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迪
海头帮,指的是一帮在码头上靠扛活为生的脚夫,凭着一股子不要命的狠劲儿,挤走了旁门外姓,吃起了这碗独食。
老街是鲁中南地区有名的商业集散地,国泰民安、商贸繁盛的时候,那一条条来自江南甚至南洋的货船,黑压压地挤在码头上,远远望去,似鱼鳞般密集。
先装卸谁的,不装卸谁的,都是海头帮说了算!啥叫强龙不压地头蛇?管你多大来头,瞅你不顺眼,让你的货霉在船里、烂在岸上,那都不叫个事儿!
就连老街首富海爷,都被他们整过!
那几年,海爷走南闯北,生意蒸蒸日上。一次年关,海爷设宴备礼,酬谢各条道上的老大们。一忙,就把海头帮的钱老大给忘了!
年后,海爷从南方运来满满三大船的货,有茶叶、药草、布匹、香料、木材……全是些怕湿怕霉的娇贵玩意儿,不想遭遇了连日的雨雪,急着找海头帮卸货,可他们要么以先来后到为由,要么以雨天脚滑为由,磨磨蹭蹭,就是不靠海爷的船边儿,愁得海爷连睡觉时都皱着眉头。
没办法,海爷这天亲自到钱老大的船上求他,钱老大得了脸,还不忘摆回谱。那时,连接船和陆地之间,一种一步宽的木板,人在上面走,木板就跟着你弹来跳去,码头上叫它鸳鸯跳,把握不住鸳鸯跳节奏的人,站都站不稳,稍不留神就把你弹到水里去。
得知海爷到来,钱老大还故意在鸳鸯跳上泼了一层豆油。海爷身旁的人气不过,一咬牙,想趴在船板上,让海爷踩着他的身体上船,但被海爷一把拦住了,海爷默默地脱了鞋,然后俯在鸳鸯跳上,爬了上去。
眨眼几年过去,到了咸丰五年,太平军把整个水路截得几乎连条鱼都游不过来,一路上关卡林立,要四处求人,八方打点,极不方便。因而各行各业,纷纷改水路为旱路,码头上,飞鸟成群,人至不去。因为好久都没啥生意,那些个鸳鸯板,都起了厚厚的青苔。
一日,天降薄雾,远处依稀一条货船,伴着哗哗的水声,劈浪而至。岸上的海头帮的人看见有船来了,纷纷蹬鞋搓手,不等船靠岸,便互相拉扯,争着要往船上跳。
往年,是先交钱再卸货。如今哪还管这一套?钱老大这边正和船上的掌柜在袖筒里合计价钱,那边海头帮的爷儿们,早已经因为扛活插队的事儿噼里啪啦地打起来了。
一船粮食,两袋烟的工夫,整整齐齐利利索索地码在了岸边。这时,有一个轿子,从远处嘎吱嘎吱地晃了过来。轿子还没停稳,船上的掌柜就弓着腰,过去给轿中人抄帘子。
轿子里刚露出一个头,钱老大的脸,唰地就绿了。
竟是海爷!
海爷目不斜视地上了船,随后,掌柜站在船板上对钱老大吆喝:“咱东家说了,银子有的是,可要钱老大自个儿来拿才行!”
说罢,眼睛盯着钱老大,手里一杯油,滴滴答答地淋在了鸳鸯板上!
钱老大望着身旁海头帮的弟兄,衣衫褴褛、一脸菜色,回过头,牙一咬,鞋一脱,扑通一声跪在了鸳鸯跳上……
进了船,钱老大头别到一边,也不看人,手一伸:“拿钱!”
海爷笑笑,说:“听闻钱老大当年为争这码头当家人的位子,曾从滚水里取铜板,怎一个勇字了得!兄弟们的工钱,就在那个盒子里,够胆量的,你就试试!”
钱老大一瞧,是一个一臂高的盒子,上面露出拳头大的洞,里面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
钱老大琢磨着,这里头一定有蛇蝎一类的东西,取吧,保不准被咬;不取,空手下船,咋和快饿死的兄弟们交代?
钱老大心一横,袖子一撸,顿时青筋暴出,伸手就冲盒子去了。手还没到盒子口,钱老大两行热汗已顺着赤红的腮帮子淌进了下巴茂密的胡须里……
忽而,钱老大眼如铜铃,手在里面搅了几圈,啥也没有。
他大怒吼一声,盒子一甩,想冲上去对海爷动粗,却被海爷身边的人七手八脚地按在了地上,钱老大两眼血红,似野牛般喘着粗气。
海爷哈哈大笑,而后大手一挥:“送钱老大下船!”
钱老大被推搡出船舱,刚要破口大骂,可随之而来的景象,闪了他的眼。
岸上,海爷手下的人,正把刚刚卸下来的整船粮食,一袋袋地分给海头帮的弟兄,他们有的笑、有的哭,接过粮食时,那曾经硬邦邦的双膝,也都跟面条似的,软塌塌的了。
下船时,钱老大看脚下的鸳鸯跳,干净如洗。钱老大一声长叹,扭头对着海爷抱了抱拳,大步而去。
一旁的掌柜嘟哝道:“得,一船的粮食,临走连个谢字都没有,咱这不是拿白花花的银子往水里扔嘛!”
海爷微微一笑,说:“丰年购财货,灾年买人心,钱老大是条汉子,今儿个要是低三下四的,我倒瞧不起他了。”
几年后,朝廷又重新夺回了水路,随着商道畅通,码头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兴盛。有所不同的是,每每海爷的商船驶进码头,那些海头帮的人,好似迎亲一般,争先恐后地冲上去卸货,甭说啥先来后到,也甭说你财大气粗有多大来头,只要海爷的船来,统统站一边去!
谁都别委屈,人家钱老大说了,这是他们海头帮的规矩!
选自《小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