
陌生人
天下第一
进步太快
花生大夫
花生大夫
间接性失忆
谁更牛
对雪
青竹巧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