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下了决心,说什么也得到那偏远的小山村去一趟。我心里莫名地产生一种恐慌,感觉今年若是再不去,恐怕永远也没有机会了。
70年了,这个荒远偏僻的小山村始终存留在我的思念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甚至有时中午打个盹儿都能梦到它。70年有多少天,粗略算算,也就两万多天。两万多天对宇宙来说,短暂得不值一提。对我来说,却是生命最辉煌、最重要的一段。岁月悠悠中,我已经垂垂老矣。老得泪少痰多,觉少尿多,该记得的事忘了,忘了多年的事又都记起来了。
儿子女儿孝顺,几乎天天来看我。还勉励我说,爸,你得坚定活下去,你多活一天,我们就多感受幸福一天。听了这话,我像只老狐狸似的丝丝冷笑,小兔崽子们,你们感到幸福,是因为我每月有一万多块钱的工资。我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不旅游,更不找女人。坐车不花钱,看病不花钱,过年过节也不花钱,豪爽仗义地花,一个月也就使用千八百块,剩下的都无怨无悔地捐助给你们了。而且,我活着,你们就是某某某的儿子、女儿。这比已故某某某的儿子女儿好听,并且管用。最起码,你想去见哪个厅长局长,他不会因为日理万机而拒绝见你。儿子因此归纳说,老爸,你这张脸值好几个亿。为这话,我气死了,儿子已经这样把我气死了好多回。自儿子女儿长大成人以后,他们利用我这张脸,做了不知多少让我手麻心痛的事。他们把我这张老脸抹上了铜臭,染上了戾气,让人看着模样十分古怪,以致到了后来,我都不愿意上街,担心谁看见我这张脸,又要指着我的无辜脊背骂些什么。
我又想起了荒僻的小山村,准确地说,是记起了村子里发生的事情。村子叫什么名,我已经忘了。只记得它默默地委身在两山之间,一道高高的石墙,几百双恶狠狠的狗眼睛,横亘在我们面前。
那是1945年9月初的一个夜晚,我们100多人急行军来到了这个塞外小山村。我们周身缠着白细布,围裹得只露一双警觉的眼睛。
从冀中出发时,天还没有丝毫秋意,太阳依旧火辣辣地熏烤着,我们的身前身后、上下左右,到处蒸腾着灼人的暑气。连长的解释是,此乃热拥六合之象,六合者,天、地、东、西、南、北,主天时地利人和。此番出关必四方来助,有钱的帮钱有力的给力也。连长是奉天人,东北讲武堂毕业,是我们队伍中的最高长官,也是我们百人中的最高智者、最高学者。
从冀中到喜峰口,我们走得大汗淋漓,汗水滴滴答答地流成了一条蜿蜒百多里的水线,月光下回头一看,亮晶晶的,像一条曲曲弯弯的小河。指导员说,像咱这样的小河有成百上千条,都亮晶晶光闪闪地流向了东北。连长说,过了喜峰口,离东北就不远了,到了东北就凉快了。连长说到东北时,两眼就放光,像是暗夜中的炯炯猫眼。连长说,这是遗传,我父母跳大神时,眼睛就放光。连长的父亲是满族萨满,母亲是栽立。萨满是大神,栽立是二神。栽立只知道地面上的事,萨满却通晓天地,王母娘娘与阎王爷的事情都知道一二。我问连长,你爹这么神,肯定已经知道你回来了。连长说,这事用不着我父亲劳神,属地面上的事,我妈就能知道。我妈肯定已经烧好了热炕头,蒸好了黏豆包,领着我媳妇,守在了村头的大榆树前。我们都不知道连长竟然还有媳妇,就问了,你媳妇好看吗?我们一般听谁说到媳妇,总喜欢痒痒地这样问。连长略有些迟疑,我想……一定挺好看。连长的话让我们一愣,嗯?你没见过你媳妇?连长说,媳妇是我妈给定的,原准备收了庄稼就结婚,还没等结呢,小日本就打来了。我跟着少帅进了关,再也没见着。不过呢,我妈给我讲过,我媳妇好看,大眼睛毛嘟嘟的,一笑俩酒窝。
我们还想听连长继续讲媳妇,连长却唱起了二人转。只是那时候二人转不叫二人转,叫蹦蹦。连长解释说,东北天冷,站着唱冻脚,就得一边唱一边蹦,所以才叫蹦蹦。我们也弄不清这说法是不是顺嘴胡嘞嘞,只是覺得连长唱得真挺好听,让我们一下子就对陌生的东北产生了良好印象。连长天生一副好嗓音,这可能也得自父母的遗传。我们听说跳大神可不光是跳,还得唱,而且要唱得神魂出窍、鬼哭狼嚎的。那天晚上,连长唱了一段西厢记,又唱了一段包公戏。天快亮时,连长突然说,我教你们唱蹦蹦吧,到东北来,你要是会唱蹦蹦,东北人就能把你当成自己人。指导员显然不太同意,这不好吧,我们八路军战士,唱张生跳粉墙,跟地主家小姐搞破鞋?不好!连长说,咱们可以唱白毛女,就北风吹雪花飘那段,我教你们用蹦蹦调唱。
指导员后来反省说,我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唱什么北风吹。我们不唱北风吹,天就不会雪花飘;天上没有雪花飘,我们就不会装扮成僵尸模样;我们不扮成僵尸模样,人家就不会误会我们,连长也就不会死。
指导员的埋怨也并非全无道理,因为事情就是这么顺着来的。我们刚唱了一句,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就见着风向嗖地猛一下,转北了。随后,天就飘下了雪花。那雪开始时下得还算温柔,飘舞得也还有些情调。我用手接下一片,见那雪花晶莹剔透,有六个角,花纹挺像我们白洋淀的苇席。可是,仅仅过了十几分钟,那雪就变了嘴脸,横蛮起来,也勇武起来。兜头一片雪拍在脸上,脑袋顿时像被谁拍击了一巴掌,连身子都跟着打了一个盘旋。
从冀中出发,我们只穿了一身单衣。那身衣服,我至今还保存着,像传家之宝一样珍藏着。我儿子经常拍打着它嘲笑我,你们这是啥破衣服啊,穿在身上,放屁都不敢太使劲,怕一不小心把裤子崩破了。其实,这没有什么好笑话的。我们八路军的军服,只是刚刚组建时,国民政府给发了一套,以后就都自力更生了。我从冀中穿出来的这套,是边区被服厂生产的。家织布,很薄,很绵软。让酸枣树枝一刮,就能扯出条口子。我们那时候不穿背心,也不穿裤衩,也不穿袜子。这样一身绵薄剔透的装束,秋凉时自是惬意无比。可是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大概只能比一丝不挂稍微强那么一丁点儿。
我穿着一双草鞋,是白洋淀的水草编的。水草不是草,是个姑娘。水草对我说,你穿了这双鞋,走到哪里都不会忘了白洋淀。她说得对,我现在就想起了白洋淀,只不过我心里的白洋淀正是数九寒冬,一眼望不到边的冰水,我的脚扎在冰碴里,冰得好像没有了知觉。我心里害怕,跟在连长后面跌跌撞撞、磨磨叨叨。连长啊,你们东北这是什么鸡巴鬼天气啊,刚立秋没几天,怎么就能下雪呢?快把你爹你娘找来吧,给我们跳神求求老天爷,把雪停了吧,再不停的话就都冻死了。我们到不了东北,你也娶不上媳妇了。
也许是我的磨磨叨叨起了作用,连长突然一挥手,队伍停下了。我气喘着,连长,你说你要是劈手一斩,把风啊雪的都斩停了多好。连长没有理会我,看了看东方,天边已经露出一线晨光。按照命令,我们白天是不能行军的。司令员叮嘱说,不能让蒋介石知道我们进了东北。连长问,你们谁放过羊?我举手,我放过。参加八路军前,我就是个放羊娃。连长说,遇上大风雪,你的羊怎么办?我说,我把它们赶进背风的山岰里,公羊在外,母羊在里,小羊羔在最中间,一个挨挤着一个。连长说,好啦,你现在就选一个山岰,把咱们的羊带进去。大家挤一挤,干部党员在外边,其他同志在中间。记住,谁也不能睡觉,大家互相看着点。有人困了,就往他裤裆里给我塞雪。
我们一百多人迅速围在了一起,一个抱着一个,真像是躲避风雪的一群羊。当年放羊时,遇到这样的天气,我是在羊群的最外面,羊的命比我的命值钱,羊冻死了我赔不起。现在我却被当成最小的小羊羔,被连长塞进人群中间,四周围了一层层宽厚的胸背。可就是这样,我仍然冷得不行,风夹裹着雪花,一缕缕地往我的脖子里钻。我抬头看了看,我们的羊群已经被雪完全盖住了。只有枪管还露在外面,像是雪野中一棵棵绝望的干巴树枝。
连长最先从雪团中跳了出来,随后,指导员也跳了出来。连长一边抖着身上的雪,一边喊,都出来,全体集合,准备出发!指导员拉了拉连长的衣袖,你干什么?疯了?上级可是命令我们只能夜行日宿。连长冻得嘴都不灵便了,妈拉……巴子的,上级是让我们……活着到达东北,没让我们……冻死在路上!指导员说,事关重大,你不能擅自决定,开个支部会集体表决一下吧。指导员显然是好意,不想让连长独自承担违令责任。但连长却不领情,表决个屁,等你表决完……就他妈的都冻死了!就这么定了,出了事……我负责。
我们就这样离开了山沟,深一脚浅一脚、风一般疯一样地闯进了一个小镇。小镇是个古镇模样,清一色的青砖青瓦房。镇上有座高高的青石牌坊,刻着些弯弯曲曲的文字,不知道是满文还是蒙古文。镇上的人家正在做早饭,小镇上空飘着油汪汪的炊烟。那炊烟让我们想起了妈妈,也想起了家里的小饭桌,我则同时想起了水草。
在镇子边上,我们遇到一个捡粪的老头。那时的我们,脸是青的,嘴是紫的,头上冒着的白气呼呼作响。老头显然把我们认作了鬼,眼见着就要瘫软。连长连忙扶住他,老大爷,您别怕,我们是八路军,我们只是想买点粮食,买几件衣服。指导员拿出一沓花花绿绿的边区票,我们给钱,按市场价,一分不少你们的。老头看了看钱,更加认定我们是鬼,一边作揖一边摇头。指导员又说,你们如果不要这钱,我们可以开欠条,盖上公章,等革命胜利了一定还你们。在冀中时,我们的白条子很好使的,老百姓认那公章,也相信革命一定会胜利。可是老头听了指导员的话,推开连长就跑,跑得像子弹一样。鬼来啦!大白天就出来啦!
小镇顿时被我们吓着了,转眼之间,乒乒乓乓,乓乓乒乒,街上所有的铺面都上了门板,所有的门都关得紧紧的。只有一只只土狗躲在门缝里,乜斜着一只眼,冲我们怯怯地叫着。我们不厌其烦地解释着,老乡,我们不是鬼,也不是土匪,我们真是八路军。我们冻得不行了,也饿得不行了,只想跟你们买几件衣服,买点干粮。可是,家家门窗依然紧闭着,始终没有人理会。只有狗坚持着乜斜我们,叫一声同时唔唔两声,好像在自问自答,汪,他们说不是要饭花子,可是,唔唔,他们真像要饭花子。
没有办法,我们只能暂时躲进一个无人的库房里。库房很空旷,应该很冷,可是我们却感觉温暖极了。库房里有些干草,地上有不少看着热腾腾的马粪,靠墙边还有几个一人多高的大布包。一进门,我就盯住了那几个大布包。也许是从小失去了父母的原因,我求生的本领总是比别人强。别人一头扎进草堆里,或是把脚埋进马粪里。我直接奔布包而去,直觉告诉我,那里一定有我们最需要的東西。我把布包撕开一个角,发现里边都是雪白雪白的洋细布。在我们白洋淀,这种布只有地主家才用得起。我没有时间表现我的欣喜若狂,赶紧拖了一匹出来,打开布捆就往脚上缠。我的脚已经冻坏了,现在是又痛又痒,右脚的小脚趾还撞破了,流血不止。指导员走过来,神情像是发现了反攻倒算的地主。你干什么?放回去!不能违反群众纪律。我哀求说,伟大的指导员,我就捂一会儿行不行?暖和暖和再给它叠好,原样放回去。连长走过来,朝我屁股踢了一脚,看你那臭脚,你用过的布还能再用吗?便宜你啦,这捆布就归你了,把身子也围上,狗东西,看你冻得那个熊样。指导员嚷起来,连长你干什么?你不能这么没有原则。连长像没听见,转身喊道,都过来,一人一捆,都把身子缠上,能缠多少缠多少。指导员明显生气了,喊着连长的名字,你别忘了,咱们是在敌占区,要坚决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连长说,你是指导员,你一个人执行就可以了,我们可不想冻死。连长拔出刺刀,割了一段布,先把两腿分别缠好,又割下一段,把腰身缠紧。指导员瞪着连长,气得直嚷,混蛋东西你气死我了!连长又把胳膊和脑袋细致缠住,当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时,他拖了一匹布扔在指导员面前。看见包外面的日本字了吗?这是奉天纱厂发给镇里日本商行的,放心吧,是敌产。指导员气得就追打连长,俺日你亲娘的,你他妈为什么不早说!
半个小时后,我们浑身缠满了白细布,像一队臃肿笨拙的北极熊,撇着八字脚,蹒跚着离开了小镇。我相信,此时,小镇上所有的窗户、门缝一定挤满了惊疑的眼睛。以后的若干年里,镇上的老爷爷老奶奶也一定会喋喋不休地给后人讲,从前啊,有那么一伙人……只是不知道这故事最终会演绎出什么诡异情节。按中国人添枝加叶的习惯,故事最后也许会变成这样:他们把自己打扮得像一群僵尸,吃饱了马粪以后,扬长而去。
其实,不能怪小镇人穷极想象,或者说是我穷极想象。我们到小镇时,已经饿得几乎虚脱。他们没有卖给我们粮食,仓库里又只有马粪。想象中,我们只有吃了马粪才能有力气离开。
我们从冀中出发时,只带了三天的粮食。司令员说,当年我们出发长征时,身边连一天的粮食都没有,还不是一样胜利到达了陕北?别忘了,我们是人民子弟兵,人民是不会让自己的子弟饿着的。我们不敢说司令员说得不对,可自从出了喜峰口,我们就发现这里的人民并不把俺们认作子弟,而且也不像司令员描述的那样可爱。我们所到之处,到处充满了敌意,到处充满了戒备。我们一粒粮食也买不到,有时,甚至讨碗开水都不容易。
从小镇出来,我们身上暖和了,肚子却更饿了。路两边就是庄稼,一尺多长的玉米棒子就在我们眼前摇来晃去,把烤苞米的香味都摇晃出来了。可是,我们绝大部分人都不敢摘。我之所以说是绝大部分人,是因为不包括我。我乘指导员不注意,偷偷掰了一穗,塞进裤裆里。连长看见了,附在我耳边说,往上撒点尿更好吃。
我们来到小山村时已经是夜半时分,月亮升在中空,把天地间照得如同白昼。小山村夹峙在两山之间的通道上,山很高,却长得疤疤瘌瘌的,连一棵像样的树都没有。月光下,山体上暗影幢幢,怪石巉岩像一只只猛兽,龇牙咧嘴地虎视着我们。唯一的通道被一道厚厚的石墙挡住,石墙上锁着一道门,看宽窄,仅能通过一辆马车。门是十几根粗壮的树干,用铁条牢实地捆绑在一起。
我们刚刚走到门前,村里的狗就凶猛地叫起来。很快,狗们麋集到木门前,黑黑的脑袋蠕动着,看样子足有几百条。我有些害怕,忙躲到连长身后。连长给我们讲过,满清八旗军刚进关时,就带了上万只猛犬。每到冲锋陷阵,就先把狗放出去。那种狗吃人吃多了,眼睛都变成了血红色。月光下,我们看村子里这些狗,眼睛好像也是红的。
指导员命令我,喊话,告诉他们,我们是八路军,人民子弟兵。连长说,算了吧,你看我们这身打扮,跟白无常似的,还是别给八路军丢人现眼了。再说了,这个地方离关里更远,根本不知道八路军为何方神圣。指导员说,那怎么办?咱们总得想办法过去啊。连长作了个奇怪的手势,瞧我的。后来进了城我才明白,连长的手势是蹦蹦戏中的一個招式,他们管这叫亮相。连长亮完相后,开口唱道,一轮明月照西厢,二八佳人巧梳妆。我们现在已经知道,这是蹦蹦戏《大西厢》中的头两句,最见唱功的,是行家还是棒槌,一张嘴便见高下。应该说,连长唱得还真是挺好,有板有眼,字正腔圆的。我们正欲高声喝彩,连长却不唱了,大声说,老乡,听见了吧,正宗蹦蹦大西厢。我们是东北人,要去奉天,请打开门,让我们过去。
村子里没有回应,只是狗集体咆哮一阵,听着像是剧场里的喝倒彩。
连长没感到受打击,继续喊,老乡,我们真是东北人……话没说完,就感觉一些黏糊糊的液体如雨一样从石墙上泼下来。连长和指导员躲避不及,被泼了一身。指导员惊叫一声,不好,可能是硫酸!连长抬起袖子闻了闻,硫个屁酸,这是把咱们当成鬼了,拿狗血来泼。
淋了一身狗血,连长却高兴起来。狗是不会把自己身子里的血甩出来的,因为血不是尿。这说明有人,而且就在石墙上。连长解开身上的白细布,抻了抻已被揉搓得一塌糊涂的军装,再次来到石墙下。老乡,你们看,我们是人,只是冷得受不了了,才把布缠在身上。老乡,我们确实有急事要赶到奉天,求你们放我们过去吧。
一样的话喊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村子里就是没有人搭腔,让我们反倒以为村里住的是鬼。指导员忍耐不住了,话语变成了威胁。我们要去奉天,面前只有这一条路。我们别无选择,如果你们执意不肯,那我们只能硬闯了。
狗群突然暴躁起来,勇往直前地往木门上扑撞。我们闻到了一种让人恶心的气味,那是狗嘴里喷出的浓烈血腥气。连长说,这样的狗都是跟狼拼杀出来的,一只狗可以对付三只狼。指导员一声冷笑,我只要一梭子机枪子弹,就把它们全部报销。
话音刚落,就听头顶上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们胆怯地抬头看去,见悬崖上端悬有两堆石头。石堆约有三米高两米宽,长却有几十米。石堆架在十几根圆木上,圆木上拴着绳子。在我们的注视下,石堆又往下沉了沉。我们看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滚木[雷]石。上边的绳子只要一放,我们一百多人跑都无处跑,都得被砸成肉酱。
我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司令员的命令是,必须在15天内赶到奉天。现在,行程已过一半,我们却被堵在这险恶的山隘前。两旁是高耸入云的大山,奇伟陡峭,连羊都爬不上去。唯一的路被石墙堵死,面前有几百条凶神恶煞的狗,头上悬有滚石檑木。任凭我们如何哀求,如何解释,都像是与狗申诉一样,得到的只是越来越凶的咬叫。
就在我们无计可施之时,村子里突然传出一声女人的惨叫。听声音,女人很年轻,却痛苦至极,像是在遭受巨大的折磨临死前发出的哀号。村里的狗似乎也被这惨叫声吓住了,齐齐哑了声,愈显得这叫声格外瘆人。我们感觉毛骨悚然,怎么回事?村里出什么事了?连长悄悄抽出枪,顶上子弹。指导员按住连长的手,是女人生孩子,好像是难产。指导员参军前是医科大学的学生,在我们队伍里兼卫生员。指导员这一提醒,我们都听出来了。女人难产在那个年代时常发生,每当女人发出这种惨叫声,离死也就不远了。连长问指导员,你会接生吗?指导员说,我哪会,我只在学校里上了一年基础课,看过解剖,看过生孩子,而且我是学内科的。
女人的叫声越来越凄厉,惨叫中还断断续续地夹杂着哭求,老天,救救……我吧,救救……孩子吧!连长突然喊了一声,村里的老乡听了,我们这里有大夫,能救那个女人和孩子的命!指导员吓得脸都白了,忙捂住连长的嘴,你他妈胡说什么?连长抓下指导员的手,继续喊,人命关天,那个女人再耽误下去,命就没了!我们这个大夫,过去是北平城里有名的医生,专门治难产的。指导员急得一把把连长推倒,你他妈混蛋,开玩笑也不看个场合!正在纠缠之间,石墙上亮起一盏马灯。那马灯灯光昏暗,可在我们眼中却光芒万丈,像正在冉冉升起的太阳。我们几乎就要欢呼了,喊了大半夜,总算有人出现了。石墙上站起一个人,身影模糊,声音苍老,哪位是大夫?连长郑重地把指导员往前一推,老大爷,你看清楚了,他就是大夫,北平城里有名的妇产科大夫,外号送子李观音。指导员涨红着脸,想说什么。连长在他的腰间狠掐了一把,轻声说,这是咱们唯一的机会!指导员愣了愣,懵里懵懂地点点头,是,我是。苍老的声音说,你上来吧。
石墙上探出一个木架,从木架上慢慢吊下来一只大筐。这大筐有来历,俗称吊篮。古时候,城若是被围了,就用吊篮载人进城出城。连长把指导员扶进大筐里,附在他耳边说,前年,大老李让鬼子把肠子打出来了,你说你没做过手术,后来一上手,不也治好了?所以,你得坚定、自信,就当我媳妇难产了,你救不救?指导员瞪着连长,咬牙切齿,等我回来再跟你算账。连长说,好,好,等回来我管你叫爹。连长冲石墙上扬了扬手,好,起吧。大筐慢慢升起,带着指导员悠悠晃晃地上了石墙。
指导员去了大约有半个小时,我们在外边等得焦急万分。谁都知道生孩子是件十分凶险的事,寻常人等是摆弄不了的。指导员没结过婚,也没接触过女人,碰上这种触目惊心的血腥局面,也不知道能不能应付。万一救不了那个产妇,指导员回不来,我们也难逃一劫。胡思乱想时,我们就琢磨,哎,你说,咱们是让那滚石檑木砸死好,还是让那群恶狗吭哧一声吃了好?正在全神贯注观察村里动静的连长突然回过身,大发雷霆,你们他妈的给我闭嘴,再胡说我毙了你!
好在,事情比我们想象的顺利。指导员平安地回来了,口袋里塞满了红皮鸡蛋。指导员就像是在讲述鸡蛋怎么变成了红色一样,把事情经过描述得平谈无奇。我到的时候,那孩子头已经出来了。就是拖的时间长了,羊水干了,孩子卡在那里了。我找把剪子做了侧切,又润了些热水进去。我抱着孩子脑袋说,大嫂,咱们一齐用力,来,一二三!很快,孩子就生出来了,母子平安。连长抱住指导员,兄弟,我就知道你能行,你立大功了,哥谢谢你,谢谢你。指导员满脸惊讶,哥?你是谁哥?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我坐吊篮上去时,你说,等我回来管我叫爹,是不是?连长笑了,好好好,就叫爹。哎,爹,他们有没有说让我们什么时候过去?指导员说,他们说了,我们都可以过去,就那个黑大个儿不行。说我们相中他了,村东头有个麻脸姑娘,正没人要呢,准备留他在村里给麻子家当上门女婿。我们都笑了,知道指导员说的是连长,就起哄,噢——我们不走了,等闹了连长的洞房再走。
正在笑鬧间,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指导员救下的那个年轻产妇,乘人不注意,一头扎进村街上的井里。她的男人急着救媳妇,把辘轳上的绳子往腰里一缠,就往井里跳。井绳本是吊水桶的,哪里经得住粗壮男人的奋力一挣。结果,人刚入水,绳子就断了。随后,又有一个见义勇为的愣头青,顺着断了一半的绳子也跳进井里。
我那时候小,不懂这个女人为什么刚才还哭着喊救命,转眼之间,就一头扎进井里要了结自己的性命。连长说,你不懂。指导员也说,你还小,跟你讲也讲不明白。问题的答案最后还是我媳妇在被窝里讲的。媳妇讲这事时,语气还有些羞涩。穿衣见父母,脱衣见丈夫。女人的私处除了自己的丈夫是不能给外人看的,尤其是一个不知来路的陌生男人。她在你们指导员面前,毫无遮挡,又让你们指导员把手伸了进去,还切了一剪刀。她是觉得名节有损,没脸见人了,才走了这条绝路。媳妇是讲明白了,可我还是没有听明白。若是这也可称之为道理,那该为名节而死的女人就太多了。
村里还在乱着,更多的人张罗着要往井里跳。我真佩服这些人的勇敢无畏。水井本就狭窄,已经跳进去三个人,你们还要往里跳,真是糊涂得要命。连长突然大声喊道,村里的人听了,这井是下不得的,你们山里人不会水,谁下去谁死!指导员也喊,老乡们,要冷静,这么乱来,只能死更多的人。村人显然听见了连长和指导员的话,还是那个苍老的声音在问,你们有会水的吗?连长说,我们都是辽河边上长大的,都会水。不过,要讲水性,谁也比不上我。指导员悄声对连长说,你干什么?别胡闹。连长继续喊,告诉你们,我姓井,外号井神,我从小就知道怎么从井里往外救人,快放我进去,再晚就来不及了!指导员还在劝阻着,你不能下井,太危险。连长说,爹,你就放心吧,我水性好着呢。
与指导员一样,连长也是坐着吊篮进了石墙。村里人已经在辘轳上拴了一根长绳,连长掂了掂绳子,一根不行,再拿一根来。村里人说,没有了,这条还是接的呢。连长冲指导员喊道,让大家把绑带解下来,接上!这时候,我们才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我们的腿上都缠了厚厚的白布,足有几十层,要把这几十层布解下来,井下的人怕是早就淹死了。连长气得骂了一句,顺着绳子下到井里。
就是这一根绳子要了连长的命。井下的三个人都还活着,只是连摔带淹,已经神志不清。我们无法想象连长在井下的情形,只知道,被水淹糊涂的人一旦抓住什么东西,是死也不会放手的。那么小的井口,三个濒死的人,连长就是力气再大,怕也难以抵挡三个人的垂死挣扎。人们能看见那根绳子在辘轳上剧烈地抖动,也能听见连长在井下的嘶声呼喊,放手,放手,你们放开我!哎呀,你们……你们掐死我啦!我们心急如焚,只能隔着石墙乱喊乱叫,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很快,女人被拉上来了,井边的人一阵欢呼,我们的心却更紧张了。绳子拴在女人的腰上,就意味连长在水下没有了把持,而且还有两个男人在与他殊死缠斗。指导员已经哭出了声,连长啊,你可一定要坚持住啊!我们也喊着,连长,坚持住!很快,又一个人被拉了上来,我们也跟着欢呼起来,感觉连长此刻也一定轻松不少。很快,最后一个人也上来了。我们大声喊着,快放绳子,快放绳子!我们不知道,经过这样一番生死较量,连长还有没有力气抓住绳子。
让我们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绳子放回了井里,却一直软软地垂着。我们拼命地喊着,连长,快抓住绳子,抓住绳子!村里人也在喊,好汉,抓绳子!可是,过去了五六分钟,绳子还是软软地垂着,没有一点儿被拉动的迹象。
连长的尸体被从石墙上送了下来,还是坐着那只筐。村里的那个老人终于现身了,他白发苍苍,还留着长长的白胡子,一派长者风范,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老人举着马灯站在石墙上,朝我们深施一礼,真是对不住,我们没有办法救活他。
指导员冲上去,把连长抱在怀里。连长的脸被抓得血肉模糊,一只眼睛被抠瞎了,鼻孔也撕豁了。军服已经千疮百孔,到处露着白花花的肉。可以想象得到,那三个人在井中是怎样一种疯狂状态。指导员失声哭着,不让你去,不让你去,你就是不听,就是不听啊!
连长曾经是张学良的贴身卫士。西安事变后,张学良被拘禁,连长与几个弟兄一起投了八路军。连长身高体壮,又会武术,肉搏中所向无敌,死在他手中的日本鬼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连长说,我命大,有父母保着呢,他们在东北老家,天天给我跳神祈祷。所以,我总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如今,抗战胜利了,日本人投降了,连长带着一身伤疤荣归故里。眼看着到了家乡的黑土地,就要见到离别14年的父母,却在这不知名的小山村里丢了性命。我们围着连长的尸体,伤心欲绝地失声哭着。
三个人出现在石墙上,其中有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有两个年轻男人。老人说,这两个后生就是你们这位好汉救上来的,那个轻生的媳妇不便出来见你们,她让我带了话,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我们永远也忘不了你们的大恩大德!老人说着一摆手,那只大筐又从石墙上吊下来,狭窄的空地上顿时弥漫起饭菜的浓香。老人说,你们一定饿坏了,我们准备些家常饭菜,天不早了,你们吃了赶路吧。
折腾了这么长时间,我们确实饿坏了,但看着那可口的饭菜,我们却咽不下去。指导员挨个劝着,都吃吧,吃吧,还有很远的路呢,你们这样,连长会生气的。指导员说着,却也不断地擦抹眼泪。
这顿饭是怎么咽下去的,我已经没有印象。只记得,吃下饭菜不久,我们就神思恍惚了。叮叮咚咚的,耳边响起悠扬的仙乐,像是笛子吹的,也像是琵琶弹的。仙乐声中,有云雾从天上一丝一缕地飘下来。那云是粉色的,雾是蓝色的,云和雾融合到一起时,石墙上的门就开了。狗队中似乎有人喊了一声口令,狗们往两边一撤,狞笑着让开一条通道。云雾缥缈中,我们看见村子里跑出来几挂马车,每挂马车上有四匹马。那马生得神采奕奕,脑门上都系着红缨,跑起来像踩在云里一般。白发苍苍的老人从车上跳下来,走到我们近前。这时,我们才看清,老人眉毛也是白的,从耳朵边垂下来,像是神话传说里的南极仙翁。老人指挥着村人,把我们一个个抬上车。我们瞪着两眼,却说不出话,浑身也没有力气,手都软软地抬不起来。老人走到我身前,把我抱起来,掂了掂,这么小就出来了,爹妈咋能放心?
醒来时,天已见亮。我们每人躺在一块门板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那被子有一种淡淡的青草香,闻着心里一爽。环顾四周,竟有上百条狗蹲坐在地上,背对着我们,警觉地守望着黑黢黢的山林。见我们醒来,狗们转回头,眼中竟然流露出温情的眼神。我们正在惊疑间,忽听一声呼哨响,上百条狗齐齐地站起身,向一边跑去。我们顺着狗跑的方向看去,发现我们应该是到了村子的另一边。两山之间也有一道石墙,那石墙要短一些,矮一些。狗们就从石墙中间的木门欢叫着冲了进去。
我们明白了,村里人是在饭菜里下了迷药。用指导员的话说,我们中蛊了。昏迷中,我们被抬过村子,送到了这里。村里人给我们解下白细布,换上棉装,每个人的头旁还放了一顶狗皮帽子,看来是给我们准备过冬用的。我们的干粮袋里装满了粮食,水壶也灌满了水。衣服口袋里装满了鸡蛋、花生,还有一块块的干肉。我掰开一块干肉扔进嘴里,刚入口時有一种烟熏火燎味,嚼着嚼着,就觉出了异香。
指导员突然发现,连长的尸体不见了。我们吃饭时,连长还躺在我们的身边,身上盖着白细布。指导员急得在人丛中到处寻找,到处问,可是谁也没有看见连长。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又出现在石墙上。老人说,请好汉原谅,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只能这样做。看得出来,你们有急事,到奉天还有很长的路,你们带着那位好汉的遗体不方便,我们就留下了。你们放心,我们一定找一块最好的风水宝地,安葬我们的恩人。你们放心去吧,去吧。
太阳升起来了,半个天空倏忽间就浓浓烈烈地红了。微微的晨风中,我们列队站在石墙前,脸上胸前都照耀着曙光。指导员一声令下,我们向着石墙上的老人行了一个军礼。指导员说,老人家,我们是八路军,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谢谢您的帮助,我们一定会回来的。谢谢你们,谢谢。
我们就这样离开了荒僻的小山村。走出大山时,我们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一眼。不用交流,我们都清楚彼此心里在想什么。那充满深情的回眸明白无误,连长,您安息吧,我们一定会回来看您的。
我们满以为日本人投降了,战争也就结束了,等安顿下来后,就找机会来看望连长。可是,世事的变化竟是那么出人意料。我们在东北打了3年仗,进关又打了两年,后来又去朝鲜打了3年,直到1958年才回国。此时,当初出关的一百多人只活下来不到十人,指导员也在解放汉城的战斗中牺牲了。指导员咽气前,拉着我的手,嘴里流着血,眼里却含着泪。你一定要找机会去看连长,告诉他,我想他。
我答应了指导员,就像我们当初答应连长一样。我每年年初都言之凿凿,今年一定找机会去看连长。可是到了年终,我却发现这一年又恍如白驹过了隙。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垂垂老矣。
我终于下了决心,说什么也得到那小山村去一趟。我心里莫名地产生一种恐慌,感觉今年若是再不去,恐怕永远也没有机会了。我的想法得到了儿子女儿的一致反对。儿子与女儿性格不和,在一起的时候总吵总骂。儿子骂女儿土豪,女儿骂儿子败家。可是,在对待我的问题上,他们经常是格外的步调一致。儿子说,爸,你都老得快坐轮椅了,还惦记那个鬼地方。我真不明白,这是不是就叫敝帚自珍。女儿则说,爸,你看你有高血压,有心脏病,有糖尿病,还有关节炎,那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到现在都不通公路。我打听了,那里现在还点着油灯,而且连手机信号都没有。你说真要是出现什么意外,我们打直升飞机救你都来不及。我说,那我就死在那里,跟连长埋在一起。儿子女儿一齐笑了,笑得意味深长。我最讨厌他们这种笑,那笑带着明显的嘲弄,让你顿时觉得自己肯定做了一件愚蠢的事。否则,他们怎么会这样笑呢?儿子说,爸你真天真,70年了,沧海都变成桑田了,粪土当年万户侯。女儿接道,何况一个小小的连长乎。
我这次是非去不可了,小兔崽子们不管我,我也懒得去求他们。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一个人踽踽离开了家。刚刚出门不远,儿子女儿开车追上来,一边一车,把我像汉堡肉似的夹在中间。女儿明知故问,爸你干啥去?我说,我去找连长,你们不送我,我自己走着去。我估摸着,几百公里路,死之前差不多还能走到。儿子无奈地笑了,真是拿你没有办法,好吧,上车吧,我送你。
儿子打开车上的导航仪,爸,那小山村叫什么名字,归哪个县管?我语塞了,支吾着,真的,归哪个县管咧,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呢?儿子说,爸,你真虚伪,还说啥日思夜想,你看,连名字都想不起来,这怎么走?我突然发火了,在儿子的导航仪上拍了一掌,不用你这狗屁东西,我照样能找到!
说来真是有些不可思议,这条路,准确地说,是这个方向的路,我只是在70年前走过一次,而且还是在夜里。如今,国道已经变成了高速公路,土路也变成了黑色路面。我指挥着儿子,往左拐,靠右行,指挥得非常坚决。儿子一边开车一边怀疑,爸,咱没有走错吧?南辕北辙可是越走越远啊。我说,放心吧,错不了,连长就在前边给我引路呢。儿子哭丧着脸,爸,我开车呢,你能不能不开这样的惊悚玩笑?我哈哈大笑,看见远处那座山了吗?我好多次做梦都梦见它,你就朝它走,朝那最高的山峰走,小山村就在那里,连长就在那里。
我们来到小山村时已是黄昏,夕阳西下,暮色沉沉。其实,这黄昏只是山里的黄昏,城里边,太阳还高着呢。我站在村边,见那暮色中的小山村没有太大的变化,仍然散散落落地局促在山沟里。村两旁的山仍是那么险峻,悬崖上的滚石檑木不见了,却还有绳子软软地垂在崖壁上。
石墙还在,那口井也在。我站在村口目测了一下,它应该还是在原来的位置。我让儿子摇下辘轳,打了一桶水上来,我尝了尝,又品出了当年的味道。我探头向井下看了看,那水深不见底,连水光都见不到一星半点。让人想起古人所说的“水深千尺”,也许真不是夸张比喻。我问村民,你们一直在喝这口井的水吗?村民好生奇怪,不喝这水喝啥?俺们村只有这一口井。我又问,你们知道这口井发生过什么事吗?村民很茫然,井能发生啥事,天旱了,水就浅;天涝了,水就深。能发生啥事?我启发着,日本鬼子投降那年,这井里是不是淹死过一个人?村民想起来了,噢,你是说那个过路人啊,听说过,听说过。
这话让我既高兴又失望。高兴的是,连长还没有被忘记;失望的是,村民提起连长,竟然没有什么敬意,没有什么缅怀。我觉得他至少应该说那个好汉,而不是轻松地说什么过路人。
我问,那人的坟墓在哪儿?当年离开时,白发苍苍的老人曾信誓旦旦地说,要给连长找个最好的风水宝地。我们相信,村里一定会像对待恩人一样,把连长安葬在一个风光秀美的所在,墓前立着伟岸的石碑。可是,听了村民的话,我心里有些悲凉。一个外乡人,在这里无亲无故,70年过去了,他的墓恐怕早淹没在荒草中了。但我仍然问,他的坟还能找到吗?没想到村民毫不犹豫,顺着这条小路上去,你就能看见。
天黑了,儿子坚决不同意上山。村民也说,山上有狼,还有野猪,野猪一帮一伙的,连老虎都不敢惹。我问,山里有老虎吗?村民说,有,前年下套打死一只,让县里弄走了,整个大玻璃柜,把虎骨泡在里面,说是正宗虎骨酒。酒都送到城里,给你们当官的喝了。
我很奇怪,我像当官的吗?在我们单位,我是公认的最不摆官架子的人。而且我长得很瘦,既不红光满面,也不大腹便便。村民说,你从轿车上下来,往井边一走,我们就看出来你是当官的。我愈加不解,我走路与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吗?村民说,我也说不出来哪儿不一样,反正俺们一眼就能看出来。
第二天早上,我和兒子上了山。正是早春时节,晴天丽日。都说阳春三月好风光,山里边果真风也好,春光也好。站在山巅,举目远眺,暖暖的晨风中,身心俱爽。
连长的墓地就在山巅下方不远处的坡上,墓地显然是经过整修,在山体上一钎一锤凿出来的。文人形容山,总喜欢说云雾缭绕,这缭绕一般都发生在山峰下不远的地方。所以,人们又说,云雾缥缈,像玉带缠绕在山间。也有歌唱道,一朵朵白云绕山间。这样一想,缭绕之处就有了仙境的感觉。连长的坟墓就坐落在这云雾缭绕之处,置身其中,环视左右,真能感受到云在走雾在游。
连长的墓是积石冢,用石头堆彻得方方正正。在辽西一带,积石冢是远古留下的葬埋习俗。但积石冢是有说头的,分等级的。如果墓圹有台阶,墓四周围有筒形器,那定是身份显赫之人,当地称之为大德之人。筒形器是红山文化特有的重要器物,像只马蹄,上下通透,被古人认定为沟通天地的神器。连长的墓圹就用筒形器围着,在三层台阶之上围了整整一圈。积石冢前立有一个高大的石碑,石碑上刻有两行字:井八路之墓,小谷村康德十二年立。
石碑前的供桌上有一个香炉,香炉中插有一炷香,刚刚燃了一半。供桌上有一盘馒头、一盘苹果。我站在石碑前,不禁潸然泪下。70年了,连长,小谷村的人们还没有忘了你啊!
儿子在一旁丝丝冷笑,爸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很明显,人家这是给你演戏呢。见你大老远的来了,太荒凉了不好看,就收拾收拾,点上香,摆上几个苹果。这不是社会上经常玩的把戏吗,你感动什么?
我气愤地拉着儿子在墓地走了一圈,像拉着一头笨手笨脚的蠢驴。我说,臭小子,你看看坟上的石头,排列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个地方塌陷。石缝间的土,也严严实实,没有一点儿松动。你再看墓地上的草,疏密有致,像是70年没人照看吗?像是一个晚上赶着收拾出来的吗?兔崽子!我骂着,从连长的墓上拿起一个筒形器。睁开你的狗眼给我好好看看,这些石器,历经70年的风雨剥蚀,已经没有了棱角。还有,你看看这印,土埋的印,这是昨天晚上急着赶着埋进去的吗?你个瞎眼的狗东西!
我正在与儿子咆哮间,山路上跑来几十个小学生,由一个老师领着。学生们排成三列横队,在连长的墓前默然肃立。老师跟我说,今天是开学的日子,每年开学这天我们都来。我问,孩子们知道这坟里埋的是什么人吗?老师说,他们只知道是个八路军,当年救了村里的人。哎,老先生,听说您当年目睹了事情经过,您给我们讲讲好吗?
我看了看儿子,苦笑了一下。儿子刚上学时,天天缠着我讲战斗故事,憧憬着,也要当连长指导员那样的英雄。可是,儿子大了以后,我再讲,他就不耐烦了。总是说,爸,我还有事。孙子出生以后,我又给孙子讲。儿媳偷偷地与儿子说,你跟你爸说一声,别再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现在谁还听那个?我不好意思骂儿媳,就骂儿子。儿子不敢反驳我,却把孙子接到了岳母家。宁可让孙子听老太太哼哼唧唧地唱:小媳妇,红脸蛋,找个女婿叫狗蛋。
老师还在邀请着,我说我还有事。话刚出口,我突然感觉脸热得发烫。我怎么了?人家老师真情邀请你讲讲当年的事情,你怎么随口就拒绝了?你是不是也把它当成了陈芝麻烂谷子?如果这样,你到这小山村干什么来了?只是为了当年一个承诺吗?
我终于站在了讲桌前,看着那一双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好像又看见了童时的儿子。我说,埋在山上的那个八路其实不姓井,他叫李顺成,外号黑大个儿。当年在冀中平原,老百姓一听老八团的黑大个儿来了,能迎出二里地,箪食壶浆,扯着就往家里拉……
回去时,老师把我送出山口。老师问,墓碑上的字要改过来吗?我沉思良久,摇摇头,还是叫井八路吧。老师说,其实……那墓旁是应该栽上松柏树的。我抬头看了看,连长的墓碑沐浴在璀璨的天光之中,青绿色的大山,浓浓淡淡,连绵起伏,一直延展到遥远的天际。我说,有这座莽莽苍苍的大山就足够了。
作者简介
黄世明,男,1982年开始发表小说,曾获1983、1984、1985年《芒种》文学奖,1984年调《辽宁日报》从事新闻工作。2005年重新开始小说创作,已出版长篇小说《关东过客》《生死柳条边》《大帅府》。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