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昂山素季

周媌

2013年，新加坡，在被问到何时访问中国时，昂山素季的回答是：“当我被官方邀请的时候，我必然会去访问中国。我不想做一个不被邀请的客人。”

2015年6月10日，昂山素季受邀而来。

对于大多数中国民众来说，昂山素季是一个非常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人们一方面熟悉她作为毫不妥协的缅甸“民主女神”，自蹈囚笼的故事，一方面又对她重进政坛后真实的举动知之甚少。这一次访华，昂山素季的身份不是所谓“民主斗士”，而是反对党领袖、缅甸未来的政治领袖。

1个转变：从女神到政客

从1990年开始的近20年囚禁，是昂山素季“封神”的过程。

在那之前，昂山素季不过是一个在异国相夫教子的“国父”之后。只是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半是主动、半是被动地投身于祖国的民主运动。然而，随着缅甸军政府拒绝承认1990年大选，并将其囚禁，昂山素季一夜之间由名门之后成为了全球瞩目的“民主殉难者”。

虽然在1995年，军政府试图变更政策将昂山素季流放海外，但时机已逝，此时的昂山素季已经经过了4年囚徒生涯的磨砺而愈发具有革命者自我牺牲的气质。

某种意义上而言，政治上的压迫本身即是一种逆向的塑造。在军政府外在的强大压力下，昂山素季甚至只能被隐晦地称为“The lady”。也正因为此，她被塑造成了所有缅甸人的“lady”，是缅甸军政府的压迫，将昂山素季塑造成为了缅甸政治生活中“不在场的在场者”。

昂山素季成为了超越现实利益的象征，与世隔绝不仅没让人们遗忘她，反而让她成为了至纯至善的神话，成为了支撑苦难生活的信念与希望。这种神的力量，在2010年后开始的缅甸政治转型中得到了巨大的释放。在2012年的缅甸议会补选中，昂山素季所率领的民盟以秋风扫落叶般的气势囊括了45个席位中的43席，以至于外界普遍认为，如果缅甸修宪成功，昂山素季将很可能成为缅甸真正的民选总统。

然而，对于昂山素季而言，重返政治的阶段性成功，带来了更为复杂的问题，她不再是超越现实利益的所有缅甸人的精神寄托，而是纠结于利益之中的一部分缅甸人的现实的代表。

政治生活中的希望很容易成为失望，甚至演变为上当受骗后的怨恨。昂山素季同样面临着大多数曾经万众归心的反对派领袖所曾经面临着的危险。也正因为此，重返政坛的昂山素季反而变得务实而谨慎。

这位年近70的老人，已经从毫不妥协的民主斗士，逐步成长为懂得隐忍、妥协的老辣政客。对于昂山素季而言，今天的民盟已经不再是1990年时期的那个激进的反对党，即便目前仍然不能执政，他们也必须具有稳步推进民主改革的执政思维。

目前，缅甸军方仍然是缅甸最强大的利益集团，从目前缅甸的情势来看，如果军方不让步，昂山素季的总统梦将始终面临不可逾越的宪法障碍。

缅甸2008年宪法第59条规定：“总统本人、父母、配偶、婚生子女及婚生子女配偶，不得是效忠外国政府的人，不得是外国公民，不得是外国附庸。”而昂山素季的两个儿子均在外国。这一宪法条款如果不被修改，昂山素季将不具备竞选资格。

尽管昂山素季曾经一度希望借助西方压力推动修宪，但自2014年以来，西方国家对素季的支持已经不如先前，考虑到缅甸军方的强硬立场，西方对缅甸民主改革的目标，已经从“确保素季当选”转移到“确保民主不倒退”。

2014年11月19日，缅甸议会议长吴瑞曼宣布，在选出新一届议会前不会修宪，也就意味着2015年大选素季无缘竞选总统，几乎已经成为定局。在这种情况下，昂山素季逐渐调整了施压军方修宪的策略，她在接受采访中表示：“我相信可以通过协商构成合理的政府模式。”缅甸政府对此也进行了积极的回应，总统、议长在多边场合释放了邀请昂山素季参与缅甸国家建设的信号。

虽然昂山素季此次总统梦碎，但在未来素季很可能会以议长的方式影响缅甸的政治。这种妥协与合作，让许多人对昂山素季感到失望，但这却合乎昂山素季作为一个“政治家”而非“政治神话”的内在逻辑。

昂山素季始终是缅甸国父的女儿，她无法让自己成为一个宁可破坏一切也要追求意识形态完胜的纯粹斗士，她必須承受缅甸不完美的现实，甚至需要牺牲自己的理想，以适应这种现实。民主得来不易，所以更需珍惜，哪怕这是一种不完美的民主。

革命尚未成功，素季仍在努力，只是当下的努力需要更多的耐心与妥协。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懂得用柔软改变现状的素季，才真正体现了一流政治家的水准，那就是用放弃权力，来获得权力。

2个不寻常：时间和人物耐人寻味

“应中国共产党邀请，由主席昂山素季率领的缅甸全国民主联盟代表团将于6月10日至14日访华。”如此简练的消息，背后却蕴含了巨大的信息量——在中缅关系最近面临波折坎坷的敏感时间节点、一位不同寻常的敏感人物访问中国，这本身就是极不寻常的意味。

第一个不寻常，是人物的不寻常。

大家都知道，作为诺贝尔和平奖得主，昂山素季是缅甸反对党——全国民主联盟的主席，在缅甸，是家喻户晓的英雄式人物。同时，她也被西方国家视为所谓“民主标签”。

而这一次，代表缅甸民盟率党派代表团而来的昂山素季，可以说终于获得了中国政府的正式邀请函——“脱敏”。

这种“脱敏”也与昂山素季对华态度的转变有关。2012年当选国会议员后，昂山多次表达了访问中国的愿望；尤其是，在担任中缅铜矿调查委员会主席后，昂山曾发表了客观公正的调查报告。

由于昂山素季在缅甸民众中拥有极高的威望，如无意外，其领导的民盟有望在今年年底的缅甸大选中取得不错的成绩，因此，邀请昂山素季访华，对中缅关系发展应该说是一个前瞻性的正确决定。

另一个不寻常，是时间的不寻常。

大家知道，6月2日，中国宣布在中缅边境组织陆空联合演习。军事演习的中缅边境，对面就是缅甸最近冲突不断的果敢地区。那么问题来了——演习开始后3天，缅甸最大的反对党领袖昂山素季受邀访问中国，这应该也向缅甸政府传达了某些耐人寻味的信息。

3个疑问：中缅关系何去何从

在见到习近平等中共高层之前，缅甸反对党全国民主联盟已经放出风声，称习李将会与昂山素季会见。虽然外界对此早有预期，但是当这种久违的高层接触出现时，还是让人觉得有种豁然开朗之感。从习近平与昂山素季会晤的背景与内容上分析，之前有关中缅关系的几个疑问或许也就有了答案。

1、此访真是针对缅甸政府的“招呼”？

外媒都纷纷猜测，昂山素季这次访华，其实是中国对缅甸当局的一次另类“招呼”。意为中方打交道的人，除了缅甸官方，还可以有反对派。这种分析有一定道理，用习近平见昂山素季时的话说就是“无论国内形势如何变化，都将积极致力于推动中缅友好关系发展”。

不过中国邀请昂山素季访华，肯定不是单方面原因，而是由复杂、多面的国际形势造成的，中国想获得的利益也必然多元。因此要完全按照这个逻辑分析此访必然有失偏颇。

一个可以支撑这个观点的例子是6月10日，在北京和仰光两地机场，欢迎和欢送昂山素季的人群里，都能找到缅甸政府的影子。比如当昂山素季抵达北京后，在机场就出现了缅甸驻华使馆的官员。这位官员对昂山素季的行程安排了如指掌，她公开谈到昂山素季下榻在钓鱼台国宾馆，并且将晤面习近平。

因此如果中方邀请昂山素季主要针对缅甸政府的话，上述一幕就不会出现。反而从这个例子可以显见昂山素季访华是中国政府、缅甸政府和缅甸反对派三方合力促成的结果。三方关系里，中缅官方关系要明显熟稔于中国与昂山素季的关系。因而不大可能出现中方借此访问故意让缅甸政府难堪。中方所需要的只是布局未来的中缅友好关系不至于因政局变化而产生问题，进而威胁到中国的现实利益。

2、昂山素季此访专注什么？

不少人猜测，此次昂山素季来访，重点仍是人权问题。而从实际情况来看，与习近平会晤时，双方讨论的话题基本上是两国关系。作为一个成熟的女政治家，昂山素季此次来访最根本的原因，是双方有接近的需求。

一方面，据日本《产经新闻》报道，自2010年被军政府解除软禁以来，昂山素季已经访问了欧美、日本等民主国家。她多次在出访目的地有过“不和谐”的声音，也反对中国企业在缅甸进行的大坝建设等项目。不过，一旦传出全国民主联盟有望于秋天举行的大选中占据优势的消息，昂山素季就会降低批评的调门。因为，如果与中国这个对缅甸拥有最大影响力的国家对立，可能将得不到经济界的支持。或许，她也想通过此次访华对内对外展现与中国关系的改善。

另一方面，长年与中国保持亲密关系的缅甸政府近来以观察员身份参加了美国主导的军演，开始与中国保持距离。中国也希望通过建立与缅甸全国民主联盟的关系，牵制与美国接近的吴登盛政府。

因而昂山素季此访，其实标志着她完成了从所谓“人权斗士”到现实主义政治家的人生转圜。她的下一个目标是：完成其从囚徒到总统的曼德拉式转变，中国可以算是她实现此目标的重要一环。

3、中国对昂山素季有多重视？

昂山素季访问中国，无疑体现了中国对缅甸的重视。此前数十年，中国一直同缅甸军事政变后所组成政府保持友好往来，如今在2015年缅甸即将大选，政治局势可能出现翻盘之际，邀请以昂山素季為代表的反对党访华，说明中国对缅甸政策的灵活性更大，操作上也更务实。在一些访问细节上，能看到中国对昂山素季的重视超乎以往。

首先，中国早在此访两年前就邀请过昂山素季。最早传出消息的是2013年10月。当时媒体称前外长李肇星所担任会长的中国国际友好联络会邀请其访华。昂山素季接受邀请，因这一组织具有官方背景，她还公开表示中国官方此前从未邀请其访华。

此外，虽然中国高层此前没有公开与昂山素季会晤，但是中国驻缅甸大使多次与其晤面。2011年时任驻缅甸大使李军华到昂山素季住所拜访，这是20年来的首次。2013年杨厚兰接任中国驻缅甸大使后与昂山素季的互动更为频繁。杨大使在2014年还透露，中国在“适当的时机”向昂山素季发出访华邀请、“昂山素季访华只是时间问题”。这是中国官方首次公开表示将邀请昂山素季访华。

在对昂山素季访华的接待上，中方也显示出超规格的重视。比如杨厚兰大使亲自到仰光机场为其访华送行；安排昂山素季下榻提供给外国高层的钓鱼台国宾馆等。特别是习近平等高层能破例与其见面，足见此访的重要价值。

可见从几年前至今，中方对昂山素季的态度一脉相承，逐渐热络。背后所隐含的潜台词就是重视昂山素季、重视其可能影响到的中国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