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养儿防老计划

任任艾

【1】

他可能永远也忘记不了他30岁上的那个有星星月亮和微风吹拂的夜晚，那个和煦的春天的夜晚，他第一次作为我的父亲开始了另一种人生。

我不是他亲生孩子这件事在我小时候就不是秘密，他从不瞒我，因为他的情况太特殊了，想瞒是根本不可能的。他父母早亡，没有兄弟姐妹，是乡亲们共同接济着长大的。可他却辜负了众人的期望，成了一个徒有长相没有志气的人，懒散地游荡于乡邻之间。三十岁了没有人敢张罗给他找媳妇，可是他却想方设法想领养一个孩子。

多年后，他曾给我说起那个春天的夜晚他第一次看见我的情景：拼命叫喊着伸胳膊蹬腿的小生命，像活蹦乱跳的生活。从他嘴里说出这么浪漫的话，我的理解是他当时的内心是渴望正常生活和被人认可的，只是找不到方法和方向，我是他改变自己的借口和契机。但在当时的农村，一个三十岁的未婚男人独自抚养一个孩子是件让人不能理解和稀奇的事，何况他是那样一个不靠谱的人。听说后来都惊动当地的乡里领导了，但他硬是耍赖要抚养我，耍赖的方法竟是上吊寻死。我真难以想象一米八高长相周正的大男人寻死觅活的场景。我后来猜他当时不是真的舍不得我，一个男人连养活自己都困难，还要养一个孩子，不是有所图就是有所惧。他承认了，三十岁了也找不到老婆，说什么也得养个孩子防老。

但因为我，他得到了村里的补贴和照顾，人也变得勤快起来，而且很快要结婚了，确切地说是我那遇人不淑无奈生下我又无奈把我送人的亲妈后悔了找上门来了，当然除了他没人知道那是我亲妈，她对我的好让每个人都赞叹着他和我的福气。但到底亲妈把我重新弄走的计划没有得逞，也许是经过一段时间观察发现他也确实对我好，于是取消了和他结婚的约定撇下我们追寻她自己的幸福去了。他的希望之火刚点燃就熄灭了，他才回过神来，我才是他的希望之火。

【2】

为了防止我亲妈卷土重来，第二天他就像逃难一样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把我带到了离家几百里外的这座城市。记得他做的第一份工作是骑个三轮车收废品，好像生意还不错。我发觉到了这里他变得谦逊踏实多了，和周围的邻居关系也很好，对我也上心，每月都给我买新衣服，定期带我到附近装修看起来很好的美发店理发，而且他自己也一样，也开始爱干净爱整齐。那时我已经懂事了，我总感觉他根本和街上那些不修边幅的收破烂的人不是一伙的。多年后在我们的交谈中他坦言：不能让已经上小学懂事了的我对他有嫌弃之心。

于是开家长会的时候，他把自己收拾好坐在教室里比其他同学的爸爸一点也不逊色，小黄就是在替侄女开家长会的时候认识他的，此后小黄就经常来家里，也不在乎他是收废品的。我那时已能看出他们两情相悦，因为只要小黄一到，他必定哪儿都不去，而是在家叮叮当当地做各种好吃的。

他第一次对未来的日子充满真实的期待和向往，他每天欣欣向荣的日子不忘捎带上我。一天，他转着圈在我们的屋里屋外观察思考，征求我的意见：儿子，你看咱们是不是买个大衣柜？我说小子，你看咱们屋里是否需要添点什么？要不咱们搬个家吧？他没有一刻想闲下来安静一会，我感觉他快要被小黄牵走了。

只是不久后我们的生活又都归于平静了，平静得就像是做了一场梦。究其失恋的原因是，小黄的父母坚决反对他带个已经10岁的我。很久后的一天晚上，他喝了点酒后带着一脸鼻涕眼泪把我搂进怀里说：爸爸后半辈子就指望你了。就好像他为了我主动与他刻骨铭心的爱情做了诀别。一个月之后小黄就轰轰烈烈另外嫁人了。

【3】

走过了“婚姻”经历了爱情，他变得成熟稳重了许多，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世事一样，不再想别的，一心扑在挣钱和我的教育上，为此他第一个大胆改变是改行。他征求我的意见，我举双手赞成，其实那时我已经有了虚荣心。于是我们有了批发零售的店铺。他的第二个改变是，变得精明。他让正上中学的我兼做第二老板，同事，会计和装卸工等；当我想偷懒，面对他万事给我商量的信任给予他自己看着办的搪塞时，他决不妥协。一次我实在是疲于应对，就赌气让他进一批中学生运动装在我们的小商品店里卖，他问：你确定要这么做？我肯定。谁知他真的要这么做，遂确定什么牌子式样价格一一还要征询我的意见，我都应付般随意回答，结果的预算能把我们的店铺赔进去。事情当然没有进行下去，但我气得几天不想跟他说话，因为我觉得他用事实压我，让我明白任性和敷衍的后果。还因为他要把我早早培养成当家立事男人的意图太明显。

他转行还是很成功的，几年时间已经有了连锁店。从吊儿郎当到暴发户在别人看来像走运，更像奇迹。只有我知道他的确很努力。

接着他就有了第三个改变，开始读书。只有初中没毕业的文化程度看的书五花八门，连美学哲学二十四史都看，懂不懂不知道，反正家里的书柜越来越大，还找机会和我谈论对一本书的看法。我常常有错觉，他不是每天蹬着三轮车收废品的吗？如此费心和我并驾齐驱，是否担心和青春期的我沟通不到位，以致我走了歪路，他将老无所依？

不过，读书给他带来的不仅仅是实惠，视野开阔，他现在已经不愁找不到老婆，很多女人都争相示好。我打趣说：无论你找什么样的，我都会尊重她的，如果再生个弟弟什么的，也能给我做个伴不是。谁知他审视着我的脸说：别想好事啊，我老了就靠你一个。

本来很平常的一句话，却让我心生芥蒂，我第一次抗拒和他回家乡祭祖。自从他成为老板的第一年开始，他年年带我回老家转上一圈，炫耀和争气各占一半。现今我感觉他从无赖到“儒”商最大的改变是外表也是内在，为我的不吝付出就是，终将要得到回报，就是为他养老。养老是天经地义，但现在却感觉像交易。

这样想来我第一次感到悲哀，养父是一个什么样的字眼，我怀疑并质疑。

【4】

还因为一件事，从我上大学开始，他就要我多注意观察周围的女同学，早早给自己找个女朋友，确切地说从上中学开始他就鼓励我早恋，这样的催促一直到大学毕业，他又希望我赶快结婚。他从没说过要急着抱孙子，反而在持续相亲中，我在想难道他改变了主意要再婚生子，要我赶紧成家赶快独立出去。纷乱的思绪过后带给我的是愤怒和失落。

事情真是如我所预测的，他要结婚了，但对方是一位娴雅文静的四十岁丧偶女人，有事业有儿女。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他们都各自做了婚前公证，婚后不生子女，他的一切财产都将属于他唯一的儿子——我。

静下心来，我没有惊愕也没有意外，其实他养老的问题对于他如今的财势来说早已不是问题，那剩下的是什么呢？他和我经历的那些场景一一袭来，他为我被欺负找同学的家长算账，为我学做饭缝衣服，为我进城，为我改行，为我读书，为我变成体面的人，为我让那些年轻漂亮的女人婚后不准生孩子······

时光改变了一个人，也改变着一些事，最初的养儿防老计划早就被渗进生活缝隙的那些情和爱分解殆尽，此时我终于了解了我愤怒而失落的原因：是他儿子这事怎么能轻易改变。而他跟我这么说，养儿防老的初衷永不变，而且他还得“监督”着我过一种不同于他的但绝对活蹦乱跳的幸福生活。瞬时，那个叫做父爱的东西撞得我心潮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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