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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鞅给后世留下的印象就是急性子,于是人们很自然地以为,急性子商鞅主持的变法,同样是一往无前不喘气的快节奏。而事实上,商鞅变法是相当有节奏感的。
咱们先来看看时间轴:
秦孝公元年,秦国发出《求贤令》,卫鞅亡魏入秦,在景监的引荐下三说秦孝公,面试通过。
二年,秦国唯一的大事是“天子致胙”。卫鞅在做什么?无记录。
三年,庙堂开会讨论要不要改革,卫鞅驳倒了甘龙、杜挚两个保守派大佬。秦孝公封卫鞅为左庶长,主持变法大计。然后,秦国埋头努力建设,直到孝公七年才与魏国进行会盟。
孝公九年、十一年、十三年、十五至十八年、二十三年均无记录,二十一年无本国大事。
但前三者的次年都有大动作。例如十四年“初为赋”,开始向国人征收军赋。此后几年,疑似休养生息,积攒实力。孝公二十三年是大战后休整,次年与魏国大战于雁门。期间发生了几个政治事件,强制迁徙数以千计的抗议者、太子驷犯法、太子傅公子虔和公孙贾被处以肉刑。至于那些空白记录年份,无战事、无会盟、无新政,最大的可能是在埋头做准备工作。由此可见,商鞅变法有静有动,有缓有急,体现出一种耐人寻味的节奏感。
众所周知,秦国变法既不是最早,也不是最晚。最早的魏国李悝变法,用时长短不详。紧接着是吴起在楚国的变法,曾经被魏国揍得满地找牙的楚国一时间成为列国忌惮的大患。吴起变法的策略是一上来就全面铺开,赏罚必信,强力推行。虽然成效快,但楚国的新兴力量没全面崛起,根基不够牢。这导致楚悼王死后,吴起也很快被楚国世族设伏杀害,变法因此流产。
后来的商鞅变法显然吸收了李悝的经验与吴起的教训。改革分两步走,注意时机与节奏,并且下功夫培养新的社会势力。咱们先说说变法第一期工程。
孝公三年,左庶长卫鞅颁布的第一批新法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他在向秦孝公陈述强秦奇计时就高举耕战立国的大旗。军功爵制有了,奖励耕织有了,按照爵位高低来划分不同的田宅臣妾衣服等级。激赏战士的同时,新法还严禁私斗。古惑仔都当良民去,否则依法严惩不贷。出人意料的是那几道不合秦国传统也不合六国传统的法令:
宗室子弟没有军功的,就要剥夺宗室籍贯,想恢复资格就去沙场建功。
在秦献公户籍相伍的基础上,搞什伍连坐相保。有人犯罪的话,同伍之人若是知情不报就同罪,实名举报且非诬告者有奖。
家里有两个以上儿子(成年)却不分家的,赋税翻倍。所以请放聪明点选择分门立户,朝廷会依法授予田宅。
那些从事末业不务农的听着,要是经营不善变穷了,就以刑徒的身份继续劳动吧。
怎么看都是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的画风。但细细琢磨的话就会发现,除了对宗室贵族空前的严格要求外,其它措施主要都针对基层。进一步说,商鞅的改革一期工程是以改造乡村为中心,以建设新型基层行政组织和铺设法网为基本点——这也是与六国的变法相比,秦国变法最关键的区别。
新政的第一步通常是整肃吏治,但商鞅变法的第一步是重组乡村。事实证明,他选择的方向的确通往胜利。
孝公三年,商鞅编民什伍而相牧司连坐。起初,数以千计的宗族代表到国都上访。商鞅不为所动,搁置一旁冷处理。过了几年,这些人享受到了奖励耕战的改革红利,又来称颂变法。商鞅反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些豪强“乱化之民”尽迁于边城。大批地方豪强首领被清洗出局。
商鞅的分户政策把大宗族拆分为个体小家庭,再用什伍相保将乡民重组为新的利益共同体。这些举措把乡村族群的血缘纽带转为地域纽带。豪强首领又被强制迁往边城,传统宗族势力对乡村的控制,完全乡政势力所取代。
尽管改革摧毁了乡邑宗族势力,却又最大限度利用了村社共同体的传统。譬如庠序乡校原为村社集会与施教的场所,变法后逐渐变为“以吏为师”的秦学室。村社共同的精神生活,特别是社腊等祭祀活动,也被秦官府利用。秦制,民二十五家以上则得立社,礼下庶人,笼络民心。这是商鞅变法常被忽略的另一面。
就这样,商鞅成功将各种由宗族控制的乡村聚落,变为国家直接控制的基层行政单位。例如原先是村社宗族首领给村民分田,变法后则是国家主持授田。村社的公共水利设施原本为全村共同维护,变法后则是官府统一规划征发徭役整修。村民原先被村社宗族豪强控制,变法后则是乡官里典管辖。
在瓦解守旧势力时,商鞅也没放松对新社会势力的扶持。孝公八年,秦在元里之战胜魏。十年,商鞅待兵围安邑,降之。两次胜仗培植了一批军功新贵。新兴军功爵户填补了出局宗族豪强留下的空白,也改变了秦国官吏队伍的结构。随着基层社会洗牌完毕,變法第二期工程也被商鞅提上了日程。
此时的秦国的乡、邑、聚混杂,主要靠乡和几个国府直辖县来执行新法。动员能力比后来要弱一些。不过,这个局面从孝公十二年开始彻底改变。
那一年,秦国迁都咸阳,脱离了老世族盘踞的旧都。商鞅顺势将小乡、邑、聚合并为县,在四十一个县里统一设置县令和县丞。这标志着秦国全面建立县制(此时可能还没有郡)。同年,以“为田开阡陌”为主要内容的田制改革也全面铺开。接下来,秦国的胜仗越打越多。立军功爵位的耕战之士控制了军界,学室栽培的文法吏与外来名士共同把持政坛,老世族势力逐渐退出了秦国的历史舞台。至此,纯法令型中央集权制在秦国牢不可破。纵然商鞅在秦孝公去世后不幸遭到车裂,但他的改革成果一直被秦国朝野贯彻了近一个半世纪。
后世许多执政者虽然知晓刚柔相济和一张一弛的道理,但在行事节奏感上远没有达到商鞅的水平。具体而言,不是缺少等待火候的耐心,就是没有捕捉战机的准头。
纵观这二十年两步走的变法,商鞅稳扎稳打,狠中带柔,每个步骤衔接得恰到好处。例如面对反对派的抗议,他先是耐心等待新法生效,而不是直接铁腕镇压。真要收拾的时候,出手干净彻底,绝不给对手反复纠缠的机会。秦政节奏虽然快,但改革周期拉得长。二十年改革进程都是高技术规格的精耕细作。变法的次序看似自上而下,实则走的是从基层逐步包围高层的路线。虽说有求治太速、行法太苛的负面评价,但商鞅没有用最快见效的那几招治标之法——治贪、减税、大赦天下,而是踏踏实实地重组乡村社会。
最终,新乡村组织形态的建立,不仅实现了当时生产力的最优化配置,还彻底剥夺了其他势力与朝廷争夺乡村控制权的能力。新乡村在耕战政策的保护下,始终保持了完整的组织结构与较高的生产效率。秦国能保持百余年常盛的内在原因,正是由于社会经济基础足够硬实。
商鞅没能功成身退,成为刚者易折的典型案例。然而,后人却极少察觉,这个敢于开启新时代的急性子硬汉,有着非凡的大局观与做事节奏感。正是凭借这两个核心技能,商鞅才能完成中国历史上最彻底的一次变法。他的确不善于保全自己,却能让后世自觉不自觉地沿着他开辟的道路走下去。继承者无论怎样吐槽,都还没法否定奠基者的深远影响。
摘编自十五言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