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容
一个漫长的冬夜,一个叫陈其骧的老人敲开了昔日好友老金的家门,絮絮叨叨地表示忏悔,因为“文革”中他在造反派的酷刑逼供下交出了老金的私信,就为这一次纯属无奈之举的背叛,致使老金家破人亡,爱妻自杀;老金从此与陈其骧恩断义绝。然后就是和冬夜一样漫长而难以消受的时光岁月,陈其骧倍受煎熬,深感灵魂被无情鞭笞,他希望在老金的宽恕中得到解脱,但老金偏偏不肯说出“原谅”二字。果不其然,陈其骧这一次访晤依然未能感动老金,使自己得以释放心灵的重压。这是《冬之旅》的开局。
乍一看,由赖声川、万方、蓝天野和李立群这四张大牌甩出的这部“中国戏剧黄金一代典范之作”不见得有什么慑人心魄的力量,我甚至以为就是一部宽谅与和解之作,如果是这样的主题,真的没有什么惊世骇俗。导演的二度创作也不过是驾轻就熟。作为舞台活动背景的歌者和钢琴演奏家穿插弹唱着舒伯特的《冬之旅》,演绎着穿越人物心路历程的外化形式。评论人史航认为:“赖声川排这个戏,非常温柔地面对这个悲痛故事,轻拿轻放。”“温柔”,无疑是二度创作的一种态度,这种态度,用挑剔的眼光来看,说得好听点有“鸡汤”之嫌,说得不好听是过于煽情,生生地间离了两位老艺术家的本色表演与观众心灵触碰的互动效果。
歌者在高处的俯瞰也罢,插入金、陈之间的凝视也好,无论是洞察、审视还是窥秘,于其说是一种交流,不如说是一种打断更为恰当,但都不在一个情绪的节点上,显得造作、生硬。试想如果没有歌者的这些表现,是否减损了两位表演艺术家的激情呢?答案是否定的,那么歌者的这些小动作只是一种于事无补的导演手段而已,其存在价值是为了体现导演构思的整体风格。如果说品特戏剧的“停顿”是显现危机的必须,那么这种打断的必然性,至少愚昧如我没有更深刻的感悟。舒伯特的《冬之旅》无疑是诗意的,但当事人追溯往昔的心境却不会有盎然的诗兴。这里并不存在一个悖论,也就是说我并不认为诗歌不能表现苦难;而是万方的这部作品仔细地看下去,在调侃和嘲讽中隐藏着极其深邃的人生哲理,遗忘如果是一种“中国式的关怀”,那么所体现的只是一种民族综合症,“温柔”无法化解耻辱的块垒。万方的剧作原名《忏悔》,舞台演出易名《冬之旅》包含了赖声川的导演思想,这就有一个削足适履还是削履适足的问题,当然,我不否认《冬之旅》作品本身是悦耳动听的。但《冬之旅》的浅显易懂虽然是“轻拿轻放”了,却不能涵盖原著的戏剧张力。
虽然对《冬之旅》在《忏悔》中的穿插,我个人有微词,但我并不否认赖声川还是捕捉到了剧本的精髓。在戏剧没有开演之前,舞台的追光打在了一个建筑模型上,后来台词中交代,这个建筑模型是德国柏林在二战中一个被炮火损毁的教堂。这个模型是摆放在舞台分割区中陈其骧家里的,说明了陈其骧对耻辱和痛苦的记忆刻骨铭心,同时间接地折射出德意志民族对他们给世界带来的苦难有着深刻的检讨:这个教堂应该是在盟军进攻德国本土时成为一片废墟的,德国人永久地保留了这片废墟,表明他们对战争带来的耻辱和苦难记忆犹新,只有自己感到痛了,才能记住自己才是最早的施痛者,而自己给别人带来的是更深的切肤之痛。所以德国人对二战的忏悔表现得如此真诚,起码他们让世界人民相信,假如有第三次世界大战,再不会由他们挑起战火。反观日本,尽管也记住了原子弹投放广岛所带来的灾难,但日本人更强调的是别人的施痛,因而他们的表白一直不为中韩各国所接受。陈其骧有一句台词被公认为振聋发聩,他第二次遭到老金拒绝后,忍不住发出诘问:“犯罪的人不可饶恕,那不肯饶恕是不是也是一种犯罪?”这句台词的精彩,是一下子提振了全剧的矛盾冲突,使观众认识到老金的坚持和执拗也并非光明磊落,他有他的私念,因为他知道陈其骧在不停忏悔的同时,正在准备自己的回忆录,老金在意的是陈其骧将会怎样塑造一次关联他的事件。至于陈其骧情急下的诘问,其实是不该问出口的,这多少有点像日本人的心态,反证了他的忏悔也是有保留的。
原本以为猜得到的情节,至此一波三折,这是万方的高明之处;看似不经意的几次反复,却透视出人性的弱点。陈其骧的回忆录出版了,他对当年发生的一切,采取了实话实说。人们赞赏陈其骧的深刻反思和真诚忏悔。然而,老金坐不住了,他几次三番拨响电话兴师问罪,指责陈其骧巧言令色,借机沽名钓誉。陈其骧崩溃了,他无可奈何地挂了老金的电话。老金仍不甘休,把所有的谴责写了下来,寄到了陈其骧家里。陈其骧收到信后没有拆看,显然他知道老金会对他说些什么——赖声川对这些细节的处理,层次分明,点送到位,虽然歌者和钢琴伴奏仍穿插期间,但观众已不注重形式了,而是专注于这对老冤家的生死缠斗;两家人的家属和作为社会力量的记者纷纷登场,他们和老金以及陈其骧的对话激化着当事人的矛盾。彼此猜忌、互不信任和精神折磨——那段历史对人们心灵的戕害,至此揭露无遗。
我没有看到最后的释然和宽恕,老金和陈其骧也不可能像梁山伯、祝英台那样变成两只蝴蝶。结尾有深刻的寓意:陈其骧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得病的原因有些费解,但我宁可不去设想是老金不依不饶的追究,反正像里根和撒切尔夫人这样的世界名人,得起老年痴呆症来也是没商量的。老金来看望陈其骧了,嘴上表示了原谅,但他似乎知道陈其骧得病前拒绝了他信中的责难,他居然把那封信的副本又带来了,说是交给陈其骧自行处置——老金的这个举止有点匪夷所思,他应该听到陈其骧得病的消息,但他并不确信这个消息,所以一切还是试探,试探和互信划不了等号,这之中没有什么和解的成份。如果他确定陈其骧是假病,那么这封信会这样交给他吗?现在他确认了陈其骧是真病,那么他留下信难道就是为了给陈其骧付之一炬吗?万方设定的这个结尾,不是那么简单,其开放性大如斯芬克斯之谜。有人说,这样做“体现了中国式的关怀,曲终雅奏的诗意,忘掉是非的达观。”好吧,这也是一种读解方法,但我看到的结尾是陈其骧用阿尔茨海默症的名义烧掉了那封信,以此宣示自己告别了忏悔、加入了集体失忆的行列——这也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在上海,现在坐进剧场的观众很多是被誉为“票房小蜜糖”的何念引领他们戏剧入门,而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带动了京沪地区所谓的话剧“中兴”。更高等级的台湾表演工作坊在岛内完成实验进了大陆后,和孟京辉、田沁鑫的戏剧一样,在题材选择上越来越放下思考的包袱轻装上阵,从容应对了这个格局变小的时代,也收获了大量的戏剧粉丝。我们之所以还没把“大咖”赖声川、孟京辉和田沁鑫的戏剧称为“粉丝戏剧”,是因为拥有更多粉丝的《盗墓笔记》、《仙剑奇俠传》、《小时代》等剧的屹立不摇。对于那个年代,赖声川不可能像蓝天野,像万方的父亲曹禺老先生那样感同身受,而在大陆戏剧导演很少触及这段历史之际,万方、赖声川有这个担当是难能可贵的,毕竟,在我记忆中直面“文革创伤”的舞台剧在大陆绝迹巳经不下十年,所以我也承认我对赖声川的这部导演作品有着不切实际的苛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