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家（散文）

赵大年

小孩子爱玩，这大概是天性。有教育家说，儿童并不懂得读书与玩耍的区别，对什么都感兴趣，好奇，喜欢模仿。譬如外国儿童到了北京，生活在汉语环境里，他很快就能学会汉语，毫不费力。为什么有些学生不爱读书呢？因为教师和家长联手，时时要求他努力读书，尤其是死记硬背、压作业、考试打分、评优劣，这才有了压力，削弱了学习的兴趣，甚至产生逆反心理，贪玩、厌学。

照此说法，学校擅长培养科学家、经济学家、艺术家、军事家、政治家；而社会生活和个人兴趣，却能造就冒险家、旅行家、美食家、文学家、杂家、玩家。

玩家可不是北京大学、哈佛大学、牛津大学能够培养出来的。一是他们不屑于这样做，二是他们做不到。玩家来自热爱生活之兴趣。

陈建功的小说《找乐》，写的是一群老年玩家，因爱好京剧走到了一起，在胡同里，在公园外面的墙根底下，自拉自唱，办起了不花钱的“京剧卡拉OK”，娱悦自身。他们的子女忙于上班，也许并不孝顺，老人们就自己找乐，自己哄着自己过，活得那么开心。他们害怕孤独，却不怨天尤人，而是在京剧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自己的角色，自己的搭档和朋友。人生在世，谁还没个老呢？老了就要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甚至变成家庭和社会的负担。怎样对待自己的老年生活实在是一门学问。《找乐》搬上了银幕。它没有离奇的故事，没有漂亮的女角，只有一位专业演员黄宗洛，基本队伍就是“京剧卡拉OK”的原班人马，实景拍摄，绝无虚华之笔。当那位倒了嗓儿的青衣争着要演唱的时候，当那位满脸皱纹的黑头亮开浑厚大嗓门儿的时候，皆可催人泪下。女导演宁瀛以其清新、自然、抒情的笔调，阐释人生，展示了老年人对真善美的执着追求。

影片《找乐》问世不久就畅销海外。当年获得西班牙圣塞巴斯蒂安电影节尤斯卡传媒大奖，日本东京电影节金樱花（大）奖，德国柏林电影节影评人奖，法国南特电影节金球大奖和亚洲最佳影片奖。黄宗洛获最佳男主角奖。可见老外也欣赏玩家。

我的熟人中不乏玩家。吴祖光是“神童”，20岁写的话剧《风雪夜归人》风靡抗战陪都重庆，还同时给几家报纸写连载文章，戏称“耍笔杆子”，玩出一笔好字。古稀之年到无锡采访，接待单位送来求墨宝的十多人名单，他为难了，让我去转圜一下。我告诉他们，“吴老的字千元一平尺。”回答很痛快，“好说！”我赶紧改口，“美元。”他们也为难了。“哈，哪能收钱呢！少写几幅吧，别把吴老累着。”结果是礼尚往来，他们赠送惠山泥人阿福。

汪曾祺的戏词写得多么好呀，《沙家浜》“智斗”脍炙人口，句句美文。小说《受戒》可传世。他还爱玩书法、绘画，又是美食家。他的书画只送给小人物，宾馆的女服务员缠着他要，在客房立等，每晚11点还得我去把她们撵走。同去洞头列岛采风，海岛女民兵都是当地职工，召之即来，烫着发、涂着口红列队演练，进行实弹射击，好看得很。汪老题词，“飒爽英姿五尺枪，海岛红妆爱武装。”女民兵连长送过枪来“请汪老示范射击！”这位多才多艺的玩家傻了眼，只好让贤，“还是请志愿军老兵来示范吧！”百米卧射，我打了3个8环、7个9环。事后对他说，您要是还会玩枪，我就要尊称您杂家了。

管桦的小说《小英雄雨来》早就闻名遐迩，老来又喜爱书画，尤其是画竹，“正直、虚心、有节”，与郑板桥的竹子“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一样，都是追求人生的意境。管老画竹20年，专爱这一手，也是玩家。

女记者曲兰是一位电脑玩家，儿子考不上大学，又在中专退学，她就教儿子玩电脑。她的报告文学《从分数重压下救出的少年英才》，反响热烈。现将其卷首语摘录几句：

“一位母亲因儿子令人头痛的学习成绩而导致离婚，离婚的痛楚促使她全身心投向儿子的学习。她整天督促儿子做作业，不惜血本给儿子买来各种辅导资料，请家教。母子俩疲惫不堪痛苦不堪，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儿子只考上了中专又退学。万般无奈的母亲只得教儿子玩电脑，不想以互联网为基础的数字化教育却让儿子插上腾飞的翅膀。年仅18岁的儿子闯过了微软认证考试中难度最高的两项国际考试，一跃成为‘亚洲最年轻的数据库专家！竟然走上大学讲台去讲课。

“很多家长一提起孩子用电脑玩游戏，就恨得牙痒痒。我的看法与大多数家长不一样。我认为，电脑恰恰是玩出来的，而不是学出来的。我认识的电脑高手，几乎无一例外都是游戏迷！”

古人也不乏玩家，“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厌恶官场腐败，只当了几个月县令，就辞官还乡，耕读一生。他在诗歌《归去来兮辞》里写道：回家去吧，跟这喧嚣的尘世绝交了。世俗与我的愿望相悖，还有什么值得追求？回家享受天伦之乐，闲暇时读书弹琴，也可消除忧愁……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乐趣，反映了封建社会的“隐士”也能玩出一片天地。

诸葛亮堪称大玩家，“草船借箭”，浓雾锁江，夜闯敌营，断定了箭如飞蝗，谈笑间收取十万，曹操周郎一双哑巴吃黄连。“借东风”，有风无风，皆难逃周瑜嫉贤妒能之刀斧，登坛作法，唤来火烧赤壁，铸就孙刘联盟。“空城计”，诸葛一生唯谨慎。铤而走险，城头抚琴，虚实莫测，吓退司马懿十万大军。罗贯中的神来之笔，让诸葛亮玩出了冒险家的气魄和智慧。

我也是从小爱玩之人，逮蛐蛐、掏家雀、堆雪人、粘知了。抗战八年逃难到南方，生活艰苦，挡不住玩儿，游泳、摸鱼、钓青蛙，田鸡腿炒辣椒好吃极了。上中学踢足球，耄耋之年仍是铁杆球迷，半夜起床，一场不落地看南非、巴西世界杯赛。说过“不看足球，人生乐趣就少了一半”，“不爱钓鱼，乐趣又少一半”，“不打麻将，乐趣再少一半”。好在每次减一半，永远减不完。

我玩得最透彻的伙伴是自行车。从儿时“掏裆踩半轮”玩起，已骑车60年，世界名牌“三枪”“凤头”，国内名牌“飞鸽”“永久”“大红旗”，玩得滴溜转；补胎、拿龙、换件不求人，对它了如指掌，超过了解妻儿。“穷玩车，富玩表”的年代，北京是个“自行车王国”，上学、上班、出差、郊游，几里几十里，一骗腿儿就上车，没遮拦。抗美援朝，我骑车送邮件，跟敌机捉迷藏，“野马”（P-51）俯冲下来，我一拐弯，它就浪费一梭子子弹。下放平谷县山区劳动，每月回城一次，90公里，时速15迈，跟“铁腿运输队”结伴同行，他们一车挂两大筐400斤鸡蛋，可以无破损地送进北京，敝人自愧弗如。但我的“大红旗”也能驮百十斤山货回家——柿子、红果、雪花梨，核桃、栗子、红小豆，鲜果3分钱一斤，干果6分，价廉味美，全家欢喜。

自行车的好处说不完。无噪声，无污染，广泛用于代步、运货、体育锻炼，是车辆中的最佳发明。民间研制百年，普及全球百年，几乎被汽车挤出现代化城市，如今又凭借其生态文明之魅力高调归来。

自行车不是专家设计的，其聪明才智是玩出来的。最早的自行车出现在意大利画家笔下。1790年德国西夫拉克伯爵在狭窄的街道遇上堵车，被马车溅了一身泥水，他没生气，而是突发奇想：如果把马车从中间切成两半，会车时不就容易通过了吗？于是他给木马前后各装一只木车轮，骑着它脚踏地面前行，旁观者觉得很有趣，称之为“木马轮”。冯德赖斯男爵又在“木马轮”上加装车把，成为可控制方向的木质两轮车，并于1818年在英国申请了发明专利。1839年苏格兰铁匠麦克米兰在此基础上制成了曲柄连杆驱动后轮的铁质自行车，骑上去，两脚离地，蹬踏曲柄前行。这是一项十分大胆而睿智的创举。他不知摔了多少跤，遭受多少讥笑。围观者说，这个两轮单车本身就站不住，人骑上去还有不摔跤的？而麦克米兰认为，两轮单车在静止状态会倒，在动态中随时调整方向就可以不倒。他坚持练习，熟能生巧，终于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跑了！

此后还有许多玩家完善自行车，法国人米肖给它装上能转动的脚踏板，爱尔兰兽医邓洛普加装充气橡胶轮胎。直到1888年，英国机械工程师斯塔利这位集大成者，才制作出“前叉把握方向、链条驱动后轮”的第一辆现代自行车；而且获得批量生产，迅速普及全球。

发明自行车有两大特点：两只车轮前后纵向配置，动力来自乘车人自身。这两点都是“前无古人”的创举。留心一看就知道，馬车、汽车等各种车辆，两轮四轮或多轮，都是左右横向配置，车身较宽，占用道路的面积较大；自行车又名单车，占用道路的宽度最小，羊肠小道也能通行。再者，马车靠畜力，汽车火车耗油耗煤耗电，人力车也靠车夫拉，而骑自行车用的是自身力气。骑车好啊，交通代步、体育锻炼、节省能源、保护环境，一举多得。

六十年一甲子，是夏历一个世纪。哈，我是跨世纪的骑车人，我若长寿，宁愿再骑车六十年。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