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老干部创业记

2015-06-10 11:35徐佳鸣
华声 2015年11期
关键词:老干部智库深圳

徐佳鸣

早上九点,张思平准时出现在福田保税区一栋名为“国际互联网金融创业中心”的办公楼内,他的新工作包括接待来访,向他们汇报自己创立的新机构的情况,领着他们参观,并争取一些具体的支持。

半年前,这种关系还是颠倒的,正厅级干部张思平曾是深圳市委常委、统战部长,分管改革。那时,他在著名雕塑“垦荒牛”身后的深圳市委大院上班,下面的官员得向他请教,请他签字批示。

这一转变的关键所在,是他主导创办的“深圳创新发展研究院”。他为其奔走筹资,并担任不领取薪水的理事长一职,成为这个有基金会支持并独立运行的社会智库核心话事人(编者注:即“可以做决定的人”)。“深圳”“创新”“老干部退休新常态”,他和他的老朋友们试图带着这些关键词和以往的经验、资源以及教训一起,为这座走在中国改革前沿的城市献计献策,发挥余热。

经验

2014年11月7日到8日,肖扬、张梅颖、胡德平、戈登·布朗、托马斯·萨金特、李灏、厉有为、江平、周瑞金、俞可平、陈志武、吴思、秦晓等人齐聚深圳大梅沙,将这些前党和国家领导人、部级以上干部、外国元首、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著名学者、企业家聚到论坛这一场合,讨论“治理现代化”的主题,并见证“深圳创新发展研究院”的挂牌,是张思平的本意。而把“大梅沙论坛”的牌子打响,期许有朝一日做到“达沃斯”“博鳌”的程度,则既是他的一个愿景,也是双重响应。既响应十八大后习近平对新型智库的呼唤,又响应了中组部对退休干部任职的限制:三年内不得在辖区内企业任职,不可取一分报酬。“为了防止老年痴呆,同时也为社会做点事”,这是自诩一生与“研究”“改革”羁绊的张思平的玩笑话。独木难支,他想到了几个多年扎根深圳,背景类似、年龄相仿的老伙伴。

时任综合开发研究院(中国·深圳)常务副院长的唐惠建是其中的一位,他的把关首先让“大梅沙论坛”变得更为顺畅。这种规模的会议活动除了外包也需要核心团队的支持,最早的一批员工有应届的,有海归,有90后,很拼的同时,也有可以想见的小乌龙:展板字体大小、灯光、音响、嘉宾名单及位次,甚至主持人宣布要揭牌了,牌子本身还没推到舞台中央。

唐已是身经百战了,他从后台赶了过去,提醒工作人员,赶紧啊。

综开院又称“中国脑库”,由党内著名经济学家马洪、深圳市前市委书记李灏、中石化前党委书记陈锦华等人创建于1990年代初,脱胎于顶级官方智库之一的“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初期理事会名单堪称豪华:朱镕基、李岚清、黄菊等人在列,曾被媒体称之为“大有来头的研究机构”。综开院是连接张、唐二人的其中一个点,也代表着上一个版本智库的完整标本:脱胎于体制,艰难成长于体制,经历了漫长的转型。从综开院为起点,张思平、唐惠建完整经历了青年学人、研究者、官场或管理层的路径。

张思平在“文革”后就读于中国社科院,是工业经济专业的第一届研究生,27岁时返回湖北省社科院,32岁即升为副院长,其时已有《流域经济学》《长江经济研究》等著作于身;唐惠建毕业于武汉大学,来自《湖北日报》理论部,二人相识于理论气氛热烈的1980年代。1988年,由海南省第一任省长梁湘提议,海南省社会经济发展研究中心成立,张唐二人前后到达海南。1990年,转战深圳,“综开院”筹备期间,二人也有共事。张思平接下来任职市府、省府、市委,唐惠建则留了下来。

早年的楔子已属命运的安排,张思平后来的官场生涯也多次与破立之间的改革有关:时任广东省政府第一副秘书长时进行电力改革,推动厂网分开、竞价上网,并代表广东省参与南方电网的设立与利益格局分配工作。

任深圳市副市长时进行国企、事业单位改制,推行产权结构、行政级别取消、以事定费等诸多试点。主管交通时,四年内建成五条地铁线,完成深圳机场3号航站楼建设等重大工程。

这其中的每一项都牵扯利益分配、机制动员,他以“敢”字闻名于深圳官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一方面是我没有什么包袱,从省里回来,没有升官的欲望和可能,想做点事情。第二是学者型,对官场的潜规则看不惯,更多接触民主法治,现代治理的理念;第三方面,我搞研究有点理论基础,平常看点东西,所以做起事情思考问题有点新东西。”

这位“没有包袱”、“又有决心”的官员退休前就已经做好了做智库、提建议、发挥余热的打算,接下来就是怎么做的问题,他懂得依附于体制的优势,也明白所要受到的限制,这不是他要的选项。他的目标是在没有政府、国企、外资赞助的情况下,利用社会资金,进行募捐,成立非营利性的创新发展基金会,合法地在民政局注册,合法地、可持续地运转。

最现实的问题是——筹钱,这体现着一个基金或智库核心人物的能力与魅力,张思平不乏這些要素。在“大梅沙论坛”结束之后的第13天,他在向广东省委组织部、时任深圳市委书记王荣递交程序性的退休请求信之后,在全市统战干部大会上,发表了退休演讲。这不仅是客套话,他还颇显用力地提到:“个别心怀不良的人,背后给你打各种各样的小报告,甚至无中生有的诬陷告状、打击报复。因此,从历史上看,改革者往往没有好下场。我向汪洋同志讲了两次改革者没有好下场,他都不相信。1990年代我向厉有为同志讲,他也不相信。”

“王荣书记前不久在吃饭时跟我讲:‘你平安了,我说:‘谢谢您,我本来就应该平安。”

“无官一身轻,进入新的生活。”张思平在结尾对干部们做了预告:智库生活,他已经来了。

起步

2013年7月,创新发展研究院在深圳正式成立,由民政局登记管理。当时尚在任期的张思平不适合担任法人代表,于是由海南时期的伙伴、现中国人民大学经济研究所所长毛振华担任院长,现任副院长唐惠建担任法人代表,张退休后,以理事长的身份加入。

对于张思平和他的高干朋友们,退休后往往不会寂寞,可以去做研究、参事,到学院里兼职任教,到协会里做挂职领导。在深圳,情况更为开明,大部分人不参加人大、政协,而是根据兴趣做自己的事情。

但去向企业家们募捐,显然不是传统选项。“我们过去做市领导的求过谁呢?”张思平称这也是“新常态”。其实他的成绩不错,募捐成功率达到60%,总额已经超过了一亿元,甚至超过了“综开院”几年前3000万左右的基金池子。

他需要向企业家们解释智库慈善学的理论:过去,修路建学校、安灾济贫是慈善,深圳在这方面也是大户,现在,向非盈利的科研政策研究机构转变,也是成熟富裕地区应有的模样。企业,尤其是深圳的民营企业,大都是改革红利的受益者,他们对“创新”也有天然的好感。这种土壤,这样的慷慨程度,在国内一直独一无二。

“目前的官场文化,化缘募捐好像不是那种特别理直气壮、特别体面、有优越感的事情,国外不是这样。国外办一个大学,理直气壮地举办一个午餐会、晚餐会让大家捐赠”,张思平面对国情,他提出了自己的考虑,“这非常复杂,我跟人家提出要求的时候反复思考,包括他的经济实力,他对社会捐赠的情况,和我的交情关系”。

如果被拒绝了呢?“捐赠与否都没有任何利益关系,并不存在我捐赠了,我对你有什么支持,没有就不给你支持。即使没有参与的还是保持着正常的交往关系。他们一开始不太好意思,我也觉得不太好意思,捐赠是自愿的,我不能强求任何人”。张思平说。

按照民政局的规定,善款不能做任何风险性的投资。风险不仅存于钱本身,产出仍是外界关注的问题。一亿多元如果摊算为成本,要做出名气,做出产品,并不是简单的事。打响头炮,举办“大梅沙论坛”就花了几百万元。

平衡的智慧

在国内一众智库中,完全民资、建立平台、不设庞大的研究机构是他们的初衷。“创新院”想做“百年老店”,就至少需要两种平衡:政治上的智慧和渠道上的畅通。

这一点,此时此刻还完全无法脱离老干部们的加持与呵护。亮相半年余,这些老干部们也已经感受到不同于领导岗位的新鲜与刺激:如何出众,如何立足深圳。

“建设性、正能量”,对于老干部来说,他们自信这点平衡仍可把握。张思平单就智库的名字就举了一例:

“研究院叫改革创新研究院似乎比较更好一些,但我们舍弃了‘改革,叫‘创新发展研究院,大梅沙论坛叫‘中国创新论坛。按照我个人的想法,改革更好一些,但是这个比较敏感,容易引起争议。大家对改革的不同理解,改革的理论思潮,现在还没有达到共识,(标上)‘改革一下子就会被推到风口浪尖。”

“如果叫创新,领导问创新和改革有什么关系,我说改革创新是一体的,语言表达是连在一起的,制度的创新,就是改革,改革必须通过制度创新、机制创新才能实现目标,这两个词是可以互用的,所以我们叫创新发展研究院”。

不愧是理论出身的老干部,用另外一位老干部、被张思平找来负责学术建设的南岭的话来说,这叫“走大道,不需另起炉灶”。南岭退休前官至副厅,曾任深圳市委市政府副秘书长、体改办主任。

渠道层面,仍需要强烈建立在人际关系的连接上,这也不仅是中国特色,咨询集团、游说集团在西方也最看重退休官员、高管们的影响力。这种能量,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在政界、学界、商界能够撬动大腕。

老干部去请资历深厚的干部,这是中国学术探讨、智库圈里常见的现象,“创新院”在初创阶段也需要用此点题。

去年,“国家治理现代化”被定为主题,张思平亲赴北京邀请最高法院前院长肖扬出席“大梅沙论坛”。当时肖扬离开岗位很久没有露面,对于自己的第一次在大梅沙露面,他准备得非常认真,准备讲稿一个多月,演讲也收到了很好的反响。张思平评价说,“他既有权威,又思想解放。”

论坛需要不同的声音,每个演讲前都会讨论若干次,谁先讲谁后讲,怎么比例协调都需要非常认真地考虑。“创新院”元老们对怎么搭建出一个平台、一个圈子,颇有见地。

更难的是接地气和实际影响力,深圳这座前沿城市,应该是“创研院”的奇点所在。2014年来,“深圳等于中国的硅谷”,这样的说法得到媒體广泛的报道,硬件、互联网、金融三股强风却也掩盖了当局者才深知的痼疾。

老干部知晓改革最难在于部门利益之争,他们已经不在位上,要搭得出台子给敢说的人。今年5月,他们又决定拿出300万元设立“金鹏改革创新奖”,试图展开因“部门偏心之争”导致迟迟无法落实的深圳创新评比。

创新也体现在智库本身。“创新院”内容的“外包”,智库基金甚至装修、办公设备的“众筹”,对于这个只能走“小而美”路线的团队来讲,是又一种不得已却也可能蕴含新模式的路子,就像老干部张思平对深圳多年来的总结一样:

“我们在智库形态的前沿,也想探索出新的方法吧,好比在深圳,总体方向还是往复杂经济、对外开放、国际惯例、民主法治这些方面发展,这个方向不变,谁能抛弃深圳呢。现在深圳都挺好,有条件搞特步走大步,大步走不了走中步,中步走不了走小步,一步一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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