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垣璋,郑妍妍
(1.湖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科技处;2.湖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人事处,湖北 十堰 442000)
2010年11月,梁卫星的长篇小说《成人之美兮》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小说出版后《文学报》、《南方周末》等媒体相继对小说及作者进行了报道,充分肯定了这部小说的价值与影响[1]。当代著名学者钱理群先生甚至在给《成人之美兮》写的序文中断言说:“以自己的阅读经验和判断,我可以大胆地说一句:这本《成人之美兮》是具有文学史的意义和价值的。”[2]然而吊诡的是,此后再无有关这部小说的消息。在中国知网这个全国最大的期刊全文收录数据库中,有关梁卫星和他的《成人之美兮》的文章不到10篇,而且基本集中在2011年前后。这种情况与《成人之美兮》带给人们的强烈震撼是相悖的,与《成人之美兮》所获得的极高评价也是相悖的。这种相悖引人深思、发人深省。
《成人之美兮》是一部教育小说,小说“通过对一个刚走进教师行业的语文老师心理路程的描写,通过教育系统内生存状态的揭示,反映‘假民主,官官相护,有预谋地培养庸人、培养奴才顺民的社会,一个畸形发展的社会’的生存图景。是一本‘真实得让人窒息,沉重得让人绝望’的小说”[3]。这样一部教育小说,并且还得到了这么高的评价,理应引起教育和文学两方面人士的关注,然而它得到的却是两方面的集体沉默。
《韩非子》中曾讲述过一个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宋人周敦颐将其归结为一个词:“讳疾忌医”,说“今人有过,不喜人规,如讳疾而忌医,宁灭其身而无悟也。”《成人之美兮》所遭遇的这种尴尬处境与之类似。正因为它戳到了这个社会的痛处,既戳到了教育的痛处,也戳到了文学的痛处,为此人们不愿意去说它,也无话可说。
左晓光在其《评梁卫星的长篇小说<成人之美兮>》中曾言:“在我看来,《成人之美兮》与其说是一部小说,倒不如说是在夹缝中探寻出路者的教育言说。”[1]《成人之美兮》的封面上印着乔治·奥威尔的话,“我坐下来写一本书的时候,我并没有对自己说:‘我要加工出一部艺术作品。’我之所以写一本书,是因为我有谎言要揭露,我有事实要引起大家的注意。”梁卫星本人也在后记谈到,“我写,只是因为我有话要说,如此而已!”也就是说,无论从读者还是出版商,甚至作者来看,《成人之美兮》首先是一部教育言说。而作为一部教育言说,《成人之美兮》向人们描述了当前教育触目惊心的现状,展示了理想中的教育所焕发出来的震撼人心的魅力,同时探讨了理想与现实之间存在的矛盾及荒谬,触及了当前教育制度的根本问题。
《成人之美兮》首先从一个即将毕业步入教师行业的大四学生的视角开始,回顾了其大学四年的生活。与许多回忆青春的小说不同的是,《成人之美兮》中的大学生活一点都不美好,主人公苏笔将之归结为一个字:混。混上课,混考试,混时间,混人生,“享受着堕落的快感”,“过早失去了生命的激情与向往”,“随波逐流”。如果说这只是苏笔一个人的个案也还罢了,不幸的是,苏笔的状态代表了大多数的学生。而老师们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有本事的在忙自己的事情,没把学生当回事,没本事的则把学生“当成垃圾桶”,倾倒自己的怨气。四年的大学生活就在这胡混中转眼即逝,随之而来的是现实残酷的一面:有钱有权有关系的学生自然有工作,有人生的下一步路可走,而那些无权无钱的从农村里出来的学生,即便四年在学校从未虚度,依然只能是毕业即失业,无路可走。小说在一开始就把居于教育这个行业顶层的高校拉下了神坛,这样一个乌七八糟的世界竟然就是那么多学生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十几年光阴孜孜以求的梦想之地!多么荒谬和讽刺。
随后苏笔通过关系进入了黄花一中成为一名语文老师,小说详细地描述了走关系的过程,生动形象的展示了入职竞聘过程中各类人物各显身手的腐败艺术。入职后主人公逐渐接触了形形色色的教师和学生,通过主人公的观察与倾听,小说展现了教师和教师、教师和学生、教师和学校、学校和学生及家长之间的各种纷繁复杂的关系,在这些关系中,利益从来都是最根本的驱动。在利益面前,道德、良知、人性统统沦陷,整个学校俨然一个名利场。为了筹集活动经费,教研组集体研究如何在学习资料费上做文章;为了争夺教研组长的职位,有的教师用尽了心思和手段;为了评职称,学校领导利用职权精心设计游戏规则,下面的教师的泯灭良知使劲谄媚和贿赂……而这其中最可悲的就是学生及家长,他们不仅在经济上遭受损失,在人格上遭受侮辱,甚至会付出生命的代价。小说中有一名叫子怡的学生因不堪学业的沉重与压力选择了跳楼自杀。子怡死后,她的尸体被学校迅速转移到省城,并对外声称其受伤去省城就医,迫使其父母离开本地到省城谈判,最终学校以其卓越的“危机应急艺术”,迫使子怡父母接受了10万元的赔偿,这件事为学校上下津津乐道。畸形的教育使身在其中的任何人都无法逃脱被扭曲的命运,包括学生和教师,甚至家长;包括人格、性情,甚至灵魂。小说中邹哥把这种扭曲人性的教育比作“强奸”,不能反抗就只好学着去享受。
与邹哥不同的是,小说中的海无言老师在这种扭曲的教育中尝试着进行抗争。“在他眼里,当前教育体制下的学生是犯人,老师是狱卒,是温水里的死青蛙,学校是动物庄园,是培养奴才的摇篮,是磨灭人锐气的监狱,是不义之城。”[1]因此,他有意识地引导学生进行独立思考,对自身,对周遭的环境,对现实,对生命本身;他教给学生认识世界的方式。而这些,恰恰是我们现行教育下最缺乏的,甚至是现行教育下所反对和不允许的。小说中主人公苏笔在第一次看到海老师的学生刘念的作文本时,竟然像木头一样呆滞了。在这个高一学生的作文中,海无言通过学生对身体的思考,逐步将学生引向对人自身的思考,通过简短的评语和推荐给学生阅读的文章,让学生从符号、利益、道德、工具、政治、法律等多方面对人自身进行考量,而学生通过这些阅读和思考最终形成的几篇长文,居然令主人公感到了无比的震撼,甚至生出嫉妒和羡慕的情感来。之后在与海老师的交往中,海老师的诸多观念,尤其是有关教育的种种观念给他带来了更多的震撼。例如“课文本来是一个生命文本,我们上课要做为一个生命个体进入课文和课堂。”“备一节课是文本、作者、备课者就历史、现实与生命展开的对话。”[4]298“(语文课的最终目的是)让学生成为听说读写的主人。听不是接受服从,而是选择与质疑;说不是人云亦云,而是个体生命的表达与传递;读不是规训驯服,而是交流探索;写不是八股宣传,而是生命与生活的认识与理解还有创造。”[4]303……这些观念说出来就已经够惊人了,更何况海老师在身体力行。小说中海老师的这些理念和行动是对现行的扭曲的教育的抗争,其身体力行创造的奇迹散发出了震撼人心的魅力。
然而,作为现实抗争者和理想践行者的海无言,本身也在承受着这二者夹缝中的煎熬。他自己就曾说:“课堂其实并不能安放我的生命,我不能随心所欲地和他们教学相长。他们要参加高考,这毁灭灵性的魔咒;他们要走向社会,这吞噬良知的丛林。”[4]他对于自己的这种教育实践抱着一种矛盾的心态,因为他不知道让学生做有思想的真人到底是给他们带去幸福还是灾难?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江念痕。江念痕曾是他的学生,是他的观念影响了她,致使她放弃了留在大城市的机会,回到了黄花一中,开始走他的老路。对此,海无言充满了自责。鲁迅在《呐喊·自序》就曾说过:“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5]在《娜拉走后怎样》中又再次提及:“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6]海无言的矛盾和自责与鲁迅的担忧如出一辙。梁卫星在《成人之美兮》的后记中写到:“我无意探讨任何教育理念,也无意书写教育理想……没有能力为一个没有教育的时代提供所谓的教育蓝图。”[4]也就是说,即便作者梁卫星对于他在书中展现出来并极力肯定的海无言的教育方式,在后记中也是不予承认的。这种态度是矛盾的,这种矛盾是合理的,这种合理是基于现实本身的荒谬的。
小说中海无言老师曾经给苏笔他们几个年轻人提出一个问题:“现实是什么?”强调让他们先弄清现实——学校现实,教师现实,教育现实、学生现实、社会现实。告诉他们:“我们生活的真实环境里并没有成人之美,只是底线可以永远下坠的蛾摩拉;我们只是这个不义之城里的狱卒,我们一走上讲台,手上就有了学生的血,也有了我们自己的血——我们想救人,很难,我们得首先救我们自己。”小说中描写的教育的溃败与堕落触及了中国教育制度的根本问题。钱理群在《关于教育的三个问题》中指出:“当下中国教育改革之所以陷入困境,就是因为只限于教育方法的改革和实验,而回避了教育制度的改革与建设;而且是在政治改革滞后、经济改革畸形化情况下,单方面进行教育改革。这样的改革必然受到未加改革与约束的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的干预,甚至控制,其走向形式化,以致变质,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不可避免的。”[7]并且断言:“在现行的政治、经济、教育体制下,中国的教育不可能有根本的改变。”[7]这或许就是为什么梁卫星在后记中说:“现在回过头来看,我居然还是写出了一个松散的教育乌托邦的毁灭,写出了伴随着这乌托邦的毁灭,人性的沉沦与一切存在可能性的断绝。它绝然没有一丝救赎的可能性!”[4]所以“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中国教育的艰难时刻,这不是一个大有作为的时代”[7],而梁卫星的《成人之美兮》则是这个艰难时代里的绝望反抗。
梁卫星其实也不承认他的《成人之美兮》是一部教育小说,既不承认教育,也不承认小说。之所以不承认教育是因为他无意探讨教育理念,无意书写教育理想;而不承认小说是因为他觉得他写这个东西,并没有艺术上的追求,更谈不上什么艺术的野心。然而它毕竟以一部谈论教育的小说的样式出版了。更何况小说中描绘了当前教育体制下中学教师的众生相,塑造了众多血肉丰满的人物,批判了整个教育行业的溃败与堕落。
《成人之美兮》描绘了众多的教师人物形象,这些血肉丰满的人物展现出了当前教育制度下中学教师的众生相。钱理群在《中国教育的惨淡人生(代序)》中言道:“在我看来,至少‘海老师’、‘贾老师’、‘邹老师’与作为叙述者的‘苏老师’,这四个典型是可以进入当代教育小说的人物画廊的,每个人都足以写出有分量的‘人物论’。”[2]
“海老师”是小说中灵魂人物,这个每天追着孙老师讲荤段子,并且笑得夸张至极的人,沉默的时候又让人觉察不到他的存在的人,在私底下进行着他的“生命教育”。海老师年轻的时候也曾因不满学校的坐班制度狠揍过教导主任,可后来却在生活的重重压力下戴上了伪装的面具。只有在课堂上他才焕发出他的魅力。这个只身与教育制度对抗的人,“是当代教育一线岗位的盗火者”[8]。
邹老师是主人公的爷爷的学生,后来混到了年级主任的位置,在主人公进入黄花一中的过程中起到了关键作用。邹老师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人生就是一场强奸,不能反抗,就享受吧”。邹老师无疑有过主人公这样的青涩懵懂的时期,甚至或许有过海老师年轻时那种奋起反抗的时期,然而最终他选择了顺从,甚至同流合污。邹老师最终因为收了学生家长的钱,却没给学生搞到优秀体育生的名额,被家长告到学校,身败名裂,远走他乡。
贾老师是小说中异常着力刻画的一个人物。主人公苏笔在入职初期曾因为贾老师讲课的旁征博引对其敬佩万分。可是随着了解的加深,逐渐感觉贾老师的知识固然丰富,却没有融会贯通,没有形成自己的体系。这些各成体系的知识使贾老师的人格极为分裂,有时赞成这个,可没过多久就有了另一套新的说辞。这种在各种理论体系间摇摆的特性反映在生活中,便成为为了自身利益而左右摇摆,甚至沉沦至泯灭良知的人物性格。
作为主人公的苏笔,大学时代混日子,找工作的时候靠关系,应该说没有什么太特殊的地方。入职后跟着邹老师、贾老师、海老师都学了不少东西,逐渐认清每个人。作为贯穿小说主线的人物,其实并不是主角。属于绝大多数的平常人,只不过还良知未泯而已。
其他如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江念痕,未能把持住自己最终与他们越来越远的田默,不甘于这种非人生活贷款炒股失败后跳楼自杀的常老师,还有孙老师、古主任、李平……这些形象都极具代表意义。而且这些人物形象也都不是扁平化的概念符号,他们随着小说的进展也不断进行着变化。总的来说,小说成功地描绘了一群当前教育体制下中学教师的众生相。
梁卫星的这部小说写出了当下教育的溃败与堕落。教师,这个曾被称为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一个成人之美的职业,现在却很难让人有崇高之感。小说中从主人公入职起到结尾,到处充斥着各种肮脏和腐败的交易。进学校要通过各种各样的关系,还未必能够如愿;教研组想法设法在学生身上赚取资料费回扣;班主任以见家长名义索取红包;女教师被要求去陪领导跳舞;有人为了蝇头小利揭发告密身边的同事,有人为一个年级组长的小职位不择手段……而学生则被当成没有个性和情感的学习机器,教师让这些机器连轴转,以实现自己“升官发财”的美梦……当下教育的种种丑恶在梁卫星的笔下一一被揭露了出来。这就是为什么《成人之美兮》封面引用乔治·奥威尔的话的原因,也是梁卫星说自己没有任何艺术上的追求的原因。
然而,梁卫星的《成人之美兮》却是中国当代文学中少有的批判现实的力作。尤其是进入新世纪以来,在所谓网络文学一统天下的格局下,传统意义上的文学衰微,发不出任何声音,也少有拿得出手的大作。而所谓网络文学却又被各种穿越、玄幻、后宫、青春、官场等等能够吸引人们眼球的内容所淹没,这样的文学没有批判,不敢批判,只剩下了意淫,这是文学上的一个艰难时代。梁卫星的《成人之美兮》虽然有着振聋发聩的声音,可惜在这个艰难时代,在这个人们只知道逃避和意淫,娱乐至死的时代,最终被无视,这就是《成人之美兮》出版后遭遇尴尬的原因。然而也正因如此,《成人之美兮》犹如绝望中的反抗,其精神显得更加可贵。唯愿如钱理群所言,随着时间的流逝,这部小说最终能在文学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
[1]左晓光.评梁卫星的长篇小说《成人之美兮》[J].湖北文坛,2011(7):65-67.
[2]钱理群.中国教育的惨淡人生(代序)[M]//梁卫星.成人之美兮.广州:花城出版社,2010:5.
[3]陈智慧.探寻现代教育教学之路——梁卫星《成人之美兮》读后[J].新教育,2013(5):60-63.
[4]梁卫星.成人之美兮[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0.
[5]鲁 迅.呐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6]鲁 迅.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7]钱理群.关于教育的三个问题[J].文学教育,2013(1):4-9.
[8]王 博.从原型理论角度剖析小说《成人之美兮》[J].文学教育(下),2011(7):96-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