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独知青”还债50万：人活一张脸

朱振华

上海下放知青陈根娣怎么也没想到，她的人生会如此惨淡：下放时，她吃尽了苦头;婚后，做水手的丈夫脾气暴躁，经常对他们母子施暴;不久丈夫患上糖尿病，瘫痪在床;晴天霹雳的是，刚结婚不久的儿子竟患上尿毒症。

在相隔1年的时间里，丈夫和儿子相继离她而去。一个完整的家瞬间分崩离析，她打算吃老鼠药自杀，可一想到欠下的50万元债务，她强迫自己活下来。为了还债，她四处打工，落下了一身病。如今，她终于还清了债务。回首人生，她说，人活一张脸……

从下放到家暴，知青的人生苦不堪言

1949年12月，陈根娣出生在上海一个普通家庭。初中毕业后，陈根娣响应国家号召，下放到安徽长丰农村。

从没干过重活的陈根娣，突然面对粗重的农务活，一下子显得手足无措。可陈根娣性格刚强，身上有股不服输的劲，她不想被人轻视，主动跟着村民学干农活。那时，很多下放知青觉得前途黯淡，开始自暴自弃。积极追求上进的陈根娣，很快脱颖而出。

1974年，陈根娣获得“合肥市先进个人”称号，并被安排去合肥长江饭店领奖，这成了陈根娣心中最为骄傲的记忆。领奖后，陈根娣再接再厉，成绩突出。

1977年，陈根娣进入合肥三建公司工作。说是工作，可陈根娣的岗位其实就是个苦力工。每天，陈根娣都要用扁担挑沙子，可就是这个很多知青都不屑的工作，陈根娣却备加珍惜。

参加工作的第二年，陈根娣经人介绍，认识了王传春。王传春出生于合肥，自幼父母双亡，人长得高大帅气，在合肥航修站工作。恋爱时，王传春对陈根娣疼爱有加，漂泊在外缺乏温暖的陈根娣，很快和他陷入热恋。

1979年春天，陈根娣和王传春在上海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同年底，儿子王成良出生了。正当陈根娣对未来的生活充满着无限憧憬时，她发现，王传春变得与婚前判若两人，两人开始摩擦不断。

一次，陈根娣正在洗衣服，水壶里的水开了，王传春在客厅大喊大叫：“陈根娣，水开了，你赶快来。”陈根娣说：“我正在洗衣服，你没看见吗？”王传春听了，顿时怒气冲天，冲上去就对陈根娣拳打脚踢起来。

王传春喜欢喝酒，每次喝完酒就在家骂骂咧咧，还经常打骂孩子。孩子一见父亲，就像耗子见了猫，经常躲得远远的。陈根娣设法心平气和地与丈夫谈心，试图找出他婚前婚后判若两人的真正原因，可一番折腾后，王传春却变本加厉，家暴更厉害了。

陈根娣在单位干的是苦力活，回到家既要照顾孩子，又要洗衣做饭，累得苦不堪言。日子在艰难中前行。儿子上小学时，王传春被调入安徽省远洋运输公司做水手。

由于出差时间较长，王传春回到家里后，不仅主动洗衣做饭，对儿子的态度也好了很多，这让陈根娣欣慰了不少。正当陈根娣暗自高兴时，第二次出差归来的王传春却又恢复了本来的面目，不仅如此，晚上洗脚时，还让陈根娣给他端水擦脚。她生气地说：“你上班累，我既要上班还要带孩子，收拾家，比你还累，你怎么让我来伺候你？”王传春听了，一脚将脚盆踢翻，爬起来抓住陈根娣的头发，疯狂殴打起来。打斗中，陈根娣的手指被扭骨折。随后，王传春又开始殴打孩子。陈根娣不顾疼痛，扑过去护住孩子，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她的身上。

那个夜晚，陈根娣搂着儿子躺在床上瑟瑟发抖，儿子忍不住问她：“妈妈，这样的男人，你还要他干吗？”单位的同事也劝她：“离婚，赶快离婚，这样的日子一天也不能过。”可为了孩子，陈根娣苦苦忍受着。也就从那时起，孩子再也不开口叫王传春“爸爸”……

绝望的气息，在这个三口之家弥漫。两年后的一天，王传春出差归来，一脸的疲惫。陈根娣关切地问：“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赶快去医院检查一下。”陈根娣带着丈夫来到医院，结果诊断为糖尿病，须要立即住院治疗。为了照顾丈夫，陈根娣将孩子托付给同事，24小时全身心照顾丈夫的饮食起居。虽然在医院，可只要王传春心情烦躁，便对陈根娣又打又骂。医生和同病房的病人都看不过去，经常呵斥王传春。迫于众人的压力，王传春收敛了许多。

治疗了一段时间，王传春回到家里。身体状况好点后，他又开始疯狂喝酒，喝醉了，他就拿陈根娣和孩子出气。不久，陈根娣的胳膊被打骨折。

丈夫儿子相继离世，了断生命前想起50万元欠债

王传春的病情特别严重，他还经常偷吃糖果，很快就出现大小便失禁，人也瘫痪在床。王传春体重150斤，经常要去医院住院治疗，每次都是陈根娣背着他从5楼下来，这对于体重不到100斤的陈根娣来说，每迈开一步，都是一个艰难的挑战。

一次，陈根娣正背着王传春下楼，脚下一块橘子皮一滑，夫妻俩一下子从楼梯上滚落下来。下楼后，她还要背着王传春去站牌……这些年来，她不知道摔了多少跤，腰部出现了严重的疼痛。

苦苦煎熬中，1996年，儿子中专毕业，进入合肥美菱冰箱厂工作。2000年国庆时，儿子结婚了。为了照顾丈夫的生活起居，陈根娣在单位办理了退休手续。

2002年的一天，陈根娣去看望儿子，可儿子却去了杭州。儿子在电话里有气无力地对母亲说：“妈妈，我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我估计回不来了。”陈根娣一听，着急地说：“你赶快从杭州包车回合肥。”傍晚时分，儿子终于回到了合肥。陈根娣说：“明天早晨我在省立医院门口等你，我陪你去检查一下。”第二天，陈根娣早早站在了医院门口，一个年轻人叫她妈妈时，陈根娣一下子吓瘫在地，仅仅一夜之隔，儿子的脸就肿得变了形。医生检查后，说：“你得的是尿毒症，赶快透析，否则生命不保。”仿佛遭到晴天霹雳，陈根娣一下子昏死过去。醒来后，她打电话给王传春，将儿子的情况和盘托出。

邻居将王传春送到医院，王传春见到主治医生后，一下子跪在医生面前，呼天抢地地说：“医生，求你救救我儿子吧。”刚刚透析归来的王成良，第一次见识了父爱如山，他再也忍不住，抱着爸爸的肩膀，父子俩哭成了一团。多年父子间的对峙，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王成良的病情非常严重，每个星期要做3次透析，再加上昂贵的药品，两个多月就花去了十几万元。眼看着王成良康复无望，妻子对他的病情开始不管不顾。几天后，妻子突然来到病房，对王成良嘘寒问暖，关爱有加。一天，陈根娣去看儿子时，儿子突然问道：“妈妈，你能否将房产过户到我的名下？”陈根娣一下子明白了儿媳突然态度转变的真正原因，她一口拒绝了儿子。从此，儿媳销声匿迹。

陈根娣既要照顾瘫痪在家的丈夫，又要去医院照顾儿子，经常累得分身乏术。为了减轻妻子的负担，王传春将陈根娣做好的饭菜偷偷倒掉，开始绝食。一天晚上，陈根娣刚回到家，王传春出乎意料地拉着她的手说：“我这辈子对你不好，经常打骂你，可每次吵闹后，我都很痛苦，但又控制不住，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2003年4月1日，在陈根娣和儿子悲痛的哭声中，王传春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人世。

父亲走了，妻子也离开了，王成良更加绝望了，经常在家号啕大哭，病情迅速恶化。

为了给儿子治病，陈根娣四处找人借钱，受尽了白眼，相继借了近50万元。晚上，陈根娣就坐在儿子的病床边。儿子打点滴时，陈根娣担心自己太困了睡着，就点燃一根烟，这样可以提提神。

看到妈妈如此辛苦，一天趁母亲不在，王成良偷偷爬上医院的窗户，打算跳楼自杀，所幸被病友救了回来。自杀未遂的王成良，又变着法子和母亲作对，经常对母亲大喊大叫，态度极其恶劣。病友看不下去了，纷纷指责王成良，可陈根娣内心却非常清楚儿子的苦衷。

虽然陈根娣对儿子呵护备至，全力挽救儿子的生命，可王成良的病情却日趋严重。2004年3月底，王成良告别母亲，独自去了天堂。

被打击得不知所措的陈根娣，在处理了儿子的后事后，没日没夜地在家里哭泣，她觉得自己再活在这个世上已没有意义。她弄了几包老鼠药，煮了一锅粥，打算自杀。吃粥前，陈根娣给远在上海的哥哥打了个电话：“哥哥，我欠下这么多的钱，我无能为力了，请你一定要帮我还了啊。”没想太多的哥哥满口答应了。挂断电话，陈根娣开始准备自己的后事。

正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原来，一个同事对陈根娣放心不下，专门来看望她。闻到厨房里飘出来的粥香，同事说：“我肚子饿了，我闻到你在煮稀饭，我要吃一碗。”

这位多年的老同事盛了一碗稀饭就准备下口，陈根娣一下子想起粥里有老鼠药，立即将粥倒进了马桶里，同事这才得知陈根娣想自杀。在同事的劝阻下，陈根娣也深深意识到了自己的荒唐：亲朋好友们是对自己信任，借了50元万给儿子治病，大家都不是富裕人，自己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这算怎么回事啊？不行，我现在还不能死，我要将欠款还了，再死也不迟。

不辞辛苦四处打工，还债50万元坦荡做人

思想上的障碍清除后，陈根娣立即行动起来。她想：早一天行动，早一天还完欠款，就能早一天去见丈夫和儿子。

由于接连遭受打击，陈根娣经常头疼欲裂，记忆力出现明显衰退，她在一个本子上将欠债人的信息详细记录下来。

对于一个一直在单位干苦力、年纪又大的老太太来说，她能干什么呢？好在陈根娣的人缘很好，朋友特别多，她将自己想打工的念头告诉大家，请大家帮忙想办法。很快，一个同事说，他的朋友开了一家饭店，正缺一名勤杂工。

饭店老板见到陈根娣后，见她岁数有些大，便有些不满意。陈根娣说：“退休前，我在单位一直干苦力，有的是力气，你先让我试试，我不要钱。你觉得行，我就留下来;不行，我马上走人。”

陈根娣每天第一个来到饭店，不仅把几百个碗洗得干干净净，还用洗洁精把满是油渍的地刷得一尘不染。老板见陈根娣果然能干，不仅让她留了下来，额外涨了工资，还将采购菜的大权交给了她。陈根娣没有辜负老板的信任，将所有的工作都干得一丝不苟。

为了攒钱还债，陈根娣骑着自行车上下班，每天都不吃早饭。饭店老板得知陈根娣的遭遇后，对她格外关照，每天晚上下班，都让她吃过夜宵再回家。

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孤独无助的陈根娣想念丈夫，想念儿子，她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一个人号啕大哭起来。第二天，天亮了，太阳出来了，陈根娣推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又出发了……

半年后，陈根娣攒了12000元钱，她迫不及待地来到同事家：“这是我借你们的12000元钱，现在还给你们。”同事吃惊地说：“我们是多年的老同事了，借给你了，就没想过要你还，你这么不容易，钱不要了，何况我们也不缺这个钱。”“这怎么行，当年你们帮了我多大的忙，我太谢谢你们了。”最终，在陈根娣的坚持下，同事非常不情愿地收下了10000元钱。

为了消除债主们的疑虑，陈根娣每次见到债主，都会主动说：“请你们放心，欠你们的钱，我一定会还给你们的，只是时间迟早问题。”大家都清楚陈根娣的遭遇，更清楚她的为人，只是一个劲地劝她要多保重身体。

为了挣钱还债，陈根娣向老板提出，不休息，天天上班。老板被她的诚信所打动，工资比原来又增加了一些。偶尔上下班的路上，陈根娣还会捡拾一些可卖的垃圾，虽然卖不了几个钱，可对于急切想还钱的陈根娣来说，1分钱也是好的。

妹妹的不幸，让两个哥哥特别心疼，为了帮助妹妹早日还清债务，已经退休的哥俩，开始打工。每次拿到钱，他们都第一时间通过账号打给陈根娣。

时光荏苒，转眼间，春节就来了。担心妹妹孤独，哥哥从上海来到合肥，陪妹妹过节。在亲情友情的陪伴下，陈根娣的内心涌动着感动。

两年后，饭店的经营出现了问题，老板只得关门，就这样，陈根娣失业了。陈根娣不敢耽误时间，骑着自行车四处跑，看见门口贴着招聘信息的店面，就进去询问。一次，陈根娣来到一家超市应聘，老板开门见山地说：“我们这里招工作人员，不是干休所。”气得陈根娣立即离开。

几天后，陈根娣在一家饭店里找到了一份勤杂工的活，每月能挣700块钱。此时，陈根娣的退休工资涨了。对于还债，她更有信心了。陈根娣不怕苦不怕累，老板对她特别好，老板说：“只要我这饭店在开，你就一直在我这干。”陈根娣由衷地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可1年后，老板去深圳发展，陈根娣再次失业了。陈根娣一边在外干些零活，一边四处找工作。5天后，她来到凤凰城小区一个雇主家，专门替他们接送读小学的孩子，每月待遇1000元。虽然说只要接送孩子，可陈根娣不仅为雇主接送孩子，还义务给他们洗衣做饭，并将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这让雇主对陈根娣刮目相看。最难得的是，陈根娣对雇主的孩子，就像亲孙子一样看待。后来就连外婆来了，孩子也要跟陈根娣在一起。每逢过年过节，雇主都会额外给陈根娣包一个红包，还经常让她去买些新衣服。

转眼间10年过去了，陈根娣每还完一笔欠款，就用笔将债主的名字划去。看着欠债本上的名单越来越少，晚上陈根娣躺在床上，经常喃喃自语：“老头子、儿子，过不了多久，我就要来看你们了。”

陈根娣信义还债的事迹经媒体报道后，引起了很多部门的关注。一个名为“失独家庭”的公益组织，经常义务登门，陪陈根娣聊天，定期组织活动。由于这些对象都是“失独家庭”，大家坐在一起敞开心扉，慢慢地，陈根娣被感动了，“还完债就自杀”的想法逐渐被“好好活着”所代替。

2015年2月15日，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陈根娣说：“现在的我不再消极，我相信，九泉之下的丈夫和儿子，也一定希望我能振作起来，好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