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鑫森
这个地方叫戏台岭,处在湘潭城的郊外。几十年前,这里到处都是小山岗子,是岗如戏台,还是确因演过野台子戏而得名,则不得而知。如今,城市建设如吹足了气的汽球,铆足了劲往四面扩充,戏台岭早己不复旧时模样,变成了一个一个的社区,水泥和砖瓦造就了新的风景。
五十五岁的龙子娱,是喜洋洋社区的清洁工。他曾经供职的街道小厂,二十年前就破产倒闭了,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打工。近些年,他有了低保,再加上打工的工资,觉得日子过得很滋润。他没有自己的房子,要房子做什么呢?聘用他的单位总会提供可以放下一张床的住处,这就够了。
他原本叫龙子如,后来有人告诉他,著名画家齐白石有个儿子也叫这个名字,他不想沾光,便改了个同音字“娱”。他喜欢“娱”字的意味,因为从小及长,他爱看京戏,娱目娱耳也娱心。他还说,之所以到这个偏远城市来做清洁工,是因为“戏台岭”的地名让他浮想联翩,快乐无比。
他爱看京戏,也能哼几段小生戏,嗓子尖而脆,是一个真格儿的票友。这个社区有个众乐乐票友会,老年人居多,也有几个年轻人。但没有谁邀约他入会,大概是觉得他还不够格。但他们无论何时何地,聚在一起唱戏、谈戏时,龙子娱都会翩然而至,默默地坐在一边看着听着。清洁工是分地段料理的,没有时间限制,任务是,只要保持地面干净就行了。大家不叫他的名字,只称他为龙票,意思是姓龙的票友。
第一次有人叫龙票时,他笑了,说:“你们抬举我了。”
“是吗?”
“你们可知道,清朝的皇族贵胄,业余爱看戏也爱唱戏,皇帝给他们发下带龙纹的票证,允许自娱自乐,但不能去公共场所登台献艺,更不可收钱卖艺,这叫票友。因他们身份显赫,又有龙纹票证,故称龙票。”说完,龙子娱哈哈大笑。
众人再不作声,一个扫地的这么会侃!
龙子娱的卧室、工具室、卫生间,在社区西北角的一座小平房里。他无需做饭,社区有公共食堂。洗澡就提一大桶水到卫生间去,哗哗啦啦洗个痛快淋漓。晚上,坐在床上打开收录机,听京剧名家的光碟。公家没有配备电视机,他也不想去自购电视机,听京剧光碟就很满足了。
城里的大剧院,常有本地或外地的京剧团演出,头几排的票上百元一张,中间的票五十元一张,最后几排的票也要三十元一张。龙子娱常在夕阳西下后,赶紧吃饭、洗澡、穿戴齐整,坐公交车到城里去看戏。
社区的人对他说:“这也太奢侈了,听戏能长肉吗?”
他说:“我爱的就是这一口,不去,心里空落落的。”
社区的荷池边,有一座仿古建筑听雨轩。这天下午,众乐乐票友社的一群人,带着乐器来这里票戏。胡琴、板鼓一响,龙子娱忙不迭地跑过来了。先听戏,再扫地,都不误。生、旦、净、丑,虽没有化妆、着装,一个个在京胡声中唱得十分过瘾。龙子娱坐在一边,用手在膝盖上打着板眼,听得极为认真。唱完了,大家又互相提意见,但多是夸赞之语。
忽然有人对龙子娱喊道:“龙票,你可不能回回白听,你得进言做点儿贡献。”
龙子娱微微一笑:“真要我说?”
“当然。”
于是,龙子娱清了清嗓子,对几位的演唱,先说优点,再说不足之处,都是内行语,一下子把大家镇住了。
“唱《定军山》的老生,嗓子不错,有亮音也有娇音,尤其是老音见功夫。美中不足的是缺乏炸音和张口音。此段中的‘管教他的‘他字就须用炸音,否则唱起来就不‘冲了。还有《搜孤救孤》中的那句‘我与那公孙杵臼把计定的‘把字,就要用张口音。”
哗啦啦掌声响成一片。
“龙票呀,你是真正的行家。再说说!”
“我看各位的功夫都不错,别老是这么玩。是不是可以排几个折子戏,作古正经地登台演出,让社区的人过过戏瘾!”
有人说:“我们也想了多时了,各人虽有些戏衣、道具,可凑起来还是不够啊。”
龙子娱说:“可以慢慢想办法。社区不是要搞文化建设吗?上面出一点,我们捐一点,反正,不着急的。我得去扫地了,再见。”
日子一天天地流逝,这件事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谁心里都明白,难哪。
三年过去了。
龙子娱突然患了肝癌,过世了,享年五十有八。临终时,他把一个存款折子郑重地交给守在病榻旁的社区领导,断断续续地说:“这是我平生的积蓄,五万块钱,将来给众乐乐票友社添置戏服和道具吧。”然后,微笑着阖上了双眼。
众乐乐票友会的全体成员,在龙子娱的灵堂含着泪唱了一整晚的戏。一生清贫的龙子娱,享用了这样的送别仪式。众乐乐票友会的全体成员决定,各自再捐些钱,置办像样的戏服、道具,认真地排出几个折子戏,到各社区去演出,让大家好好地乐一乐!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