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科举制的弊端而言,是引导学子死读书,只会应试,成为迂腐之学究,用今天的话就是高分低能。但罗典却破壁而出,化腐朽为神奇,使日趋僵化的科举制成为培养人才的一个有效途径。培养出的学生既高分又高能,创造了晚清湖湘英才引领中华的奇迹——不破体制而有如此作为,实在是具有大智慧的。
说罗典之前,先来聊聊号称“中国第五大发明”的科举制度。
1905年以前,科举是中国平民求得显贵发达的主流途径。
作为国家制度安排,科举制度具有成熟性、稳定性、安全性和相对公正性,在科举面前人人平等,并非一句空话——至少不完全是空话。
只要认真研究史料,就不难发现,千年以来,科举可谓国家最庄严隆重的事件之一,各级考试,都是当地主官领衔负责,到了殿试,皇帝成为最高负责人,还要亲自阅卷,确定三鼎甲进士并召见勉励。
科举程序设计之严密,作奸犯科惩治之严厉更令人惊叹——科场舞弊是杀头的重罪,不仅参与舞弊者要掉脑袋,就是考试地区的行政主官,也要受到革职的严厉处分。
清代湖南著名的傅进贤舞弊案就是明证——此案就是本文主人公罗典拍案而起揭发的。
通过科举改变命运,成为中国平民千年的期盼和奋斗方式,时至今日,我们依然可以在火热的高考现象中,感受到科举制的生命力。
区别在于,如今不会有国家领导人接见鼎甲考生,对舞弊者的处罚要宽容些,至于当地主官更是无须责任担当。这叫人心不古还是与时俱进,说不清。
当代,湖南是中国的高考大省和强省之一,体现出湖湘的教育实力。其实,清代以前,湖南的科举业绩根本拿不上全国桌面,说出来只能让湖南人脸红,不谈也罢。
湖南人的科举业绩是在清代才突然崛起,后来居上,令人刮目相看的。细细分析,可发现,其实就中举进士的士子数量而言,清代湖南虽然较前朝有所提升,也不至于令人瞠目——令人震惊不已的是科场高中者的质量。
清代以来,湖南科举是以巍科士子大批涌现为靓丽风景的。
所谓巍科士子,就是在科举中,在全国名列前茅的考生。
统计表明,清代湖南的巍科士子达20名,其中鼎甲人物13名,业绩全国排第七名。
而且这些巍科人物基本上是嘉庆十年(1805)以后涌现,要是以同样的时间段划分,湖南科举的巍科人物业绩可望进入全国三甲之列。
清代湖南进士占全国进士之比约为百分之三,可是巍科进士者的统计近百分之十。
通俗地说,湖南人才是以尖子取胜。
要是就湖南进士者的作为看,更不得了。湖南科举进士者中官居总督、尚书、大学士的达14人,历官巡抚、布政使、按察使、學政的有10余人,任六部侍郎、员外郎、郎中的达40余人,有所谓“中兴将相,十九湖湘”之说,对清朝政局起到了控制性的重大影响。
也就是说,湖南的科举人才,不仅是考场英杰也是社会英杰,历史英杰,是货真价实的人才。
形成湖南英才辈出的局面,有多种原因,其中不可忽略的重要原因就是教育。
而说到教育,就必须说到岳麓书院和罗典。
不逊孔子七十二贤人
岳麓书院兴于北宋,有千年历史,号称中国四大书院之首。
张轼、朱熹、王阳明、王船山等大儒都为书院的发展建立过殊勋。可是就人才的培育而言,到了清代才井喷似地涌出。
只要查阅湖南英才的学历,就不难发现,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岳麓弟子,而且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岳麓弟子都和罗典密切关联——或者是罗典的直系弟子,或者是罗典学生的直系弟子,即罗典的再传弟子。不严格的说,都可称为罗门弟子。
2015年5月,岳麓书院组织主办“湖湘文化十杰”评选活动,邀请唐浩明、郑佳明、朱汉民、王鲁湘等湘籍知名文化学者担任活动总评委,同时邀请10名湘籍学者和公众名流担任推选委员,评选出在数千年历史上对湖湘文化的形成与发展,产生重大影响的十大杰出人物。
“十杰”候选人有36位,除了罗典本人,从屈原到蔡和森,历史跨度二千多年,其中有9位候选人都是罗典的门生(辈),占了三分之一。
要是只算清代人物,有百分之七十是罗门弟子。可以说,岳麓弟子中最为显赫的一批英才人物,都是罗典执掌岳麓书院以后涌现的。
有人说,罗典是湖南的孔子,虽说有些溢美,但也并非空穴来风。
罗典执掌岳麓书院27年之久,直系弟子达数千人,载入史志的显通者达数百人,这些弟子就功业论,确实不比孔子的七十二贤人逊色。
回到本文,我们不说陶澍、贺长龄、曾国藩、左宗棠这些叱诧风云,功业显赫的晚清大吏,只说说罗典弟子中两位科举鼎甲人物彭浚和胡达源。
彭浚,嘉庆十年殿试状元,授翰林院编修,掌修国史,担任过道光皇帝的老师以及多届科举大试考官。
“屡掌文衡,得人称盛”,“分校礼闱,前后五鼎甲皆出其门”,也是世人称道的大教育家。民间和史料关于彭浚为官清正的传闻和记载很多。
彭浚中状元后,正值罗典87岁寿,他赶到岳麓书院,和众师兄弟济济一堂,为老师庆寿,一时传为美谈。
胡达源,嘉庆二十四年殿试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国子监司业,翰林院学士等职,深得皇帝器重。其子为中兴名臣胡林翼。胡达源晚年回乡,任省会城南书院山长,也是桃李满天下。
富有意味的是,罗典培养了一个状元,一个探花,不仅开清代岳麓书院培养科举鼎甲人物之先河,而且一师培育两鼎甲弟子,后继山长无人能及。罗典本人当年就是乡试第一名,用今天的话就是湖南的状元。可见,即使就应试教育而论,罗典也是出类拔萃的。著名书院研究学者邓洪波教授说:罗典是中国一流的教育家是毫无疑问的,问题是我们对他的认识还很不够。
罗典的六大“必杀技”
要认识罗典,我们还绕不过他的另一个高足弟子严如煜。
严如煜是晚清湖湘经世派政治集团的重要人物,投罗典门墙八年之久。精研天文、地理、兵法,是著名的军事地理学家,官拜陕西布政使。他在给老师罗典写的传记里,对罗典的教育思想和方法有较多阐释。归结起来有以下几点。
第一,罗典育人以人格品行为终极追求。所谓“坚定其德性”。而所谓德行,又以“诚”为核心。
简言之,罗典要求学生做一个正直而真诚的人。这个要求既简单明了,又有无限张力,浅则为人忠厚诚实,深则大义凛然,铁肩担道义,如罗典不耻权臣和珅,愤然归里;不畏权势,揭发傅进贤舞弊案。可见罗典育人既不空谈大道理,也能抓住做人的关键。是一个非常接地气的教育家。
第二,罗典强调做正直和真诚之人,不是空谈心性,而是要“明习于时务”,要落实到自己的行动中,落实对社会的贡献上。有人请教罗典,当官不贪就是良官吗?罗典说,难说。不贪荣利也许能做到。可是不贪名望,君子很难做到。问题就在于是否向善,贪善名应该是无可厚非的。要是为官只是一味自守清廉,没有功业作为,国计民生怎么办呢?
可见,罗典十分豁达,注重务实。
此外,罗典的回答,与孔子谈管仲之仁,实在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三,罗典既注重制艺,也注重为学。所谓制艺就是指点学生科考之门径,让学生科考能有好名次,所以罗典的学生都是科场英雄,中举人进士者数百计。罗典说,总要让学生有个出路盼头吧。但是,罗典自己更多的精力却放在为学之上。
严如煜是个不重功名重实务的学生,对罗典这种姿态很是敬佩:“先生虽制艺名一世,而精神专注则在经。其治经也,……摄心志,观义理,加以阅世之深,洞彻于天人之微,事物之变,周情孔思立说,时出新义要其精者,实阐古人不传之秘。”
可见,罗典教育是有层次的,并不要求所有的学生都能达到他追求的境界,但是自己决不懈怠。这也是身教胜于言教的教学理念体现。
第四,罗典是清代著名的汉学家,但是他并没有门户之见,如民国学人罗正纬先生云,罗典为学“汉宋兼采,以汉学求真实,以宋学求放心。既不放纵狂疏,道浮嚣之士习,复不陈腐迂拘,遏活泼之天机,著书《诗》、《书》、《易》、《春秋》四经管见,即当时讲义,发挥新义,启迪后生。”
这种宽广的学术胸怀,体现了一位大教育,大学者的风范,也深深影响了学生。岳麓弟子没有卷入当时繁琐狭隘的学派之争,而是一心经世致用,建立实际功业,与罗典的教育分不开。
第五,再说细一点,罗典汉学功力深厚,注重考据,可是决不琐碎迂腐,严如煜说:“其治經也,以古人简质文字无间剩,诂经字批而句疏之,皆确有注脚,则通之一章又通之全篇。全经有所窒,则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必得其融贯而后安。”
足见罗典治学既有微观之严实精细,又有宏观之视野气度。其尺度把握拿捏,非一般学者能及。
第六,罗典还有一个突出的教学特色,就是注意引导学生和大自然的交融,陶冶学生的天性。严如煜写道:“先生立教,务令学者陶泳其天趣。……晨起讲经义,暇则率生徒看山花、听田歌,徜徉亭台池坞之间,隐鸟皮几,生徒藉草茵花,先生随所触为指示。”
不难想见,耄耋之年的罗典,犹如老顽童,带着学生留连于山水之间,谈笑风生,指点江山的生动景象。
此外,现在著名的岳麓八景,就是罗典所建,也是其教育思想的见证。
资料还显示,罗典教学,性情所致,手舞足蹈,学生也如醉如痴。这种教学风采,在旧时代是非常出格的,有巡抚看不惯,把状告到嘉庆皇帝那里,说罗典有辱斯文,不堪师表。嘉庆批驳:“罗典文艺优长,非尔所能及,手舞足蹈,正是其读书有得,宁可议耶!”
罗典因为学行兼优,业绩斐然,培养的学子三倍于朝廷定额,故五次连任山长,主持岳麓书院27年,期间提奏四次,经吏部记录八次,两次出席皇帝宴请高贤的鹿鸣宴,在清代教育家和学人中是罕见的荣誉。
严如煜总结说:“卅年来,大湖以南,人才辈出,登科第,内外蒙擢用,及孝廉明经以品行才猷文字著名者数百人,门墙之盛,为从来所未有。”
罗典90高龄去世后,其高足袁明耀和欧阳厚均又继任山长,萧规曹随,发扬光大,开辟了长达60年的罗典书院时代(含罗典的山长岁月)。
罗典教业辉煌,后世敬仰,上奏朝廷,请入先贤祠。奏曰:“自有岳麓以来,朱张而后,未有如此盛者。”湖南按察使曾宾谷挽联云:“壮已登朝,南国声华齐屈宋,耄犹好学,麓山教泽继朱张。”
这些评价是很高的,非大师不可担当。
号称清代士人泰山北斗,官至吏部尚书的钱南园先生更是盛赞罗典:“第子寿先生,莫过于善学先生,非徒心悦诚服之谓,谓其步亦步,趋亦趋也。知先生为光风霁月,则勉求其所以藹如者;知先生为秋霜冬雪,则勉求共所以凛若者。知先生为巨川广泽、青天白日,则勉求其渊若,皓若者。夫而后,及则大贤,次则端人,下亦不至于流俗之暗昧焉!”
诸此种种均表明,罗典是独树一帜的大学者和大教育家,晚清岳麓弟子英才辈出也就顺理成章。就科举制的弊端而言,是引导学子死读书,只会应试,成为迂腐之学究,用今天的话就是高分低能。罗典却破壁而出,化腐朽为神奇,使日趋僵化的科举制成为培养人才的一个有效途径。培养出的学生既高分又高能,创造了晚清湖湘英才引领中华的奇迹——不破体制而有如此作为,实在是具有大智慧的。罗典的教育之道,值得我们好好总结。
摘编自微信公号“源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