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墨生书法集评

2015-06-10 11:24:52
中国书法 2015年5期
关键词:书法文化

杜忠誥:

梅墨生在当今艺坛,其书、画、诗词文章,乃至他整个的人,都逸出常格而中正厚实,彰显精采。

老梅自小喜欢涂涂抹抹,写字画画似出于天性。遭逢「文化大革命」,由于经常要为红卫兵画宣传画,写大字报,因而减免了站到第一线去冲锋造业的灾障,更练就难能的手劲与笔力,下笔不虚怯而落落大方,他自称这是「文革」留给他的唯一的「纪念品」。

他好奇心重,兴趣广泛。少年时期,学武练功之外,下棋、读书、写字、学画,样样来。他又勤敏好学悟性高,学什么像什么,有「小杂家」之称。曾当过医生,做过厂房工人,也干过报社记者、美术设计、出版编辑及艺术教学等,社会历练丰富。他不断地自寻出路,知非便舍,略不迁就,似有乃父耿直的遗风,其实跟他向往自由,不喜受牢笼的本性有关。

老梅质性高迈,一向喜欢「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故所作多卓尔不群。惟他之「不践古人」,只是不蹈袭古人,并非不学古人。但老梅之学古,又迥异于一般学人之学古。他采取的是古为我用的「拿来」,看的想的远比学的做的还多,绝不肯亦步亦趋地在枝节末务上耗神,这是他智及而兼能仁守的狠处,也正是他之善学古人处。

老梅劳谦好学,深得师缘,一生频有奇遇,得到不少善知识的适时指引。如读美校时,一位绍承齐白石、黄宾虹等名家而能扣紧笔墨精神传教的宣遭平老师,原已因中风而休职养病,却被老梅的求学热忱感动,而破例抱病为他点评书画习作;在秦皇岛报社工作期间,偶然认识太极界五虎将之一的李经梧,为了拜师学艺,每逢周日都远从秦皇岛赶到北戴河去站桩盘架,努力学习基本套路,风雨无阻。经过三年多的观察,终于正式成为李氏「关门弟子」拜师礼中的十人之一。李氏肩负吴氏及陈氏太极拳传人身份,将吴氏拳之柔与陈氏之刚融合转化,声腾燕京。老梅写字作画,颇能融通虚实相生的太极拳理,倘若少了跟随李师傅学拳的这一段因缘,其字画气机与神采恐怕就要大大减色了。此外,他后来拜师入门而深获启益的书画家李可染及丹道名家胡海牙一陈撄宁嫡传弟子一,都是博大方家,机缘颇不寻常。

老梅之奇,奇在他所学虽极博杂而能会通于遭,正因他道心坚强,故能「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刘勰《文心雕龙,知音篇》上说:「圆照之象,务先博观。」故非真渊博,亦不足以言会通。但学问一博,便难免驳杂,一杂则必致备多而力分,既不足以言精醇,又如何能得其贯通7唯有感悟力强且深具生命实感,能将「为学」与「为道」浑融为一,体明而后用达者,方能厚积薄发,由博返约,艺遭两进而别开生面。此须具择法眼,而老梅是过来人。

书法是靠线条说话的一门艺术,书法之美,首重点画用笔,线质若写得带涩劲,自有灵动的机趣,于右任所谓「无死笔」,老梅则用「流」、「留」二字表之,这跟东汉蔡邕《九势》中的「疾」、「涩」笔诀相契。得此笔诀,便算打通了「生死关」。此关一透,则形由我造,便入「风格关」,何愁不具自家面目。其实,毛笔书法用笔之妙,通于太极拳法,笔锋与纸面两相抵拒,使转之间,如同太极拳之推手,须是放空意念,懂得听劲,方能「浩然听笔之所之」一东坡语一。就在听取笔与纸既相吸又相拒的气机鼓荡之弹性状态中,导之顿之,回环、切割、构筑之,以成千汇万状之幻化形象世界。每回观赏老梅的书法作品,疾徐有度,安闲自在,宛如见到他用毛笔在纸上打太极拳,令人为之意远。

谈起当代中国画,老梅说他是一个怀抱「笔墨情结」的人,这可和鄙人同调。我总认为,把传统中国画改称「水墨画」,舍「笔墨」而追逐「水墨」,画面有「水」也有「墨」,唯独看不到关乎骨法精蕴的「笔」,这是当代中国画家的一大迷思,又何尝不是缺乏自信的一种堕落呢!老梅最后还说:「没有笔墨情结,就不必画中国画,画也画不到位。」讲得虽比我武断,但深、透多了。此外,大陆学者如叶浅予、朱乃正等人,也有类似言论,朱乃正还主张「中国画的教学必须把书法放在核心地位」,甚至说「书法是守住中国文化的底线」、「如果不从书法这个切人点人手的话,我们说要振兴中华民族的精神,可能是句空话」,具此眼目者尚多。可惜在台湾艺术学界,西水浸淫,东魂昏寐,中道灵智奇缺,一切唯新是骛,「笔墨」被革命被罢黜,书法被视为可有可无的闲家当已久,似乎很难听到类似的声音。为人师者甘心自误犹可,若还姝姝自悦,以此当律令指导生徒,甚至大发谬论,这却不免令人伤叹焦虑。所谓本立道生,当新一代的画者跟书法的隔膜愈深,甚至不知「笔墨」为何物时,根本之未立,不成艺术界的软脚虾已是大幸,又安望其能成为艺坛之大家巨匠?少了传统的笔墨盘架之因,便不免创新的花拳绣腿之果。老梅多次来台,或能激起有心者共同正视此一问题。

老梅的为人正直,性情率真,就写在他脸上,尤其头面连带发型,乍看活像一尊经过修整的「铁树」,颇与「根到九泉无曲处」,以老桧自比的苏东坡有异曲同工之妙。古人说「诚于中,形于外」,一点也假不得,他是当今艺坛少有的「真人」。大凡真者必诚、必朴,必不肯乡愿徇俗,绝不扭曲自己。一个艺术家在作品里所表现的,其实就是他整个人格的全面投射,尤其是拿毛笔写字画画的人,内在身、心、灵能否三位成一体的修练实诣,绝对是其艺境能否渐就「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的关纽所在。

有人说梅墨生画的是「真正的文入画」,或说它是既古又新的「传统派」,这固然没错,但这样说不免太过浮泛。老梅的创作向来不单从形象着眼,而端在本质性情上涵泳,跳出了传统派与现代派的名相纠葛。若必欲予以归类,仍以老梅夫子自遭的「性灵派」最为贴切。况且他还不是但求适志的「性灵派」,一般强调性灵者,往往忽略甚至不屑于作沉潜老实功夫,可老梅却好古敏求,博涉多优,既有道家致虚守静的涵养,又有禅宗超脱直截的本事,更有儒者知言养气的笃行,故能溥博渊通,刚健日新,既是中华文化的全面体践者,更是如假包换的「性灵主义者」。

老梅近来应邀至台湾艺术大学客座讲学,经常投闲外出览胜采风,交接名流,踪迹所至,有所感触,每以诗词当游记。常蒙其不弃惠寄新作,咏物抒怀,语语自肺腑中出,时有天外飞来之句,亲切有味且发人深省。之前,承其惠寄七律一首,诗云:「贯通诸艺有无门,西学从来渐渐分。我意鲸吞东海水,何人雪访大斯文。圣贤寂寞王侯种,侠士扪虱虎豹群。一笑江湖名利场,雷声不过草中蚊。」老梅的性情、器识与抱负,俱于此诗中透露无遗。

姜壽田:

梅墨生是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现代书法家批评风气之先而闻名书坛的人物。虽然在这之前,他的书法创作已有不俗的表现,但梅墨生为书坛所接受,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他的书法批评实践,这牢固确立了他在当代书坛的书法批评家形象。

不过,将梅墨生仅仅视为一个书法批评家,显然是有失偏颇的。事实上他还是一位一流的作手,至少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崛起的一辈书家中,梅墨生无疑堪为翘楚。相较许多同辈书家,梅墨生从未在国展一系中获奖,但这似乎并未影响到书界对他的接受和推许。

也许是批评家固有的孤迥心态所致,梅墨生似乎在书法创作观念上颇不合时流,他将自己置身潮流之外,我行我素,自揭须眉,俯仰俱不由人。金农日:「独诣日能」,此之谓也。

梅墨生无疑是一位有着自觉文化意识和传统本土价值守护的人物。这种精神价值追寻内化为创作,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梅墨生书法的文化品格,从而也使其创作更具文化的真实性。在作品与人的精神日渐分离,以致从作品中愈来愈难读出作品背后人的存在的当下,这无疑是弥足珍贵的。梅墨生似乎始终以内守的姿态来维护自我的创作真实和文化企望,这种价值抉择决定了他是「向后」看的,这从他的一段自述中表露无遗,他说:「我对只守规矩的,不守规矩的所谓书法没什么感觉……我迷恋它,爱好它,是喜欢它与中国文化的密切渊源与血脉关系。从本能上说是喜欢染翰挥毫——书写的快乐。这决定我的书法品格,骨子里是传统和古典范畴的。尽管我十分关注现代艺术,也十分赞成艺术的现代。我的艺术旨趣不能超越我的生命与文化的最大真实。因为我的生命阅历与文化积累迄今为止都还那么土,我在别人的时髦与洋气面前只有自惭形秽了。」

以上自述,在自歉中透出自傲,也透出一种心定志闲的自我期许——骨子里的自信。无论如何,梅墨生对书法的文化自守和传统意识都是具有生命关怀意义的,因为书家的文化本位即使在文化失范的当下也是不容置疑的。它只是被大众化的喧嚣所暂时遮掩罢了。艺术在本质上是美的宗教,而宗教始终维系着人的信仰。在这个意义上书法的文化性与宗教信仰达成一致。熊秉明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提出了「书法为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这一令学者纷争不已的著名命题,否则我们便不能理解书史上,王羲之、怀素、智永、颜真卿、黄遭周、傅山、康有为、弘一等书法大师以书法践履道德、宗教的价值抉择。

因此,当代书坛应重新反思文化问题以及文化姿态,这包括对激进主义与保守主义的重新评价问题。在文化界,对保守主义与激进主义已做出与往昔不同的评价。以长远的历史眼光来看,保守主义排除它自身的历史惰性,它更具有守护文化传统的意义,使文化渐进、增长;而一味地激进主义,对文化则具有极大的破坏性。反观当代书坛,种种先锋主义对书法的戕害,结论不难得出。

梅墨生书法奠基于何绍基,又旁涉康有为、齐白石、徐生翁、谢无量,并不避时贤——如来自巴根汝的影响。他徘徊于古今之间,既不一味泥古,也时刻警惕陷入时风,所以他的字,不今不古,而透出一种自矜。以深入古法相标榜的书家可以认为他的字不古,或笔法未臻上流;引领时风者可以认为他的不新,不具先锋时尚性。他在夹缝中走钢丝,自得其乐,品咂、玩味、抽绎,反而于不经意间,自我的风格渐渐地愈加凸显出来,超出侪辈之上。毋宁说,梅墨生更感兴趣的是一种来自心性化的自我风格研味,他更倾心于「玩」书法,这使他的书法远离了热闹。

梅墨生书法得清,得雅,但尚未得简、得淡、得辣。此亦非唯人力,亦赖心性学力耳。

梅墨生选择了一条心性化的书法之途。这条路是一孤独寂寞之路,能否走下去并不完全取决于书法本身。古语云,人品高,笔墨不得不高,诚哉斯言!书法不是道,而是寄道于书法中,遇小物而通大道,忠贞节烈成全了黄道周书法,义不食周粟成全了傅山书法,念佛不忘救国成全了弘一法师书法,变法维新成全了康有为书法。从这个意义上说,心性化书法得之于人者,远远高于书法者。由此,是否也可以说,梅墨生书法能否大成,也要取决于他的人格砥砺和心性学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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