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
要叙述事物,必须先认识它们,了知它们。这惟有下工夫去观察。观察的目标在得其真际,就是要观察所得的恰与事物的本身一样。所以当排除一切成见与偏蔽,平心静气地与事物接触。对于事物的外显的部分固然视而可见,察而可知,并不要多大的能耐,对于内涵的部分也要认识得清楚,了知得明白,就不很容易了。必须审查周遍,致力精密,方得如愿以偿。其中尤以观察个人的性情与事件的原委、因果为最难。
我们既做了观察的工夫,客观的事物就为我们所认识、所了知了,如实地写录下来,便是叙述。也有一类叙述的文字是出于作者的想象的,这似乎与叙述必先观察的话不相应了。其实不然。想象不过把许多次数、许多方面观察所得的融和为一,团成一件新的事物罢了。假若不以观察所得的为依据,也就无从起想象作用。
我们平时所观察的事物是很繁多的。要叙述出来,不可不规定一个范围。至若尚待临时去观察的,尤须划出范围,致力方能精审。假若规定以某事物的垒部为范围而加以叙述,则可用系统的分类方法。把主从轻重先弄明白:再将主要部分逐一分门立类,使统率其余的材料。这样叙述,有条有理,细大不遗,就满足了我们的初愿了。
有些时候,虽然也规定以某事物的全部为范围,而不能逐一遍举:则可把它分类,每类提出要领以概其余。只要分类正确,所提出的要领决然可以概括其余的材料。这样,虽不遍举,亦叙述了全部了。
更有些時候,并不要把事物的全部精密地叙述出来,只须有一个大略(但要确实是全部的大略),则可用鸟瞰的眼光把各部分的位置以及相互的关系弄清楚,然后叙述。只要瞻瞩得普遍,提挈得的当,自能得一个全部的影子。
至于性质多变化,范围很广漠的材料,假如也要把全部分纤屑不遗、提纲挈领地叙述下来,就有点不可能了。然而事实上也决不会起这种意念;如欲叙述一个人,决不想把他每天每刻的思想言动叙述下来;叙述一件事,决不想把它时时刻刻的微细经过叙述下来;很自然地,只要划出一部分来做叙述的范围,也就满足了。范围既已划定,就认这部分是中心,必须使它十分圆满。至若其余部分,或者带叙以见关系,或者以其不需要而不加叙述,这是侧重的方法。大部分的叙述文都是用这个方法写成的。这正如画家的一幅画,只能就材料丰富、顷刻迁变的大自然中,因自己的欢喜与选择,描出其中一部分的某一时夸间的印象。虽说“只能”,但是在画家也满足了。
以上所述,叙述的范围始终只是一个。所以作者的观点也只须一个;或站在旁侧,或升临高处,或精密地观察局部,或大略地观察垒体,不须移动,只把从这观点所见的叙述出来就是了。但是有时候我们想叙述一事物的几方面或几时期,那就不能只划定一个范围,须得依着方面或时期划定几个范围。于是我们的观点就跟着移动,必须站在某一个适宜的观点上,才能叙述出某一范围的材料而无遗憾。这犹如要画长江沿途的景物,非移舟前进不可;又如看活动电影,非跟着戏剧的进行,一幕一幕看下去不可。像这样的,可称为复杂的叙述文,分开来就是几篇。但是并不是把它们分开,仍旧合为一篇,那是因为它们彼此之间有承接,有影响,而环拱于一个中心之故。
叙述的排次,最常用的是依着自然的次序:如分类观察,自会列出第一类第二类来,集注观察,自会觉着第一层第二层来,依着这些层次叙述,就把作者所认识、了知的事物保留下来了。但也有为了注重起见,并不依着自然的次序的。这就是把最重要的一类或一层排次在先,本应在先的却留在后面补叙。如此,往往增加文字的力量,足以引起读者的注意。但既已颠乱了自然的次序,就非把前后关系接笋处明白且有力地叙出不可,否则成为求工反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