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静南
去年7月,编发过陈年的一个中篇。这个叫《华》的小说写的是一个女工的青涩岁月。高中毕业后,本想复读的白英招工进了一家新成立的地毯厂,地毯厂所在的房子日据时期曾经是日本军官的公寓,后来被改造成了医院。白英小时候在这家医院住过院,住院时撞见了一个长着淡淡眉毛,穿着和服的日本小女孩。
青年女工培训上岗,她们的工间操吸引了一大批矿工在厂门口围观。顺随大流,白英和她的初中男同学丰义处了朋友,她买了一套电脑书送给丰义,指望着他能有点出息,自己则每天在机房里拴线头断线头,织一寸地毯要花掉她三个工作日的时间。一次傍晚加班,白英看到台阶上站着个日本女人:高髻,面生,她朝白英浅浅一笑,还弯腰鞠了一躬。等白英明白那是鬼魂之时,女人已经沿着通道走远,白色的棉袜子在黑暗里一晃一晃。
有空闲的时候,白英和男友会去郊外山上的万人坑纪念馆。那里是日本侵占大同期间煤矿工人的抛尸之地,坑里白骨累累,蚊子大如蝴蝶,它们快活地飞来飞去,把针头准确地扎进人的血管。
第二年夏天,白英花费一年多时间织就的地毯第一个下架。地毯银色底子,红色缠枝莲花和各种云纹交织在一起,华丽得就像一个身份尊贵的妇人。厂里给白英发了奖金,白英并不高兴,把钱恶狠狠地全部花掉。一天晚上,她和男友翻墙进到车间,把靠墙立着的地毯铺开,两个人穿着鞋在上面走来走去。那天晚上,白英献出了自己,仿佛是对逝去青春的某种祭献,处女之血渗进了厚实的地毯深处。
第一次读完这个小说,我头脑里浮现出多年以前所看的顾长卫的《孔雀》。这就是一代人的青春,他们的命运,个体生命中最难以忘怀的那一部分。《华》这个中篇以行旅开始,小说最后,白英回到家中。这时候,丰义已经和她的工友红梅结婚,有了一个8岁的孩子。母亲说话时,白英只是低着头,默默翻看一些旧照片。这个小说结构并不复杂,但平静内敛的叙述里夹杂着尖锐的疼痛,人物的内心与世界一直在苦苦缠斗。隔着漫长的时光望去,一个女工的个人史竟隐隐有了些时代史的意味。
现在来谈谈《人鱼》吧。《人鱼》是双线结构,一条童话,一条现实,两条线交错前行,最后有一点精妙的勾连。因为生活的经历,陈年写现实特别见功力,仿佛俄罗斯被派遣“到人间去”的巴别尔,陈年似乎也因为写作的缘故被派遣到她的生活之中。她经历的那些场景、细节,都在她胸中,只要拿起笔,它们就会汩汩不断流淌出来。
乍看过去,《人鱼》是一个中年女人意外受孕而最终失去的故事。但这个小说真正值得称道的并不只是现实这一部分,而在于童话这一条线的设置。因为有了人鱼这么一个小小的精灵,原本嘈杂、苦涩的现实也因此有了些许神秘的意味,好像有一缕金黄的阳光照耀在墙角野生的花枝上,仔细凝视,那让人心动的光影告诉我们,人世间还是有值得欣喜和珍惜的事物。
和《华》一样,《人鱼》也在某种意味上指向人所要承受的命运。《华》里面的万人坑,滞留中国的日本女人的鬼魂,《人鱼》里面的鬼脸婆婆等等,它们或隐晦或直接,都言之凿凿地告诉我们命运的存在。
更年轻的时候,我可能会倾向于所谓的战胜命运,但现在我更欣赏陈年小说的这种写法。她笔下的女子和人鱼都没有特别强大的力量,也不能战胜命运,但凭借他们心灵上某一点微弱的东西,他们承受了自己的命运。最起码,没有被时光磨灭,变异成他们所不愿意变成的样子,无论日子过得如何忧患,他们都真切地活过一场。
关于《人鱼》,我和陈年有过一些讨论。在此之前,我对她了解得并不算多,只是隐隐知道她曾经下岗。有一次,因为电邮回复迟了,陈年后来对我说,租房的地方没有网线,她的“破手机”总是提醒内存已满,她就把下载的QQ微信邮箱什么的都删了。几番电邮下来,我在心里揣想,在这样的境遇下,陈年能坚持写作,她心中肯定也有和人鱼一样珍贵的珠子——这珠子可并不仅仅意味着时间。
《旧约》箴言说:在一切之上,你要谨守你的心,因为生命是由此而生。
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捧生命的珠子,鬼脸正一天一天地把它们收回去。那些懂得谨守,并由此散发自己生命之光的人有福了。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