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初夏的午夜,我和许翘翘在三环开快车。在经过一顿吐槽八卦的晚餐之后,我打不到回家的车,于是她送我。她开一辆很好看的mini,颜色是她最爱的冰川蓝色,这拗口的颜色她每次都很开心认真说出来,总是断字有误,冰——川蓝。
为了表达她对这个颜色的挚爱,她近半年来还涂了几乎同一个色的指甲油。“你不觉得这个颜色有夏天的味道吗?”
嗯,夏天的味道,是这个不眠不休的城市让人喜欢的味道。好像你找到了生活饱满的样子,让你觉得夜色里有很多故事,自己没准也可以做一把主角。而开着快车在三环上,风透过车窗呼呼吹进来,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像一台巨大的机器一样轰鸣,两人大声聊着天,就有一种置身于故事当中的满足感。
很快,车驶出三环主路,速度慢下来,一下子就安静了。我指挥许翘翘走一条小路,我们拐进去,树影森森,路暗了下来,她突然惊叫起来,“哎哎哎,就是这个电器卖场!”我说,“你发什么疯?”
一只猫跑出来,她一个急刹车,“如果不是送你,我一辈子估计都不会走这条路了。前年冬天,我陪前任在这条路上遛了一整个冬天的弯。”
我问:“如果他回来,你还愿意跟他在一起吗?”
“我一辈子都不想再和这个人扯上半毛钱关系。”
“为什么?”
“他是个内心有黑洞的人,而且有遗传性高血压,他父亲四十多岁的时候就瘫痪了,我怕他哪天突然挂掉,难道让我下辈子守寡?还有,就在前两天我看到了他的红底结婚证件照。”
许翘翘把车停在马路边,我们在南三环外某个暗街的小卖部外喝着可乐,许翘翘撕开了她悲惨故事的面目。
那个遛弯的冬天是她和男友钟粒分手后复合的冬天。她说那个冬天不觉得冷,甚至连北京的雾霾都减少了,印象里最深的是顶着头上清亮的冷月亮走。通常两个人都不说话。之所以走这条小路,是因为钟粒的家就在这附近,而穿过这条路就可以到他的公司。
他那时候精神不好,没办法好好上班,经常在家里放空,晚上再跑过去打卡。很多个夜晚,她陪他一起,牵着手,也觉得温暖。
印象深的一晚是他丢了钱包。就在这条小路,两人挽着手,结果走到路口他掏兜发现钱包没了,于是丧气带着责怪,怪她非要牵着手,转身就回去找。当然最后没找到。
回家的路上,他因为生气远远走在前面。到了家,她看他还臭着脸就去洗手间了。过了一会儿再出来,他果然气消了,笑着说,“我刚才是不是脸特臭?”“没事儿,你生气的时候不理你,过一会儿你自己就好了。”他带着小男孩一样的不好意思,“我讨厌别人这么了解我。”
这句话让她回想起来带着一种奇怪的尖痛感。
最后分手则非常吊诡。去年3月大半夜,他们因为一点小事争执吵了一架,他非常不耐烦,作势推她,她连夜收拾了东西打了一辆车直接搬回了自己一直没退租的房子。也就是从那天起她决定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车。
起初,她一个月没有理他。某晚深夜回家,她听到楼下卖艺歌手正在唱《When you say nothing at all》,那是他最喜欢的一首歌,据说陪他度过在英国读书最悲惨的日子。她想起在刚复合的时候,他跟她讲了一些秘密,他说之所以说给她听,是因为“你不会伤害我,我可以信任你”,想到这里她心里一暖,打给了他,结果他给挂掉了。
发微信过去,大概十分钟后收到生硬回复,“不要再联系我了。”
现在分开不过一年,她在他的邮箱里看到了红底结婚证件照,他们穿着白衬衫,女生大嘴巴,五官虽然修过但依然非常不好看。她百度了那女生的名字,1990年生、山西人、山西师大毕业,普通到简直没有点。更崩溃的,那女生个人空间有去迪斯尼的照片,整个人高而壮却违和地戴着米奇发卡,完全像三十多岁的大妈。
他从前心事如云,她以为他怎么也得N年才会结婚的。而对于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她以为一定是比自己更美更强大的女人才会得到。
许翘翘第一次真正知晓钟粒所谓的秘密,是在一起三个月后。
她和钟粒相识于朋友聚会,他一看就是斯文安静的男生,在角落里抽烟,话很少。起初他们坐在一起,他问她做什么职业的,她说广告策划。他说很不错啊,做文字工作。她失笑,有什么好,广告狗每晚熬到吐血。
那晚就这样认识,彼此算是有好感,交换了微信。她对他并无特别感觉,就觉得这个人并不快乐,并没有过多关注。
他找她聊天,微信来来回回,话也算投机。可能最终他身上那种孤傲的味道打动了许翘翘,他们在一起了。
一开始就是奔着结婚去的,许翘翘说自己是天蝎座,不希望谈没结果的恋爱,钟粒说他也喜欢家的温暖,所以日子甜蜜美好。
而三个月后她就知晓了他第一个秘密:他在新加坡读的大学本科,然后去伦敦读硕士,但是因为父亲高血压瘫痪,就没钱再读下去了。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因为他不满意自己的工作,跟她说想再回英国读书,拿个硕士学位。
她很怕应对这样的分离,但又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办法。在经历了很大的心理斗争之后,她甚至想,去英国陪读也不错。
接下来他报雅思班和雅思考试,为了尽快考试还报了最快的天津场。但是接下来一个月的雅思班,她发现他并没有太当回事,晚上回到家也不见学习。等到考试临近了,他跟她说算了,不去考了。“我没好好复习,肯定考不好,去天津也是浪费钱和精力。”
这个结果简直让她觉得神奇。“如果我是你,我一开始就会想好,我要不要考,当我决定我要考,我就会全力以赴去复习、去考。即使我知道自己能力并不太行,我也不會放弃。”
他摇了摇头,“其实考上了,我觉得也是没钱去读的。”
“那你为什么要决定考呢?”
他不作声。
他们第一次分手后,许翘翘知晓了钟粒的第二个秘密。
分手是因为他劈腿。她说自己现在可以轻松说劈腿这两个字了,但当时对她是灭顶之灾。
雅思考试事件不久后,他经常周末加班。有一天他又是去加班,她当天是跟朋友有约,他特意问了一句:你们去哪里玩?
后来她在家划破手给他打电话,没人接。她直觉不太对,就去了他的公司,大门是锁着的,简直是对她的嘲笑。
当晚他承认了他是跟一个叫李慧的女生去玩了,他有点喜欢那个女生。她失声痛哭,坚决要分手。他不愿意,她说“你跟她断了一切来往”。最后的结果是他发誓和那个女生断了一切个人来往,但因为对方是一个客户,他说工作来往是没办法断掉的。
就这样相安无事过了半年。半年中有很多她觉得不太对的时候,有好多天他出門上班,她都觉得他是奔向了那个女人,她问:你们是不是同事啊?他说:当然不是。
这个时候,钟粒开始表现出一副很恐婚的样子,他说他父母感情一直不好,父亲瘫痪后母亲却只能辞职照顾父亲,他不想结婚。
有天那个女生突然打电话跟她示威,“你放手吧,他根本不爱你!”她客气但狠毒地回,“如果他真的爱你,打这个电话的人就不应该是你!钟粒半年前就告诉我你们的一切都结束了,有话你跟他说吧,祝好运。”
放下电话,许翘翘终于下定决心分手。
分手后,她和钟粒基本没有什么联络。但有一次他打电话说一起吃个饭,她说好。饭桌上他手机响,她要看,他死活不让,最后两个人争执到不欢而散。
回家的路上,许翘翘终于明白,他是跟那个女人在一起了。
第二天她打了他公司前台的电话,“你们公司有个叫李慧的吗?”因为是业务公司,前台用娇滴滴的声音很积极地说,“我帮您转过去。”
果然如此!他们是同事!原来大半年的时间两个人都是朝夕相处,她却完全被蒙在鼓里!这个秘密对她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从前那些加班那些晚归终于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其实比起最大的“彩蛋”,这些秘密简直不值一提。
从这次见面吃饭后,许翘翘就跟钟粒老死不相往来了。但是半年后,他突然深夜打电话给她,说自己精神很不好,每晚都睡不着觉。她冷淡地挂了电话,却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听到他失眠还是让她觉得难过。她又给他打了过去。他们电话聊了一夜,他跟她说了很多话。里面有一些她一辈子都想不到的事情。
李慧跟他分手了。她来自青岛农村,1992年生人,在济南某个职高毕业后,一心要来北京。据说她在职高有个感情甚好的男友,最后也只能分手。而男友接受不了分手,有一天喝酒多了竟然被车撞死了。她当晚得知这一消息,抱着钟粒哭,跟他说了很多他们从前的故事,说她有多爱他。钟粒不解,“你跟我说这些干吗呢?再说你当初即使要来北京也可以不跟他分手啊。”而她却说,“那不是我想过的生活。”
钟粒说和李慧在一起后,事情起了奇怪的变化。当初是她哭着要跟他在一起,但是他们在一起后,女生却带着反悔的心,而且一直说父母不同意。随后国庆节他准备了一大包营养品让她带回家去跟父母商量,她回到家后打电话给他,“我爸还是不同意。”他问,“为什么不同意?”她索性说,“你跟我爸说吧。”
结果那个农村大叔唠叨了一顿,主题是“这事儿我不同意,但你送的东西是好东西,我也不会退给你”。
到最后也就只能分手了。
他还告诉许翘翘,他根本没去过英国,而且,只有个高中学历。真实的情况是,他在新加坡读了一个大学的本科,本来要在新加坡待下去扎根,结果父亲病了,他只能回国。点背的是,后来这种合作办学的学历国内不予承认了。
许翘翘说,那晚听到这些秘密,心跳都像鼓一样响。“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些事情会是假的!”但她第二天挂了电话,望着镜子里因为打电话熬了一夜的眼睛,决定跟他再一次在一起。
她知道说出这些秘密应该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也知道他一再说谎内心的酸楚。他说他告诉她这些是因为觉得她值得信任,她永远不会伤害他。她想自己一定不能背弃这份信任。
只是讽刺的是,现实最终无情击碎了她的天真。
许翘翘告诉我,第二次分手后的某天,她查收他的邮件,里面有一份他的体检报告,其中一项格外刺眼:遗传性高血压。
这么重要的秘密,他没告诉她。
她想到他那40岁已经开始卧床的父亲,不无悲哀地想,原来她因祸得福,逃过了人生中或许是最致命的一劫。
我很奇怪,“如果他不想跟你在一起,干吗告诉你秘密?”
“也许问题就在秘密上。你知晓一个人的秘密,手里有那么多他不可告人的东西,他当然要离你远远的。何况他还说过,讨厌别人那么了解他。其实他真的挺可怜的,两次都找90后女生,不过是希望更弱小的人能一无所知地崇拜他。”许翘翘叹气,“哎,祝他好运。”
我说,“来,我们去兜兜风吧。”
我们又回到了三环。夜更深,灯流淌成一条河,路边的栅栏爬满了花,是夏季最繁盛肆意的样子。无数的故事也许此刻在这城市的角角落落正在上演、嬗变和倾覆,有人笑有人哭,有人幸福有人哀愁。如果有什么公平,那就是谁都无法逃过时间这只上帝之手。
而经历过所谓的情感深渊,人也许才能明白,你永远都无法治愈一个享受病态的人。
但此刻开着许翘翘的冰——川蓝mini,开快一点,再快一点,我们又开始大笑,高声放音乐,把灯火和夜色都远远甩在后面……这样的故事结尾谁说不好呢!
大概一个月后,在朋友举办的一个炒股讲座上,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过来问我做什么工作,我说广告,他笑笑:我有个朋友也做广告。
我们聊天,他很自然地说起在英国读书的经历,说那时候英镑汇率贵得吓人,每天吃饭换算成人民币都觉得肉疼。
我突发奇想,问他,“你是不是也在新加坡待过?”他眼里瞬间闪过一丝异样,但转眼就没了,快得让你以为自己多心了,“对啊,你怎么知道?”
我笑,“猜的。”
他也笑。我发现他的腿比一般人的都要短,模样毫不出众却自我感觉非常良好。我问他,“你结婚了吗?”
他显然想多了,带着被别人倾倒的骄傲感,“你猜。”
你想象不到一个人身上背负了那么多的秘密。更诡谲的是,它真假难辨、面目骇人,甚至动机都颇值得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