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报界前辈中,张友鸾是值得尊敬也值得羡慕的。他曾被同时代人称为“最有风趣的报人”,以其卓绝的智慧、多彩的文笔,写成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与张恨水、张慧剑、赵超构并称为“三张一赵”,名重文坛。他在逆境中一如既往的乐观豁达更是令人至为钦佩。
丰硕的成果
张友鸾是安徽安庆人,在民国新闻界非常有名。他先后在十几家报社工作,担任过北京《国民晚报》、南京《南京早报》的社长,曾是北京 《世界日报》 和南京 《民生报》、《新民报》、《南京人报》及上海 《立报》 的总编辑,还担任过重庆《新民报》、南京 《南京人报》 的主笔、总经理。
1952年,《南京人报》 停刊,张友鸾结束其新闻生涯。1953年,张友鸾被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担任古典部小说组组长。张友鸾古文功底深厚,在新的岗位仍卓有成绩。他所注释校订的71回本 《水浒传》,是新中国成立后由国家出版社整理出版的第一部中国古典小说,其注释被称誉“为新的注释之学安放第一块基石”。他所发表的 《十五贯》、《魔合罗》、《赛霸王》 等中篇,引起读者广泛关注,1957年北京出版社出版了《十五贯》 单行本。他还撰写了《金圣叹怎样诬蔑宋江的》、《〈三国演义〉中的张飞》、《〈镜花缘〉的倾向性》 等许多古典文学研究文章,与冰蔚合作译写了朝鲜古典名著 《春香传》,并在上海 《新民报》、香港 《大公报》 发表不少杂文,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成语故事”、“古代寓言”两个专栏撰文……张友鸾成果不断,并常与好友聚会,其乐融融。然而,1957年,张友鸾不可避免地卷入了反右运动中。
1957年的灾难
本来,1957年开始整风时,张友鸾已打算离开古典部,联系回新闻界。因此,机关里的鸣放,他都没有参加。反右开始,他的同事舒芜、顾学颉先后被揪出去。舒芜每天低头上下班,张友鸾见了,远远地对他微笑致意。舒芜正为好友幸免于难而暗自庆幸,不料,紧接其后的北京新闻界座谈会上,张友鸾出席并做了《是蜜蜂,不是苍蝇》 的发言,由此为自己引来祸端。
《是蜜蜂,不是苍蝇》 的发言刊载于1957年5月28日的 《光明日报》。在这一发言中,张友鸾直言不讳地吐露了他对当时新闻界的意见,他认为新闻工作者应该得到信任和尊重,他说:
从最近一些被揭发的事实看来,新闻工作者的地位,显然没有得到各方面的重视。许多人对新闻工作者不信任,而更多的人却是对新闻工作者不尊重。新闻工作者在进行工作中,常常得到的是阻力而不是支持……
有人说,走到什么地方,都遇到新闻记者,讨厌得好像嗡嗡的一群苍蝇。这些话,早二十年,早三十年,旧社会里的新闻记者是不断听到的,没有想到,今天还听到这样的说话……
新闻记者在今天,应该不是苍蝇,而是蜜蜂。尽管苍蝇和蜜蜂同样的是嗡嗡嗡的一群,所发生的作用却大不相同。蜜蜂不仅为人类酿造蜜和蜡,而且在百花齐放之时,还要它传花授粉。用讨厌苍蝇的态度来讨厌蜜蜂,我们应该怜悯这些人的无知。也还另有一些人,他们之讨厌蜜蜂,并非不知道蜜蜂有哪些好处,只是因为蜜蜂有刺。
上述文字,在现在看来,讲得是何等正确。可是,在当时特殊的环境中却是要冒被批风险的。张友鸾不知道吗?从下面的文字中,可以知道张友鸾还是了解时局的。他提到一件事:
听张黎群同志说,《中国青年报》因为登了 《白司长来了以后》这篇新闻,引起了些麻烦,于是有人说,《中国青年报》在 “闯祸”。可能就算闯了祸吧,这种祸该不该闯呢?如果 《中国青年报》不闯那个祸,不登那一篇新闻,那末 (么),白司长走了,黄司长又来了;黄司长走了,蓝司长又来了;白司长走到这里,明天又走到那里,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不必报纸登新闻,麻烦也要发生的。那时恐怕更使人伤脑筋吧?从这一角度看,《中国青年报》那个祸还是闯得好的。我们的报纸,对于那样的祸,应该去闯,而不应该回避。
据姚北桦回忆,张友鸾本不打算开口的,但会议主持人再三动员,他感到自己不讲几句便对不起党的邀请。他觉得自己作为新中国的一员,有责任为新中国新闻界的健康发展坦诚自己的观点。于是,他更加大胆提出:
我们有理由、有必要,让那些主观主义者、官僚主义者、宗派主义者正视新闻工作应有的社会地位,对新闻工作者加以信任和尊重。今天的新闻工作者,一般说来,都是有一定的政治水平和文化水平的。新闻工作者在进行工作的时候,是一个工人在从事劳动,是一个公务人员在执行公务。谁要对新闻工作者的工作加以阻挠,就是破坏劳动、妨碍公务。我们需要时常用这些道理去教育那些糊涂的人。
讲话中,张友鸾甚至敢于肯定“资产阶级的新闻学,说报纸应该有益和有趣,我觉得这话还是对的”。他还认为“这几年来,不容讳言,一般的新闻稿件,写得那么公式化,好像有一个套子”。并说“应当重视标题”,觉得当时的报纸“标题刻板,极少有刺激性,今年是‘五一盛况几十万人游行,明年还是‘五一盛况几十万人游行,年年都是‘五一盛况几十万人游行”。
张友鸾的话显然引起了人们的“重视”,自然也成为专为“钓鱼”而开的新闻界座谈会的“焦点人物”,不仅在6月下旬受到北京新闻界的批判,而且批完后又发回本单位继续受批。张友鸾顿时成为出版社“舒 (芜) 张 (友鸾)顾 (学颉) 李 (易)右派小集团”中的重要成员,被批得昏天黑地,处境一落千丈。
当时,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灾难,不少知识分子产生绝望心理,有的甚至自杀。可是,张友鸾对此却显示出强韧的心理承受能力。他对受到株连的儿子张传轮说:“把我打成右派错了就错了,以后必会改正。我这辈子就只是对不起你们,影响了你们。你们在部队,又在北京,部队更重视政治纯洁,这一点是可以理解的,你们不要怨恨部队的领导……”面对不懂事的孩子的举动,张友鸾则展示了伟大的父爱和敞亮的胸怀,他的女儿张镯回忆:“爸爸被莫须有的罪名戴上了帽子,学校开学后系里让我作典型上台发言,表示与父亲划清界限,不明真相且无知的我,竟在爸爸痛心疾首的日子里对他施加精神压力。可是爸爸完全理解我的处境,丝毫没责备自己的孩子,反而说对不起我们。9月9日,他在日记中写道:‘晚得镯儿函,希望我好好检查,阅之心酸,我株连儿辈也。 9月29日,我托同学捎话说当天晚上返京。因临时有集体活动晚上住在同学家,爸爸待至深夜未见我回。次晨到家后,爸爸见到我心情十分沉重,他竟暗自写道:‘予以身为右派分子,如此爸爸对之不免有愧矣。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爸爸以海一般的宽阔胸怀对待不公正的命运,他把对我们的慈爱深埋在心底。”
如果说张友鸾在家中表现出的是宽容而慈爱的品质,在单位,他所表现出的则是困境中的诙谐与豁达。上班上楼时与舒芜相遇,旁边没有别人,张友鸾竟向舒芜微微一笑,道:“无言独上西楼。”这令舒芜十分感慨,“此时此地,他还是这样妙语如珠,典切自然”。他被批判以后,还以仁者之心想着别人,他害怕同样被批判的叶由想不开,专门陪伴叶由睡到天明。叶由被发配江北,因前途未卜,寄给张友鸾一诗,表达自己的悲凉心境:“连朝风雨急,落叶满金陵,举世谁知我,途穷涕泪横。”张友鸾马上抄唐朝诗人高适诗送叶由:“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对于当时的叶由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使他悲伤的情绪稳定下来。张友鸾也继续进行自己的工作,选注 《史记》。
“包袱三千种,心胸五百年”
1959年,张友鸾终于被摘去右派帽子,但处境仍不佳,而性格则仍磊落。他的女儿张钰在《没字碑寻白雪篇》 中写道:“记得反右以后,聂伯伯 (指聂绀弩,反右运动中是古典部‘独立王国中的骨干,曾作为‘反革命分子被打倒)有时来看父亲,宿舍里的一些人对他侧目而视,他却旁若无人昂首直入。父亲见他来了,马上置酒添菜,掩上房门。斗室之中,他们似乎忘记了外面的世界,依旧浅斟低酌,谈诗论文。”张友鸾的胸襟是非常开阔的。后来,聂绀弩赠张友鸾一诗:“包袱三千种,心胸五百年。”
摘去右派帽子后,张友鸾又可以公开发表文章了。他创作的长篇小说 《国大现形记》、译注的 《赵充国传》、译写的 《不怕鬼的故事》、与别人合作选注的 《关汉卿杂剧选》 先后面世,还在香港 《大公报》 开辟专栏“友鸾杂写”。他在辛勤的笔耕中收获着自己的快乐。
据说,张友鸾写这些文章得了不少稿费,连邮局送汇款单的人都要他请客。张友鸾当然就更加快乐了。
可是没几年,“文革”开始了,张友鸾不得不再次面临新的考验。好在他已于1962年退休,从而没有和舒芜等在职人员一起进牛棚、下干校,只是接受街道群众的专政。他虽然在胃病发作的时候还被迫打扫院子和街道,但他乐观地享受着蹩脚烟、老白干,依然妙语连珠地描述他的生活,对来访的钱文源说:“一辈子伏案爬格子,就连每餐小饮几杯时也得臣伏于这张‘小方桌。这样不好啊。不是常说‘生命在于运动嘛,好啦,我现在每天早晨起来,就拿起扫帚,到胡同里去‘运动,人称之为‘扫马路。这扫马路的乐趣可多着呢,真有些是书桌前见不到、想不出的啊!”他很会享受生活,不拘泥于一事一物,他曾把自家墙上所挂的徐悲鸿 《双鹊图》 卖了买酒喝,显示出一种少有的洒脱情怀。他依然好客,为那些精神疲惫者送去温暖,为那些思想枯竭的后辈送去知识。人们在张友鸾身上看到的是能经受苦难的大智慧,是令人敬佩的大洒脱。
尤其令人想不到的是,张友鸾所留的胡子,竟有一段传奇式的历程。1957年时张友鸾已经留了胡子,而且在发表文章时随便用了一个“胡子长”的笔名,没想到这也成了被批斗的把柄。有人质问他为什么取“胡子长”的笔名,他对此没有思想准备,好在自己学识广博思维灵敏,于是马上“胡扯”道:“今人有胡子昂、胡子婴,古人司马迁字子长,我叫胡子长有什么不可以?”对方听到这样的回答,立即上纲上线,大喝一声说:“你这就是用资产阶级、封建人物做榜样!”张友鸾一听傻了,没想到对方之思维竟也如此“敏捷”,且更能胡扯!不仅如此,对方想了一阵,竟又想出其他道道来,呵斥道:“想当初,梅兰芳蓄须明志,为的是对抗敌人;你为什么蓄须?明的什么志?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是什么?”这一问还真难倒了向来聪慧的张大先生,他哑口无言,心里有想法但已不敢分辩。此事发生后,张友鸾有意将胡子剃掉,可转念一想:“如果这时剃了胡子,岂不是承认留胡子是有那个意思吗?而那个意思我是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再说,我要是竟然把胡子剃了,那些人会不会指责我以此‘表示抗拒呢?希望得到夸奖,说我从善如流,那是可能的吗?”这样一想,张友鸾在矛盾的心理下认真地“养”起了胡子。
“文革”期间,张友鸾的胡子更白了,戴着眼镜,还有点秃顶,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得多。没想到,正是这种模样,竟使他躲过不少劫难。
“文革”终于结束,张友鸾再次迎来收获的季节,写小说写杂文写回忆文章,整理旧作出版新书,忙得不亦乐乎。回顾特殊年代,他依旧非常坦然,对苦难的历史一笑而置之,有时还流露出“性格压不垮”的几分豪气。他对胡子仍然情有独钟,还在香港 《新晚报》 开辟“掀髯谈”专栏;他更加快乐地享受生活,美食美酒伴美文,真正自得其乐!在老年病重失语的情况下,他返回魂牵梦绕的南京定居。
1990年7月23日凌晨,张友鸾银须披洒,离开人世。
(选自 《文化人的 “死”与 “生”》/张建安 著/商务印书馆/ 2014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