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毅
樊春丽还算不上真正意义的家庭主妇。妇对应的是夫,没有“夫”何来“妇”?但这并不说明樊春丽不具备一个合格家庭主妇的条件。光说做菜,樊春丽尤为拿手的就有红烧蹄髈和清炖鲢鱼汤。樊春丽烧的蹄髈油光滑亮,肥而不腻;樊春丽炖的鲢鱼汤鱼白汤白,原汁原味。每每刘胜玉吃过喝过,都忍不住将她夸一夸。刘胜玉对樊春丽说:你真是我的好搭档,黄金搭档!
他觉得“好搭档”这个讲法好,不远不近,不深不浅,用在两人身上简直妙不可言。
这天下午休班,按照惯常樊春丽又该去刘胜玉那儿。这回她没买肉和鱼,只买了饺子皮和饺子馅。夏天里饭菜以清淡为好,饺子既可当饭也可当菜,包起来方便。当然,饺子还是传统食品,有着不同于其他饭菜的寓意。春节时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饺子一上桌,家的气氛就浓郁了,这正是樊春丽想要的。
樊春丽把装着饺子皮和饺子馅的塑料袋挂在电瓶车把上,骑上车子就朝育林学校去了。育林学校是刘胜玉工作的学校,是一所位于城郊的民办学校。樊春丽骑着车子穿过几条街道,再拐上通往西郊的柏油路,十几分钟就到了。近几年搞大开发,新城区建设一步步向西挺进,到处盖满商品房,城郊早已是寸土寸金,一番繁华景象。育林学校位于城郊新建成的文化广场的北边,占地四十余亩,除了建有教学楼、学生宿舍、餐厅等楼房,在校园外还建有一小栋教师公寓。民办学校的教师以新毕业的大学生为主,住在公寓里的也多是这些走上讲台不久的年轻教师。
樊春丽将电瓶车骑到公寓楼下锁好,提着手提袋上了三楼。暑假里,老师们大多回家了,公寓楼里空空荡荡。樊春丽从手包里摸出钥匙开门,呈现眼前的是一番她早已预料到的凌乱景象。小餐桌上放着吃剩的桶面,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烟头堆起了小山,门后的塑料盆里几件脏衣服畏畏缩缩。她笑着摇摇头,心想,没有女人,男人的生活注定是杂乱无章的。将手提袋放进冰箱里,她开始收拾房间。樊春丽在一家宾馆做服务员,收拾房间属于业务之内的事。从内到外,从上到下,该擦的擦,该抹的抹,樊春丽做起来轻车熟路,手脚麻利,一点不拖泥带水。
接下来该把刘胜玉换下的脏衣服洗掉。相比较收拾房间,她更喜欢给刘胜玉洗衣服。几年前,她跟着丈夫从乡下来县城贩卖蔬菜,每天不论忙到多晚,她都要将丈夫换下的脏衣服洗掉。丈夫是个粗人,有时懒得换,她就采取强制性的措施,把丈夫掀翻,然后剥他的衣服。丈夫被她剥得嘻嘻笑着,一次也拗不过她。那时,他们在县城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一家人租住在一间门面房里,儿子就近在实验小学上学,成绩不错,日子虽不富裕,但毕竟有奔头。但是三年前丈夫出车祸死了,丈夫一死她觉得天也塌了。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把儿子培养出来。她租了一套两居室,又找了份临时工作,一心一意供养儿子上学。认识刘胜玉之前,除了儿子她再没给别的男人洗过衣服。给刘胜玉洗衣服的时候,樊春丽嗅到了衣服上散发的刘胜玉的气息,男人的气息。一个人撑着一个家,日子过得艰辛自然不必说,樊春丽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男人,一个实实在在、本本分分的男人。认识刘胜玉后,她觉得刘胜玉就是这样的男人。洗着刘胜玉的衣服,嗅着刘胜玉的气息,她感到有些亲切。她洗得轻,洗得柔,心里充满了憧憬。
晾好衣服时间是五点半,樊春丽拨通了刘胜玉的电话。电话通了,樊春丽让刘胜玉准备一下,说自己一会过来。刘胜玉说,又不是头回见面,有啥好准备的。樊春丽说那当然,我要看看你的诚意,没准我还不去了。刘胜玉呵呵笑着,说,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晚上我请你吃饭行了吧?说吧,想吃什么?樊春丽半真半假地说,我想吃的多了,就怕你请不起。刘胜玉说,行!你想吃啥就吃啥。樊春丽赶忙说,别别别,我逗你玩的,你回去等着,一会我带吃的过去。刘胜玉说那不行,不能每次都让你下厨。就这么定了,我在文化广场等你。
暑假里学校不上班,刘胜玉在街上办個补习班,上午下午都要上课。樊春丽一般都是等到休班才到刘胜玉这儿来,每次过来她都提前打电话告诉刘胜玉,这次她有意卖个关子,寻思着给刘胜玉个惊喜,看来要落空了。教师公寓离文化广场不远,步行也就几分钟。樊春丽没骑车,拎着手包就出门了。白天里气温高,人们躲在空调房里一待一整天,只等着傍晚气温降下来,才走出家门出来活动活动腰身。此时,文化广场上聚满了人,拄着拐棍散步的老人,带着孩子打羽毛球的夫妻,一边牵着手溜达一边打情骂俏的小情侣,很是热闹。广场以一个大型城市雕塑为中心,南边紧挨着通往县城的柏油路,北边不足200米就是育林学校。樊春丽由北向南走上广场,老远就望见刘胜玉站在广场南沿上的背影。刘胜玉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双眼睛盯着路口,等得很认真。樊春丽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一种作为女人的久违的幸福感油然而生。这幸福简单得很:女人,天生就是要男人等的。她感觉自己又年轻了回去,是少女般初恋时的感觉。短袖的运动T恤,浅蓝色的七分牛仔裤,透网的白色休闲鞋,别说,樊春丽的装扮还真有几分花季少女的味道。
幸福感驱使着樊春丽不由自主地把脚步慢下来——她要把眼中的这个男人的背影多看一会,她要让眼中的这个男人多等自己一会。她觉得,刘胜玉多等一分钟,自己的幸福感就增加一分钟;刘胜玉多等一秒钟,自己的幸福感就增加一秒钟。这样一想,樊春丽完全就是一副女人在男人面前特有的慵懒样。身子慵懒着,她的一颗心却浮想联翩,美得要死。距离刘胜玉十多米远的时候,她的鬼主意变本加厉——她不走了,就那么立在原地,以稍息的姿态很是傲慢地望着刘胜玉的背影暗暗得意。
一辆辆电瓶车驶过,一辆辆出租车驶过,骑电瓶车的没有樊春丽,下出租车的也没有樊春丽。刘胜玉仰着脸眼巴巴望着,样子傻傻的、呆呆的、痴痴的。他当然不知道,此时,樊春丽就站在身后,把自己的傻样看在眼里,正眉目鬼祟地偷乐着。不得不承认,女人的单纯、幼稚和淘气是与生俱来的。她们像是天生就具有一些专门为男人预备的,而又注定令其无语又无奈的搞笑因子。樊春丽就是如此,这个节骨眼上,她就是要让刘胜玉多等一会,她就是要让刘胜玉多急一会。刘胜玉越等她的心里越踏实,刘胜玉越急她的心里越幸福。樊春丽简直有些过分了。
你看,刘胜玉不再死盯着路口,一双眼一会往左望一会往右望,按耐不住了,焦急不安了,可他偏偏就不往身后望。他的一副滑稽样简直要把樊春丽笑翻了。如果说,女人的调皮和精明是天生的,那么男人的木讷和愚钝定也是如此。说来真是委屈刘胜玉了。
刘胜玉应该是真的等急了,伸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摁着。可惜的是他的这一动作很快就被樊春丽捕捉到了。她没有给他机会。趁着刘胜玉低头摁手机,她压着脚步赶上去,使劲冲他的后肩头上拍了一下。刘胜玉一转身,樊春丽正弯下腰冲他放肆地笑着。刘胜玉恍然大悟,说好你个坏蛋,故意逗我是吧!樊春丽不否认,一副大功告成后得意又忘形的神情。
樊春丽说,我就是要让你多等一会,谁让你破坏了我的计划。
计划?什么计划?刘胜玉问。
樊春丽继续卖关子,说:无可奉告。
广场上的喷泉打开了,一根根水柱子肩挨着肩围成一个硕大的圆圈,水柱子直溜溜地射向空中好几米。水柱子下落时,无数晶莹的小水珠在空中泛出多彩的色泽,彩虹一样动人。一对小情侣在喷泉前嬉戏,你扯我一下,我扯你一下,“格格”笑着。男孩趁女孩不注意,伸手接几滴水甩进她的衣领里,女孩夸张地叫着,绕着喷泉追打男孩。男孩跑着,双手举成投降状,他们就相拥在喷泉前,男孩将握着手机的一只手远远地伸出去,对着两颗挨在一起的脑袋“咔嚓”“咔嚓”一阵拍。樊春丽提议也去拍几张,刘胜玉不干,说有啥好拍的,小年轻的把戏。樊春丽不满意刘胜玉的说法,脸一拉,说怎么了,嫌我老了?刘胜玉笑笑说哪能呢。说归说,他终究拗不过樊春丽,几乎被她强行地拖过去,连拍了好几张。
广场的边上有条东西走向的小路,路上铺满了鹅卵石,几对中年夫妇挽着手臂静静地散步。刘胜玉和樊春丽也走了上去。别人是肩并肩地走,他们是刘胜玉走前面樊春丽跟后面一前一后地走。樊春丽不失时机地走上前,一把将自己的手臂挽进刘胜玉的胳膊里。刘胜玉身子一扭躲开了。樊春丽白了他一眼,嘴里嘟哝着:假正经!她不放弃,又一把挽上,这回她用自己的胳膊把刘胜玉的胳膊死死捆住了。
站在小路上抬眼就能望见远处的一栋高层住宅楼。脚手架还没拆,但楼房的大致轮廓已呈现。樊春丽提议过去看看。刘胜玉问看什么。樊春丽说,当然是去看你买的房子啦!去年年底,刘胜玉在那栋高层里按揭了一套房子,还未交房。刘胜玉仰脸望望,说墙体还没砌起来,有啥好看的!樊春丽说,我想看看是哪套。刘胜玉说,十一层,1103。刘胜玉介绍得如此详细,身子却立住不动。樊春丽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有些不悦。
天渐渐暗下来,该吃饭了。刘胜玉问樊春丽想吃什么。樊春丽不好气地说,肯德基!刘胜玉笑了,说两个大人去吃肯德基还不被人笑掉大牙。樊春丽脸又一拉,说,那你还问我干嘛?我就想吃肯德基!咋,变卦啦!刘胜玉马上赔着笑脸说,好,好好,听你的,就吃肯德基。穿过马路,对面就有一家肯德基。才走近门口,樊春丽突然又不去了。这回轮到刘胜玉有话说了。刘胜玉说,你看你看,还说我变卦,你不也一样!樊春丽“扑哧”一声笑了,说对,我就是变卦啦,咋地!
吃过晚饭,广场上灯火通明,人山人海起来,一些跳广场舞的大妈在疯狂的音乐中扭动着腰身,很有些竭力发挥余热的意味。他们没有再散步,直接回了公寓。刚进门刘胜玉就去搂樊春丽。樊春丽一把将他推开,说去去去!胳膊都不让挽一下,你不挺正经的吗。刘胜玉嬉皮笑脸地说,那不是在外面吗,人来人往的,这里才是咱们亲热的地方。说着就将樊春丽往床上拉。樊春丽又一把推开,两只手臂抱在胸前一本正经地说,等等!等等!我还有事要说,每次都这么猴急!刘胜玉拉出可怜兮兮的样子,说,什么事回头再说,好宝贝,求求你,我等不及了。身体里的一团干柴着了火,刘胜玉不再犹豫,弯下身一把将樊春丽抱起,直接托到了床上。樊春丽的脸有些泛红,责怪似地说,你这个大坏蛋,就会干坏事。刘胜玉俯下脸逼近樊春丽,说,谁说我是干坏事,是好事,大好事。来吧,我们一起干好事吧!他开始解樊春丽的衣服。半推半就中,刘胜玉几把就把樊春丽剥个精光。随即,他甩掉自己的衣服,像一头发情的公狮,凶猛地压住了樊春丽,一张嘴在她的脖颈里没命地拱起来,一双手在她的乳峰上尽情地搓起来。
轻点,你轻点!樊春丽很配合地闭上眼睛,声音柔柔的。
男人和女人之间说白了就这么点事。穿着衣服并肩走在大街上,再大的冲动也得憋着、忍着。一旦单独处在一起,他们就会争分夺秒地配合着,再没有任何矜持而言。对于刘胜玉和樊春丽来说更是如此。平日里各上各的班,时间、空间不允许,肉体上的需求他们只好憋着、忍着。肉体上的需求无法解决,他们就加强精神上的交流,隔个三天两天就通一次电话。有时是樊春丽打过来,有时是刘胜玉打过去。打电话的时候他们悄悄找个僻静的地方,借着声波,言语之中将对方的心撩一撩、勾一勾。勾着勾着,两人都有些激动不已,都有些按耐不住,身体上的某个部位也很配合地在黑暗中蠢蠢欲动。有时樊春丽问,想我没?刘胜玉说,想,人都瘦了。樊春麗说贫嘴,想了咋不见你过来!刘胜玉说,你等着,今晚我就过去。刘胜玉是班主任,每晚都要上晚自习。放了晚自习学生们回寝室洗漱休息,按照学校规定班主任还要查寝,等学生就寝后才能离开。所以,每到挺不住的时候,刘胜玉都是查完寝后兴冲冲地赶过去,第二天一早又急匆匆地赶回来。说来人的身体也奇怪,平日里风平浪静得像面镜子,一旦碰一块,水底的暗流就涌上水面,成了明流、激流,拍打着,撞击着,掀起惊涛骇浪。两人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搂在一起、滚在一起、啃在一起。一正一反,一上一下,一张木板床上,两人的身体像列车和钢轨,虽说班次少了些,毕竟轻车熟路。
呜!咕咚!咕咚!列车很快运行到正常轨道。
两人的身体颠簸起来,木板床颠簸起来。空洞洞的一栋公寓楼,他们只管使出各自的看家本领和独门绝技,肆无忌惮地制造出各种声响,肆无忌惮地推起一个又一个高潮。
春丽!春丽!我爱死你了!我爱死你了!
爱吗!那你快些……快些娶了我吧!
房间里没空调,摇头扇立在床尾东一头西一头,很敬业地工作着。他们大张着嘴巴喘着粗气,大张着毛孔排着热汗。赤裸的身子釋放着压抑许久的热情,室内的气温在微微上升。毯子滑掉地上,顾不得捡;床单蹬掉地上,顾不得拉。此时此刻,不似春宵,胜似春宵。他们竭尽所能地将各自的潜能发挥到极致,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一番激情之后,两个人都累坏了。刘胜玉靠着床头吸烟,樊春丽侧身偎在他怀里,眉目间流露出万种风情。
樊春丽问,今天你怎么这么厉害?
刘胜玉反问,以前就不厉害?
樊春丽说,今天不一样,你疯了。
刘胜玉笑笑。
樊春丽说,以后我天天过来,好不好?
刘胜玉又笑笑。
樊春丽问,你笑什么?
刘胜玉说,等到开学了,那帮小年轻回来了,你能天天来?
樊春丽说,那还不容易,咱们赶紧把证办了,办了证,就名正言顺了。
一提到办证,刘胜玉的身子往下缩了缩。
刘胜玉说,你朝那边睡睡,怪热的。
樊春丽说,现在知道热啦,刚才你还不是一身劲!
刘胜玉笑着眯上眼,想睡觉。樊春丽不让他睡,将办证的事又提了出来。
樊春丽问,你考虑得咋样了?
啥?
你说啥?当然是咱俩的事。
呵呵!
我问你话呢!
刘胜玉有意打岔,说,刚才你不是说有事要说吗?
樊春丽说,我要说的就这事!说,到底考虑咋样了?
近来,两人一凑在一块,樊春丽就要将办证的事问一问、催一催。虽说办不办证说到底就一张纸的事,但对樊春丽来说却显得重大。两人虽然都不是新米,但毕竟一口锅里煮了大半年,总不能老这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夹生着。只是每次樊春丽提出办证,刘胜玉都是支支吾吾,这原因那理由地推脱着。
刘胜玉说,小风去他妈妈那儿了,我还没跟他商量。
小风是刘胜玉和前妻夏露的儿子。去年两人离婚,儿子跟了刘胜玉。
商量!商量!你自己的事干嘛要听孩子的?樊春丽对刘胜玉的理由有些厌烦。
刘胜玉说,话不能这么说,小风开学就六年级了,不是小孩子了。
樊春丽问,那你说,究竟啥时候和他说!
刘胜玉想了想问,你和你儿子说了没?
樊春丽的儿子叫李响,在县一中上初二,平时吃住都在学校。
听了刘胜玉的话,樊春丽信心满满地说,我儿子你放心,李响很支持我再婚。要不我定个时间,你俩先见个面?
刘胜玉说,别别别!你儿子学习正紧,还是不要影响他学习。
樊春丽说,我俩的事要是办了,没准还促进他学习。
刘胜玉说,还是再等等吧。
等等等!不把证办了,我俩在一块算怎么回事!你说,算怎么回事!
樊春丽突然上了火,眼泪汪汪的,像是心里聚集了许多委屈。
刘胜玉不说话。
樊春丽说,孩子越来越大,我们的事就越来越难。你等不起,我更等不起。
樊春丽开始穿衣服,刘胜玉一时语塞,不拦她,也不说话。樊春丽穿好衣服对刘胜玉说:我不知道你究竟在顾虑什么,不管你顾虑什么我希望你能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还有,不管小风接不接受我我都能接受,但你不能骗我。我还是那句话,我们都等不起,真的等不起。樊春丽眼泪汪汪地说完,带上门走了。
樊春丽说出这番话是刘胜玉没有想到的。他一直以为樊春丽和自己一样,只是为了相互抚慰一下彼此的寂寞和空虚,现在看来,是自己错了。他有些忐忑,有些不安。他承认,近半年当樊春丽催着自己办证时,他不是没考虑过两人之间的问题,他承认自己的确在顾虑着很多不知道该不该顾虑的问题。
摇头扇还在声嘶力竭地转着,刘胜玉又想到了夏露。
刘胜玉和夏露是上中专时同学,毕业时国家取缔了分配,因为恋爱时提前把一些事办了,毕业后他们便同时应聘到育林学校教书。夏露的老家在邻县县城,父母都有工作。刘胜玉的老家在本县乡下,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那时的育林学校还叫育林小学,学生少,教师的待遇低。了解到刘胜玉的家境,夏露的父母坚决反对他们结婚。年轻的心是无知无畏的,当两颗心黏在一起的时候,恐怕再大的力量也不能分开。夏露就在家人的一片反对声中,义无反顾地嫁给了刘胜玉。一年后,儿子出生;六年后,儿子就近在育林学校上学。守着每月微薄的一份工资,一家三口就窝在学校提供的一间临时公寓房里。刘胜玉后来才知道,在他们结婚后的生活里,夏露从来就没真正意义上感受过幸福。
“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有一份正式工作呢!”
刚结婚的时候,夏露惦记两人的工作问题。在私立学校教书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结婚后,两人一起看书,一起参加招编考试。但谁曾想,人一结婚,激情就淡了,目光就浅了,身子就懒了。加上儿子出生,生活裸露出鸡零狗碎、柴米油盐的本质面目。连着三年,他们考得一次不如一次,渐渐都心灰意冷了。
“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呢。”
正式工作解决不了,日子还是要过的,一家人总不能老在一间公寓房里挤着。在老家,刘胜玉的父母盖有三层楼房。但老家是老家,在乡下,老家的房子再大、再高、再宽敞,也不能搬到县城。夏露从来都没想过有一天会和刘胜玉一道回老家住。她一点不能适应乡下的生活,一回到老家一颗心就烦躁不安。夏露开始渴望在县城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可现在县城的房价贵得很,他们的积蓄连首付都不够。房子成了夏露心上的一块病。时间一长,她就心烦意乱地在刘胜玉面前发牢骚。不管她说什么,刘胜玉都乐呵呵的,不辩驳,不争论。一个巴掌拍不响,刘胜玉这个态度让夏露想痛痛快快吵回架的心愿也实现不了。夏露第一次感觉到刘胜玉的窝囊和无能。
学校开学,一家三口住在公寓里;学校放寒暑假,刘胜玉自个儿回老家,夏露就带着儿子回娘家。一天两天可以,十天八天也行,夏露带着儿子在娘家一住就是一个多月,父母就看在眼里气在心里了。父母气夏露,不是气她老住在娘家,而是气她当初不听劝,不撞南墙不回头,一心偏要嫁给刘胜玉。这下好了!早早晚晚的,妈妈难免将老黄历翻出来抖搂抖搂,难免把积压在心里的埋怨再唠叨一番。妈妈说一回,夏露笑笑不作声。妈妈说两回,夏露眼圈红红的。妈妈说三回,夏露自己也开始气自己,就有了再不想回娘家的想法。
一天,夏露带儿子出去玩,看到一家私立幼儿园的暑期辅导班在招聘临时代课老师。幼儿园的男老板四十出头,很热情,一了解还是夏露的初中校友。夏露就成了这家幼儿园暑假辅导班的临时代课教师。暑期结束,老板多付给夏露一千块钱,夏露不要。老板说,你先拿着,我还有个请求。老板希望夏露能留下来,并给了很好的待遇。感觉夏露在犹豫,老板说,你不要急着答复我,啥时候想好啥时候来,我随时欢迎。快开学了,夏露带着儿子回学校,顺便和刘胜玉提了一下,刘胜玉竟一口答应了。刘胜玉说,这么好的条件干嘛不去。你问问他要不要男老师,要是合适,我也去。夏露没说话。
夏露没有再住娘家,老板将自己的一套两居室借给了她,还配备了簡单的家具和电器。除了幼儿园,老板还经营一些图书生意,整日忙里忙外,很少待在幼儿园。老板对夏露也很关心,偶尔会给她捎些零食和生活用品。一来二往,就是这些零食和生活用品,让夏露渐渐感觉出老板的一颗火热的心。老板的老婆出国了,抛下他一人带着上高一的女儿,生活其实很苦。夏露突然有些心疼这个其实和自己并没有多少关系的男人。这感觉既陌生又熟悉,既逼真又遥远,这一心思一滋长起来,她就有些害怕,不敢再往下想。但老板在锲而不舍。夏露紧张得很,又甜蜜得很,还有些不舍。
两个月后,老板趁着酒劲和夏露睡在了一起。那一晚,夏露感受到了老板不同于刘胜玉的精彩。随后,她成了幼儿园的园长。
一年后,夏露正式提出和刘胜玉离婚。
夏露突然提出离婚刘胜玉一愣,什么也没说,像是有预感,又像是在梦中。走出民政局夏露从包里掏出一张卡,说,胜玉,我对不起你们爷俩,这卡上的钱是给小风买房子的,你付个首付吧。刘胜玉不接,夏露的眼泪掉了下来。夏露说,我知道你恨我,瞧不起我,要是我们能早点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也不会有今天。夏露将卡塞进刘胜玉的怀里,跑了。卡上有十万块钱,刘胜玉又凑了一些,在新开的楼盘里按揭了一套房子。
这天晚上刘胜玉失眠了,樊春丽临走时泪汪汪的脸,让他心里难受。刘胜玉的顾虑在于儿子小风,也在于樊春丽的儿子李响。他承认樊春丽是个可以相伴一生的女人,她能干,也有脾气,很多问题上比自己考虑得坦率。但他不能接受两个人一旦结婚,樊春丽将带着自己的儿子,走进自己用前妻的钱买的那套房子里。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男人最底线的要求是什么呢?他觉得樊春丽的要求没有错,错的只是自己。他想告诉樊春丽实情,但他又怕伤害她。但他忽略了,面对樊春丽一次次的催促,自己的推辞无疑是对樊春丽又一种伤害。
学校一放暑假小风就去妈妈那儿了,暑假快结束了,小风也应该快回来了。儿子从上二年级开始,寒暑假都是跟着妈妈住姥姥家,每次都过到开学才回来。以往的暑假里,儿子每隔几天就要给他打个电话,但今年,臭小子一个电话也没给自己打。刘胜玉叹了口气,心想无论如何,自己该给樊春丽一个明确的答复了。樊春丽说得对,孩子越来越大,他们都拖不起。
连着好多天,刘胜玉没给樊春丽打一个电话,樊春丽也没打给他。假期补习班结束了,学校就要开学了,公寓楼里却依旧空荡。傍晚的时候,刘胜玉出去散步,远远地又望见了那栋高层住宅楼。他想起了那天傍晚樊春丽非要去看房子的情景。他猜想樊春丽一定在等他的电话,而这个电话将关系到他们能否继续相处下去。否则,已毫无意义。
这天晚上,刘胜玉拨通了夏露的电话,他想和小风说说话。电话接通了,夏露说小风和他姐姐去街上吃小吃去了。刘胜玉猜想夏露说的姐姐应该就是男老板的女儿,不!是她现在的丈夫的女儿,也是她的女儿。刘胜玉对夏露说,等小风回去,让他给我回个电话。夏露说知道了,他一回来我就让他打给你。那一晚,刘胜玉自始至终没有接到小风的电话。
黑暗中,他又想到了樊春丽。他摸出手机,翻出樊春丽的号码,但终于没有打出去。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就在学校开学前的头一天,刘胜玉没想到夏露会突然来到自己身边。夏露没有把小风送回来,她是专程回来找他的。夏露希望刘胜玉能将小风的抚养权过渡给自己。刘胜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为什么?夏露眼圈红红的,说,我知道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但我也没办法。小风不愿再回来上学。刘胜玉感觉头脑蒙蒙的,心在抽搐,他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夏露接着说,我知道你一定认为是我跟小风说了什么,其实没有,不管你信不信。孩子只有一个爸爸和妈妈,小风永远是我的儿子,永远也是你的儿子。等他考上大学后,我会让他来找你的。
夏露最后又掏出了一张卡,说,我知道你不容易,但我真的不是可怜你,只是觉得自己对不起你,我想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一些。虽然离婚了,但我希望你能过得好一些。
刘胜玉苦笑了一下,说,还是算了吧。你的意思我明白,请你告诉小风,我尊重他的意见,但他必须要亲自给我打个电话。刘胜玉没有接夏露的卡,转身走了。
刘胜玉在一家大排档一口气喝了三瓶啤酒才回到住处。趁着酒劲,他毫不犹豫地拨通了樊春丽的电话,他要告诉樊春丽,自己考虑好了,明天就和她去办证。电话通了,接电话的不是樊春丽,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找谁?
樊春丽。
你是谁?
我是……面对话筒里一个陌生中年男子的声音,刘胜玉不知该怎么说。
她出去了,等她回来,我让她给你回电话。
不!算了吧,还是算了吧!
刘胜玉挂了电话。躺在闷热的房间里,他感觉自己的脸颊上有两条虫子在蠕动,凉凉的。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