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记（短篇小说）

春节越来越近了，苏家卫的心事也越来越重了。

工厂已经放假了，打工的同伴陆陆续续踏上了回家的行程，往日里热闹非凡的厂区变得有点冷清起来，这种场景转化成一种情绪，将家卫严严实实地裹挟住，让他的心里充满了落寞。

和他一起打工的兒子苏浙也和他一样显得六神无主。春节临近了，父子俩却不知道回到哪里去过年。家，对于他们来讲，某种意义上是一种难言之隐。父子二人对于家都有种说不出来的复杂感觉，以至于对于回家过年这件事，竟有一点点的恐慌。

苏浙才刚满16岁，不过人长得十分帅气，继承了家卫和金莲的优点。苏浙之所以愿意跟着父亲出来打工，也有点迫于无奈。他本来正读高中，却在网上聊天时认识了甜妞。第一次相见，他便尝到了和女孩子做爱的奇妙感觉，当甜妞引导着一次一次进入自己的时候，苏浙一次一次地被抛到了天上，那种过电的感觉让他惊喜，同时也不可救药地迷恋上了甜妞的身体。有时候少男少女的所谓爱情其实就是性觉醒和性释放的结果，但又以所谓的天真纯情的初恋表现出来。苏浙不懂这些，他觉得他追求的是爱情，甜妞既然把身子给了他，那她就是自己一生一世的爱人。

这世上恐怕人人都会经历这样的阶段，无论是谁都会这样。但苏浙不明白这些，在他这个年龄也不可能明白这些。

苏浙疯狂地迷恋甜妞，她的身体每一个部位都让他惊奇。他从缺课开始，发展到逃学，再后来就干脆不去学校了。他和甜妞在城里租了一间月租金二三十元的那种小房子，整日大部分时间泡在网吧里。这座小城市里，像他们这样的人并不少。苏浙从家卫手里能持续得到数目不多但还算稳定的钱，以供他俩开销。

家卫不知道苏浙已经不上学了，他长年在外打工，金莲又习惯了整年到处乱跑，很少顾家。

有时候俩人没钱花了，甜妞会出去一两次，挣回一些外快来。至于怎么挣钱，用时下的一句话讲就是——你懂的。苏浙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甜妞每次深夜回来，也不耽误和他做那件快乐的事。

其实，金莲年轻时候也做过和甜妞一样的事，不过她更专业，是地道的坐台小姐。

家卫当初经人介绍认识金莲时，隐隐约约地知道些金莲的过去，但他并不太在意。如今农村的男孩女孩出外打工后，都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回事。想要讨个处女做老婆，做梦去吧。

而家卫的想法更实际，现如今漂亮点的女人就像商场里的名牌衣服，那是专供有钱人享用的，等到有钱人穿烦了，穿旧了，他才可能从旧货市场里淘来一件穿穿。家卫当初和金莲见面的时候，怀揣的就是这个想法。何况对于他这样的农村穷小子来讲，讨老婆不就是能有个人给自己生孩子，让自己的生理需要有个解决的地方吗？他们才不管什么贞操啊、脸面什么的。至于对不对，很少人去讲这个话题，反正大家就是这么想，这么做的。

但家卫万万没有想到，苏浙小小的年龄就已经认识了一个和金莲年轻时一样的女孩，若不是后来苏浙和甜妞之间发生了一件大事，恐怕家卫还会一直蒙在鼓里。

苏浙和甜妞好了半年多，两人却闹起了矛盾。甜妞在有一次出外“干活”的时候，被一个40多岁的老板看上了，要把她“包”起来。那老板做什么的苏浙不太清楚，他只远远地看见过那人一面，矮胖矮胖的，皮肤很黑，头发又少，比自己的爸爸还要老。但甜妞不管这些，因为那人能给她钱花，能给她买时髦的衣服穿，还能带她到大饭店里去吃各种各样的好东西。那人也知道甜妞身边有个男孩，他便给甜妞租了一套住房，很宽敞带家具的住房，让甜妞立即搬进去，并从那以后断绝和苏浙的来往。

甜妞的心里还是有点喜欢苏浙的，但她无法摆脱金钱的诱惑。最终她还是决定抛弃苏浙，尽管苏浙在听到她的决定后跪在她面前苦苦地哀求。

在甜妞狠心离开以后，苏浙在租住的小屋不吃不喝地睡了三天后，吞下了一大把安眠药。

苏浙被送进了医院。他在吞下安眠药后，开始时认为自己很伟大，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是在为自己的爱情献身。于是他给甜妞打了一个电话，想要最后表白一番。他还希望甜妞听到他自杀的消息后一定会被感动，然后立即跑回来，着急把他送到医院，他被抢救过来后甜妞哭着对他说，从今以后再也不离开他了，二人重新过上以前的快乐生活。可事实却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当他拨通了甜妞的电话，刚说了两句，甜妞就把电话挂了，传到他耳朵里的最后三个字是：神经病！他当时就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巨大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怕死。于是他又拨通了金莲的电话，在拨通电话的前一秒他还担心——万一这个到处浪荡的女人不接电话，那他就可能真的死定了。

好在电话响了几下后金莲就接了，尽管她平时很少顾到儿子，但一听说儿子自杀了，她还是非常慌张，急忙赶到苏浙的住处把他送进了医院。同时她也知道了儿子的一切事情，在医生对苏浙实施抢救的时候，她一直没有停止口中的咒骂。她骂苏浙，骂甜妞，还骂起了家卫。

苏浙被抢救了回来，可家卫辛苦半年打工挣的钱也进入了医院的账上，父子俩在金莲的骂声中回到家，不久就在金莲不堪入耳的骂声中去外地打工了。

看着厂里的工人陆续回家过春节了，家卫和儿子尽管顾虑重重，但还是决定回去。春节真是个奇怪的日子，几亿人在路上，哪怕受尽苦头也要在那一天赶回家。家卫弄不懂，那一天与别的每一天到底有什么不同呢？唉，真是的。他在心里叹气。

家卫不愿回家，自有他说不出口的原因。几个月前父亲给他打电话，吞吞吐吐地似乎想要告诉他什么，又似乎不敢，但他还是隐隐约约地觉出了事情的大致情况：金莲和镇上的屠户王大壮好上了，这事早在左邻右舍间传开了。

家卫听过父亲的话后，心里很不是滋味。作为一个男人，再怎么卑微，自尊心还是有的，任谁也不愿弄一顶绿帽子戴着。但生活的重压夺去了他太多的血性，让他在更多时候只能选择妥协。有时候奋起抗争的结果往往会让自己失去更多。想想这个社会也是的，富人失去的是道德，穷人失去的是尊严。像老婆出轨这样的事，在富人那里可以闹得天翻地覆，在穷人那里可能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有啥法呢，基本的生存一旦被柴米油盐占据主导地位的时候，也就容不下什么风花雪月爱恨情仇了。所以像对太多的事情一样，家卫对金莲出轨的事采取了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甚至是两只眼都闭上了。他想，反正金莲也给他生了儿子，至于她和谁睡觉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金莲不拒绝让他上床就行，除此还能怎么样呢？

可他毕竟是受到了伤害的人，会本能地作出反应。他所做的就是拼命地干活，把自己累到麻木；再就是不和金莲联系，不给她打电话，也不接她的电话，眼不见，耳不闻，落个清静。儿子在他身边多少也是个安慰，尽管原来指望儿子好好学习，考入大学，将来有份好工作，做个真正城里人的愿望几近落空了。但儿子能够安安静静地呆在自己身邊，长大成人，娶妻生子，自己老了也就有了依靠，还有什么更多要追求的呢？所谓理想，所谓事业，是那些有知识的人，有钱的人去追求的，对于大多像他这样一无文化二无金钱的人，就是把一生掰成一个个日子，平平淡淡地过完就行了。

家卫有了这样的想法，自然就整日里忙在上班、吃饭、睡觉这种单调的重复中，不知不觉很久没有和金莲联系过了。如今到了要回家的当口，他的心里难免就犹豫起来，他想象不出来金莲会怎样对待自己，他也不知道乡亲们会不会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

儿子苏浙也不愿回到家里，母亲的事情他也知道了一些，有时候他想背着父亲劝说一下母亲，总是还没有开口就被骂了回来。自从他出了那件丑事以后，他在母亲那里就失去了说话的资格。

家卫和苏浙就是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踏上了回家的路。儿子自从出了那件事后，整日里埋头干活，甚至好几天也不说一句话，一切只听从他的安排。有时候家卫看着这一切，心里想儿子是否变傻了。这次回家，一定要去求一下村里的巧婶，让他帮着给儿子介绍一门亲事。家卫心想。

经过一天一夜的行程又转了几次车，当家卫和苏浙最后坐着镇上怀旺的三轮车到村里的时候，已经是天黑了。村里的人大都已回到各自的家里，只有几条狗在巷子里窜来窜去，见了家卫和苏浙漫不经心地叫上两声，与其说是见了生人的自然反应，倒不如说是给熟人打招呼。它们认不认得家卫他不知道，但家卫却不认得它们。该过年了，这狗们也变得懒散起来。

空气中到处飘着馒头和熟肉的香味儿，看来每家每户都把年货准备得差不多了，只等着春节那一天放鞭炮了。

这样也好，家卫走在村里的时候想。省得碰见更多的乡邻，那样他反倒会很难为情。

家卫走到自家门口，发现大门紧锁着，门上的年画和对联还是去年自己贴上去的，看上去几乎完好无损，可是颜色却已褪得差不多了。

家卫没有钥匙，他又不愿给金莲打电话，就先到自己的父亲家里。父母正打算睡觉，见家卫领着苏浙回来，先是一愣，随即就欢喜得不行，赶紧把儿子和孙子让到屋里，先炖了两碗肉汤给他俩吃饱，然后关切地打听他们在外的情景，以及回来的路上是否顺利。等到家卫问及金莲的消息时，老两口一下子卡壳了，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在家卫的再三追问下，还是家卫的母亲开了口：“这都快一年了，金莲明里帮着镇上的屠户王大壮卖肉，实际上两人早混在了一起，金莲平时吃住都在王大壮家里，村里的人们背后可没少嚼舌头，说出来的话可难听啦！这不都快过年了，金莲还是不着家。”说完这些话就不住地叹气，苏老汉在旁也帮着老婆哼哼哈哈的，一家四口人非常苦闷。 家卫不愿在父母家久留，就问父母可有家里的钥匙，苏老汉走到里屋拿出一串钥匙交到家卫手上，一边说：“这是金莲当初出去时留在这里的，这么长时间了，就一直放在这里。也不知道你家里如今成什么样子了，要不行你和苏浙今晚就住在这里吧。”

家卫拿了钥匙，一句话也不说，提了行李，拉着苏浙回到了自己家里。打开门后，家卫进到屋里，只见屋里到处落满灰尘，显然是很久没有住人了。家卫心里生气，当着儿子又不好说，就和苏浙仔细地收拾起来，费了老大一阵工夫才把家里收拾干净，父子二人才上床睡觉，因为实在是太困了，尽管家卫心里窝着一肚子火，还是身子一沾床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家卫让苏浙到爷爷奶奶家去，自己到镇上去找金莲。他知道王大壮的肉铺在哪里，所以就径直赶过去。一路上他气鼓鼓的，脑子里紧张地盘算着见着王大壮和金莲后该如何办。打他们一顿，可自己这么瘦弱，哪里是身强体壮的王大壮的对手。这样盘算着，开始还是一副气冲牛斗的样子，等快到王大壮的肉铺时，家卫的劲头似乎已经泄得差不多了，他甚至动了不如回去的念头。可既然来了，就那样回去，脸面上也下不去，家卫在最后关头还是鼓起勇气，一脚踏进了王大壮的肉铺里。

此时王大壮正忙着要杀一头猪。今年的生意特别好，每天可以卖出几头整猪，王大壮每天挣着不少钱，心里非常舒畅。冷不丁看见家卫气冲冲地闯进来了，王大壮着实地吓了一大跳。俗话说狗怕夹尾，人怕输理。他自知理亏，真害怕家卫会和自己拼命，所以竟愣在了当地，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好。给他帮忙的工人本来已经把待宰的猪放到了案子上，只等着王大壮对着猪脖子捅下一刀，见王大壮愣在了那里，十分焦急。家卫此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上前一步来到王大壮的面前，一把把杀猪刀抢在了自己手上。王大壮被家卫抢了刀，吓得大叫一声，躲在了一边。只见家卫手拿着刀，来到案子前，对着猪的脖子狠命一刀捅了进去，只听猪沉闷地哼了一声，一股鲜血顺着家卫手里的刀锋，哗哗地流出来。猪死命地蹬着四只蹄子，不一会儿就不动了。家卫恍惚之中似乎看到的是王大壮在案子上挣扎，那血好像是从王大壮的脖子里流出来，这让他有一种非常快意的感觉。家卫拔出刀，在鞋上擦了擦血迹，回过头去寻躲在一边发抖的王大壮。他以前并没有杀过猪，刚才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竟然敢杀猪了，而且是一刀毙命。当时他觉得杀的不是猪，而是王大壮。这个时候他才迷瞪过来，为自己刚才的行为暗自害怕，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正在家卫犹豫之时，王大壮却已吓破了胆，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口里不停地叫着：“家卫哥，你原谅我吧，我这就让金莲跟你回去。”

在二人斗气的时候，金莲早已悄悄地来到两人的面前，把两人的一言一行全都看到了眼里。面对此情此景，她的心里非常复杂，她渴望着家卫能冲上前来，狠狠地揍王大壮一顿，然后就跟着他回去。她同时也渴望王大壮勇敢地站出来，把家卫赶回去，让自己继续留在这里。可是她失望了，这两个男人看来压根儿就没有要打起来的想法。她觉得自己心里一阵悲苦，是的，她是一个荡妇，本来已经没有太多的脸面可讲，可她内心深处还是希望有一个男人真正地在乎她。

家卫见王大壮服软了，脸上的表情放松下来，竟然扔下手里的刀，上前去把王大壮扶了起来，说：“只要你保证今后不再和金莲来往，以前的事就算了。”一边用眼睛去找金莲，要把她带回家去，却不见了金莲。王大壮听到家卫如此说，头点地像鸡叨米，口里不停地说着：“是，是，家卫哥，我今后再不敢了，你放心，你放心。我要是再做对不起你的事，你不用杀猪，直接杀了我就行。”一边也用眼睛去找金莲，好催促她赶紧跟家卫回去。他实在害怕家卫杀了猪以后再杀他。

正在这时，突然听见有人大喊：“不好啦，有人跳塘啦！”王大壮的肉铺后边有一个池塘，原来金莲趁人不备，跑过去跳进了塘里。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气不过，在看到两个男人竟然把自己当作物件一样推来推去时，她竟然动了自杀的念头。

众人听到喊叫，一下子全都惊呆了，接下来就是一阵慌乱。

远处，不时地传来鞭炮的炸响声，年，的确是越来越近了。

作者简介

宋志军，男，1967年12月生，河南项城人。中国作协会员，周口市作协副主席。1990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天津文学》《莽原》《中华文学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在《小说月刊》《百花园》《羊城晚报》等发表大量小小说，并被《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读者》《小小说月刊》等转载。出版有长篇小说《上天堂》，中短篇小说集《山里的女人》。先后获得过第七届小小说“金麻雀”奖，2014年度“莽原文学奖”。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