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牛津致敬

2015-06-04 04:59刘俊
粤海风 2015年2期
关键词:牛津大学牛津学术

刘俊

萌生去世界顶级名校看看的念头,源于多年前的一个夜晚,随手翻来的一本回忆录。书中讲到“文革”后,学者寻访上海弄堂间尚健在的博学老者。十年浩劫、劫后余生的磨难,让老先生们的人生早已归于谨小慎微、沉默寡言;但一看见递到他们眼前的英文版培根和休谟,老人家们总会突然激动起来。然后,苍老的读音牵出他们在剑桥、哈佛的青春岁月……

国家变迁与个人命运联结的关节,在这样的一个场景里集中地爆发,而更让人着迷的是世界顶级名校对人生投下的影子,绵远而悠长。那个读书夜晚,灯光摇曳,如此安静。拾取这样的文字,想象着老人家们苍老的英音或是颤抖的美语,心底温存着一种沧桑的敬畏,温馨的羡慕。

那年间怎会想到:多年后,自己也能有机会,让人生稍稍拥有书中那样的场景。这一次是去牛津大学访学,牛津的历史比剑桥、哈佛,都稍长一些。

说牛津大学是世界第一名校,不仅因为它与剑桥、哈佛、耶鲁共同构成一串让全世界敬畏的名字,更因为它是英语国家最早的大学。

900年前,牛津已成为学者讲学之地;建校113年后,牛津大学的一部分老师和学生东行,建立了剑桥大学;469年后,剑桥大学的一位校友创办了哈佛大学。牛津大学可谓世界“大学的大学”。千年气场,门庭厚重,走在牛津石板路上的脚步,真怕惊动哪位远古哲人的亡灵,或某位现世教授的头脑实验。

牛津(Oxford)是汉语里唯一采用意译的英国城市名,牛(Ox)津(ford)意为牛涉水的渡口。在牛津大学成立之前,这里确实是一座交通便利的临河小镇,来来往往的牛驮着货物渡河,久而久之这里也便成了商品集散地。在牛津火车站外,至今还能看到一只牛的雕塑,诉说着这座城市“前学术时代”的往事。

置身牛津,着实感到牛津城区的确太小,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走路便可很快到达,甚至赶火车都可以靠走。就像早年间初中英语课本上《问路》那一节里画的地图一样:商业中心、邮局、法院、牛津各学院、博物馆、步行街、酒吧、超市、市场、长途车站、影剧院、医院……皆可步行穿梭。这对于在中国大城市里住惯了的人来说,满是奇特。城小了,便总会引诱人出门走走,因为走路忽然有了成就感。也正是因为城市不大,牛津大学并无独立的校区,各个学院的建筑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于是大学也便是城市,城市也成了大学。

学者陈义海先生曾在文章中写道:“如今,想去牛津读书的人自然很多。能不能去,就看你‘牛不‘牛;不‘牛哪能过那‘河呢?”退而求其次,即便学生入学时不“牛”,也会被严格的学术与思考训练锻炼得牛气冲天。

现代幽默大家李格(StephenLeacock)写过一篇题为《我所见的牛津》(Oxford as I see it),此文由徐志摩翻译,其中一段写道:

据说这种神秘之关键在于导师之作用,学生所有的学识,是从导师学来的……但是导师的教学方法,却有点特别。有一个学生说:“我们到他的房间去,他只点起烟斗,与我们攀谈。”……我了悟牛津导师的工作,就是召集少数学生,向他们冒烟。凡人这样有系统的被人冒烟,四年之后,自然成为学者。谁不相信这句话,尽管到牛津去亲眼领略。

几百年来,牛津大学成功的秘诀在于导师制。在拥有大规模、高水平师资队伍的基础上,学校从本科开始就给每个学生配备导师。导师和学生每周都见一次面,且多为一对一辅导的形式,于是每个学生的学习计划大多不同。每次见面,导师会给学生布置一周或一定时间内需要阅读的书目和研究的题目,要求学生在读书、研究过程中撰写大量读书心得、研究论文,并必须遵循严格的学术规范。

由于见面次数频繁,每周导师都可以给学生充分的机会,让他阐述自己的读书心得、研究进展,并进行师生讨论,以随时掌握、指导该学生的学习研究情况。导师也会时常组织论文研讨会,在会上学生宣读自己的研究成果,并与导师以及其他参加讨论会的同学进行思想交锋、话语辩论。

牛津大学实行8周为一学期的密集学制,可以想见,在大量阅读、写作、表达的基础上,每学期每个学生都有许多机会锻炼自己临场应变能力、逻辑表达能力、学术思考能力、哲理判断能力。

由此观之,我们可以考虑两个问题:一是任何学习都是指导与自觉相融合的过程,不可偏废。弟子不必不如师,但老师的监督与提携是弥足珍贵的,年轻人气盛且定力不足,即便是牛津这样的学校也不会完全依靠学生的自觉。实际上在任何群落中,自觉多是少数人的品行,监督须广泛存在,大而化之如西方社会的宗教、法律监督,中国传统社会的宗法、道德监督。而且许多监督都是“不可与虑始,而可乐成”,学习监督多半属于这一类。

但是监督走向极端,便没有了被监督者的声音,于是第二点思考便是关于牛津学习计划制定方式的。牛津大学的学生学习计划不仅是学生与导师共同制定,而且还是“一对一”制定,学生的主体性从高等教育求学阶段的一开始就被放大。“一对一”永远是一种将个体突显的姿态,学生是有权自由思考、有权“不一样”的学人,每个人都可以走向不同的维度与深度。对这种权力与能力的尊重,经过日积月累的沉淀,让学生未来有机会自在地成为学术创建与革新探索的主体,而非大课堂、大批量、统一教学主题生产下的教学产品。

牛津之所以能从旷古一路显赫地走向现代,确有魔力。在牛津进修期间,我也在细细思考这种魔力。在我看来,大致有两点:尚学问与思辨,远功利与世俗。

领略牛津的日子,我最习惯做的有两件事:坐在有高大屋顶的寓所里读书,走在苍老的街道上思考,于是便有了下面的许多场景:

——坐在牛津大学的二层寓所,临街的窗下,不知是哪个世纪的街巷,守着夜深人静的淡谧。一个人坐拥一间偌大的住处,有些不好意思。一人多高的大玻璃窗,对着斑驳的、中世纪建造的高大房间,透出隐隐贵气。房子大了、高了、空旷了,一个人置身其中,便显得渺小,人不敢自大,就有了走向内心思考的冲动与氛围。难道,这就是牛津的秘密吗?

——课间休息,一个人在讲厅周围的小路上踱步。讲厅和我住处在同一个院子里。四围高高的排屋是院子的围墙,走进幽暗狭长的门洞,便像走进一个古堡,里面宛若一座小城:道路窄小,建筑高耸,走在小路上扬起脸,天若一线。做了太多年学生,无数次课间踱步,今天踱到这里,反而害怕不会走路。

——下午时光,忽明忽暗的阳光撒进高大玻璃窗,心情也忽明忽暗。我的屋子藏在深巷,抵达需要拐无数个转角,进了楼是幽仄的楼梯,只容一人爬上。牛津大学的住处多是这样:拐角与幽仄。据牛津的学生讲,我所住的屋子已经有500年历史了,这让你感觉街道和楼梯不是通向房间,而通着八百年前、中世纪,通着一个传统。你在想,给你开门的人是谁呢?

——没事的时候,靠在房间的高背软椅上读书,读从牛津布莱克维尔这个全世界最大的学术书店买来的研究著作。可能正像是钱钟书先生所说,牛津的屁也是香的。之所以香,就是因为它以自己的年迈和资历,配上中世纪和文艺复兴建筑,让置身其中的人有了阅读和思考的氛围。这种魔力,说不清楚。

牛津的课堂着实令我有些意外。

牛津的讲座与课堂绝对是一种学院作风,这一特点我后来在读到的许多书中都得以印证。这种学院作风主要体现在授课方式上有严格的模式:正襟威严的牛津教授会照着讲义从头到尾地阐释下去,即使做了PPT也绝对不花俏,不求生动,少有插叙,永远是一本正经的学术话语与思辨。

现代大众化高等教育愈加讲求课堂讲授的“生动性”:蹦蹦跳跳、一惊一乍、图片视频、学生狂叫。在牛津,你完全看不到这些,这里的课堂,只有真正对学术感兴趣的人才能听得下去,否则你会感到十分枯燥;而在牛津看来,也只有这些人有资格坐在牛津的讲堂。据说徐志摩刚从剑桥大学回国的时候,曾在北大用英文讲授过一次题为《艺术与人生》(ArtandLife)的讲座,他也采用学院派的讲课方式,照着讲稿从头至尾念下去,以阐释自己的研究成果。由此窥见剑桥的求学经历对徐志摩的影响——课堂只与纯粹的学术相关。

牛津的老师讲到兴奋之处,常常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学术表达与喜悦当中,四周已然无物,只有亢奋的牛津音调,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思考通过气息彻底喷发出来;也会有老师在兴奋之处,来回在讲台慢慢地踱步,口中像流水般的念念有词,声音不大,缓缓流淌,泰然而坦然。

在本次访学末尾,每位进修者都需要参加考试,考试分为课下的论文写作与传统的现场作答两部分,考试通过可以获得进修证书。证书颁发仪式的晚宴,是在牛津大学奥利尔学院的大饭堂举行的。这个饭堂正是我访学期间每天用餐的地方,内部高大而华丽,宛若教堂一般。电影《哈利波特1》便是在牛津大学拍摄的,电影里哈利波特用餐的大饭堂,就是牛津学生平日用餐的地方。虽然《哈利波特1》是在基督堂学院取的景,不过牛津大学各学院的大饭堂样态与用餐规矩着实大同小异。

在毕业晚宴上,牛津大学特尔教授最终宣布了本次考试的第一名,顿时偌大的“教堂”里溢满了紧张气氛,我也实在没有想到随后他用不太标准的中文发音,读出了我的名字。在成绩单上,特尔教授给每一位进修者的作答都写了简要的评语,我的名字后面的评语是:Insight(洞见)。我想这可能体现了牛津对哪怕是访学人员的判断与要求:这里不是一个单纯赋予你知识的地方,而是一个引导你如何思考的所在。

去牛津之前听过两个故事。第一个故事是说苏格兰北部边远地区有一位高中女生,她的毕业考试全部拿到了A,符合牛津大学基本的入学标准,她也是该地区百年来第一个达到牛津录取标准的学生,当地政府极为重视。牛津、剑桥两所大学录取学生至今保留层层面试的规则,而不像英国其他学校多凭学生的申请材料,特别是在硕士录取阶段。那个故事里的女生在经过面试后,牛津的教授认为该学生不具备牛津大学要求的创造潜质,拒绝录取这位女生。得知消息后,当地议会找到英国中央议会,中央议会找到教育大臣出面说情,牛津依然没有改变自己的决定。教育大臣不得已去找副首相说情,牛津同样驳了副首相的面子。最终只得请时任英国首相的布莱尔出面,布莱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牛津,依然当即表示不能接收该学生,理由只有一个:在招生问题上,任何人无权更改牛津学院教授的面试结论,这是牛津几百年来的传统。

学者陈义海先生提供了另一个故事:前些年世界各地的工商管理硕士MBA十分火爆,一些牛津人也想在这一点上不逊色于别的学校,提议办MBA,但遭到了很多教授的反对,原因很简单:MBA不属于真正的学术。

的确,在很多情况下,学术是不实用的,学术是不挣钱的,商人们永远也读不懂经院哲学家们的心思。而人类最高层级文明的延续,永远是依靠少数人非功利、远世俗维持下来,千年延展。

“新自由主义”的经济思想在上世纪70、80年代在西方再度勃兴,这一思想如今已变成盛行全球的政治实践、文化脉象,新自由主义下市场理性在政治经济和社会治理中的广泛应用,要义之一就是彻底的“产业化”。市场独尊,任何力量都无权干涉经济的指挥棒。“新自由主义”的灾难性后果如今已日益显现:贫富分化,社会矛盾加剧,工具理性代替价值理性,唯利是图,道德沦丧……

而在这一大背景下,在英国这个“新自由主义”的主战场,如果有世界顶尖学校依然能坚守非功利、非世俗地进行办学传道,我想,这个国家乃至整个人类社会,都不至于走向太糟。

幸好,还有牛津。

近年来,牛津、剑桥的地位受到林林总总的“世界大学排名”的挑战。如今西方各大媒体都有自己所谓的大学排名,各种教育机构也匆忙跟上,抢占知名度与市场,闹得如今的“世界大学排名”不下几十、上百个,大小学校也尽拣自己排名高的那几个排名宣传自己。不乏有很多“世界大学排名”将牛津、剑桥排在了一些知名度着实有限的学校之后,而这两校排在十名开外已不是新鲜事。

牛津的一个下午,课间休息时,我在牛津学堂外的院子里遇到特尔教授,我专门就这个问题请教他,老特尔抬起头,慈祥地看我一眼,微微一笑,低下头继续把自己埋在了那堆厚厚的讲义里。

我想这就是牛津的回答吧:面对后人世俗、功利的商业折腾,年迈的牛津只有微微一笑,默不作声,转身衣衫飘飘地走向实验室,或者精神道场,按部就班地继续那里尚未完成的化学反应、精神风暴。

正如学者陈义海就此问题所言:“世界上的一流大学可以跟它比校园大小,比招生人数多少,比科研发表的数量,但千年间形成的治学风气和学术规范,千年间所‘酿造出来的牛津氛围,你是难以学到的。”微观上讲,后来的学校也难以与牛津比获得诺贝尔奖的人数,引导人类思考的大家,书写亘古情感的诗人,发现世界规律的智者。

过度沉浸于大学排名的危害,在于这种氛围使高校愈功利与短视,为了一时的排名摆出许多“立竿见影”、或明或暗的动作。凡事一旦立竿见影,就往往容易破坏人与事发展的连续性和逻辑性。学校一旦功利的“立竿见影”,容易让学生从接受高等教育的一开始,就浸染在以急于求成的短视视角,去观照自己学校的学术研究与所谓的“地位”。

自然科学的成果容易评定,但人文学科的话语却难以被量化评定。按照当下标准化的评分系统,培根在牛津的哲思吞吐与对这所学校贡献的气质又能加什么分呢?但他却几百年来惠及人类发展,并继续陪伴我们的后人成长与思考。我们常常发现,几百年来被人们感念和研究的,往往永远是早年间为数不多的那些名字。

在这些排名中,名列前几十位的学校基本都是英美高校,非英语国家的学校根本没有地位和话语权。究其原因,从大的维度来讲,由于游戏制定者多是英美机构,其游戏规则须有利于树立自己的地位,才好将其他力量卷入到自己的体系中来。从技术层面来说,这些排名考量的绝大多数都是以英语写成的论文,所以其他伟大文明的伟大思考,只要不是用英语写成的,难以被计算。

而在正常的心态下,高校地位、研究深度、对世界的发现、文明的高低与语言束缚其实没有多少关系。世界上比美英文化延续更久,表现更灿烂的文明有不少,那些文明背后,一定有比现世伟大得多的学术机构与智者鸿儒。

人类历史已无数次地证明:从长远角度讲,真正的强大不是利剑而是精神,真正的持久不是有形的利益,而是无形的价值。

如果世界上能有一个相对大气且公正的大学排名,将用各种语言写就的成果都容纳进来,以文理平衡的心态考量高校学术,不神话个别数据,参照世界各著名大学在各自文明中的地位与推助力,我想,在这样的排名中,中国、德国、法国、日本、阿拉伯世界国家、俄罗斯等国的许多高校都会排名靠前。

这个现象提示我们,中国学者不仅要批判地借鉴西方理论,更要有自己的独立思考与创见,勇于自信地发出自己的声音,而不仅是西方永远的学徒,永远的守在西方学术殖民地的心态中。中国学者要立足中国国情,参照西方的发展脉络,自主创见地研究中国问题,而不是在中国问题面前,不远万里绕到伦敦、纽约、巴黎,先听听西方学者怎么说,自己才会说。

19世纪美国学者爱默生那篇著名的《美国学者》(TheAmericanScholar)被视为美国学者独立意识觉醒的里程碑,从此美国学者作为一个独立且令人尊重的群体,摆脱对欧洲学术的依附,用自己的喉咙说自己的话,崛起于大西洋的另一端。

那么,我们离《中国学者》还有多远?我们那西方学术学徒的身份,终将毕业,而这段历史的毕业证,由谁颁发?

由此怀念起牛津那些不太长,也不曲折的街巷,那里总能通向一个又一个绵长的敬畏,以及因敬畏而启动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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