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
曾有评论称,“贾樟柯能把电影拍成纪录片,而周浩能把纪录片拍成电影。”但是,在《棉花》里,没有周浩惯用的那些元素—激烈的戏剧冲突和刀光剑影,没有立场,有的,只是注视
春日里的棉花田,压在地膜里的绿色小苗开始出土。冶文俊带着两个孩子蹲在地上,把它们一棵棵颤巍巍地拨拉出来。“我不给他们讲种棉花,就讲科学。”冶文俊说。这个种植了上百亩棉花的棉农,不希望孩子们以后再走自己的路。 大风卷起尘沙,飘洒在南疆广袤的田垄上—字幕升了上来。 所有人怔了一下,旋即,掌声从剧场150个座位上共同响起,热烈、真诚。 灯光亮起,导演周浩走到台前。两天前,他刚从贵州拍摄现场赶到北京,只为了来到这里—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与观众分享这部他动念于十年前,用八年时间制作完成的纪录片《棉花》。 但似乎,这个在国内外多次获奖的导演并不享受这样的场面。众人为他而来,他却好像更愿意待在自己的世界里。无论是候场时背倚剧场入口处的墙壁,还是坐在嘉宾中,他会不时低下头,好像在思考什么。偶或用手挠一下头,作一口深呼吸。对所有提问,回答皆简短,直接,不咸不淡。 2014年11月22日,因为《棉花》,他上台领取第51届金马奖最佳纪录片奖时,亦如是。发表感言不过数秒,便匆匆而去。 在坊间,周浩被称作“独行侠”“隐居山林的高僧”。于他,只有去到现场,手持摄像机,观察、捕捉那些令他充满兴趣的人的生活,才是自由的、自在的。所以,他自诩“特别擅长和采访对象打交道”,并成为一个高产纪录片导演。12年时间,10部作品,部部引人注目,涉及工人、农民、警察、毒贩、学生、医生、市长、书记。“也许我是中国纪录片导演里涉及题材最广泛的人。”他对此很是满意。 围绕一株株棉花、纵横中国上万公里的生产链的背后,棉农、摘棉工、纺织工、牛仔裤制造厂工人沉重的生活,在80分钟里,被《棉花》平和、舒缓地表达出来。在中国,这一群体达至几亿人。“银幕上呈现了今日中国棉花史,也是一页农工生活史。”金马奖评委及媒体如此评价《棉花》。 这一表达方式,曾引来质疑,“在社会问题的批判上,走得不够深远,缺乏力度”。对此,周浩回答,“我不喜欢下结论。我不是一个政策的研究者,我只是想以棉花之名,呈现普通中国人的生活。” 复旦大学传媒学院教授吕新雨曾评价:周浩的摄像机是他随手携带的武器,在不同的片子里,它们分别是手术刀、匕首、餐刀,每每切开生活的痛处。 周浩并不认可“武器”一说,“应该说是工具吧”。对于《棉花》,周浩自喻,这一工具“是一双筷子”,因为“(夹起来的)都是很日常的一些东西。” 那些片子还是不够 以棉花为主题的纪录片并不少见。 2015年3月18日,周浩赴京参加《棉花》观影会前一个月,美国独立电影导演罗拉和中国制片人李桢合作完成的72分钟的纪录片《棉花之路》,在华盛顿特区的环境电影节上放映。 这部片子与《棉花》有相似之处。它还原了纺织制造业全球供应链的原貌:美国南卡罗来纳州农田里的棉花,被集装箱运送到中国江苏省常州市的纺织厂,经过加工制造成为波士顿红袜队(Boston Red Sox)的服装,又重新运回美国,低价出售给消费者。 导演罗拉说,消费者往往意识不到廉价时尚背后的高昂代价。她希望让消费者了解这一产业链,减少浪费,同时监督企业控制污染排放,并尊重劳工权益。 周浩2005年打算拍《棉花》之前,曾看过导演宁灜拍的《希望之旅》。是时,媒体上多有关于开往新疆的摘棉专列的报道,“据说每年有几十万采棉工进疆,主要来自河南和四川。” 《希望之旅》把镜头对准从成都火车站赶往乌鲁木齐摘棉花的四川民工,所有拍摄均在火车上进行。周浩记得,采访对象被问到一些问题,包括“你为什么要去新疆摘棉花?你的理想是什么?你觉得幸福吗? 你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等等。 周浩觉得,“不那么过瘾。”他当时刚刚拍完自己的第二部纪录片《高三》,此前曾经在中国最负盛名的几家媒体—新华社、《南方周末》《21世纪经济报道》做过十余年摄影记者,所做图片专题独树一帜,影响深远。 他还看过日本NHK拍的《采棉女》。NHK全程跟踪拍摄了河南采棉女赴疆前家乡的状况,以及3个月采棉的全过程。 “这些片子还是不够。如果我做,可能跟他们不一样,我会把后面的东西串起来,从头跟到尾。” 周浩查了很多资料,为当时“中国要生产8亿件衬衣才能换一辆波音飞机”的说法震惊不已。“这些因素都是促使我做这个片子的原因。” 最终,时断时续,坐了三次摘棉专列,拍了六年,剪了两年,周浩完整记录了一粒种子从种植、采摘,到棉纺、制成牛仔裤、贴上世界名牌出口这一产业链条上的千种人生。 种植百亩棉田的新疆棉农,经年手工劳作,辛苦异常却获利薄微;坐三天两夜硬座火车到新疆摘棉花的女人们,每天劳作14个小时、摘140公斤棉花,心里装着带回3000元钱改变家庭命运的梦想;在38度高温的车间里被汗水和棉絮粘满全身的纺织厂女工,充满倦怠和焦虑;在广州的牛仔裤工厂里,来自贵州的一对打工夫妻对千里之外的孩子充满了歉疚…… 曾有评论称,“贾樟柯能把电影拍成纪录片,而周浩能把纪录片拍成电影。”但是,在《棉花》里,没有周浩惯用的那些元素—激烈的戏剧冲突和刀光剑影,没有立场,有的,只是注视。 周浩并不打算告诉观众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我说出来?说出来以后,我反而觉得无力了。如果一部片子有十个人看了,有十个不同的想法,不挺好吗?” 为了呈现混沌 2002年,周浩放下为他带来荣光的新闻摄影,开始拍摄纪录片。 他不再爱摄影的理由是:照片里那些人和物,不过是摄影师的工具。它跟被拍者之间,并没有发生特别深层次的交流。 “因为媒体太急迫了,特别职业化。比如现在你们需要急迫地在一个小时内把稿子拿出来,而且你会想到自己能挣多少钱,想到拍完了这个紧接着还要去拍下一个。所以它对人的关注,相对来说会比纪录片弱一点。” 但是,拍摄纪录片的过程中,吸引周浩的纪录片的真实性,却屡屡令其困惑不已。 很多人好奇,周浩是如何找到那些受访对象的?事实上,周浩每次寻找拍摄对象,十之八九会被拒绝。他开始思考,“接受采访的那十分之一二,他们一定具有代表性吗?我拍的这个东西还是所谓的真实吗?” 周浩的第二部片子《高三》,讲述了一个县城中学里一群高三孩子参加高考的故事。有观众问周浩,“怎么片子里孩子们都不看镜头?”周浩答,“很简单,我把那些看镜头的部分都剪掉了。”他又开始问自己,“我把孩子们看镜头的部分剪掉了,那么我呈现的是真实吗?” 多年后,周浩豁然开朗。 四五年前,《南方周末》请来一名德国的汉学家Ackermann为一个当代艺术展做策划。Ackermann打算以《南方周末》为由头,呈现中国多年来改革开放的一些变化。 周浩问了Ackermann一个问题:通过这个展览,你想告诉德国人、看过这个展览的欧洲人什么?Ackermann告诉他,“就两个字,混沌。” Ackermann解释,“欧洲人对中国的看法其实已经有一些固化,我希望他们看到这个展览后,对中国的概念模糊起来,他不再那么肯定别人所告诉他的那个中国,他开始用自己的方法来想像这个国家。” 这个回答,让周浩找到了“拍纪录片的意义所在”。 2013年,“中国独立纪录片之父”吴文光说过一段话:常规的纪录片是对人的一种榨取,作者拍完以后获奖了,得到了很多荣誉,而被拍的对象生活还停留在原地,没有改变。 《棉花》获奖后,很多朋友问周浩,《棉花》能对里面人物的命运有什么改变?周浩答,什么也改变不了,“但我依然认为我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很多事情,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呈现出来,也许对社会真正起到的作用会更加大一点。” 事实上,在中国纪录片导演里,周浩最早提出“纪录片是有原罪的”这一观点。这一说法,“跟吴文光的说法是契合的。”但是周浩不想苛刻,“做这个职业,就要去承受它的原罪,尽量地去规避它。而且社会本身是多元的,很难说清何为对、何为不对。” 生命是这样的有意思 《棉花》一片,周浩四处筹得100万元。其中,香港乐施会支持了8万元。 2007年,周浩与香港乐施会结缘。《棉花》中的棉花种植小农户、采棉妇女、纺织工厂的女工、牛仔裤厂的打工夫妻,都是乐施会所关注的群体。“他们觉得这个片子和乐施会的气质是吻合的,所以给予了支持。” 对于乐施会,周浩笑称,“其实他们的门一直是开着的,只不过他们在大陆做事情比较低调,没有大张旗鼓。” 于周浩而言,国外的纪录片基金提供的支持更为公开,“比如每年都会有几个基金为纪录片提供支持,你只要按照流程去申报就可以了。”至今,周浩获得过全世界最大的纪录片节IDFA(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节)的简-维瑞曼基金会—世界最重要的纪录片基金和AND(釜山国际电影节)的亚洲纪录片基金的支持。 “我从来不觉得中国是一个缺钱的国家,对于需要钱的人,你要给有钱人一个理由,你怎么用这个钱?”周浩觉得,大多数纪录片导演没有在这方面下功夫,“如果你做到一定程度,你的确需要这样的能力,告诉别人我要做什么事情。你说清楚了这个问题,我觉得你就不愁钱。” 选择做纪录片导演,周浩坦陈,“失去了一些发财的机会”,但是,“得到了很多快乐”。 2014年12月,周浩在台北诚品书店发表演讲时说过一个故事。 十多年前,他和云南社科院的一个研究员徒步穿越三江并流之地(金沙江、怒江、澜沧江),做一个地理报道。从海拔1800米上到4005米再下到1700米,他们走了整整12小时。时值秋天,满山的落叶,把林间的小路都遮住了。他们迷了路,后来被一个藏民带了出来。 周浩记得,二人“一边走一边骂:干嘛来接这么苦的一个活?”多年后,他们再聚,回顾往事,均不约而同地说,谁能再找我们去拍一次啊?“因为那个满山的落叶、五彩的落叶真是太美了。” 周浩的快乐,更多来自于人。“我昨天还说呢,我拍过很多题目,我的上一个题目是关于一个中国市长,下一个题目竟然可以回到拍留守儿童,我并不觉得两个题材有特别大的落差。当你真正地进入别人生活,你会感觉生命是这样的有意思。” 周浩拍过一个有关毒贩的纪录片《龙哥》,前段时间,有一个香港导演拿到这个片子,告诉编剧,要按这个感觉写一个电影剧本。“其实生活给人的意外和惊喜是非常大的。”周浩笑着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