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焕晨
1
他刚来我们家时,我才8岁。那个阳光并不刺眼的午后,他那有点纤细的手指滑过我小小的脊背,他的嘴角绽开了迷人的微笑。那一瞬间,我忐忑不安的心立刻恢复了平静。
我叫他小爹,其实他并不小,只比妈小四岁。我只是很简单地想到了“小爹”这个称呼,或许和他那张亲切的娃娃脸有关,或许和他弯下腰注视我时和善的眼神有关,像是一种自然反应,当他唤我“小诺”时,“小爹”这两个字第一时间拱出了我的嘴角。
小爹是个能人。我的学习桌已经破旧不堪,桌腿摇摇晃晃,我一直在坚持使用。小爹找来几块木板,不到两个小时的功夫就给我做了一个崭新的学习桌。小城的路杂物很多,我的自行车胎经常被扎爆。有了小爹之后,我就不用去修理部了,小爹补车胎比修理部那个大爷补的还结实。有一天,我嚷着想吃烧烤,妈说烧烤不卫生,小爹插了一句:那就在家里烤。他借来一个大烤箱,又找来几十根细长的竹签,把红薯和猪肉切成片儿串成串儿,那个下午,烤红薯和猪肉串吃得我不亦乐乎。
放假时,小爹会带着我回到他的老家,那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起初,我是羞涩的,小爹也是羞涩的。因为总会碰见熟人,熟人总会这样说:哎呀,你儿子都这么大啦!熟人的表情是故作惊诧,小爹的脸红得像火烧云。慢慢地,小爹似乎习惯了这样的嘲讽,再遇到别人的质问,他会大大方方地说:是的啊,这就是我的儿子,他叫小诺,我就是他的爹!看着小爹那挺直的胸膛,我也抛掉了心里的顾虑,越是在人多的时候,我的喊声越响亮:小爹……小爹会愉快地答应:哎……
小村的山后,有一个小湖,每次回家,小爹必带我去湖里游泳。湖水清澈,小爹脱光了衣服,一个虎跃跳到湖里,好半天才冒出头。刚开始时,我是不敢下水的,有一次小爹趁我不注意,一把把我拉进了湖里。在小爹的指导下,我学会了游泳。那些阳光温暖的日子,我们就像一对父子鱼,在湖里自由地嬉戏,那溅起的水花斑斓了我的童年。
父亲的离世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一片心痛的空白,小爹伸出了善良的双手在这片空白地里播种耕耘,最终开出了美丽的花。
2
可是花是有花期的,它不能永远盛开。小学六年级时,一天,我放学归来,看见妈妈正站在院子里呕吐,妈妈的表情很痛苦,但小爹的样子却很高兴!我很愤怒,冲上去质问小爹,妈都吐成这样了,他咋还能笑?妈抚摸着我的头,嗔怪地看着小爹。小爹不回答我,继续笑着,他的笑容里带着我不解的甜蜜。
我向后退着,我有点懂了,他们不解释,我也懂了!我马上要有弟弟或者妹妹了,他(她)会管小爹叫爸爸的,那么我呢?
我不再和小爹亲近,甚至我认为他很虚伪,之前他对我好完全是为了今天做铺垫,他害怕我会对他的孩子不好。等他的孩子一出世,我的地位将一落千丈,我还是那个没有爹疼的苦命的小孩。
那天,我没有回家,一个人在小城的大街小巷子游荡。夜深了,冷风刺骨,我躲进了路旁一栋废弃的建筑里。缩在角落里,眼前晃动着我和小爹的一幕幕,既虚幻又真实。正胡思乱想之时,我只听见了小爹的呼唤:小诺……声音越来越近,我想冲出去扑进他温热的怀里,又害怕那个一定会到来的冰冷的明天。声音越来越大,还夹杂着哭腔。那呼喊穿透无边的黑暗落进了我颤抖的心房,我挣扎着,终于一跃而出。我和小爹有十米的距离,甚至我可以听到他急促的呼吸,我不敢向他靠近,我怕等待我的是疾风暴雨。小爹顶着如水的月光向我走来,他没有责怪我,只说了一句话:来,小爹背你回家。
夜半,我听见了小爹和妈的私语声。妈:你决定了,不要这个孩子?小爹:我决定了,其实有小诺就足够了……妈:小诺只是现在表现激烈,等到孩子一露面,他也会欢喜得不得了。小爹:不了,现在钱不好挣,孩子多了咱养不起啊……我的心七上八下,那是怎么样的感觉,我无法形容。黑暗中,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在我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第二天晚上,小爹跑进仓房拿出了尘封好久的“随嫁”过来的吉他。他的歌声温暖而又苍凉:如果有一天,世界已改变,当沧海变成桑田,你还会不会在我的身边……我知道,小爹是伤心的,他因为我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我可能是自私的!
有人说青春是一匹骚动的野马,在小爹的教育下,最初,我这匹野马还努力保持着自己的方向,到了高二以后,在爱情的袭击下,我失去了控制。我为那个女生狂,为她疯,为她欺骗小爹,小爹给我的零花钱,我全给她买了礼物,但她最终却离我而去,爱上了别的年级一个神似吴彦祖的男生。我找到那个男生,把他打进了医院。医院门口,小爹堵住了我,狠狠地扇了我两耳光。我嘴角淌着血,冲他吼:你不也是为爱不顾一切吗?小爹愣了。当年小爹不顾老妈的苦口婆心,不顾老父的声嘶力竭,冲破了世俗的阻力,娶了带着拖油瓶的妈妈,这算是他的隐私,也可说是他的痛苦,我不该提及啊。小爹的眼神有点凶恶,我有点害怕了。“是的,老子是不顾一切过,但是你就是不可以,因为你他妈的还是个学生!”小爹的吼声在我耳畔炸响,我吓得低下了头。
从那以后,我告别了心仪的女生,即使偶尔心神摇荡,我也告诉自己不要,因为发怒的小爹就像一只狮子,随时可以把我吃掉。
3
生活是海,总有躲闪不及的风浪。我高三的一天早上,妈妈说去菜市场买菜,却再也没回来。她在去市场的途中被一辆急驶的摩托车撞到了,我和小爹找到她时,她手里还紧攥着一捆碧绿的菠菜。
我如何悲伤都没有小爹悲伤,他由捶胸顿足地嚎哭过渡到了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我已经长大了,我懂了,小爹那是无解的悲伤。
仿佛一夜之间,原本清秀的小爹便苍老了,皱纹爬上了他的额头,他的鬓角已经有了白发。望着死气沉沉的家,我也望到了自己的未来。妈走了,小爹和妈的关系也消亡了,我和小爹的父子关系也宣告结束。小爹完全可以收拾好悲伤重新出发,到别的女人那里开拓明天,毕竟他岁数还不算大。
我们无语对望了一夜后,我鼓起勇气对他说:小爹,你走吧,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我的话震醒了小爹,他呼地站了起来,眼睛又瞪了起来:走,我往哪走?我不敢和他对视,我紧咬着嘴唇,希望他能通过我的表情看出我内心的翻滚。小爹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抓住了我的肩膀:走什么,我为什么要走,我走了,你怎么办?你是我儿子!“你是我儿子”这五个字小爹说得很重。我抬起头,泪眼朦胧。小爹抓起我的书包,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对我说:小诺,上学去!
背起书包,走出院子,一回头,小爹向我挥手,他的身影小了很多,却依然那么坚毅。
妈妈活着的时候曾向我许诺,如果我考上大学,她将送我一部手机,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突然想起了妈妈的承诺,捧着通知书,我心里泛起了一层浓浓的苦涩。
谁知,临行的前夜,小爹竟然给我变出一部手机,而且是苹果的最新款!小爹笑呵呵地对我说:小诺,考上大学了,人生翻开新的一页了,你一定要珍惜……别不舍得花钱,缺钱时给小爹打电话,小爹给你寄!我拼命地点着头,泪落如雨。
站台上送行的人已经散去,小爹依旧站在原地,那有点弯曲的身影,就像一株守望的树。车厢里响起一首我熟悉的歌儿:如果有一天,世界已改变,当沧海变成桑田,你还会不会在我的身边……我心潮澎湃,拉开车窗,冲小爹喊道:小爹,小爹……小爹向我微笑着,列车起动了,小爹的微笑渐渐模糊。
擦了擦眼泪,坐到座位上,旁边一个阿姨问我:小伙儿,你为什么管你的爸爸叫小爹?我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她。
他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却给了我比亲情还厚重的情感,他一次次用善良的肩膀撑起了我倒下去的天空,升华了我的心灵。我不叫他爸爸,我叫他小爹,小爹是他的专属称呼,这样的称呼超越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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