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静
在早几年的课堂上,我还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的时候,我就把虎丘“游”了个遍。
然而,当我真的走进虎丘才发现,古人诚然“不余欺”。方圆不过几里的虎丘之上,聚集着名满天下的“虎丘十八景”,这里的美丽和灵气自不多言。但只身走进虎丘,却全然不是想象中美景与典故叠加起来的“游客刺激”,而是一种安静,一种聆听和一种深深攫住我、难以呼吸的敬畏。
我应该感谢淅淅沥沥的雨,帮助虎丘拒绝了很多游客,而我恰恰是最大的受益者。遵从友人提示,从北门进,避开了游客专用的正门(南门),更添了独游的妙处。“开门见山”在这里应该叫做“开门见塔”,进门一座石桥,虎丘塔就在那苍绿色的古树掩映间等着我。果然是“塔从林外出,山向寺中藏”。秋风催着我快行,雨点也急躁地打着滚儿般拍打我的眼镜,不断分割着我愈加模糊的视野。可我仍然不需要伞,因为在这里倾听不需要任何阻隔。我停了停,望向灰白色的天空,我猜想它用风雨遮蔽了现实的喧嚣,一定是颇费匠心的有意营造,要在这个完全可以任思绪飘游的深秋告诉我什么……
拾级而上的时候,脚下石阶上的坑洼里蓄满了雨水,我清晰地听到自己踩在石阶上雨花四溅的“仄仄”声,听到雨滴重新鼓起勇气又投身那小石坳里的“滴答”声。雨水洗礼后的落叶铺在石阶上,并不像古树的弃儿,却像虎丘派出的导游,一路领着我登上了虎丘塔。
虎丘塔,也叫云岩寺塔,这座七层八面的佛教塔,自宋代始建以来,已经走过了一千多年。站在塔下,脚边细碎的青砖整齐地排列,延伸。在这个烟雨蒙蒙的天气,我仿佛看到宋代身着青色袈裟的僧人正色低头急匆匆地绕过我,进了塔门,他们一级一级缓缓登上,塔上的拱形小门里传来了虔诚的吟诵……顺着塔身望向最高处,塔顶已经在多年前的雷击中失去了原来的“仿木斗拱,飞檐起翘”,有点凸,失去了这座十世纪长江流域砖塔代表作品应有的威武和神气。雨滴愈发密集起来,我绕着塔底仰着头轻轻地走,塔的每一面、每一拱、每一块青砖都表达着它们古朴的美和来自历史深处的坚强。沉迷之刻,一位中年工作人员走过,以为我在寻觅留影的佳处,他热心地告诉我,这里是不行的,离塔太近,你要去南面的阁院里、松树的南边。我忙说,我是想仔细看看这一千年的砖瓦。中年人怔了一下,放下手里的扫把,一改刚才的盛满了热心的欢快,颇带了几分凝重地告诉我,你看上面,这些朽了的都是后代翻修的,纹丝不动的那些才是原装的。顺着他的手看上去,岁月风华后露出的青色和红色的砖心,可能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都无情地落下岁月剥离的粉末,可是这些一千多年的青砖却在历史洪流中坚毅地阅读着光荣与梦想、战争与和平,只把尖利的棱角磨去,还挺立在这里。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一千多年前那些匠人建造塔时那祥和的喧闹:叮叮当当的斧锤,光着膀子的木匠,挑来石料的小僧人,还有慈眉善目又严肃内敛到处巡视的主持……一边往南走,一边忍不住回着头:虎丘塔的确是愈发斜了,简单目测,也和塔底的中心线有几米距离了。千年已过,何惧再有千年?
南边的阁院里,有个四面拱门的阁院平台,中间有石头制的一桌四凳,拱门有“登高丘而望远海,倚长剑以临八荒”的对联。阁院东边连着一条不长的石头栈道,走上去,剑池就在你脚下了。这时,风给了雨胆量,吹得我在石栈道上有些飘摇。当然飘摇还说不上,只是一瞧脚下七八米高空隔着的剑池,不得不心头凛、脚下软。颜真卿亲笔“虎丘”“剑池”四字,“虎丘”在岁月的风霜里脱落,“剑池”却不惧风霜地坚持。后人为不遗憾,按照颜公的壁刻书法不断描绘,所以,留下个“真‘剑池’,假‘虎丘’”的说法。从栈道走下,和上虎丘的石阶一样有些陡峻,再加上雨势渐大,脚下更是慢得多了。
这里沉睡着的阖闾和他钟爱的三千宝剑是怎么躲过了勾践灭吴后的掘墓泄愤?怎么躲过了秦始皇誓要寻得宝剑的挖地三尺?难道真是挖掘墓穴时忽然出现了蹲卧的白虎么?还是被夫差召来挖掘墓穴的千余工匠在干完活儿被殉葬后那些冤魂的集体拒绝?雨放大了这里的神秘,我心里陡然增加了沉甸甸的敬畏。“阴风生涧壑,古木翳潭井。湛卢谁复见,秋水光耿耿”。我已不能言语,苏子的诗句才是最好的表达。
苔绣禅阶,尘粘诗壁。醉眼悠悠,千古恩仇。虎丘塔和剑池让我们尚能按图索骥,更多的历史也许都没有一丝印痕,只留下斯人已去的深涧里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